李迪

德布的往事

德布終于擺脫了一切苦難。

他來到了中石油，成了烏蘭油站的一名加油員。

在這之前，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成了往事。

苦難的。令人心碎的。

他是一個不愛講話的蒙古族孩子。就是講話，也總是低著頭，很少抬起頭來看對方。他的漢語說得不太好，有時候為把一句話講通，要停好一會兒，所以講起來斷斷續(xù)續(xù)。

聽他講話要沉住氣。為他著急又不能急。要有耐心，等他。

我等他。我聽他。

他的往事，讓我揪心。

我的家在大山里，沒人知道。

我每天放羊，上不了學(xué)。有一天晚上，丟了一只羊。也不知道咋丟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大，舉頭望明月，低頭羊沒了。找了好幾天，也沒找著。爹拿羊鞭抽我。我咬著牙，不叫疼。一只羊能賣1000多塊，讓我給丟了。該打。

后來，外出的哥哥回來了，他拿起羊鞭去放羊，我在家里就多余了。我也不想一輩子放羊，就出來打工。附近沒工可打，只能去州上。家里給了200塊錢，我就出來了。臨走時跟爹媽說，不打出個樣兒，兒子就不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出來打工，什么叫打出樣兒，其實我也不知道，就認(rèn)為打工比放羊好，能掙上錢。我想，如果掙上錢，把錢拿回家，那就是打出樣兒了。

身上帶的這點兒錢只夠活命，餓了能買東西吃，住不起店。再說，也不知道哪兒有店。天黑了，來到一座橋洞下，看看地上沒水，就躺下來。火車在頭頂上過，轟隆隆嚇得心跳。肚子餓得慌，恨不得拔草吃。身上冷得不行。沒有被子，凍得睡不著，眼淚就下來了。

在橋洞下縮了一晚上，第二天，爬起來就去找工作。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鐵路兩邊的防護(hù)欄正在維修。

我跑過去問，人要不？

要！

我行不？

行！

我就干上了。

活兒是公家的，包給了工頭兒。跟著工頭兒干，說一個月能拿1000塊錢。我干了一天，想起晚上沒被子，再凍病了，就去集市上買了一床被子。被子買好了，找的錢被偷了，沒有辦法。就這樣，干了小半年，說好給5000塊，發(fā)的時候只給了1000，說剩下的等有了再給。

我問啥時候能有？工頭兒說，快，下個月就有。

1000塊錢拿到手。一輩子第一次，燒得不輕。

我聽見一起干活兒的人說，今天的饃比明天的肉香。我不知道啥意思，今天也沒吃饃??？饃在哪兒呢？再說了，饃哪兒能比肉香？胡話。

我又看他們個個都把錢遮住太陽看，問這是干啥？他們說怕有假的。我也對上太陽看，都是人頭，不知道真假。有好心人就幫我看，一張張看過來說都是真的，我高興得不知道咋好，忙裝兜兒里。

想不到，還沒裝熱乎，工頭兒說他急著用錢要跟我借。

我愣住了，哪兒能不借呢？

是他答應(yīng)讓我干活兒的，是我的恩人。

再說，不借，得罪了，剩下的錢咋辦？

工頭兒看我猶豫，就掏出身份證，你看，這是我的身份證，給你看一下，差不了你的錢，下月發(fā)了錢一起還上你。

我把錢掏出來給了他。不知道讓他寫借條，也不敢讓他寫。

工頭兒給了我手機(jī)號，說你放踏實，到了下個月，一次發(fā)給你6000塊。你別亂花，留著娶媳婦！

他這樣貼心，我踏實了。

又干了二十多天，眼看到月底了，忽然找不見他人了。大家都著急，都找。我想起他的手機(jī)號，就拿給有手機(jī)的人打。

一打，是空號。

這個人就此再也找不到了。他騙了我，騙了所有干活兒的人。

我白干了幾個月，說好的6000塊，一分沒拿著。

這時候，我明白了，今天的饃就是比明天的肉香。肉再香是明天的事，不一定能吃著。一起干活兒的人，再不濟(jì)還吃著了饃，我連饃都沒吃著，到手的錢還被他騙走了。

唉，今天的饃比明天的肉香，以后要記住。

記住是以后的事?，F(xiàn)在呢，只能餓著肚子到處走。

老天爺可憐我，在西寧附近一個公園，我又找到了活兒。干啥？栽樹。栽完了樹，又刷鐵管子。頭一回被工頭兒騙了，這回我特別注意老板。看他面相，聽他講話，覺得靠譜，就跟他干下去。

想不到，有一天，干活兒的時候，高處一根管子掉下來，把我的右腳大拇指直接砸斷了。我疼得倒在地上，血流了一鞋窠兒。老板嚇壞了，以為我腿斷了，趕緊叫救護(hù)車送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就住下了。大夫說拇指不行了，腳能保住。我低頭一看，腳腫得歪朝一邊兒像個蘿卜。

