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奇死亡的少女,失憶的警察,一籌莫展的破案過程,令所有人陷入焦慮。所有案件都是人做的,所有作案人都會留下痕跡,即使現(xiàn)場沒有痕跡,人心里也會有痕跡。眾多嫌疑人,遍地痕跡,真假難辨,真相如何尋找?
張強在危重病房里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三天以后了。
因為頭部重創(chuàng),當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記憶全部丟失了。他唯一記得的一個場景,就是他推著自行車從家里出來,回頭看時,父親站在家門口朝他揮手。
天色已漸漸地暗下來了。時間雖然不算太晚,但是山區(qū)的天,黑得早。
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部斷片了。
幸好有另一個當事人,劉英。
根據(jù)劉英的敘述,加上趕來醫(yī)院的張強父親的補充,才完整地還原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在縣城工作的張強接到父親的電話,說隔壁李叔有事找他商量,電話里三句兩句說不清,他最好能夠抽空回去一趟。
張強知道是什么事。李叔的女兒娟子今年高考,娟子的成績是不用擔心的,在縣中一直名列前茅,關鍵是娟子在填志愿的問題上不聽大家的意見,她自作主張,想學考古。如果真的學了考古專業(yè),那娟子今后的人生的方向,離家鄉(xiāng),離親人,離張強,就會很遠很遠了。
這讓一輩子生活在山村的娟子父母和村里人都覺得不可理解,不可接受。
李叔想讓張強勸勸她。娟子從小個性要強,向來喜歡自作主張,要說有人說話她能聽進去一點,也就是張強了。
張強和娟子從小一起長大,兩人親如兄妹,娟子從會說話以來,就一直喊他哥。
張強是村子里走出去的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生,讀的是警官學校,畢業(yè)后回到縣公安局,在刑警大隊工作。他是村里人的驕傲,是父母的驕傲,更是娟子的驕傲和榜樣。
其實在這之前,張強和娟子已經(jīng)通過電話,但一向很聽張強話的娟子,這回卻怎么也聽不進勸,堅持要學考古。
這讓張強感覺有點奇怪,隱隱約約覺得這里邊是有原因的。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張強還沒來得及細想,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那兩天他參與的一件大案的偵破工作正到了關鍵時刻,一時走不了,耽誤了兩天。等到案子一告破,張強立刻請了假趕回村子去。
可惜他已經(jīng)遲了。
這天一大早,娟子已經(jīng)走了。這是填高考志愿的日子,老師把參加高考的同學集中到學校,指導大家填志愿。
張強到家時,李叔也在。張強聽說娟子已經(jīng)去填志愿了,有些著急。李叔卻告訴他,不用擔心了,娟子已經(jīng)聽了勸,不打算報考古專業(yè)了。更何況,娟子高考發(fā)揮得好,分數(shù)超出了大家的預期,填報一流大學的任何專業(yè)都是綽綽有余的。
這件事情也就塵埃落定了。不過張強還是關心地問了一下,老師到底建議娟子填哪幾所學校和專業(yè),李叔有點難為情,他說自己也說不太清。
張強笑著說,李叔,你只負責高興就行了。
李叔的確高興,女兒辛苦了這么多年,總算要熬出頭了。不說其他,單說娟子在縣中上學的這三年,李叔一家人不知道擔了多少心。
縣城雖然不算太遠,但是路不好走。前些年山區(qū)修了盤山公路,通了汽車,如果走盤山公路繞行,那就必須搭乘汽車,否則一兩個小時也走不到家。
娟子剛上高一的時候,還沒有什么自信,雖然功課不錯,但是她的山里口音和穿著打扮,總是受到一些女同學的嘲笑,所以那時候娟子老想著回家。可是回家太不方便了,家里經(jīng)濟條件也差,也沒有多少錢讓她可以經(jīng)常乘坐長途車。
有一天半夜,家里人聽到有人敲門,爬起來一看,娟子赫然站在門口。問她是怎么回來的,她笑呵呵地說是搭了一輛從縣城過來的貨車,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回來的。
這可把家里人嚇壞了,說好在娟子是遇上了好人,福大命大,沒有出事。
但是家里人越想越后怕,娟子實在太讓人操心了。那時候張強已經(jīng)是警官學院大三的學生了,他還記得李叔專門給他寫了信,要他勸勸娟子,不要再冒這種險,嚇死人了。
張強已經(jīng)有手機了,但是娟子還沒有,他就給娟子所在的縣中打電話。值班的老師把娟子叫來后,娟子一聽,頓時笑了起來,說,哥啊,你膽子也太小了。你考的是警校吧,你今后出來是要做警察嗎?
張強說,娟子,這不是膽子大小的事情,這是防范意識。沒有防范意識,遲早要出事的。
娟子繼續(xù)笑道,哥,你這是要咒我出事嗎?
張強急了,說,娟子,我怎么會咒你呢?可是你的防范意識太薄弱了。就算你自己不怕,可是你想想你家里人,你爸你媽,一直在為你擔驚受怕——
好了好了,哥,我答應你,娟子爽快地說,我向你保證,至少,我不會再搭陌生人的車回家。
雖然娟子嘴上答應,可張強了解娟子大大咧咧的性格,所以盡管娟子承諾了,但是張強心里還是一直隱隱不安。
好在后來娟子漸漸適應了縣中的生活,也融入了那個大集體,回家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少,把精力和時間都用在學習上了。
后來也再沒有發(fā)生過隨便搭陌生人車的事情。
其實,從縣城返回,還有另外一條近道,村里人如果急著要到縣城,有時候也會走這條道的。那條道全是山路,但是只要有力氣,會爬山,翻過幾個山頭,就到縣城了。
當然,村子里的人,有的是力氣,也很會爬山。他們從小就爬山,他們爬山,和平原地區(qū)的人走平路差不多。
但是山道比較偏僻,而且自從有了盤山公路,翻山的人也漸漸少了。村里有些比較富裕的人家買了摩托車,甚至汽車,同村人要搭個車,都是很自然的事情。那條曾經(jīng)連接山村和縣城的山道,已經(jīng)漸漸離他們遠去了。
李叔告訴張強,今天娟子填了志愿后就會返回,只是李叔并不知道她是坐車從盤山公路回來,還是會心急地翻山回來。
娟子從小膽子大,性子又急,如果搭不到車,她很可能就翻山回家了。
李叔已經(jīng)給娟子發(fā)了短信,讓她不要翻山回來,今天如果搭不到車,明天回來也可以的。
娟子沒有回信,也許她正和老師一起研究著怎樣報考到最理想的大學呢。
張強聽了李叔的話,有些擔心。張強說,李叔,要不你再發(fā)個信,讓娟子還是別走山道吧,山道不安全。
李叔倒不太擔心。李叔說,沒事的,娟子膽子大,這幾年她回家,多半是走山道的,她才不怕呢。
張強說,說心里話,我是一直擔心她的。
李叔停頓了一下,又說,沒事的,反正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娟子考上大學就好了,就不用翻山回家了。
張強的父親也對李叔說,恭喜你們啊,女兒有出息了,這下可翻身了。
李叔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張強和父母親聊了一會兒天,因為第二天一早有重要任務,張強來不及等母親做晚飯了。他扒了幾口中午的剩飯,就出發(fā)返回了縣城。
他推著自行車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當時父親正站在門口朝他揮手——這是張強這一趟回家,留下的唯一的一點記憶。其他所有的內(nèi)容,都是父親敘述出來的,張強已經(jīng)沒有一丁點兒印象了。
不過,他當然是相信父親的。
另外的一部分,是劉英敘述的。劉英和娟子是同學,這一天她們一起到縣中填報高考入學志愿。傍晚時分,她們一起走出校門,雖然正是夕陽西下,但是兩個女孩子看到的卻是未來燦爛的陽光。
鄉(xiāng)間的末班車已經(jīng)開走了,現(xiàn)在,她們要么走回家去(或許在路上能搭到車),要么在縣城再住一個晚上。
她們決定回家。
今天和往日不同,今天也許就是她們?nèi)松囊粋€嶄新的開始,她們更愿意和親人分享這個日子。
兩個女孩子在縣城的西北方向分開了。其實她們本來應該是同路的,從縣城出發(fā),走盤山公路,先經(jīng)過劉英的村子,再往前不到十公里,就是娟子家所在的村子小藤村。
十分明顯,娟子不想走盤山公路,萬一搭不到順風車,得花費數(shù)倍的時間。她更愿意噔噔噔地一口氣翻過幾個山頭,就到家了。
劉英不如娟子膽大,她更愿意到盤山公路去碰碰運氣。
劉英果然運氣不錯,剛走出縣城,就搭到了一輛車。
一切的事情,就是從這輛車開始的。
上車的時候,劉英并不知道這是一輛黑車。她走在路上,聽到身后有車過來,她停下來,一招手,車就停在她身邊了。
劉英起先是有點猶豫的,但是看到車上除了司機,另外還有三個人,他們正和司機說說笑笑,劉英也就放松了警惕。這時候司機告訴劉英,他開的是黑車,車上的三個乘客同意拼車,所以他才停下來,問一問劉英要到哪里,看看順不順路。
開黑車在這一帶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劉英也沒覺得黑車會有什么問題,既然是順路的,人家也愿意擠一擠帶上她,所以她沒有過多考慮就上車了。
后來經(jīng)劉英反復回憶,她幾乎不敢相信這件事確實發(fā)生過,而且,確實就發(fā)生在她身上。生性謹慎又膽小的劉英,說什么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就上了這樣一輛車,如果一定要給出解釋,恐怕只有兩個字:命運。
劉英的命運在山路上打了個轉。
當然,不僅僅是劉英。
劉英上車以后,知道那三個乘客的目的地要比她遠一點,她會先下車,而且下車的地方離村口只有一小段路,劉英徹底放心了。至今她還記得,她聽到乘客和司機在談論前不久發(fā)生的一樁黑車搶劫殺人案時的心驚肉跳,而他們卻像在談什么風花雪月的故事一樣輕松,劉英心里漸漸升起了一絲不祥的感覺。
好在車子很順利地到了劉英家村子附近,這兒有個鄉(xiāng)間班車的停車點,司機將車子停穩(wěn),收了劉英的車錢。劉英下車,車子就繼續(xù)往前走了,一切就是這么順利。
劉英心里的那一絲不祥的預感也漸漸地飄散了。
天色暗下來了,劉英的心情卻是一片明亮。她哼著歡快的歌曲,沿公路拐了個彎,往村子走去。她很快就能看到村子里的炊煙了,這時正是家家戶戶做晚飯的時間,她甚至已經(jīng)聽到村莊的聲音了。
忽然間,劉英停止了她的哼唱,因為她聽到了背后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快,離她越來越近,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嘴和臉,就從背后被人捂住了。
與此同時,她口袋里的手機也被搶了。
是車上的那三個人。
劉英想掙扎,但完全沒有用,三個男人對付一個弱女子,甚至根本不需要費什么力氣,嚇就把她嚇癱了。
劉英心知不妙,她克制住慌亂,先是放棄了抵抗,然后低下頭,想向他們表達出自己馴服的意思。
果然,那三個人稍有點放松了,其中一個說,別捂太緊,小心悶死了。
另一個不同意,說,放開了,萬一她喊呢?這里離村子不遠,喊聲聽得見。一個說,還是捆起來放心。
他們肯定是有預謀、有備而來的,他們用隨身帶著的捆繩和膠帶,將她的手和嘴都捆上、封住了。
那時候劉英只有眼睛是可以使用的。劉英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淚,是后悔和恐懼的眼淚。但是,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剩下恐懼籠罩了她。
哭,現(xiàn)在就哭了?他們中的一個人開始嘲笑她。
另一個人說,別跟她啰唆,趕緊走。
他們推搡著她,拉扯著她,往遠離村子的方向走。劉英的嘴被緊緊地封著,喊不出聲。就算她能夠喊出聲來,現(xiàn)在,他們離村子越來越遠,村里人已經(jīng)聽不到她的喊聲了。
那個嘲笑劉英的似乎比較多嘴,他又說話了。他說,咦,季八子的消息蠻準的,他說今天會有高中生走山路,果然。
劉英頓時想到,原來除了這三個人外,他們還有同伙。
有同伙怎么樣?沒有同伙又怎么樣?她已經(jīng)落在他們手里,命運已經(jīng)拐彎了,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么。她只知道,那一定是厄運。
綁票?拐賣?奸殺?
