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遭遇過“至暗時刻“,跌入谷底時,你手邊有可供攀爬的繩索嗎?原生家庭帶來的傷痛,將他擊碎,他開始尋求心理醫(yī)生的幫助,渴望走出困頓,抵達平靜。這是一次漫長的心理治療過程,愿你沉心靜氣走入他的內(nèi)心,愿你和他一樣得到療救。
一
我記得江愷第一次坐在我對面時臉上的表情。我熟悉這樣的表情,練過瑜伽了,修過佛打過坐了,老莊和張德芬都看過一遍了,還是不行。
江愷坐在對面,陽光透過玻璃和一層薄薄的紗簾,落在他臉上。發(fā)型挺時髦的,頭兩側(cè)只有短短的發(fā)茬,頭頂?shù)念^發(fā)留長卻沒有塌下來,也沒有一撮撮粘在一起,看樣子是手指蘸點發(fā)泥往上抓的,抓得很蓬松,略微凌亂地立起來,說不出的恰到好處。再看衣著,條紋針織鑲邊的棒球服,天藍牛仔褲,淺褐色啞光皮質(zhì)的德比鞋。一打眼就能估摸出來,他受過教育,有份體面的工作,審美也合格,看上去是個活得不錯的人。
他讓我覺得很不安。初次來訪的防御、不信任、試試看、半信半疑,他統(tǒng)統(tǒng)沒有,越是這樣我心里越沉重。他看起來正常,實際上已經(jīng)不知道怎樣往下活了,只是還沒到完全絕望的程度。完全絕望的人不會嘗試改變,他坐在我對面表示他對人生仍懷著渴望,或許把我當成了最后的希望。我呢,只是選擇這份職業(yè)的一個普通人,既不睿智,也不神奇。
這幾年每接洽一個新來訪者,想到反反復(fù)復(fù)、纏綿難愈的過程,心就累了,我提不起興致來了解和琢磨一個全新的對象。每個人都是一座博物館,也是一座垃圾山。而來訪者不是來展覽生命中的功業(yè)并邀請我鑒賞的,他們會在職業(yè)化的導(dǎo)引下,在一個個失去戒備的松弛時刻,任由心底的一條條濁流暗河泄洪般地沖出來,而我在一片狼藉中仔細辨查,撿拾起有用的材料,耐心地抽絲剝繭。這是跟人相關(guān)的工作,跟人相關(guān)的工作只能耐住性子,一層一層,一步一步,還未必總是向前,時不時繞一圈就回到了原地。
前幾次咨詢我說得很少,鼓勵江愷多說,放開說。江愷需要說話,需要盡可能地傾倒,他就是對著樹洞說上幾個小時也是有效果的。跟我一起聽他說話的,是一盆菖蒲、兩株琴葉榕和幾只毛絨玩偶,龍貓、哆啦A夢、小兔本杰明。
房間里光線柔和座椅舒適,江愷說話的時候頻繁做手勢頻繁喝水,基本不和我對視。工作出了問題,婚姻瀕于破裂,母子關(guān)系也不睦。江愷的故事并不特別,但他說話時臉上閃過的那種年輕人才會有的迷茫神色,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幫幫他。他說起自己的出生年份,是再熟悉不過的四個數(shù)字,我兒子也是那一年出生的。
接下來的幾次,回溯童年,梳理記憶,細細翻看密密麻麻的褶層。久遠的場景和事件蘇醒過來,初時,江愷像個局外人一樣在描述,說著說著開始可憐自己了,開始動怒了,攥緊拳頭,臉漲得通紅,音調(diào)升高,身體卻瑟縮起來。我沒有介入,放任他在痛苦中待一會兒,再待一會兒,差不多了才讓他自由聯(lián)想,繼而邀請他一起分析。我也會在恰當?shù)臅r刻揭示出表象背后隱藏的心理機制,讓他有豁然開朗的驚喜感。相對于其他咨詢來說,我基本算不上使用技巧,也盡量避免讓對話進入到既定的程式中,更沒有為了獲取信任而賣弄經(jīng)驗和學(xué)識。回想跟江愷面對面的十幾個小時,是新異的體驗,不像在工作,也沒有什么目標的預(yù)期,平實、隨性,自然而然。
直到一個鋒利的聲音抓破了這個下午。我的手機號不留給來訪者,江愷打固話找到咨詢助理,他的請求是被轉(zhuǎn)述過來的,隔了一個人,迂回了一下,我還是能想象出電話里的聲音,驚恐無助,尖尖的高音,刀刮玻璃,麥克風驟然嘯叫。這聲音灌進耳道,牙根一下子就酸了。