大夫說，咋也得在醫(yī)院住一個月。

我一聽急了，這不能行，才干上就倒下，哪兒來的錢住醫(yī)院？

我得起來，我得去干活兒。

第一天，起不來。一動疼得鉆心。

第二天，還是起不來。腳不聽使喚。

第三天，我掙扎著起來了，拄著拐來到工地。

一手拄拐，一手拿鐵鍬。

老板看見了，說你傷成這樣咋還來？快回醫(yī)院去！你躺著，先把傷養(yǎng)好。住院錢我拿，工資照樣有。

老板這樣說，我眼淚都下來了。想起騙我的工頭兒，這老板是多好的人，我不能對不起他。

我說，我是自愿回來的，你就讓我干吧！

老板不答應(yīng)，死活又把我弄到醫(yī)院，給我交了費(fèi)。

可是，我躺不住，再疼也要下床，也要回工地。

我來到工地，拄著拐干活兒，不能對不起老板。白天干活兒不能■，晚上疼得睡不著。眼淚止不住。

這樣的苦日子終于熬過來了。腳一天天好了，公園的活兒也完了。老板給了2000塊，我不知道咋感謝他。他說感謝啥，這是你該得的。你腳傷成這樣，我心里也不好受，要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我一步三回頭離開了老板，不知道天底下還能不能碰到這樣的好人，也不知道在這高樓大廈的地方哪兒還有工讓我打。

我一邊兒流浪，一邊兒找工作。夜晚縮在墻角躲寒風(fēng)，像個鬼。餓著肚子，想起了家，想起了爸媽，想起在山上放羊的日子。

我不知道出來打工到底對不對，也不知道命運(yùn)要把我推向何方。

有時候，真想回家去，又覺得沒臉。說好不干出個樣兒就不回去，哪兒就這樣回去？男子漢說話要算話。

我到處流浪，到處找工。找不到長活兒，一天的短活兒也干。不給錢，只管飯。管飯就吃飯，今天的饃比明天的肉香。吃完了飯，又沒活兒了。走！

下了雪，風(fēng)把雪刮進(jìn)眼里。迎著雪，迎著風(fēng)，走啊，走，想起個兒歌。都說蒙古族天生會唱歌，我就不會唱。我沒有音樂天賦。在公園打工的日子，跟一起打工的學(xué)會了這歌。我唱不全，也唱不準(zhǔn)。當(dāng)著人不敢唱，就在心里唱。我覺得這歌是為我唱的，唱到我心里，又從我心里唱出來——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

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fēng)呀夾著雪花

把我的淚吹下

走啊走啊走啊走

走過了多少年華

春天的小草正在發(fā)芽

又是一個春夏……

我走啊走，終于在黃南金礦找到了活兒。為修建蓄水池抬石頭，一天給15塊。老板也好，當(dāng)天下了工就發(fā)錢，比干一個月再發(fā)靠譜。最高興的是肚子能吃飽。我有多少天沒吃飽肚子了，臉瘦得像刀。

在這里，我不但吃飽了肚子，還認(rèn)識了做飯的廚娘，我叫她蓮姐。

我第一次排隊打飯，她看了我半天，說你是新來的？我不敢回答，只敢點點頭。點完頭就再也沒抬起頭來，沒敢看她。

咣，咣！她給我打了兩大勺，明顯比別人多。

雖然比別人多，但我很快就吃完了。

那個新來的，過來！她叫我。

我過去了，她咣咣又給了我兩大勺。我想說聲謝謝，沒說出聲，也沒敢抬眼?？墒?，我感到，她一直在看我。

每天打飯的時候，她第一個先盛給我。

慢慢的，我跟她熟了。

蓮姐比我大三歲，長得干干凈凈，就像一朵蓮花。她的命很苦，老公犯了事，關(guān)在格爾木。聽說是死罪，就等執(zhí)行了。蓮姐的哥哥帶著她和她的女兒來工地。她勤快，做飯又好，就待住了。她的女兒還小，才五歲。可憐。

每晚收工后，我看她總是在哭。

我問，你哭啥？誰欺負(fù)你了？

她說，沒人欺負(fù)，心累，想哭。

有一天晚上，她叫我，拉住我，塞給我一個布包。我打開一看，里面有五雙布鞋、三雙鞋墊。

我愣在那兒，渾身直哆嗦。

你拿去，穿上。她說。

我試著一穿，不大不小。

她笑了，我比著你地上的腳印做的。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看見她的手上有好多破口兒。