天色越來越黑,走在路上已經(jīng)看不清任何東西了,劉英一直指望著能有輛汽車路過,打出光亮,照到他們??墒巧絽^(qū)公路本來車就很少,何況已經(jīng)是晚上,他們走出一大段也沒見到一輛車。
有一個人好像早已經(jīng)看出劉英的心思,說,你別妄想了,就算有車來,你也招不了手。就算你能招得了手,人家也不會來救你,現(xiàn)在誰也不想惹事。
另一個幫襯著說,是呀,大黑夜的,誰愿意在山路上停車呢,多危險。
劉英被他們說準了心思,頓時泄了氣,她低垂眼簾,還指望他們能夠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她可憐,然后——
沒有然后。
他們早已經(jīng)不理睬劉英了,他們壓根兒就沒把她放在眼里。他們對待劉英,就像對待一件物品,一件本來就屬于他們的物品。
似乎一切都是輕而易舉的,甚至,殺一個人,也如殺一只雞那么簡單。
劉英悔之不及。
走在黑夜里,他們開始聊天。
哎,你們說,這個妞,破沒破瓜?
你想知道?你試試吧,嘻嘻嘻。
真的?我真的可以試?
你問老大。
哥,我想試試,嘿嘿。
老大呵斥他說,閉嘴,你都干了多少回了,你不知道破瓜和沒破瓜的要差多少?
我知道的,我只是想試試,哥你看,這夜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不僅我可以試,干脆我們?nèi)值芏紘L嘗。
劉英簡直要嚇暈過去了,她的手膀子被捆得很緊,一動不能動,她只能拼命眨眼睛。可是天黑了,他們看不見她的眼睛。其實,就算他們看見她在眨眼睛,他們會放棄他們的邪惡嗎?
不會。
老大仍然不同意。老大說,你試一試,你爽了,我們得少賺多少?不知輕重的家伙!
劉英在慌亂中作出了判斷,這是拐賣婦女的團伙,他們要的是錢,她要鎮(zhèn)定,先保住性命。
那個不知輕重的家伙心有不甘,看著這個如花似月的女孩子,他躁動得不行。他不滿意地說,哥,每次你都弄個老菜幫子給我。我跟著你干了這么多年,哥,你好歹也讓兄弟我破個處啥的。
那老大是個會做老大的人,不和兄弟明斗,?;ㄇ徽f,要破也不難,你得等我們談好了價錢,等買家付了款,查過身子認了賬,你再破。
那家伙急著說,那多難哪,人家付了錢,人就帶走了,哪里還輪得到我?
老大說,你別急,有的是辦法,到時我們哄他們多住一晚上再走,你不就得手了。
另一人說,老辦法,給他們弄點睡覺的藥,讓他們做個美夢,嘿嘿嘿。
那個火急火燎的家伙說,那說好了啊,她的瓜必須我來破,你們要排在我后面的。
老大敷衍他說,排隊排隊,你先用,放心吧。
他們?nèi)齻€都笑了起來,真的把劉英當成物品在那里討價還價。
劉英已經(jīng)萬念俱灰,她的眼淚差不多流干了。劉英曾經(jīng)看到過許多拐賣婦女的報道,有些人販子手段相當惡劣,甚至非常低級。劉英也曾經(jīng)和其他女生一起議論過,都不敢相信那些被騙被拐的女孩怎么會這么輕易就上當,她也從來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碰上這種可怕的事情。
但是可怕的事情已經(jīng)來了。
劉英甚至想到了死,她想一死了之。但是一想到死,她心里就哆嗦。她不想死,那么年輕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和死連在一起,美好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但是如果活下去,很可能就是生不如死呀。
劉英甚至想向人販子提出拿錢換人,雖然家里也許拿不出多少錢,但是為了救女兒,父母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可惜,人販子根本不給她談判的機會。
他們根本沒有把她當人。
他們又走了一段,那個老大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應該快到了,再走下去,差不多要回到縣城了。
另一個兄弟說,老大,你沒有記錯約定的時間地點吧?
老大說,呸,你見我出過錯嗎?
那兄弟剛要說話,老大忽然噓了一聲,大家頓時屏息凝神,四圍一片寂靜,只聽到嘎啦嘎啦的車輪聲,像是一輛舊了的自行車。
聲音是從背后傳過來的,不等這三個人販子回頭,颶風一般,一個黑影就沖了過來。他猛地剎車后,將自行車推倒在地,只身撲向三個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人販子。
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劉英一直反復回想當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回想張強沖過來的那一瞬間的情形。
恍若在夢中。她只是記得,已經(jīng)絕望的她,猛然間一回頭,借著月光,她看到一張黝黑的英俊的臉龐,和一雙噴著憤怒火花的眼睛。
張強以一對三和人販子打開了,他是警校出身的,自然會打。就一邊打一邊趁機用石片劃斷捆在劉英手上的膠帶,對著劉英大喊,你,快,快報警——他看劉英呆若木雞,又喊道,打電話呀!
劉英撕掉嘴上的膠帶急得哭起來,手機,手機——
張強明白了,手機早已經(jīng)不在她身上了,他立刻喊道,快,你騎車走,到縣城去喊人!你,快騎車,到縣城,喊人——
劉英呆住了,身子居然一動也不會動。
張強急得大罵,你聽不懂人話?快走——
劉英漸漸回過神來了,她狠狠心,一跺腳,趕緊騎上車,往縣城方向飛馳。她曾經(jīng)想回頭看一看,但是她不能回頭,她一回頭,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劉英并沒有騎到縣城,剛騎出一段路,迎面就來車了,是一輛警車,迎著她停下來,原來是那個黑車司機回去報了案,帶著警察來了。
等他們再趕到事發(fā)地點時,三個人販子已經(jīng)不見蹤影,張強昏迷在地,頭部受了重傷。
三天以后,張強在醫(yī)院里醒來了。
但是他什么也不記得了。
后來通過劉英和自己父親的講述,他才得以把那天傍晚發(fā)生的事情斷斷續(xù)續(xù)地串聯(lián)起來。
只是,因為不是自己的記憶,他總覺得這些事情和他自己這個人,中間似乎隔著些什么,或者說,缺少了些什么。也許過程中還有哪些是他們所不知道的,只是因為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這一部分記憶。
他們的敘述其實并不完整,張強從家里出來,到盤山公路上看見了人販子綁架劉英,這一段時間是空白的,是徹底丟失了的。
父親和劉英也無法幫他撿回來。
好在劉英被救下了。
張強醒來的時候,劉英的父母親給他跪下了。可劉英卻不在醫(yī)院,按理她應該守護著救命恩人的,可是她卻不在。
她在最后的時間里,修改了自己的高考志愿,把自己的第一志愿和其他所有志愿都改成了警校。
就是張強曾經(jīng)就讀的那所學校。
張強醒來后,需要在醫(yī)院繼續(xù)治療和觀察,局里領導和刑警隊的同事來看他,都是急急忙忙,到一到就走了,說是有重要的案子。張強問是什么案件,他們都不細說。刑警隊的副隊長老金對張強說,你安心養(yǎng)傷,等你出院,說不定案子已經(jīng)破了。
這期間,刑警隊隊長老錢一直沒來看他,老金告訴他,錢隊被市局喊去匯報案情了。
張強就想,一定是個大案。
其實,他早就覺察出這是個大案,雖然大家盡量讓口氣顯得輕松,但是張強向來敏銳,他能感覺出來,碰上大案了。
下午阿兵來看他時,他就直截了當?shù)貙Π⒈f,是發(fā)生在山上的案子?
阿兵奇怪,說,你怎么知道,金隊告訴你了?