他想見你。來不及提前預(yù)約,問能不能臨時安排一次。
在咨詢室坐定,我還在后悔,后悔不該開這個口子的。房間里的一切都經(jīng)過精心設(shè)置,生命力強的綠植,灰藍的地毯,暖光落地燈,原木圓桌,米色布藝沙發(fā)椅,紅茶、糖果、蜜餞,這些不經(jīng)意間撫慰著來訪者的小設(shè)計,此刻也在安撫著我。剛坐進轉(zhuǎn)椅,耳邊咚咚地響起江愷快步走來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聲音消失了。
真安靜。透過窗戶打開的一道窄縫兒往下望,地面上人和車的移動似乎變得慢吞吞的,草坪樹木的顏色亦是暗淡的,像個遠古的場景,不僅是距離的迢遙,還有時間上的邈遠感,遠到迷迷蒙蒙,影影綽綽,睜大眼睛也看不真切。耳朵里也聽不見什么聲響,像身處真空,也像來到一個空蕩蕩的夢境。嘈雜的市聲往高處走著走著就走不動了,撲騰著往下掉。
敲門聲響了兩下。他的手舉著還是放下了?我定定神,說“請進”。
江愷還算鎮(zhèn)定,也許趕來的路上已經(jīng)盡可能調(diào)節(jié)了。
我笑了笑,表示他絲毫沒有打擾我,我把轉(zhuǎn)椅朝他挪一挪,身體往前探,鼓勵他開口講。
他說,我打了主任。
雖然有所準備,聽了他的話我還是一愣怔。最近這兩個月,每個周末都跟他會面,他的成長、求學(xué)、婚姻及工作情況已了解個大概。我知道他表面上的溫順是很不穩(wěn)定的,他的人際交往存在很大問題,他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但這種不好相處更多的是指向世俗層面上的不圓滑和情緒化,也不至于打上司呀。
我首先擔心咨詢中有什么誤導(dǎo)嗎?曾建議他體會心底的真實情感,不管這情感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不要抗拒,也許這就釋放出了他的攻擊性。我緊張起來,讓他詳細說一說。
不公平,他說,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大抵是單位里推諉扯皮的那類事,不新鮮。聽他講完,我長舒一口氣,問他,是什么程度的,嗯,肢體接觸?
推主任一下,用了很大力氣,他往后退幾步,坐地上了,我又蹲下去用手臂鎖住他的脖子。他比畫著。
我既不搖頭也不嘆氣,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擒拿動作。
同事趕過來把我拉開,主任跟喘不過氣來一樣癱坐著,他胖。沒等他被人扶起來,我轉(zhuǎn)身跑了。
我點點頭,然后就是聯(lián)系咨詢助理,來到我這里。來的過程并不順暢,他說路上手一直抖,握不緊方向盤,勉強開了一段,把車停在路邊,打的士過來的。
突發(fā)事件劈面砸來,我也需要消化,在我這兒事件最后定格為一個畫面,這個看起來很強硬的男孩匆匆逃走,留給人們一個張皇失措的背影。
這會兒,勸解、指導(dǎo)、提出后續(xù)處理辦法都是不合適的,也別用術(shù)語去分析,他需要先松懈下來,不再發(fā)抖,不再害怕。
剝開一顆椰蓉軟糖,遞給他,他捏住糖,還在愣神,細雪一樣的椰蓉緩緩飄下來,悄無聲息地鋪落在地毯上。
我指著茶葉罐問他想喝什么茶,紫罐里是大吉嶺,栗色鐵罐里是伯爵銀針,錫蘭紅茶放在木盒子里。他說喝什么都行,這才想起把軟糖放進嘴里,含住了。
我堅持讓他選,說,江愷,你來做主。他指了指栗色的罐子。
水開了,冒著熱氣的水流注入玻璃壺,混合著藍色矢車菊、橙色金盞花的銀針茶漸漸展開蜷緊的葉片,檸檬油的香味往外揮發(fā),香氣在空氣里悠悠蕩蕩,沉下去又浮起來。
江愷雙手環(huán)住茶杯,啜一小口。我也不說話,看向窗外。天色暗下來了,這屋里的沉默再純粹不過了,是沒有方向的沉默,也不含著責備,更沒有蘊蓄涌動著下一波的焦躁。我們安靜地坐著,時間平滑地淌過去,好像從來就沒有遭逢過火燒眉毛,也沒有一蓬蓬荊棘阻斷了去路。