我問她咋回事？她說不礙的。后來，我知道了，是做鞋扎的。五雙鞋，三個鞋墊。一針一線！

我把小布包揣在懷里，回到工棚，偷偷塞在褥子下。

工棚外，一個從陜北來的老陜，一邊兒抽著用報紙卷的煙，一邊兒哼唱——

你給誰納的一雙牛鼻鼻鞋

你的那心思我猜不出來

麻柴棍棍頂門風(fēng)刮開

你有那個心思把鞋拿來……

我躺床上睡不著，問抽煙的老陜，為啥要納鞋呀？

他咳嗽了兩聲，咋說呢，恨你的人不會給你納鞋。

我不敢再往下問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水池底下卸石頭，別人到點兒就下班吃飯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在干。一顆汗珠摔八瓣兒。我把石頭卸好，別人吃了飯下來就能鋪，省得耽誤時間。

我干活兒總是最后一個走，要對得起這一天的工錢。

這時候，蓄水池已經(jīng)有19米深了。我在底下干活兒，上面啥都看不見，抬頭就是天。上面的人看我，像看螞蟻。

正悶頭干著，忽聽頭頂上有人叫，德布，吃飯啦！

是蓮姐！看我還沒去吃飯，就跑來叫我。

她從水池高高的沿沿上走過來，邊走邊喊，德布，吃飯啦！

我說，蓮姐，我這就來！話音未落，只見她突然從上面掉下來！

?。　?/p>

■當(dāng)！砸在石頭上。

山崩地裂！

天塌地陷！

我撲去，撕心裂肺地叫，救命啊，救命！大家趕來，七手八腳把她抬上去。她軟得像面條，一頭一臉的血。我的心碎完了。

緊急送到醫(yī)院，還剩最后一口氣。她掙扎著要起來，起不來，兩眼看著我說，德布，我的孩子給你帶了，你找個好媳婦，過好！

我說不出話。

我淚如雨下。

她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手……

蓮姐！我大聲叫著，用盡全身力氣。

她聽不見。

她不回答。

她走了。

蓮姐走后，公安來人了，問我出事的時候看見了啥？

我說啥也沒看見，正低頭干活兒，聽見她在上面喊我吃飯，還沒抬頭找，人就掉下來了。

公安還追問，你當(dāng)真啥都沒看見？

我說，當(dāng)真沒看見，咋啦？

沒看見就別問了。這是跟你問話的筆錄，你看看。

我看不懂。

哦，我們給你念念。

公安的人給我念了一遍，我腦子亂的，像有錘子錘。

你聽清楚了嗎？

沒聽清楚。

你想啥呢？我們再念一遍，你好好聽著。

又念了一遍，又問，你聽清楚了嗎？

我還沒聽清楚，可是我不敢直說。

你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對嗎？

對著呢。公安的人就讓我簽字。我說簽不好。那就按個手印。我按了手印。按成個死疙瘩。

你輕點兒，又不是抬石頭，重按！

又按了，他們說行了。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就打聽。有人說你別問了。也有人告訴我，說蓮姐掉下去的時候，她身后還有一個腳印，這個腳印跟著她的腳印。公安懷疑蓮姐是被人推下去的。

?。?！

我脖頸子發(fā)涼，渾身抖得不行。

緊跟著，更讓我發(fā)抖的消息傳來，蓮姐的哥哥被公安帶走了！

有人說，腳印是她哥的。

我說，這咋能？他咋能把妹妹推下去？這不能，不能！

咋不能？他哥恨她！

啊！恨她？為啥？

你還不清楚？

我不清楚。

你自己想吧，有一天你能想清楚。

說話的人走了，我站在那兒，失魂落魄，成了個傻子。

我想不清楚，永遠(yuǎn)也想不清楚。

蓄水池的活兒完了，我?guī)е徑愕暮⒆与x開了工地。

哥，咱們?nèi)ツ膬海克龁栁摇?/p>

我答不出。不知道去哪兒。沒有目標(biāo)，沒有方向。

我不能帶著她流浪，她太小，太可憐了。我想辦法跟家里取得了聯(lián)系，打算把她帶回家，讓爹媽收留她。

爹說，你不能帶來，你要帶來就別進(jìn)這個家門！爹的話像刀一樣，剜碎了我的心。

一塊干活兒的龔老爹說，算了，把她交給我吧，跟著你沒活路。我?guī)丶胰?，已?jīng)跟老伴兒說好了。

龔老爹懂技術(shù)，在工地搞測量。除了愛喝酒，人不壞。我走投無路，只好把蓮姐的女兒交給他。畢竟他有家。

我對不起蓮姐?？墒俏覍嵲跊]辦法。我把掙的錢都掏出來給龔老爹，說是留給孩子用。龔老爹說啥也不要，你身上沒錢，就是個死！我說老爹拜托你一定把孩子拉扯大，我干出樣兒來就去找你！龔老爹說你放心吧，蓮姐對大家都不錯，不能虧了她，她太可憐了！