張強說,你們的鞋上都是泥。
阿兵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幫,那上面泥土的顏色黑中略帶點紅,有些特殊。
就在那一瞬間,張強心里忽然有了一種預感,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他的預感向來很準。
這一回也一樣。
是娟子。正是令他一直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娟子。
那天晚上,娟子和劉英在縣城分手,娟子一口氣翻過幾個山頭。她站在離村子最近的那個山頭,望著生她養(yǎng)她的那片土地,天已經(jīng)黑了,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是娟子聞到了村子的氣味,她聽到了村子的聲音。娟子笑了。
她不知道,危險正在向她逼近。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剝奪了。在僻靜的黑色的山路上,娟子被人殘忍地殺害了。
因為案發(fā)時間是夜晚,又在人跡稀少的山頭,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翻山路過的村民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娟子。
張強的心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好像掉到一個無底的深淵。他受了傷的腦袋好像重新要裂開了,要爆炸了,他不能再在病床上躺下去了。
張強跳了起來,拔掉輸液管,直奔案發(fā)現(xiàn)場。
已經(jīng)過了偵破命案的72小時黃金期,案發(fā)現(xiàn)場早已圍封,空無一人。該取的痕跡和證據(jù),隊友都會細心提取的,張強這時候再到案發(fā)現(xiàn)場,并不是來破案的,他是來和娟子告別的。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和娟子告別。
他都還沒有來得及向娟子說出他的心思,就被娟子永遠地帶走了他的初戀和愛情。
他終于承受不了了,他抱住自己開裂的腦袋再次倒了下去。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身上沾滿了黑中帶紅的泥土。這是他家鄉(xiāng)的泥土,這是娟子喪命于此的泥土。他站起身,朝著空曠的山野,他想高聲喊叫。
但是他埋下了喊叫,將它深深地埋在心底最隱秘的地方。
有人說過,所有的案件都是人犯下的,所有的作案人都會留下痕跡。
但是,在李娟案的現(xiàn)場,卻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蛘哒f,現(xiàn)場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跡,都被清除掉了。腳印、指紋、血跡、物品,什么也沒有留下。別說可能存在的另外的一個人或幾個人,別說是殺害娟子的兇手,就連娟子自己的腳印,也被抹得干干凈凈的。好像娟子出現(xiàn)在那里,是從天上下來的,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是從一個不存在的地方來的。
不難判斷,兇手處理現(xiàn)場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是個老手。
唯一能夠推斷出死因的,就是娟子脖子上的勒痕。娟子是被掐死的。
那就是說,除了兇手的那雙手,根本就沒有作案工具。
張強在一無所有的案發(fā)現(xiàn)場找了又找,尋了又尋,恨不得挖地三尺,恨不得把整座山翻個轉,可是除了泥土和植物,一無所有。
悲傷、憤怒和沮喪的情緒,一直裹挾著他,他冷靜不下來,一直到他在現(xiàn)場一無所獲、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他才漸漸冷靜下來。他往小藤村的方向走了一段,踩到了一件東西。
是一根細藤帶子。
細藤帶子,在這一帶太普遍了。小藤村之所以村名叫小藤,是因為這個地區(qū)有一種特殊的植物:細藤。小藤村周邊的山上產(chǎn)的藤條,比別的地方的藤條要細得多,但它的韌性卻非常強,并且?guī)в幸还商烊坏那逑阄丁?/p>
因為細藤十分柔軟,村里很多人,都用細藤編織成細藤帶子,做自己的生活用品。比如男人用它當褲帶,女人會用它做吊帶衫的吊帶、扎頭發(fā)、編織手袋,等等。
在一個細藤遍野的地方,地上的一根細藤帶子,為何能讓張強的神經(jīng)為之牽動?
張強因為悲傷和憤怒,已經(jīng)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了,他只是彎腰將這根細藤撿了起來,隨手塞進口袋。
在成立專案組的時候,局里也曾經(jīng)有人擔心張強感情用事,想讓他回避這個案子。但是刑警隊的同事又都十分了解張強,專案組里有他沒他,他都不會放棄,他都會拼了命去破這個案子的。再說了,山區(qū)的地形和其他方面的情況都比較復雜,只有張強,對自己的家鄉(xiāng),對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是最了解、最熟悉的。
命案偵破黃金時間的72小時已經(jīng)錯過了,一想到這個,張強心里就涌起難以克制的內(nèi)疚和懊悔。都怪我,怪我,我要是沒有受傷,一定不會錯過那三天的。我熟悉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我閉著眼睛也能……
金隊說,強子,你別胡思亂想了,怎么能怪你呢?你救了劉英,你立了三等功,你……
張強只是搖頭,他說不出話來。金隊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雖然娟子比張強小好幾歲,但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一直視她為妹妹。等娟子長大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喜歡這個妹妹,而且早已經(jīng)不是那種喜歡了。
就在張強回隊的這天,法醫(yī)的第一份鑒定報告出來了。娟子身上,有廝打留下的傷痕,警方獲得了一條極為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線索。通過娟子指甲縫里的一點皮膚組織,確定了一個人的血型:A型。
接下來破案工作立刻有了方向,警方先是讓案發(fā)地小藤村的適齡對象,全部進行血檢,排查出了十二個A型血的人。排除了沒有作案時間的,老弱病殘沒有作案能力的,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三年以上的,最后只剩下了兩個人。
一個是村里的二混子,叫毛吉子。這毛吉子生性懶惰,好吃懶做,年紀輕輕就到處混日子,四處游蕩。你要找他吧,他好像長年累月都不著家;你不想見他吧,他又總是會在你面前晃蕩,給你添麻煩。
找到毛吉子并不難。張強和金隊就守候在他家,毛吉子的爹娘也不為毛吉子說話,更沒有絲毫給毛吉子通風報信的想法,口中還罵個不停。
張強和金隊只守了半個小時,就看到毛吉子晃蕩晃蕩地回來了。
一看見張強和金隊,毛吉子嚇蒙了,愣了一會兒,轉身就跑。
張強三步兩步就追上他,揪住,拉到金隊面前。
毛吉子立刻腿軟了,打著哆嗦說,強、強、強子哥,別、別抓我——
張強問,你為什么要逃跑?
毛吉子說,我、我犯事了?
張強心里猛地一刺痛,眼前頓時閃現(xiàn)出那個傍晚在隱秘的山區(qū)里發(fā)生的情形。毛吉子在偏僻的山道上攔住了娟子,上前緊緊抱住娟子,娟子拼命掙扎,毛吉子無法得手,惱羞成怒……
難道真是毛吉子——張強的眼睛里要噴出火來了——就在火光的另一邊,某一個陰暗的角落,張強感覺到那里有一個人,一直在看著他們,但是他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他的身形,只是感覺到他的存在。
金隊感覺得到張強的異常,他怕張強沖動,趕緊接過話頭問毛吉子,你回憶一下,6月28日晚上6點到10點之間,你在什么地方?
張強似乎比毛吉子還要緊張。但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完全明白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他到底是希望毛吉子有作案時間,還是不希望他有作案時間。
他不知道。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他腦子里滿滿的都是當天晚上的幻象。
就聽得毛吉子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毛吉子的聲音漸漸帶起了哭腔,我想不起來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全忘記了。
金隊說,才幾天時間,你就忘記了?
毛吉子支吾著說,我、我、我可能,可能,是在犯錯誤——
犯錯誤?張強簡直要暴跳起來。他把娟子殺了,說自己只是犯錯誤?
金隊拍了拍毛吉子的肩,讓他冷靜一點。金隊說,毛吉子,如果你說不出這個時間段的去向,而且沒有人能夠證明你這個時間在干什么,那結果是什么,你應該知道的。
毛吉子當然知道。他說,我知道,那就是我殺了娟子。
毛吉子的爹忽然沖了過來,一把揪住毛吉子的衣襟,連扇他幾個耳光,才被金隊拉開。
老爹氣得大罵,你這個殺人胚子,你個殺人胚子,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殺人胚子——
毛吉子捂著臉,嘟嘟噥噥地說,為了證明你的說法是對的,就算是我殺的吧。
他爹更是氣瘋了,再次上前揍他,罵道,你個混賬東西,殺人這事情也可以“就算”啊,你吃屎長大的?你腦子里灌的是尿???
這倆父子說話沒個正經(jīng),做父母的也不為兒子做證,既然毛吉子不能證明自己,金隊和張強當場就帶走了毛吉子。
毛吉子被銬上手銬的時候,沖著父母親大笑說,哈哈哈,爹,娘,你們終于有一個殺人犯兒子了。
其實金隊和張強都是有經(jīng)驗的,他們判斷毛吉子應該不是兇手,但是毛吉子不能證明那個至關重要的時間段他在哪里,這是案件的核心之核心。
經(jīng)驗有時候也會讓人看走眼的。
審問毛吉子的過程,簡直就像是和毛吉子在玩弄時間游戲。
金隊說,再問你一遍,6月28日晚上6點到10點,你在哪里?有人和你在一起嗎?
毛吉子一口咬定,我忘記了,我真的忘記了。
金隊和張強交換了一下眼色,金隊說,那好吧,既然這個時間你說不清楚,那我們換個方向提問了。
毛吉子說,好的,好的,你們問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記住的,我一定如實坦白。
你為什么要殺李娟?
毛吉子愣住了,想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咦,他說,你們換個方向,直接就問我殺人的事情了?
金隊說,殺人的事情你不會也忘了吧?
毛吉子哭喪著臉說,隊長、強子哥,我最近的記性真的不行了。我懷疑我得了什么病,他們說人老了就會忘記事情,可是我還沒老呢,怎么就都忘記了呢?
張強氣得踹了他一腳,你忘記了?你連殺人的事情都能忘記?
毛吉子說,強子哥,你腳下還是留情的,踹得不算太疼,因為我知道,因為你知道……
閉嘴!張強喝止了毛吉子的胡扯,你老實交代,你是怎么殺娟子的?
毛吉子夸張地喊叫起來,哎哎,你們一步一步緊逼啦,剛才隊長問是不是我殺了娟子,這會兒你強子哥就直接問我是怎么殺娟子的。我知道,你們是先入為主的,你們認為是我殺了娟子,所以你們才會這么直接地問我。你們算什么警察,警察哪有這么破案的。
金隊說,那好吧,我們不先入為主,可是你在家的時候,對你父親說,“就算”是你殺了娟子,那你說說“就算”的意思?;蛘撸覀儞Q個說法,如果是你殺了娟子,你為什么要殺她?
毛吉子來情緒了,說,那、那當然,因為我喜歡她,我想、想和她××。她不同意,還罵我,還打我,我一生氣,就把她砍了。
張強腦海里的幻象又出現(xiàn)了,但不是毛吉子形容的那樣用刀砍人,而是有一個人用手緊緊掐住了娟子的脖子,娟子拼命掙扎——張強憋悶、窒息,他掙扎著想擺脫,就在這時候,他又感覺到了,在現(xiàn)場的某個角落,有一個人在看著他們。他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他的身形,但是他能感覺到有一個人在那里。
他依稀聽到金隊在問,你砍了她幾刀?
毛吉子說,八刀。不對,不止八刀,有十幾刀,我那把刀太鈍了,我沒有時間磨刀。
你身上一直就帶著刀,你有預謀?
是呀,我本來是準備去割細藤的,怎么變成砍人了呢?
張強劈頭給了他一記喝問,你還割細藤?你個混賬東西,你在小藤村活了二十年,滿山都是細藤,可是你知道細藤長什么樣子?
毛吉子居然笑了,還是強子哥了解我,我不瞎說了,我說什么強子哥都知道我在瞎說。
那你到底帶了刀沒有?
毛吉子撓了撓頭皮,刀?刀好像是帶了的,要不然拿什么砍人呢?我的手細皮嫩肉的,總不能當成刀砍人吧。不過我?guī)У恫皇谴蛩愀罴毺俚?,強子哥說得對,我才不會割細藤呢,我就是個好吃懶做的貨。
那你帶著刀干嗎?
毛吉子又難住了,他想了又想,是呀,我好端端地帶把刀干嗎呢,我是要殺雞嗎?