他始終不問“怎么辦”,他累了,大概就想挨著一個可以親近和信賴的人,陪他坐一會兒吧。
茶沖了幾泡,香味一淡,房間里顯得更清凈了。時候已不早,下面還有預(yù)約的咨詢,至少要留出半小時空當讓我獨自待著,攢攢精神,準備進入到下一位來訪者的世界里。
謝謝您,我先走吧。他把剩余的茶水喝完,站起來往門口走,臨出門了轉(zhuǎn)過身來沖我笑笑,小心地掩上門。他臉上時常露出小學(xué)生的神氣來,不是孩子的而是小學(xué)生的,我能辨別出兩者間的微妙區(qū)別。嚼軟糖的時候他也是小口小口的,手捂著嘴,低垂著眼瞼,像個怕光的小動物。
完成當天的咨詢已是夜里十點多。對面的高樓,一大截子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霧里,只剩下點點燈光若隱若現(xiàn),江愷的臉龐也漸漸模糊起來。下午他來訪,沒說多少話,主要為平定情緒,刻意不細說,我卻隱隱覺出來,之前的那些回,他看似迫切的傾吐也是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咨詢有一段時間了,也許我們還是在表皮兒浮著,滲不下去。想想也正常,人心底某些犄角旮旯自己都不愿去,自己都不愿看得太清楚,更別說讓旁人進去看了。這從來都不是一件輕巧的事情。
二
南方的冬天走走停停的,冷了幾次也冷不下來,約略有個意思罷了。樹葉陸續(xù)地掉,不似北方迅疾嚴厲,一下子全掉光裸出枝枝杈杈,枝丫上總還籠著一層綠意,只是綠得薄了,不像夏天那樣累累的。
臨近年末,期末考試的緣故,青少年來訪者多了,婚姻咨詢也多起來,好像婚姻也要經(jīng)歷年終大考一樣。最近這個月江愷沒有出現(xiàn),看看下星期的預(yù)約表,依然沒有他的名字。
周六下午的咨詢排得滿,我過了飯點兒才下樓。拐進茶餐廳,靠窗坐下,捧著餐單看半天,還是點了云吞面,飲料呢,鴛鴦、熱鮮奶、阿華田、好立克、柑橘蜜、紅豆冰、可樂煲姜,一行行看下來,最后我在杏仁霜后面打了個鉤。
茶匙一下下攪動杏仁霜,白色的小漩渦旋轉(zhuǎn)著,甩出來清冽微苦的杏仁味。附近寫字樓加班的人三三兩兩地進出,大都掛著胸牌,坐定話不多,埋頭填飽肚子。餐廳里很靜,用餐區(qū)跟切配間只用玻璃隔著,玻璃后面一根銀色橫桿,懸著一排掛鉤,鉤著油雞、燒肉、鹵鵝、青蒜,射燈打下來,青蒜碧綠如洗,燒肉的皮色是棗紅棗紅的。
抬頭看見一個頎長的背影,等他轉(zhuǎn)頭,轉(zhuǎn)過頭來卻不是。這些天,看到高個子男孩就忍不住想起江愷來。
出電梯,沿著走廊往辦公室走,我遠遠看見一個人在門口來回踱著步。走近了,發(fā)現(xiàn)是個面生的年輕女人,沖著我點頭。目光越過她,望向前臺,值班的姑娘不在。拉開包的拉鏈,摸到里面的強光手電筒和高分貝報警器,心里踏實了些。
我不往前走,女人也不動,互相對視幾秒。她說,您是莊玉茹老師吧,我見過您的照片。
我緊攥住手電筒,心想隨時備著的東西竟然真要用上了。
莊老師,我是江愷的妻子,我叫于小雪。
手還是沒從包里拿出來。走廊的燈光偏暗,于小雪走近幾步,我才看清她的臉??辞辶耍蛛娡驳氖种覆挥傻盟砷_了。當時形容不出來,后來回憶起跟于小雪唯一的這次見面,回憶起她的臉,一個詞才浮現(xiàn)出來——弧度。生硬、苦愁、凌厲的臉上是見不到優(yōu)美弧度的。于小雪呢,眉毛從中間開始彎,眉尾恰當?shù)厥兆?,不至于耷拉下去,雙眼皮兒不深不淺,兩道秀氣纖巧的虹,嘴角向上翹,橫躺著的月牙兒,從耳垂到下巴頦兒也是一條流暢的弧線。很喜相的一張臉,無論笑不笑,笑意是滿的,要溢出來的樣子。成年人的面相泄露的信息太多了,無關(guān)乎天生的五官美丑,面相里往往隱匿著一個人的心理和生活狀態(tài)。