我流著淚跟蓮姐的孩子分手了。

哥，哥啊，哥！

走出多遠(yuǎn)，還聽見她在叫，還聽見她在哭。

后來，我猛地想起，我根本不知道龔老爹的家在哪兒。以后，我到哪兒去找蓮姐的孩子??？我恨不得一頭撞死在樹上！

蓮姐，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對不起你！

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當(dāng)我再次踏上流浪打工的路，竟然碰到了一個人，好像碰見了一個鬼。

誰？

蓮姐她哥！

那天，我正蹲在勞務(wù)市場等活兒，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竟然是他！他說你有幾天沒吃飯了？走吧，先去吃個飯。他帶我來到小飯館，要了大碗的面。我也真餓了，顧不上說話先吃上。實際心里話的話也不敢說。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個人就悶頭吃。

當(dāng)天晚上，他帶我到一家小店住下。屋里沒燈。黑得像山洞。

他忽然問我，我妹給你做的鞋，你還帶著嗎？

我說，帶著，我一直揣在懷里。

他說，太好了，我在到處找你，就為了跟你說句話，這鞋是她喜歡你做的，留個紀(jì)念，不能扔了，要穿。

聽他這樣說，我很難過。

他又問，我妹的孩子呢？

我說，給龔老爹帶回家了。

他說，哦，龔公老爹是好人。

當(dāng)天夜里，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他，終于沒有問。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多少天沒有這樣好好睡一覺了。我睡著了，也沒聽見他翻身的聲音。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被吵醒了。

死人啦，死人啦！外面有人喊。

我扭臉一看，他睡的床是空的，以為他出去看死人了。萬萬想不到，死的就是他！他把自己吊在樹上。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硬了。

這為啥？這都是為啥呀？我大聲叫著。我不明白。我永遠(yuǎn)也不明白。

我流著淚，繼續(xù)在打工的路上流浪。

老天不想讓我死，讓我在烏蘭停止了的腳步，我碰到了中石油招工的，說你愿意到油站工作嗎？我問油站老板的人性咋樣？工錢是一天一給嗎？回答說油站是國家的，不是老板的，工錢一月一給。我又問，能干長嗎？回答說能干一輩子，到退休。我說，好，我干！

就這樣，我走進(jìn)了中石油，成了一名加油員。那是2008年春天。

像我會唱的流浪歌：春天的小草正在發(fā)芽。

當(dāng)初，油站只有三個人，效益不好。我干了幾天后，他們跟我說，你在這兒干吧，我們不干了，我們要去打工。

我擔(dān)心他們一走油站就垮了，好不容易找到的飯碗又打了。

我“撲通”一聲給他們跪下。我說，求求你們別走，活兒我可以多干點兒！

他們都愣住了。

我又說，不能去打工啊，命都保不住！

最后，一個也沒走。

現(xiàn)在，油站一天比一天好，我們的收入一天比一天多。

我告訴爹媽，兒子干出樣兒來了，年底就帶上錢回去！

說到這兒，德布的頭更低了。他停下了。不吭聲了。但是，我知道他沒說完。我等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蓮姐的孩子在哪兒?。课业侥膬喝フ宜?？

伙夫站長

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

這是一個小品的經(jīng)典臺詞。

哈哈，經(jīng)典不精確。我當(dāng)了八年伙夫，腦袋不大，脖子也不粗。

公司領(lǐng)導(dǎo)跟我說，你不能老是豬油菜油花生油，那不白來中石油了？你也沾沾汽油柴油潤滑油，學(xué)著當(dāng)個站長！

伙夫跨行，我能干得了嗎？

咋干不了？人家格桑連漢話都說不利索，站長干得杠杠的！

回家一商量，老爸說，我支持，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實在干不成，回來再做伙夫，手藝在你身上也丟不了！

我一拍腦袋，干！

就這樣，我來到了油站，從加油開始學(xué)起。除了提槍加油，每天還要做報表。我掂勺在行，做報表可要老命了。我天生對數(shù)字不敏感，一個報表做了六遍，得出的總數(shù)都不一樣。但是，沒把我難倒，不會就學(xué)，不懂就問。我在公司食堂做了那么多年飯，誰都認(rèn)識，這個科長，那個經(jīng)理，這個科員，那個會計，都是我朋友，打菜的時候誰也沒少給。我就打電話問他們，這個咋做，那個咋做。特別是電腦，我根本沒接觸過，必須要學(xué)，不學(xué)跟不上，每天交班都成問題。

過了一段時間，領(lǐng)導(dǎo)問我，你學(xué)得咋樣？

我說，該學(xué)的都學(xué)了。

敢當(dāng)站長嗎？

敢！

行，你敢當(dāng)，我就敢放！

2008年7月17日，我當(dāng)上了站長。站不大，除我之外，只有兩個員工。他們比我干的時間長，不服氣，晚上不愿意上夜班。得，你們不上我上，油是必須要加的。燈一開，表一抄，錢一算，干上了。有一回，他倆到州上學(xué)習(xí)，我一人上了三天三夜的班，啥也沒耽誤。