金隊也被搞毛躁了,一甩手,走出了審訊室。張強跟了出來,金隊說,算了算了,這狗東西,叫他滾。
這么說是氣話,雖然可以肯定不是毛吉子干的,但是暫時還不能放他走,他的時間線還是有問題,他沒有不在場的證明。
他們吃了盒飯,也給毛吉子吃了。毛吉子高興地說,???還有飯吃,不是說不讓睡覺不讓吃飯的嗎?
呸!
張強心里冒火,可無論毛吉子有多么無賴,多么難對付,他們都得把他的時間線逼出來,落實了再放人。于是,飯后接著再審。
金隊都懶得和他啰唆了,由張強和阿兵負責審問。
連張強都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只得反著來問,如果不是你干的,我們銬你,你為什么不抗議?
毛吉子說,強子哥,嘻嘻,我沒有吃過手銬,嘗嘗鮮,沒想到銬得這么疼。
你自己承認是你殺了娟子,你就不怕我們信了你,判你死罪?
毛吉子說,這個不會的,你們不會冤枉我的。強子哥,你比包大人還厲害,比福爾摩斯還聰明,嘿嘿。
那你為什么要瞎說八道,你難道不知道,提供偽證也是犯罪?
我沒有想提供偽證,我確實是吃不準,我最近的記憶不行了,我的腦子大概出了問題。
金隊突然闖了進來,問了一句,你腦子出了什么問題,對時間記不住嗎?
毛吉子說,時間?時間是什么?我確實有點搞不清。
金隊冒火,那你就在這兒待著吧,哪天你把時間搞清了,哪天再說。金隊一甩手出去了,還讓張強和阿兵也退出去。這是金隊的慣用手法,張強和阿兵領會,假裝起身要走。
毛吉子果然急了,哎,哎——強子哥,你們不能不管我,我可不能天天在你們這里混吃混喝,這不好意思的——你讓我再想想,6月28日晚上6點到10點是吧,我在哪里,我在哪里?啊呀呀,我想起來了,我和大頭在一起,在梅鎮(zhèn)的天上人間唱歌。
阿兵立刻打電話到大頭那兒,大頭一聽,氣惱地說,毛吉子和我唱歌?和鬼唱歌吧!我出來打工三年多了,一次也沒有回去過,除非我死了,我的鬼魂回去了,他和我的鬼魂在唱歌吧。
毛吉子有點難為情,抓耳撓腮,裝模作樣地想了半天,眼睛又亮了起來,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這回是真的。那天晚上6點到10點,我和二柱子在桃花鎮(zhèn)洗腳,就是,就是那個,他們稱之為足浴。
張強氣憤地說,你牛,你厲害!又唱歌,又洗腳,你咋不去嫖呢?
毛吉子說,我想去的,但是錢不夠,賤貨太貴。
再找到二柱子一問,是和毛吉子一起去過足浴,但不是6月28日,是半年前的冬天。
毛吉子后來又回憶起一件事,說是6月28日晚上6點到10點間他在給鄰村一位去世的老人穿壽衣。核實下來,確實是有穿壽衣的事情,但是發(fā)生在一年前了。
金隊氣得從外面沖了進來,暴跳如雷,不像個隊長了。反倒是張強勸他說,金隊,你別生氣,我跟你說,這家伙,就是這么個人。哦不,這家伙,簡直不是個人。
有一回毛吉子在鎮(zhèn)上溜達,看到街上貼了一張通緝令,上面寫著,某月某日某時在某超市發(fā)生了搶劫案,店里的監(jiān)控錄下了罪犯的背影。
通緝令剛貼出去,毛吉子就打了張強的電話,說要自首,說他看到通緝令,就立刻想起來了,就是那天的那個時間他正在那個店里。他知道自己逃不掉,還是自首吧。
其實,監(jiān)控錄像里錄下來的,根本就不是他。
毛吉子自己也不解,奇怪地說,咦,我怎么一看到通緝令上寫的東西,就覺得那是我,我確實是進過那家超市的呀。
再把監(jiān)控錄下的內(nèi)容往前看,毛吉子確實在那家超市出現(xiàn)過,只不過不是發(fā)生搶劫的那個時間。
毛吉子配合著張強的敘述,補充說,是呀,那回我真以為是我干的呢。我去找強子哥自首,強子哥還臭罵了我一頓。
金隊莫名其妙地看著毛吉子,又看看張強。
阿兵也覺得糊涂了,說,毛吉子,你連中午和晚上都分不清?
金隊說,你是有意跟我們搗亂吧,你是要干擾破案?
毛吉子急了,賭咒發(fā)誓說,隊長、強子哥,還有這位警察哥,我可不敢干擾破案,可是時間對我來說,真是沒什么意思的,我要時間干什么?反正我就是一天一天混日子,每天和每天,每時和每時,都是一樣的,無所謂啦,我要搞清楚它干什么呢?
毛吉子的這些破事,竟然為難住了金隊和張強這樣的辣手偵探,一時案件僵持住了。
幸好,過了一天,毛吉子的父親來了。雖然他罵毛吉子的時候毫不嘴軟,毫不留情,恨不得把自己的兒子罵死,但是到了毛吉子真的處在生死邊緣的時候,父親還是要來拉他一把的。
毛吉子的父親是帶著證據(jù)來的,證據(jù)就是他們家的一個鄰居二狗子。二狗子提供了毛吉子不在現(xiàn)場的證明,那天晚上那個時間,他和毛吉子兩個去偷鄰村的雞,然后跑到梅鎮(zhèn)的小飯店去把雞煮了,喝了半晚上的啤酒。
關于時間的準確性,二狗子也提供得十分精確,幾個節(jié)點,都得到了印證。一是在去往偷雞的路上,走到村口時,剛好看到張強騎上自行車離去,大約就是6點出頭一點;第二,偷雞的時候,聽到了失主家的電視里新聞聯(lián)播開始的聲音,那是7點鐘;第三,失主追趕他們的時候,二狗子還抽空給另一個朋友發(fā)了一個信息,讓他到梅鎮(zhèn)飯店吃雞喝酒,這條信息還在,是7點20分發(fā)的。而到了梅鎮(zhèn)飯店,沒有見到那個朋友和他們會合,他又發(fā)了一條信息追問,那是7點50。最后他們一直在飯店吃雞喝酒的情況,由飯店店主提供了證明。
最終經(jīng)和被偷雞的鄰村的老鄉(xiāng)核對,不僅是時間,連偷了幾只雞、雞長什么樣子都對上了。
真相大白,毛吉子可以走了。就在他們離開之前,張強突然問二狗子,你們偷雞,毛吉子帶刀了嗎?
二狗子撲哧笑了一聲,說道,毛吉子帶什么刀,不用刀的。你別看他手小,偷雞的本事可不小,手一扭,雞脖子就斷了。
張強聽到“斷了”兩個字,眼前一黑。忽然間,幻象又冒出來了,在那個夜晚的山道上,娟子被緊緊地掐住了脖子,黑暗中,有一個人一直看著他們。他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他的身形,但是他知道他在那里。
毛吉子走了。
還有一個嫌疑人,叫許忠。
許忠是在案發(fā)前一星期離開小藤村外出打工的。他到了廣東某縣,并且給家里發(fā)過報平安的信息了,但是奇怪的是,他給家里發(fā)的信息,卻是在李娟案發(fā)后的第三天。難道他在路上走了那么久?這條線索有可疑之處。
根據(jù)許忠給家人提供的信息,張強和阿兵趕到廣東,很順利地找到了許忠。
這是許忠臨時租住的一個農(nóng)家小屋。
信息是準確的,說明許忠并沒有撒謊??善婀值氖牵S忠看到張強的時候,神情顯得有些緊張,兩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兩只手下意識地在褲腿上蹭,好像要蹭干凈了和張強握手。
不過最終他也沒有伸出手來,只是看著張強說,你、你是強子嘛,干嗎這么遠跑來找我?
張強請他坐下,他不坐,卻說,你說,你說,你有話就說。
張強覺得挺奇怪,這個許忠,在村里一向忠厚老實,怎么才來廣東幾天,就變了個人似的,說話奇奇怪怪的。
張強雖然有點奇怪,但對于許忠的性格變化什么的并沒有往深里想,他一心只想盡快破案。
他拋開別的疑惑,直接提問。
你是幾號離開家的?
23號。
有證明嗎?
許忠眼珠子又轉了轉,理直氣壯地說,證明?為什么要證明?小藤村都快憋死人了,我出來打工,見見世面,賺點錢,這還需要證明嗎?
那你23號出來,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的?
許忠咧嘴笑了,嘻嘻,強子,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文縐縐的哦。
阿兵有點急了,說,你直接回答問題,你是怎么到廣東的?
許忠說,你是誰啊,我和強子說話,你插什么嘴?
張強說,老許,別廢話了,你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你就知道我們來干什么了。
許忠說,喲,強子,你還學會了說話繞圈子。你是抓壞人的,你來找我,就是說我是壞人啰?
張強說,你說話才繞圈子,你把23號的車票拿出來我看看。
許忠又笑了,說,車票,你怎么認定是車票呢?這么遠的路,我不會坐飛機來嗎?
張強火了,激他說,飛你的頭,我還懷疑你根本沒有買票,你是混上車來的吧?
許忠說,你說話要有證據(jù),我怎么沒有買票,現(xiàn)在又不是從前,想逃票,難呢——一邊說,一邊在一個破舊的包里掏呀掏呀。張強和阿兵都認為他在做戲,假裝找票,最后肯定會說,哎呀,票丟了。
可是許忠偏偏還真把車票找出來了,遞給張強,說,喏,你說我逃票的,我逃了嗎?
張強接過車票一看,是29日的票。
張強心里怦地一跳,趕緊壓抑住緊張和激動,說,你說是23號來的?
許忠說,是23號。
張強把車票放到他眼前,說,那你看看,這是幾號的票?
許忠一急,想把張強手里的票奪回去,可張強怎么可能讓他如愿。他將票高高舉起,問,這張29號的票,你怎么解釋?
許忠的神色顯然有些慌張,但他沉住了氣,歪著腦袋假裝想了想,說,咦,怪了怪了,我明明是23號來的,怎么車票會是29號,誰跟我搞的鬼?
阿兵忍不住說,29號就是案發(fā)后的第二天,你這是凌晨5點的票,時間剛好連接得上。
許忠好像聽不懂一樣,說,什么時間連接得上?