走廊另外一頭的保安朝這邊走來,我取出鑰匙打開門,猶豫地看著于小雪,她迎著說,能占用您一點時間嗎?我拿不定主意,身體卻側(cè)過來讓一下,她趕快走幾步跟在我后面進了屋。
她坐進江愷常坐的沙發(fā)椅,環(huán)視房間,視線最后落在書架上。我以為都是專業(yè)書籍呢,原來不是,她喃喃念出聲,《通俗天文學(xué):和大師一起與宇宙對話》《中國首飾史話》《李白傳》《夜航船》,這是,呀,還有這么多繪本和漫畫。
不清楚她的來意,我禮貌地笑笑作為回應(yīng)。
家里現(xiàn)在有很多心理學(xué)書籍,《釋夢》《榮格文集》《行為主義》《自卑與超越》《論人的成長》,都是江愷買的,我有時也翻一翻。
心里忐忑,等著她切入正題。我這個職業(yè)在來訪者家屬那里名聲并不好,有的目之以傳銷、靈修、邪惡催眠一路,有的不以為然,覺得不過是偽科學(xué)、讀心魔術(shù),有的時刻提防著,怕咨詢久了依賴上,跟親人反而疏遠了。最習見的是把我們看成江湖騙子糊弄人,新時代騙術(shù),閑聊天兒居然按分鐘收費,還那么貴,簡直是敲詐。
莊老師,你會保密吧?她問。我以為她要跟我聊聊江愷,沒想到說的是她自己。
聲音圓潤好聽,珠子一般滴溜溜地滾動著過來。
就是一剎那,我看他一眼,偏巧他也看我,那一霎可真長啊,什么都沒發(fā)生,什么都發(fā)生過了。之后又見過幾次,都是一幫人一起的,聽見他跟人打聽我,我裝作不知道的,其實心里挺高興。今天,他跟我,兩個人,在咖啡館待了一下午,把不多的幾種飲料試了個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地坐著,都不說告別的話。直到咖啡館燈亮了,我心里亂,告辭出來,在公園里晃了晃,實在沒頭緒,才來這里碰運氣,看看您在不在。
她又詳細說起兩人怎么在草木染工作坊共事,我邊聽邊細細地捋。于小雪是紡織面料設(shè)計師,這個我早聽江愷提起過,也由此想通了他為何穿著打扮頗為講究,從他表現(xiàn)出來的對自己的認同度這方面來說,本不該這么講究的,想來都是于小雪對他的積極影響。
因職業(yè)之便,我對男女間的事了解甚多,深知那全不由人的瘋魔勁兒,就像一把火,除非燒完燃盡,不然過不去。我擔心江愷,一時默然,對著眼前的于小雪,卻更多的是理解。我知道婚姻有多難,知道跟江愷在一起生活有多累,也猜到于小雪對“草木染男士”的好感,恐怕是因為在痛苦中浸泡太久,想露出頭來透口氣,未必是動真情。
何況,她為什么來找我呢,肯定不是為了說這些。
她接著說,莊老師,你是專業(yè)人士,你幫幫江愷吧,我想不到別的辦法了,信心也快磨沒了,早租了房子說搬出去,又舍不下小家,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這個小家,一想到跟他過不下去了,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掉眼淚。
這代人是愛過才結(jié)婚的。我暗自慶幸。
她說,最近這幾年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遇見煩心事他情緒低落,一低落就好些日子,毫無理由的他也會突然不滿意,好像他本身需要痛苦,好像心緒惡劣倒變成享受一樣。外面陽光那么好,扭頭看見他,他頭頂上壓著一大團烏云,我一哆嗦,全身冷透了。他有時待在房間里會忽然大叫一聲,接著傳來猛砸鍵盤的聲音,好像自己跟自己說起話來,跟念咒一樣。漸漸地,各據(jù)一室我也安不下心來,飄飄搖搖地等著,干等著他大叫一聲,叫完了反而安心了,好像跌進看不見底的洞,掉著掉著總算著地的感覺。
她的聲音繃緊了,眼眶里滾著淚珠,眼梢的睫毛濕濕的。
一次次重復(fù),就跟進了閉路循環(huán)一樣,看不到頭。前一陣子他跟單位又鬧起來了,這個,他跟您說了吧?