當(dāng)上站長，日子忙得不夠用。娃一百天，媳婦抱來讓我看了一眼就回娘家了。我一年到頭不著家，顧不上媳婦娃，也顧不上老爸老媽。領(lǐng)導(dǎo)說你回家看看，我說不回，放心不下。

有一回來公司學(xué)習(xí)，學(xué)完了，領(lǐng)導(dǎo)逼著讓我回家看看。時間緊，兩處只能跑一處。媳婦娘家在門源，來不及去了，只能從西寧回互助老家。天下著大雨，老爸老媽看見我突然回來了，高興得啥似的。我說我呆不住，放心不下站里，一會兒就走。老媽說再忙也得吃口飯吧。趕緊給我做了一碗面片兒，我吃上就走。天上下雨地上爛，老媽拿了兩個塑料袋讓我套在腳上，說別把鞋弄臟了。老兩口一直把我送出好遠(yuǎn)?？粗麄償v扶著站在雨中，我的淚下來了。

回到站里，想到?jīng)]去看媳婦和娃，心里很難過。我把手機(jī)視頻打開，跟媳婦說讓我看看娃。結(jié)果，娃一看見我，嚇得哇哇哭，好像我是大灰狼。媳婦說，娃不認(rèn)識你！我說，我一個做飯的，領(lǐng)導(dǎo)給我個站長當(dāng)，我要爭氣，你要罵就罵我兩句吧。媳婦說罵啥，你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那年，油站除了賣油，還要準(zhǔn)備上便利店。

領(lǐng)導(dǎo)跟我說，想讓你打頭炮，行不？

我說，咋不行？不就是賣東西嗎？

就這樣，我們油站的便利店開張了。

我打電話拉那些熟悉的客戶，幫個忙吧，你在外面買吃喝也是買，來我們店買吧！

啊，你們店也賣吃喝了？

是啊，吃喝日用，應(yīng)有盡有，兄弟你快過來吧！

每天收攤兒，領(lǐng)導(dǎo)都打電話來問——

今天賣得咋樣？

今天光賣水就賣了400瓶，趕上西寧的超市了！

好啊，那我就正式給你下任務(wù)了！

下吧！

你們的便利店今年銷售要達(dá)到50萬！

?。课业膵屟?！那得賣多少水啊？

光賣水累死也不行，你要賣大件兒！

啥大件兒？

化肥啊！

啊？便利店還能賣化肥？

咋不能賣？只要是商品都能賣！

噢！

放下電話，我開了竅兒：要提高銷售額，就要找到增長點。別說賣水，連賣煙賣酒都不行，消費(fèi)人群有限，再吆喝也增長不了多少。賣化肥厲害啊，一賣就成噸，數(shù)錢數(shù)到暈?？墒?，我們這兒是牧區(qū)，牲口也不吃化肥呀！那咋辦？嗨，干嗎非要在牧區(qū)賣呀？只要能賣出去，去哪兒賣不行？我老家就需要化肥，村里人以前都求我老爸幫著買。

老爸退休前是農(nóng)場場長，他在任的時候化肥緊張，農(nóng)場門道多，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的人都找他幫著買。但時過境遷，現(xiàn)在化肥不緊張了，我回去推銷還有人要嗎？顧不了那么多了，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總比在牧區(qū)沒人買好。我回到老家，一說賣化肥，家里人就說，這東西現(xiàn)在有的是，不像過去好賣了。又說，你在油站不好好賣油，跑這兒賣化肥干嗎？我說公司給我定了任務(wù)，牧區(qū)沒人買，只好回老家求人了。老爸說，你那個化肥來路正不正？出了質(zhì)量問題咋辦？人家一年的收成咋辦？我說這個您放心，中石油的貨都是正道來的，絕對保證質(zhì)量。老爸說這還行，真要是賣出去人家有懷疑，我們就拉回來自己用。

到底是自家人，為了幫我推銷，老少齊上陣，一個村一個村地吆喝。農(nóng)戶說，現(xiàn)在買化肥不愁，常有人進(jìn)村來賣。家里人就跟他說，外邊來的人賣完就走了，要是賣的假貨，撒到地里不給勁兒，你去哪兒找他們呀？我們就住在村里，跑不了，有毛病你隨時來找，這多靠譜啊！再說了，化肥總是要用的，你買別人的不如買自己村里人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幫個人情。這樣一說，農(nóng)戶們都點頭。有的說，我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錢，欠點兒，年底收成了再給行不？我說行。我之所以敢說行，是因為我了解村里的人，老實得跟泥巴一樣，不會賴賬。到時候真有困難了，我咬牙補(bǔ)上也不會虧空公家。就這樣，化肥在我老家紅紅火火地賣開了。我和兩個弟弟開上車，一家一家地送，二十多天賣了40噸。當(dāng)年便利店的銷售達(dá)到70萬，超額完成了任務(wù)。