阿兵說,你頭天晚上在小藤村犯了案,連夜?jié)撎樱瑒偤玫娇h城火車站買了這張票逃走。
許忠看到阿兵一邊說話一邊拿出了手銬,頓時嚇尿了,撲通一聲就朝他們跪下了,說,我坦白,我坦白——
許忠坦白了,從頭說起,一開始他是怎么被騙入賭場,然后怎么越陷越深,怎么欠下了一屁股的賭債,怎么借了高利貸還賭債,越欠越多,最后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翻轉了,就起了逃走的念頭。只是他不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早都被賭場的黑勢力控制住了,不光人被控制住,連念頭也早已被看穿,根本無法逃脫,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xù)賭,繼續(xù)借……
阿兵打斷他說,喂,你不要避重就輕,轉移我們的注意力。我們要破的是命案,我們要抓的是殺人犯,不是你的爛賭賬。
許忠不服,說,怎么是爛賭賬?賭賬搞得不好,一樣會出人命的。
阿兵氣得想上前給他一巴掌,張強擋住阿兵說,我們耐心點,聽他繼續(xù)說,看他能說出什么來。
許忠就繼續(xù)說,后來他們看我越欠越多,也知道我還不了了,就開始打別的主意,要我把家里的宅基地抵給他們。我尋思,宅基地可不行,那是我祖宗留下來的,我不能做敗家子——
阿兵失聲笑了起來,不能做敗家子?你欠下這么多賭債,還不算是敗家子?
許忠說,你別打亂我的思路,你讓我繼續(xù)說,我知道我不能直接拒絕他們,這些人心狠手辣,直接拒絕說不定我的小命就沒了。我假意和他們周旋,我說,我家的宅基地,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得三個人商量。他們相信了我,讓我第二天去找哥哥弟弟商量,我趕緊答應,拔腿想走,誰知他們當天晚上就把我看住了,第二天要陪著我一起去找我哥哥弟弟。
我心想完了,就算我走投無路真要賣宅基地,可我哥我弟怎么可能同意呢。就算拿我的命威脅他們,他們肯定也會說,這條爛命,你們拿去好了。
是的,你們一定猜到了,這個時候開始,我就動歪腦筋了。我先是假裝睡覺,等看我的那個人也昏昏欲睡的時候,我從背后襲擊打暈了他,就逃走了,逃到縣城火車站,買了23號的票……
可你是29號的票。
看到阿兵又要打斷他,許忠趕緊擺手說,你別打斷我了,我馬上就結束了,我已經(jīng)說到最后了。你們說得沒錯,我是潛逃了,但不是殺人,是欠債逃跑,我打暈了那個看我的人,他沒有死,我看得很清楚。我還摸了他的脈搏,跳得可帶勁呢,又快又有力道,我懷疑他是假裝暈過去,可能他是有良心的人,故意讓我逃跑的。反正,總之,他只是暫時暈過去——結果,沒想到你們警察也會為他們服務,你們竟然幫著他們來追殺我,我逃得這么遠也逃不過你們……
許忠哭了起來。
阿兵聽到最后,直撓腦袋,說,咦,這是什么事?我怎么好像碰到過這件事情。要不,就是我是在哪里聽到過,難道當事人就是你?
許忠連連點頭,沒錯,就是我,就是我!
一直沉著氣的張強終于忍不住了,上前踹了許忠一腳,罵道,狗日的許忠,你他媽的玩我們!
許忠指天畫地地說,天地良心,我可不敢,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雖然強子你和我是老鄉(xiāng),可你是疾惡如仇的,你不會包庇我的,我真不敢玩弄你。
張強說,呸,你剛剛說的這些內(nèi)容,明明是我們刑警隊去年破的一個案子,連細節(jié)都一模一樣,你竟然攬到自己頭上,你想干嗎?你是想轉移目標,把水攪渾吧?
阿兵說,哦,我想起來了,我進單位后,這個案子是作為典型案例拿來給我們新人上課的,難怪我說怎么這么熟呢——那個案子的最后,賭棍逃跑到廣東,被黑社會追殺,死了。
張強冷笑道,是呀,老許,難道我們現(xiàn)在是在和死人說話?
輪到許忠撓頭了,他想了又想,說,這我也想不通了,難道我死了還會活在人世間,還能和你們說話?如果真是這樣,死也沒那么可怕了。
張強說,別胡扯了,你知道我們不是來破賭債案的。我現(xiàn)在只問你,你說自己23號離開,怎么車票會是29號?
許忠嘴上支支吾吾,眼神躲躲閃閃,就是不解釋。
阿兵還對賭債案心有疑惑,他對張強說,但是奇怪呀,我們破的案子,他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正如你說的,連細節(jié)也一模一樣?
張強說,難道媒體作過詳細的報道?可我們明明沒有公開過這個案子呀——老許,你是從哪里得知賭債案的?
許忠哭喪著臉說,你們警察就是這樣不講理的,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還需要從別的地方得知嗎?
張強給隊里發(fā)了一個信,讓他們把那個案件的當事人的照片發(fā)過來,接收到以后,張強把手機舉到許忠面前,說,你睜大眼睛看看,這個人是你嗎?
許忠愣了愣,嘴硬地說,是。
張強說,這個人名叫黃一海,你叫黃一海?
許忠又愣了愣,還是說,反正是我,你說我叫黃一海,我就叫黃一海。這就是我的親身遭遇,要不然,我怎么會記得這么清楚?
他的態(tài)度、口吻,都是十二分的誠懇,一點也不像在捉弄警察;他的敘事過程,又是十二分的順當,不是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能說得這么溜嗎?他把一個與他自己完全無關的案件倒背如流,這算什么事呢?連阿兵都被他打動了,阿兵說,神經(jīng)病啊,把別人的事情扯到自己身上,這是一種新型的精神病嗎?
許忠實在扯得太遠了,似乎連張強也漸漸失去耐心了,他直接挑明了問,娟子你認得吧?
許忠說,娟子怎么會不認得,老李家的女兒。嘿嘿,強子,你小子別假正經(jīng),你喜歡娟子,你以為別人不知道,可其實人人都知道——
張強強壓住內(nèi)心的悲痛,咬著牙說,娟子死了,被人殺死了,你不知道?這幾天家里沒有人傳信息給你?
許忠一聽娟子死了,頓時嚇得面如土色,立刻給自己喊起冤來,不是我,不是我,強子你不能冤枉好人?。?/p>
張強說,你算是好人嗎?
許忠說,我不算是好人,但是我沒有殺娟子。別說娟子,什么人我也不會殺的,強子你知道,我向來膽小,連殺只雞我都不敢,怎么敢殺人???
張強和阿兵,雖然不如金隊那么有經(jīng)驗,但也練就了火眼金睛,心里早已經(jīng)下了結論,許忠不是殺害娟子的兇手??墒菃栴}又來了,和毛吉子一樣,怎么排除他的作案嫌疑?;蛘撸催^來說,怎么才能找到許忠不在場的證明。
居然有一張29號的車票。
張強再次把注意力放在車票上,放在時間上。他欲擒故縱地對許忠說,你說你是23號坐車來的,那你把23號的車票找出來給我看看。
許忠沒再耍滑頭,真的到包里去翻找,也果真給他找出一張票來。怎么同一個人會有兩張車票,難道許忠23號出來了,然后又回去,殺害了娟子,29號再上車?正當張強和阿兵感覺疑惑的時候,張強眼睛掃到這張車票上,一眼看到,車票上的人名并不是許忠,而是楊小萍。
許忠也看到了那張車票上的名字,他嘿嘿一笑,說,實名制好,實名制太好了,實名制還我清白了。
張強大聲問道,楊小萍是誰?人呢?
許忠還沒來得及回答,從小屋的里邊,走出來一個女人,她低垂著腦袋說,我是楊小萍。
許忠說,我還沒坦白,你急著出來干什么?
楊小萍說,誰讓你胡扯八扯,人家都要懷疑你是殺人犯了,我還能躲在里邊不出來?
真相終于大白了。許忠又從包里翻出第三張車票,那張票是23號的,實名許忠。只是許忠犯了個錯誤,第一次沒有把它翻出來。
原來許忠和鄰村的有夫之婦楊小萍搞了個婚外戀,兩人相約一起離開家鄉(xiāng)。他們23號到了縣城,本來想當天就溜的,但是沒有坐票了,要在火車上站一二十個小時,楊小萍表示吃不消,最后買到了六天以后,也就是29號的兩張坐票。
許忠心思縝密,作了周到的考慮,先買了一張23號的站票,雖然覺得這錢花得有點冤,但是萬一被戳穿,也好以23號的車票抵賴一下。
等車的那幾天,他們就同居在縣城一個小旅館里。
許忠拿出了旅館的住宿發(fā)票。
這個信息傳回去,同事到旅館進行了核實,旅館的監(jiān)控也錄下了他們的行蹤。這六天時間,他們都沒敢隨便出門,餓了,都是楊小萍裝扮一番后出來買吃的。
楊小萍一直低垂著腦袋,不敢看張強和阿兵,嘴里卻一直嘀嘀咕咕地埋怨許忠,都怪你,你要是細心一點,把23號車票找出來給他們看了,他們就走了,也不會把我扯出來了。
許忠說,你放心,他們是破命案的,對我們這種爛事,他們才沒心思管。他們也不會多嘴的,多了嘴,只會給他們自己添麻煩。對吧,強子?
楊小萍卻不依不饒了,較真地說,你真是太爛了,你居然說你是個死人,你是想嚇唬我嗎?
許忠說,死人是他們說的,又不是我說的。他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奇怪了,又猶豫著自言自語,難道、難道真是一種新型的精神病,我怎么會覺得那個欠了賭債逃走的人就是我呢?
楊小萍說,你還嫌事情不夠多、不夠丑?不是你的事情你還拼命往自己身上攬,你還想干什么?
許忠看起來懵懵懂懂,想了又想,說,不是我的事情,為什么我會覺得是我的事情呢?
楊小萍呸了他一聲,說,讓你平時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你非看,你看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楊小萍怒氣沖沖地說,我要回去了,我不跟著你了。
許忠說,為什么?我們吃了這么多苦頭,走了這么遠的路,還擔驚受怕、忍饑挨餓,不就是因為想兩個人在一起嗎?
楊小萍冷笑說,我想在一起的人,不是你,是許忠。你硬說你是賭徒,你還說你叫黃一海,你還說你已經(jīng)死了,我看到你都害怕,我都不知道你是誰——
在他們的爭吵聲中,張強的腦袋一陣劇痛,他扶著自己的頭,趕緊走了出去。
阿兵跟在旁邊追問,走啦?我們就這么走啦?
張強生氣地說,不走你還想干啥?給一對狗男女調(diào)解矛盾?
從許忠那兒回來,案子的線索就徹底地斷了。
刑警隊繼續(xù)把范圍擴大到和娟子有關系的人群。除小藤村以外,最大的一個群體就是娟子縣中的同學、老師。
可是還沒有等刑警隊有所動作,就有人來投案自首了。
來人是娟子的高中同班同學,名叫林顯。
林顯一進來,就主動交代,說了三個“是”:一是A型血,二是娟子的男朋友,三是嫌疑人。
林顯來的時候,張強在外面辦事,他接到阿兵的電話,說有人來自首了,并且說了林顯的三個“是”。
張強一聽林顯是娟子的男友時,心里咯噔了一下,瞬時緊縮了,同時又感覺一股熱流涌了上來。
他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回來,直接加入了審問。
你憑什么說你是娟子的男朋友?
林顯說,我們是公開的,同學都知道,老師也知道。
為什么我不知道?
張強的問題實在有點超出常識,超出常規(guī),讓金隊和阿兵他們都有點為他擔心。不過林顯卻沒有什么感覺,他正常回答道,因為你不是我們的同學,也不是我們的老師。
張強被噎住了。
其實林顯這話并不是嗆他的,他平靜地繼續(xù)著自己的交代。我喜歡娟子,娟子也喜歡我,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一直對考古學有興趣,本來娟子不喜歡考古學,因為受我的影響,她也漸漸地喜歡上了這門學問和這個專業(yè)。我們曾經(jīng)相約,如果高考分數(shù)達得到,我們一起填報考古專業(yè)——
可能對于金隊和阿兵來說,這像是林顯信口胡編的,但是張強心里明白,林顯說的是真話。
難怪那一陣,娟子死活要報考考古專業(yè),原來原因就在這里。
也就是說,他們確實是一對戀人。
為什么我不知道?
張強心里隱隱地疼痛,娟子有戀愛對象,卻沒有告訴他。從小到大,娟子對于張強,無話不說,無事不談,但是這一次,她沒有說。是怕他難過,還是……
接下來林顯的交代更是十分順理成章:
因為自己愛娟子,又愛考古,兩邊都不想放棄,而一開始娟子答應他一起填報考古專業(yè),讓他大喜過望,不料最后娟子變卦了,林顯十分不甘心。他軟硬兼施地想讓娟子回心轉意,因為情緒激動,他甚至做出了比較出格的動作,遭到娟子的反對和抵抗。
兩人的關系迅速降溫,6月28日,回縣中填報志愿那天,娟子沒有和他說話,連正眼也沒有看他一眼。
難道兩個人之間持續(xù)了近兩年的感情就這么完蛋了?林顯無法接受。后來他尾隨娟子,想再作一次努力,發(fā)現(xiàn)還有劉英同行,他沒敢當著劉英的面出現(xiàn),而是悄悄地跟在兩人身后。等到娟子和劉英在縣城西頭分手,一個上盤山公路,一個翻山而去,他就追上了娟子,陪著娟子一路同行,一路勸說。不知不覺就快到小藤村了,娟子說,你回去吧,我到家了。林顯仍然在糾纏娟子,想讓她改填志愿,娟子說,林顯,你別再煩我了,我不想學考古,我哥說了,考古不是我這樣的人學的。
林顯立刻激動起來,說,又是你哥,又是你哥,什么時候,你把你哥從你我之間踢開,我們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娟子說,那不可能,我哥是我永遠的哥,踢開你,也不可能踢開我哥。
林顯更加不能接受,說,你還說你不愛你哥?如果不是愛,你會如此離不開他?
娟子說,有些感情,你根本不懂。
林顯說,是我不懂,還是你假裝?你明明心里有人,還和我談戀愛,你欺騙我,你玩弄我!
娟子不想再和他啰唆了,轉身離去。眼看著娟子的背影,林顯知道,她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林顯一著急,上前去抓住娟子,娟子甩開他的手說,林顯,你抓不住我的。
林顯說到這兒,情緒有些控制不住地停了下來。林顯的話像千百只蒼蠅在張強腦袋里亂舞,嗡嗡作響,張強暈暈乎乎,他又進入了那個案發(fā)的場景,他看到林顯和娟子拉拉扯扯,他還看到,旁邊黑暗中有一個人,在看著他們。他看不見他的臉,也看不見他的身形,但是他知道這個人就在旁邊,一直都在。
金隊說,然后,你就動手了?
林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沒有馬上動手,我先是拉住她不讓她走,后來才動手的。
那是什么時間,你記得嗎?
記得,日子記得很清楚,6月28日。我們返校填報志愿,下午從學校出來,娟子翻山回村,快到小藤村的那個山坡,具體時間,大約是晚上六點半多一點。我們拉扯了好一陣,出事的時間,可能7點多了。
6月28日,到今天,過了好些天了,你為什么案發(fā)時不投案,要等這么多天才來?
林顯顯得有些猶豫,好像吃不太準。他猶豫著說,其實這些天,聽說娟子出事后,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我想去現(xiàn)場還原經(jīng)過,但又不敢去,只能在家里反復思考。雖然當時的情形像畫面一樣,一直在我的眼前,十分清晰,但我仍然不敢肯定、不敢確定、不敢相信自己會干出這種事。最后,也就是昨天,我在網(wǎng)上讀到一部網(wǎng)絡小說,我驚呆了,同時也清醒了,已經(jīng)有人把我的故事寫成小說了,還是剛剛更新的一部小說,簡直太神奇了,連細節(jié)都沒有一點誤差,一定是我身邊的人,一定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我的同學,我的老師,我的熟人,反正,是他幫我回憶起來了——
真是匪夷所思。
這部小說的名字叫《殺死你最心愛的人》。
題記有兩句話:
殺死她,她就永遠屬于你了。
殺死她,別人就永遠得不到她。
金隊立刻讓人核查,網(wǎng)上確實有這部小說,但是作者、林顯和娟子完全無關,而且小說一年前就開始在網(wǎng)上連載,三個月前小說就結尾了。
林顯堅持認為小說是根據(jù)他和娟子的真實故事創(chuàng)作出來的。林顯說,是它啟發(fā)了我,讓我一下子看清楚了自己的內(nèi)心,一下子就確定了。所以,我來了,雖然來晚了,但是我畢竟是來了,恭喜你們,你們破案了。
林顯整個敘述并沒有什么大的漏洞,但是大家其實都很清楚,林顯不是兇手,因為在最關鍵的部分,他露餡了。
你是怎么殺死娟子的?
我用山上的硬土疙瘩砸了她的后腦勺,她就倒下了。我當時很意外,我真沒想到,一個人的生命是這么的脆弱,這么一下子,她就倒下了。
不難解釋林顯的自首行為,他沉浸在虛幻和現(xiàn)實之間,無法自拔。他的現(xiàn)實,來自娟子被殺這一事實;而他的虛幻,則來自那部網(wǎng)絡小說。
至于作案時間的排除,也十分順利。6月28日晚上,林顯的母親發(fā)現(xiàn)林顯從學校填報志愿回家后,一直悶悶不樂,就把他帶到圖書館的退休老館長家里。那位老館長,是林顯的考古學啟蒙老師,那天晚上,老師和林顯在書房里一直聊到很晚,林顯的母親則一直在客廳和老館長的夫人說話。
他們都是林顯不在現(xiàn)場的證人。
林顯被母親帶去看心理醫(yī)生了,案子就停頓在這里了。
張強的腦袋又迷糊了,創(chuàng)傷的后遺癥一直反反復復,他又產(chǎn)生幻覺了。始終在場的那個人,一直都在那里,他努力地睜著眼睛,想看清楚那個人,那個他永遠也看不到,卻又永遠擺脫不了的人。
命案的線索再一次斷了的時候,忽然從拘留所傳來了振奮人心的消息,前些天抓到的人販子季八子,在關押中主動招供了殺害娟子的罪行。
季八子的供述是這樣的:
6月28日傍晚,他的三個同伙在公路上截到一個女學生,當時約定在縣城以西的山區(qū)九溪口接頭,并且已經(jīng)通知買家在那里交貨收錢。就在三個同伴綁著劉英前往九溪口的時候,季八子也立刻趕往那里。
為了節(jié)省時間,并且不被注意,季八子沒有開車,而是選擇了翻山過去。就這樣,他和娟子走上了同一條路。
他在臨近村子附近的一個山坳,看到了前面的娟子,頓時喜出望外。今天運氣太好了,很可能一下子就能得手兩個女學生。
季八子沒有料到,娟子很不好對付,她先是高聲喊叫,接著又踢又撓,把季八子的臉都抓花了。季八子想拿下她,還真不太容易,糾纏了很長時間,眼看著可能要誤了九溪口那邊的接頭,季八子甚至都想撤了,他對娟子說,算了算了,我趕時間,不搞你了,你走吧。
哪里想到脾氣十分暴烈倔強的娟子,不僅不趕緊逃跑,竟然揪住季八子不放,掏出手機就要報警。
季八子是人販子,他不想殺人,可是只要娟子的手機一撥通,他就徹底完蛋了。季八子情急之下,雙手向娟子的脖子掐過去——
時間是對的,作案手法也是對的,季八子到現(xiàn)場指認了地點,也是對的。還有季八子臉上的抓痕,季八子對娟子的描述,季八子的血型,等等,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指證了季八子的犯罪事實。當然,最關鍵的一點是季八子的口供,和這一切,都是對得上的。
幾乎就是鐵板上釘釘了。
張強可以松一口氣了,那個始終存在卻又始終看不見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現(xiàn)形在他的眼前,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應該可以徹底擺脫了。
可是,在張強的感覺中,那個人仍然在那里。
他還在,一直在。張強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兇手不是季八子。
金隊他們已經(jīng)在作結案準備了,可是張強卻依然魂不守舍,依然感覺真兇在盯著他,死死地盯著他。
但是他已經(jīng)山窮水盡,刑警隊所有的同事,也不再支持他,人證物證,沒有一件對他的感覺是有利的。
但是,張強就是張強,沒有路他也必須要開辟出一條路來。他再一次找到法醫(yī),請他確認李娟的死因。
法醫(yī)說,鑒定報告都寫明了,你也看了幾十遍了吧,有問題嗎?
張強固執(zhí)地說,有沒有別的可能了?哪怕一絲一毫,哪怕是你的懷疑。
法醫(yī)奇怪地說,張強,這是你應該說的話嗎?你一個負責命案的刑警,怎么成了法盲?鑒定怎么能靠懷疑,這都是有科學依據(jù)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張強說,孫老師,就算我私人求你,你能不能在李娟的死因上,再作一次鑒定?