自從2008年7月17日，我在領(lǐng)導(dǎo)的鼓動下當(dāng)了站長，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十年了。每年到了這個日子，我都跟員工們說，我又一年站長當(dāng)滿了，來，慶祝一下！員工們說，生日你記不得，當(dāng)站長記得。

老爸老媽跟我說，你高中還沒畢業(yè)能做到今天，給我們爭了臉！

媳婦跟我說，你忙得顧不上家，孩子都不認(rèn)你，但是這個家能有今天，讓左右鄰居羨慕，都是你拉扯起來的。要有下輩子，我還跟你！

我跟員工們說，今天是2018年7月17日，晚上我好好做幾個菜，慶祝一下！

員工們大聲叫著，十年了，十年了！

經(jīng)過的事已隨風(fēng)而去

聽我的故事就可以了，不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1993年來油站的，來的時候還是小姑娘。

從加油員到計量員，再到油站經(jīng)理。

轉(zhuǎn)眼，已經(jīng)二十七年！

三十年大道變成河，三十年媳婦熬成婆。

大兒子今年二十六歲，說話我真要當(dāng)婆婆了。

二兒子呢，歸他撫養(yǎng)。

為啥說歸他？

因為，我們分手了。

我們在春天結(jié)合，又在春天分手。

同一月，同一天。相隔十年。

我倆是中學(xué)同學(xué)。因為不在一個班，在學(xué)校的時候并沒有好。后來參加工作了，有一次，我們班聚會，他跟班里一個同學(xué)是好哥們兒，所以也來了。我們就認(rèn)識了。他一表人才。我呢，被同學(xué)稱為班花。那時候，我父親病逝了，妹妹還在上學(xué)，我和媽媽就頂起這個家。他知道了就常到我家來，幫助我干家務(wù)事。下班的時候，他會來接我，送我回家。我倆就這樣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那是我的初戀。

相信也是他的初戀。

初戀的日子是甜蜜的，一天不見就想。像歌里唱的，長不過五月短不過冬，難活不過人想人。

我過生日，他給買了蛋糕，還買了一對銀耳環(huán)。那時候沒錢，他買不起金的，就買了銀的。他用一塊手絹包著送給我。我打開一看，他在手絹上用紅線繡了兩顆心，兩顆連在一起的心。我高興的心情無法用語言形容。我舍不得戴，生怕戴壞了。

這對耳環(huán)見證了我的初戀，我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

盡管，兩顆心不再相連。

初戀三年后，他說我們結(jié)婚吧，我們就結(jié)婚了。

婚后的日子依然卿卿我我。每到情人節(jié)，他都給我買一支玫瑰花，香到我心里。單位組織去旅游，他傾其所有，給我買了一個戒指。這個戒指是18k金的，上面鑲了一顆貓眼石。他興高采烈地背著手，說媳婦你猜我給你買了啥？當(dāng)時，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后來有人看到這個戒指，說貓眼石是假的，他在景區(qū)被人騙了。我到現(xiàn)在一直也沒告訴他。在我心中，這顆寶石永遠(yuǎn)是真的，不能用金錢衡量。

后來，我們有了兩個兒子。

我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一家人其樂融融。

這樣的美滿幸福，多么令人羨慕。

然而，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們這個在旁人眼里非常幸福的家庭出現(xiàn)了不幸——

他有了另一個女人！

女人會有第六感覺。我并沒看到啥，但是我感覺到了。從他的說話，從他的眼神，從我們因為生活瑣事發(fā)生的口角，我感覺他出了問題。這時候我才留心了。那個年代沒有微信，只有短信。偶爾看到他們之間短信上的甜言蜜語，又發(fā)現(xiàn)24小時來來回回只有這一個電話號碼。我承受不了?？赡芪疫@個人感情上有潔癖，我很在意。婚外情對雙方都是一種傷害。

我們分手后，他很快和那個女人結(jié)婚，證實了我的感覺。

懷疑成了事實，更讓我心涼。

她姓金，離異。比我大三歲。見過的人告訴我，說長得沒我好，還帶著一個孩子。我聽了一愣，說不出話。

我承認(rèn)，我不懂男人的心。

也有男人說，不懂女人的心。

可是，我的心是透明的。

我對告訴我的人說，可能我不溫柔，可能她比我優(yōu)秀。

說這話的時候，我很平靜。

但是，我恨她。

甚至，在夢里殺死過她。

我要，就要全部。不然就撒手。徹底撒手。

緣分盡了不強(qiáng)求，離婚是我先提出來的。那是在又一次因瑣事吵嘴之后，我說咱倆干脆分手吧。他說你想好了？我說想好了。他說行，想好了就行。

雙方心里都明白，不是為了瑣事。

第二天，我倆就去民政了。

沒有一起去，分開去的。

進(jìn)屋后，人家問，想好了？

想好了。

再想想！

不想了。

那你們填單子吧。

我拿起筆的時候，猶豫了。到底分還是不分？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如果不分，不給自己一個空間，繼續(xù)壓抑自己，可能將來更不好。還是分開吧，讓他做他想做的事。人挪活，樹挪死，感情也是這樣，分開了也許會更好。