法醫(yī)說,張強,明明季八子已經(jīng)供述,和偵查的結果也完全對上了。
張強脫口而出,不對,我看到有一個人,不是季八子,他一直在現(xiàn)場,一直在旁邊看著。
法醫(yī)嚇了一跳,什么?張強,你說什么?你看見現(xiàn)場有個人?你在現(xiàn)場嗎?你開什么玩笑,那時候你在哪里,你昏迷不醒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呢。
張強也清醒過來,被自己的說法嚇了一跳,他趕緊說,這只是我的直覺。我的直覺,季八子不是兇手。
法醫(yī)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說,直覺,好吧,你相信直覺,我也不好反對你。你一定要問直接的死因,那就是窒息死亡……
張強性急地打斷說,窒息而亡,有沒有可能繩勒窒息?
法醫(yī)想了一會兒,猶豫著說,繩勒?尸檢都看不到的繩印?什么樣的細繩,會如此之細,又如此堅韌?
張強激動地脫口而出,有,有,是細藤!
法醫(yī)不是本地人,沒有聽說過小藤村的細藤,他完全不能接受張強的觀點,反駁說,細藤?你是說藤條編織的那種細藤?不可能,不可能那么細那么韌。
張強掏出一直揣在口袋里的細藤,給法醫(yī)看。
法醫(yī)果然十分震驚,但他不是震驚細藤的細和韌,他震驚的是,張強怎么會有這樣的一根細藤。
這是哪里來的?
是張強從案發(fā)現(xiàn)場撿來的。
可是在張強昏迷的那三天里,刑警隊早已將案發(fā)地搜得底朝天,除了泥土,現(xiàn)場不可能留下任何實物。
現(xiàn)在張強有些迷惑,覺得有些不真切,這根細藤,真是他撿來的嗎?
無論死因是手掐窒息還是繩勒窒息,至少,案件中是有一根細藤存在的。
所以,張強有了重審季八子的理由。
刑警隊上上下下,都對張強的行為感覺不解,但是他們理解和容忍了張強的任性。
用金隊的話說,審吧審吧,看季八子能不能重新編出個故事來。
誰能料到,金隊居然一語成讖,重審季八子的時候,故事真的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季八子口供的內(nèi)容雖然和第一次完全一樣,但是在關鍵的地方,卻出現(xiàn)了翻轉。季八子在供述中提到的地點,在縣城以東的崗子村附近的山坳,而小藤村,在縣城以西。
根據(jù)季八子第二次的供述,刑警隊查到縣城以東崗子村的山道上,確實發(fā)生過一次襲擊案。一個女孩子走夜路的時候,被人掐著脖子欲實施強奸,但是女孩被掐昏迷了,強奸犯以為殺了人,嚇得逃跑了。女孩并沒死,醒來后自己跑回家,家里人怕丟臉,沒報警,瞞住了所有的人。
結果在拐賣人口的季八子那里,又破了一樁強奸未遂案。
季八子第一次的口供和第二次的口供,除了一南一北,一生一死,其他過程甚至細節(jié)都十分相似,難怪連季八子這樣的慣犯,都搞串了,他一定是以為自己把那個女孩掐死了。
他完全混淆了一東一西兩個地理方位。
季八子的強奸未遂案被最后確認的這一天,是娟子被害后的整整四十天。
娟子的死,仍然是個謎。
案子再一次被擱置。
娟子的遺體存放已經(jīng)超過一個月了,根據(jù)規(guī)定,只要法醫(yī)鑒定報告最后確定,遺體就可以交給家屬,讓死者入土為安了。
而警隊這邊,如果再沒有進展,案子很可能就會成為陳案擱置。因為刑偵人員完全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線索,沒有任何可以向前邁出哪怕一小步的可能性。
娟子就這樣沒有了,無論是身為警察,還是娟子的“哥”,張強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張強仍然堅持懷疑法醫(yī)鑒定的娟子的死因,那根細藤成了他心中解不開的結,撤不掉的疑,也成了他的想法不斷涌出的源頭。
張強的行為,讓法醫(yī)也受到了牽連。為了讓張強的固執(zhí)的想法有個了結,也為了使自己免受質疑,法醫(yī)求助了省廳技偵處,請他們協(xié)助再次進行死亡原因的鑒定。
就在這一天,劉英出現(xiàn)在刑警隊。她告訴張強,她已經(jīng)提前被高校錄取了,就是張強曾經(jīng)就讀的那所警官學院。
可是張強根本沒有聽到劉英在說什么,一時間他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劉英是誰。面對劉英溫情的目光,張強完全沒有感覺,他是麻木的。
劉英說,四年,四年以后,我也會來的,和你一起。
張強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張強的同事告訴劉英,張強因為腦部受傷,加上娟子的案子一直未破,身心都疲憊到了極致。
劉英兩眼含淚,說,我提供一個線索,不知道有沒有用。
麻木的沒有感覺的張強突然間蹦了起來,什么線索?在哪里?
劉英說,娟子在校時,每天都記日記,如果能看看她的日記本,也許里邊會有什么信息。
張強他們立刻帶上劉英一起重新翻尋娟子的遺物。根據(jù)劉英的回憶,娟子的大部分東西都在這里了,但是獨獨找不到那本日記本。
劉英明天一早就要出發(fā)了,開始人生的新的征程,可是她放心不下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眼前這個張強,和當初從天而降舍命救她的那個張強,似乎已經(jīng)完全不是同一個人了。
我再提供一個情況,劉英說,你看看有沒有幫助。娟子有個“哥”,不是她的親哥,是她同村的一個人,我沒有見過,但是娟子很喜歡這個哥,一直掛在嘴上的。
張強嘆息了一聲說,她的哥,就是我。我們從小就親如兄妹。
劉英呀了一聲,原來你就是娟子的哥——
張強十分敏感,趕緊追問,怎么啦?
劉英停下了,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前幾天還懷疑過她哥呢。
張強猛地一震、一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出來,劉英,你為什么懷疑她哥?你憑什么懷疑她哥?
劉英說,娟子從前老是把哥掛在嘴上,后來她和林顯好了,她再提到她哥的時候,口氣就不大一樣了。
怎么不一樣?
就是那種,有點為難,有點拘謹,甚至有點擔心的感覺。
所以,你就覺得是她哥干的?
劉英十分窘迫十分內(nèi)疚,喃喃地說,我也是因為著急,才瞎想的。那時候我不知道她哥就是你,如果我知道你就是娟子的哥,我就不會那樣想了。
張強脫口而出,只要案子一天不破,任何人都可能是嫌疑人,包括我。
劉英驚愕地看著張強。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的英雄。因為張強,她改了志愿。因為張強,她早已經(jīng)想好,四年以后,她會回來。甚至,往后,再往后,她都已經(jīng)想過了。
可是張強說,任何人,包括我。
張強的腦海里,再次出現(xiàn)了案發(fā)現(xiàn)場始終在旁邊的那個人。
一道閃光照亮了昏暗的現(xiàn)場,那個人的臉也被照亮了,張強應該能夠看見他的臉了。但是張強卻不敢去看他的臉,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被擊中了,那是最致命的一擊。
6月28日傍晚,張強從家里出來,騎車回縣城,然后在盤山公路上碰到人販子和劉英。這中間的時間是不連貫的,有一個時間的空段,至少有半小時到三刻鐘的空段,就是他完全丟失的,父親和劉英也無法幫他撿回來的那一段。
那一段時間,他到底在哪里?到底干了什么?
他必須找回那一段的記憶。
張強緊緊抓住劉英的手,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娟子有沒有和你說過,她哥知不知道她和同學林顯談戀愛了?
娟子有沒有對你說過,她哥對她和林顯談戀愛是什么態(tài)度?
娟子有沒有和你談過她和她哥的感情是怎么樣的?
你和娟子在縣城分手時,娟子有沒有提到她哥?
你和娟子在縣城分手的時候,娟子有沒有告訴你,她哥會在山路上接她?
……
劉英被張強的連番轟炸搞暈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旦回過神來,她立刻大吃一驚,她驚恐地反問,你怎么這么問?你問這些問題是在破案嗎?你是在懷疑誰呢?
張強說,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我想不起丟失的那一段時間——我的時間鏈條是斷的。從我家出來,到在盤山公路上看到你,那段時間,不需要走一個多小時,至少有大半個小時的時間里,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劉英當然也無法知道,她只是看到她的救命恩人張強如同從天而降,騎著自行車飛撲過來。
張強說,這段丟失的時間,誰也說不出來,但我還是想問問你,當時,你看到我騎自行車過來,你還記得我那時候是什么樣子?你能不能從中感覺到什么?
劉英哪里可能記得,當時她早已經(jīng)嚇得魂飛魄散。劉英說,我只看到一團黑影,不,是一道閃光飛了過來,像閃電俠——
閃電俠?張強的腦海里突然被一道閃電照亮了,終于將那個昏暗的看不清的場景照亮了,他看到了那個沒有面目的人。
6月28日傍晚,張強騎自行車回縣城,他一直擔心娟子會不會翻山回家,就將自行車停在山下,上了山坡,想試試能不能接到娟子。結果一進山,果然就遇到了娟子。張強向娟子表白了自己的心思,娟子拒絕了,娟子說,你是我哥,而不是愛人。張強上前拉住她,想說明白一點,可是娟子急于要回家,就甩掉了張強的手。張強不甘心,緊緊抓住她不放,娟子拼命掙扎,亂踢亂叫,面目完全變了,完全不是張強心愛的那個娟子了。張強一氣之下,失手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根細藤,遞到劉英面前,說,娟子是被勒死的,而我身上,恰恰有一根細藤。你想想,一根細藤怎么會在我身上?
劉英帶著哭腔說,我只知道,小藤村這地方,遍地都是細藤,一根細藤說明不了什么。你這樣是不負責任的,是不利于破案的,破不了案,你對不起娟子。
張強聽到劉英說“對不起娟子”,才漸漸地冷靜了一點。他平息了一下情緒,對劉英說,好吧,你放心,我只是把自己的胡思亂想跟你說說,說過了,發(fā)泄了,也許就好了。
劉英擔心地說,那,你還會那么想嗎?
張強說,接下來的事情,我可能就是要證明自己是兇手。他見劉英又緊張起來,趕緊改口說,換個說法,接下來,我就是要證明我自己不是兇手——抓住真正的兇手!
送走劉英,張強回到住處,無意中把一直隨身帶著的包打開了,居然在里邊發(fā)現(xiàn)了娟子的日記本。
有幾頁還折了角,張強先看了這幾頁的內(nèi)容:
——“哥說他喜歡我,但不是哥喜歡妹妹的那種喜歡。可是我一直只是把哥當哥的,親哥一樣,我不會和哥談戀愛。我已經(jīng)和哥說開了,但是哥不相信,不聽我的,哥很固執(zhí),他要我正視自己的感情。其實,我正是因為正視了自己的感情,才和哥說開的。我有男朋友了,是我的同學,名字暫時保密。嘻嘻,等高考錄取通知書拿到,我們就打算公開了。哥,你永遠是我哥,我永遠愛你,但我不是你的戀人?!?/p>
——“哥,我終于想明白了,我終于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了,所以我不報考古專業(yè)了。哥,你也明白我的心思了吧?”
張強腦袋里一陣混亂,娟子的日記本怎么會在他這里?但是娟子日記本是破案的一個重要線索,他正要起身,阿兵進來了。張強注意到阿兵進門時看他的眼神,忍不住說,阿兵,你覺得我怎么了?
阿兵支支吾吾,神色慌張,說,哦,沒什么,你可能晚上沒睡好。
張強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懷疑,他的想象力像長了翅膀,飛翔起來。他追問阿兵,是不是我說夢話了?
阿兵不打自招地說,你別問我你說的什么夢話,是你自己做的夢,不是我做的夢。
阿兵不肯說,張強就采取主動進攻的方式,說,我喊娟子了,是吧?
阿兵尷尬地說,嘿,夢話呀,張強你當什么真。
張強說,既然是夢話,不當真,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不肯告訴我,就說明我一定說了什么關鍵的話。
阿兵步步后退,說,我不是故意的——
張強霍地站了起來,身上帶著一股殺氣,說,果然就是這樣!
阿兵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說,張強,你說什么?果然是什么樣?
張強說,我不是故意的——這就是我在夢里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現(xiàn)在全想起來了,那一段空白的時間,我現(xiàn)在知道里邊是什么了,就是我在山道上對娟子下了手——
阿兵說,張強,你、你太荒唐了,我、我不跟你說了。阿兵慌忙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金隊就來找張強了,金隊一來就說,強子,隊里給你放假,你休息兩天,去看看醫(yī)生吧?
張強哈了一聲說,金隊,你們都認為我瘋了吧?
金隊說,不是說你瘋了,現(xiàn)在很多人都有這種情況,心理壓力大。
張強說,金隊,這不是心理壓力的問題,我有證據(jù)。
金隊臉色大變,證據(jù)?你有什么證據(jù)?
張強說,證明我可能是李娟案的嫌疑人——李娟的日記本在我手上,里邊有關于我的內(nèi)容,自從我知道娟子在學校談了對象后,我就一直在糾纏她。
金隊說,別說了別說了。李娟的日記本,怎么會在你手上?
張強說,其實你們都知道,你們心里都有數(shù),我有一段時間是空白的。6月28日傍晚,我從家里出來,大約是六點,到我在盤山公路上碰到劉英,已經(jīng)是七點半左右,這里邊大約有三刻鐘的時間丟失了。
金隊說,強子,人命關天,這可不能瞎想瞎說!
張強說,但是沒有人能夠證明我那三刻鐘在什么地方,我沒有不在場證明。更重要的,我怎么會有娟子的日記本?
金隊說,難道你認為在那個三刻鐘里,你殺了娟子,拿了她的日記本?
張強說,現(xiàn)在的指向就是這樣。
金隊嘆息了一聲,說,張強,你昏頭了。你忘記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嫌疑人是A型血,你是A型血嗎?
張強的血型是B型。
張強立刻去重新做了檢驗,但是血型是改變不了的,是B型就是B型,永遠是B型。
張強不甘心。
但他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
當天下午張強的父親來了,金隊他們不放心,特意請老人家來勸勸張強。父親知道張強的不安,跟他說,強子,心里有什么就說出來,別憋著。
張強拿出娟子的日記本,問父親,知不知道這本子怎么會在我手里。
父親說,咦,就是娟子出事那天你回家,李叔帶來給你的。說是娟子讓他交給你的,你就放在自己的包里帶走了。
父親又說,你李叔還高興地說,娟子終于想清楚了。
娟子看清楚了自己的內(nèi)心。
張強卻迷失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
就在他完全沒有了方向的時候,收到了劉英發(fā)來的短信。劉英雖然剛剛入學,但是放心不下張強,她一直在努力回憶娟子的情況,方方面面的情況,然后寫信告訴張強,提供給他參考。
劉英的信里仔細回憶了娟子的許多事情,其中有一個情況,引起了張強的注意。由于高考壓力大,娟子一度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患了皮膚病,經(jīng)常撓癢癢,有時候癢到入骨,撓得身上橫一條豎一條的印子。
根據(jù)劉英提供的這條線索,再次組織核查,最后竟然確認了,娟子指甲縫里的皮膚組織是娟子自己的。
這個案子實在太讓人沮喪,越查,信息越多、越亂,但是有用的東西卻越來越少。越查,離真相越遠,最后竟然連唯一可靠的證據(jù)——嫌疑人的血型,都否定了。也就是說,警方根本就沒有任何一點點的信息,完全無法為嫌疑人畫像側寫。
大家知道,這樣的案子,基本上是要擱置了。
張強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既然沒有嫌疑人的血型,就不能排除我是嫌疑人的可能性。刑警隊也已經(jīng)沒有其他招數(shù)了,按照張強的思路,大家反復討論那個三刻鐘左右的空白。
中途又返回去了——無人做證。
自行車壞了,停下來修車——無人做證。
路上碰到了別的什么需要幫助的事情——無人做證。
繞道到別的村子去干什么了——無人做證。
張強又重走了一遍當天的路,繞道走進了沿途的每一個村子,查找自己的痕跡,但是沒有人記得他曾經(jīng)來過。
無人做證。
他還是空手而歸。
討論也是白討論,重走也是白走,空白仍然是空白。
空白就是空白,它既不能證明張強是兇手,也不能證明張強不是兇手。
從省公安法醫(yī)處也傳過來了最后的結論:窒息死亡。是掐死的,沒有任何繩勒的痕跡。
張強揣在口袋里的那根細藤,意味著什么呢?什么也沒有,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那三刻鐘的空白,也許永遠都是空白了,也許永遠都不可能知道里邊填的是什么內(nèi)容。
但是,這個空白在張強的心里,卻又是堵得水泄不通,堵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只是看不見那里邊到底是什么。
多年后,劉英已經(jīng)是省公安廳技偵處的一名干警,她跟著老師運用物證數(shù)據(jù)管理法,每年對未破命案現(xiàn)場物證進行重新梳理檢驗,破了很多舊案。后來她向老師申請,回到家鄉(xiāng)對多年前的李娟案重新取證,在李娟的衣物上提取到精準的DNA。
DNA徹底還了張強自毀的清白。警方很快通過全網(wǎng)比對,抓住了真兇:一個當年來山區(qū)收購藤條的人,因一樁搶劫案正在服刑??吹絼⒂⑷ケO(jiān)獄找他,他頓時明白命案告破了,只說了一句,你終于來了。
張強仍然在縣公安局工作,只是不再當刑警,他現(xiàn)在負責管理局里的檔案。
若有空閑,他會把李娟案的檔案材料拿出來看一遍。李娟案的材料,要比從前的許多案件的材料多得多,僅僅關于張強自己的一些情況,就整理了幾十頁紙。
張強注意到,從李娟案后,到現(xiàn)在的許多案件,留下的材料比從前要多得多。而且,越來越多。前不久一樁普通的攔路搶劫案,竟然出現(xiàn)了二十多個嫌疑人。
劉英破案后回到縣局,相逢的時候,張強說,劉英,還是你厲害。
劉英說,技術手段不一樣了。再說了,當時的現(xiàn)場,沒有痕跡。
張強卻搖了搖頭,說,不是沒有痕跡,是痕跡太多,遍地痕跡。
劉英點頭贊同,說,是,遍地痕跡。
原載《清明》2019年第4期
原刊責編 ?許含章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你要尋找真相嗎?
范小青
我寫了許多“不太老實,不太實在”的小說,寫著寫著心里就發(fā)虛,就想改過自新,就真心想寫個老老實實的、實實在在的故事。
為了堅定信念,貫徹落實自己的想法,我特別留意關注了破案的題材和素材。
想想也是,別的故事可以寫得花里胡哨,寫得滿天飛舞滿地打滾,但是警察破案的故事,還能怎么作,還能整出什么樣的幺蛾子,就算有一點虛,還能虛到哪里去?
于是就自信滿滿地上路了。
誰知道呢,才走了幾步,就發(fā)現(xiàn)好像已經(jīng)不會老老實實地走路了,走著走著,身不由己的,鬼使神差的,又走上了荒誕的不確定的歪門邪道。
怎么扯也扯不回來。
真是沒辦法。一個人的思想的魔性力量太強大了。
于是就有了一個又一個的嫌疑犯,個個都像是真的,個個又不是真的;于是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貌似突破、又被打回,真兇好像越來越遠了。
雖然犯罪現(xiàn)場所有的痕跡都被抹去了,但是其實在我們的大地上,痕跡太多,又亂,又被各種假象掩蓋,又搞得真假難辨。
當然,遠不止這些,還有更多的痕跡。
更多的痕跡在我們心里。
其實,又豈止是犯罪現(xiàn)場呢?
生活中的每一處現(xiàn)場,無論驚險還是平淡,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因為生活的雜亂豐富,我們的心被離奇的現(xiàn)實踩踏得滿是印痕,我們的心被奇異的生活拆解得盡是縫隙,那許多現(xiàn)實的痕跡,擠在心的縫隙中,醞釀著、糾纏著,最后就有一顆種子長出來了。
那就是文學的種子,那就是小說的種子。
毛吉子對于時間的混亂感,許忠把別人的罪行攬到自己身上,林顯把想象當成了真實的世界,還有搞錯了地理方位的季八子。警察張強也一樣,內(nèi)心的混亂,來自外界壓力。所有案件都是人做的,所有作案人都會留下痕跡,即使現(xiàn)場沒有痕跡,人心里也會有痕跡。
于是,小說以破案為殼,寫了當下社會人心的亂象痕跡,似真似幻,如夢如醒,真假混淆,黑白顛倒。
難道真的就沒有真相嗎?
真相一定是有的。它一直就在那里。
但是我要寫的不是真相,我要寫的是找不到真相,因為它們被遍地痕跡掩蓋了。
最后來說說案子的事情。其實我是真心希望,最后的結局,李娟就是張強殺的。
但是沒有忍心這么做。
看起來是沒有忍心,其實不是,其實就是那個東西在作祟,那個東西是什么?就是在現(xiàn)實社會中作者對于生活的理解。
范小青,女,江蘇南通籍,從小在蘇州長大。
1978年初考入江蘇師范學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中文系,1982年初畢業(yè)留校,擔任文藝理論教學工作,1985年初調(diào)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全國政協(xié)委員。
1980年發(fā)表小說處女作。共出版長篇小說二十部,
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滅籍記》等。
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百余篇,以及散文隨筆等。
作品曾獲第三屆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成就獎,
第二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獎、汪曾祺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作家》《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頒發(fā)的多種獎項。
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第十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
有多種作品翻譯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