只猶豫了兩分鐘，我就把單子填好了。

原因一欄，我寫性格不合。

記得當(dāng)初領(lǐng)結(jié)婚證還花了9塊錢，離婚證不花錢。

我拿著離婚證，愣了一下。

這是真的嗎？

就這樣分開了嗎？

一紙離婚證書，十年姻緣了斷。

回到家里，看見孩子，我心里糾結(jié)得不行。而他，好像沒事，又跟朋友去喝酒，去玩兒了。也許是還沒玩兒夠的年紀(jì)。

我倆分手的時候，沒有跟公公婆婆商量。現(xiàn)在想想真對不起兩個老人。他們一直對我像女兒一樣，幫我?guī)Ш⒆?，讓我安心上班。我倆辦完離婚，我決定把自己的被褥從家里搬走時，老人才知道這件事。

公公婆婆家在石油公司大院，左鄰右舍都很熟。我想，如果白天去搬東西，讓大家看見了，議論紛紛，對公公婆婆的打擊太大，所以決定天黑再去。

當(dāng)晚，天黑了。我找了一輛小三輪車，停在門前，進(jìn)了家。

恰好婆婆沒在，只有公公一個人。他看我把衣服被褥打成捆兒，吃驚地瞪大兩眼，你……你這是干啥？

我說，我們離婚了，我來搬東西。

公公當(dāng)時就傻了。嘴唇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心酸得要命，眼淚無聲地淌下來。

好久，愣在那兒的公公，突然哭起來。像黑著臉憋了一天的雨，猛然間電閃雷鳴。蒼老的。絕望的。那淚不是流出來的，是大顆大顆掉下來的。孩子，你們不能不離嗎？不能不離嗎？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也回答不了。

我只想趕緊走，快點兒走。

當(dāng)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公公一把拉住了我，塞給我一樣?xùn)|西。

我一看，是家里的門鑰匙。

這個鑰匙我進(jìn)門后就放在了鞋柜上，沒想再拿。

你拿著，啥時候，都是你的家……

他這樣說著，抹了一把淚，扭頭回里屋了。

他關(guān)上門，但關(guān)不住哭聲。

絕望的。蒼老的。

我突然想到，十年前的今天，我得到了這把鑰匙，走進(jìn)了這個家。

十年過去了，還是在今天，我放下這把鑰匙，離開這個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放聲大哭！

這把放下的鑰匙，被公公拿起來，又塞給了我。

我一直拿著，一直拿到今天。

老人有啥事，老人生病了，我第一時間趕到。逢年過節(jié)，我都要來這個家，帶著東西看老人，跟他們一起過個年，一起吃個飯。共同生活了十年，兩個老人幫我把孩子帶大，像閨女一樣疼我，這個恩情我永遠(yuǎn)不忘。我離開了這個家，我掛念他們，他們也掛念我。婆婆勸我說你別太累了，也別光顧著工作，要是有好的，你再找一個。公公是老石油人，退下來以后閑不住，在房前屋后種瓜菜，時常摘滿一籃子，跟我兒子說，給你媽拿點兒去！

一轉(zhuǎn)眼，我離婚已經(jīng)十二年。

這把鑰匙一直好使。臨時去，都能打開門。

二兒子管繼母不叫媽，叫阿姨。我跟他說，不要因為爸爸媽媽分開了，你就對金阿姨生氣。大人分開就分開了，對錯你評判不了。你要尊重金阿姨，聽金阿姨的話。就是你認(rèn)為自己是對的，也不要跟金阿姨頂嘴。對你爸爸也是這樣，他有自己的生活，你要尊重他。你們處好了，過好了，媽媽才放心，媽媽才高興。

我勸孩子，也是勸自己。面對離婚，天天哭也不行，不能停在眼前的坎兒上，日子還得過，頹廢沒人可憐。我從少女到談戀愛，到結(jié)婚生子，再到分手，拐了一個大彎兒，又變成了單身。但這個改變不是重復(fù)。我雖然經(jīng)歷了曲折坎坷，經(jīng)歷了無依無助，但是，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女人就是這樣，為母則剛。一想到孩子，一切都可以拋到腦后。為了孩子，我要挺直腰桿兒往前走，給孩子做榜樣。

而對他呢，他過得咋樣？我沒想過，也不想。

緣分盡了就是盡了。

后來，還是同學(xué)告訴我，說他跟姓金的女人分手了，沒過長。

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幸災(zāi)樂禍。

這是他們自己對生活的選擇。

這中間，有好心的同學(xué)來找過我，說你們復(fù)婚吧，他現(xiàn)在很后悔，你接納他吧。我說我不接納，他傷透了我的心。他沒有這個機(jī)會了，分開就分開了。我最好的年華已經(jīng)過去了，跟他的緣分已經(jīng)斷了。同學(xué)說，難道你就一個人過下去嗎？我說我不勉強(qiáng)自己，隨著心走。緣分來了我不拒絕，沒有緣分我也不去強(qiáng)求。如果有了緣分，我會再談一場戀愛，再有一個自己的家，會比跟他復(fù)婚更幸福。如果沒有緣分，我就自己過下去。一個人過也挺好，我現(xiàn)在就挺好的。同學(xué)把我的話轉(zhuǎn)告了他，他跟同學(xué)說，你不了解她，她是不會給我機(jī)會的。

再后來，兒子告訴我，家里又有了一個阿姨，叫歐陽梅，是開酒吧的。他愛喝酒，喝起來能忘了家，找了一個開酒吧的，不奇怪。我跟兒子說，像對金阿姨一樣，你要尊重歐陽阿姨，不要摻和大人的事，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

兒子很爭氣，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當(dāng)他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為他辦了一個升學(xué)宴。同事們，同學(xué)們，還有公公婆婆都來了。

我特意選了一家飯店。二樓是餐廳，一樓是酒吧。

這個酒吧，就是歐陽梅開的。

除了家人，所有的來客都不知道。

歐陽梅沒有傷害過我，我特意來看她。

不像當(dāng)初那個姓金的女人，讓我心緒難平，讓我憂傷怨恨。不過，那一頁我早已翻過去了，沒有愛也就沒有恨了。

我借著辦升學(xué)宴的大喜日子，來見見歐陽梅。看她是怎樣的人，也想跟她說幾句話。女人跟女人的心里話。

作為繼母，歐陽梅當(dāng)然知道設(shè)宴的人是誰。

沒等我去酒吧，她自己先上來了。為參加宴會的人提了一提啤酒。祝大家喝得高興??！她這樣說著，一臉微笑。

美麗。端莊。大方。

她開了一瓶啤酒，滿滿倒了兩杯。

一杯遞給我，一杯自己端著。

姐，讓我們?yōu)楹⒆痈梢槐?/p>

我接過酒杯，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甜甜的，甚至有些天真。笑容里沒有商人的油滑。

宴會過后，我請同學(xué)們到一樓酒吧聚會。

在同學(xué)們尋找青春的盡情浪漫中，我跟歐陽梅說，今天，孩子的爺爺奶奶都來了，你看兩個老人多高興。他們把我當(dāng)閨女一樣疼，也會這樣疼你。你跟他們好好相處吧，慢慢會發(fā)現(xiàn)老人的好。跟他也是，我希望你們過好，越過越好。你們過好了，對孩子也好。你看，孩子是多好的孩子！

她點點頭，眼里閃著淚。

叮的一聲，我們又碰了一杯。

也是最后一杯。

打這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歐陽梅。

現(xiàn)在，我已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一個人生活無牽無掛，反而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工作上。我是經(jīng)理，一油站的弟兄姐妹還指望跟我吃喝呢，我不能對不起他們。每天早上七點多，我就到單位了，溜溜干一天，到晚上卸完油回到自己的小屋，天已經(jīng)黑透了。上床，睡覺。很累，也很充實，并不感到冷清。

當(dāng)然，也有睡不著的時候。

我取出那個手絹，打開，上面繡著兩顆心，兩顆連在一起的心。

手絹里包著的那一對銀耳環(huán)。因為舍不得戴，二十多年過去了，依舊嶄新如初，在燈下閃閃發(fā)亮。晶瑩，純潔，像我們的初戀。

往事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又一幕，一遍又一遍。有時候，我會冒出這樣的想法，如果當(dāng)初自己換一種方式處理，現(xiàn)在的生活可能又是另一種。但是，生活里沒有“如果”。電影可以重拍，生活永遠(yuǎn)直播。只有一切向前看，把從前的一些經(jīng)歷選擇性地忘記，多想一些開心快樂的事，不要讓難受壓在心里，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這時候，我會從手機(jī)里找出這支歌，跟著小聲唱——

曾經(jīng)以為我的家

是一張張的票根

撕開后展開旅程

投入另外一個陌生

這樣飄蕩多少天

這樣孤獨(dú)多少年

終點又回到起點

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覺

路過的人我早已忘記

經(jīng)過的事已隨風(fēng)而去……

責(zé)任編輯 ?喬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