那天下午臨時加了咨詢。我仔細咂摸這個“又”字,心里明白了幾分。
她趁我不注意擦擦眼睛,說,莊老師千萬別對他有成見,他是一點兒壞心眼兒也沒有的人,他多單純啊,上大學(xué)那會兒他臉上就寫著三個字——好男孩。
她談及大二那年去找高中老同學(xué)玩,認識了江愷。她隨口提到的大學(xué)名字讓我心里一震,江愷只跟我聊過他的專業(yè),從沒跟我提起過他畢業(yè)于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學(xué)校,我有些吃驚。
提到大學(xué)時代她高興起來,跟我講他們相處的一些畫面,講得很細致,不愿意漏掉往事一絲一毫的好,臉上始終是小女孩的歡喜勁兒,眉眼更彎了。
我忽然覺得大有希望,很明顯她比江愷健全,她是可以從經(jīng)歷中獲取養(yǎng)料,并被平淡生活秘密滋養(yǎng)著的一類人,這對江愷來說太重要了。
好男孩,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末了,她說,說完垂下頭盯著地面。
她相信別人,她主動來找我,剛才還說起,江愷提出來看心理咨詢,她沒有質(zhì)疑沒有冷嘲熱諷,幫著在網(wǎng)站上選咨詢師,瀏覽簡介和照片,說,選這位吧,慈眉善目,看著很親切。
我的年紀,大概跟他們的母親差不多。
怎么會對他有成見呢,他是我的來訪者,我會幫助他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幫助他的過程也是在幫助自己。每個來訪者的心都像凍了幾十米的冰層,不能急,慢慢來吧,小雪。我輕聲喊出她的名字,她抬起頭看著我。
我接著說,心理咨詢可以從幼年入手、從過往經(jīng)歷入手,家庭、父母、成長歷程,沿著這個方向去找線索,這是流行的手法,這種手法因為很少觸及現(xiàn)實、相對安全而被廣泛采用。但不要忘了一句話,我是一切存在過、一切業(yè)已完成的事物的總和。人是什么?人是所有經(jīng)歷的總和而不僅僅是童年的經(jīng)歷,你呢,你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也仍然是江愷的經(jīng)歷。
她的聲音抖得很厲害。我看到他在受苦卻幫不了他,也沒能讓他感到快樂。夜里他經(jīng)常做噩夢,喉嚨里發(fā)出特別驚恐的叫聲,雙手在黑暗中亂抓,我想讓他醒過來,又怕中斷一個夢不好。白天的時候偷偷看著他,既想耐下心來安慰他,又想扭過身去躲得遠遠的。
我明白她的處境,她正漸漸喪失跟丈夫共同生活的興趣。江愷的煩躁、怨恨、不高興像病菌一樣四處滋長,高頻率的爆發(fā)讓她身處家中而難獲安寧,在爆發(fā)和等待爆發(fā)中熬時辰,家庭的場,家庭的氛圍,吃人不吐骨頭。
我把嘆息壓下去,對她說,我知道你厭倦了,再堅持一下,別放棄。你是江愷的生活伴侶,也是一個良好的客體,跟你相處的美好體驗會改變他內(nèi)在的心理機構(gòu),這樣他就有希望重新建立起跟環(huán)境、跟他人的健康的客體關(guān)系。
最后我告訴她,我最喜歡的心理學(xué)家是阿爾費雷德·阿德勒。他認為兒童在5歲左右形成了生活風格,也就是構(gòu)建起了人生原型,但阿德勒不看重過去,他還說過一句話,生命總會設(shè)法延續(xù)下去。
她眼睛亮晶晶的,用力點點頭,生命總會設(shè)法延續(xù)下去,相信你莊老師,我也不會輕易放棄的。
送走于小雪,我先推開窗戶讓風吹進來,又關(guān)掉吸頂燈只留一盞低瓦數(shù)的臺燈,最后把自己放妥在躺椅里。瞇了一會兒,坐起來準備回家,抓起手機放進挎包,手指又觸到了包里的防身用具。幾年前一次咨詢的時候,坐在我對面的人總盯著花瓶看,透明玻璃花瓶,注水到瓶身的一半,一束鵝黃色的小蒼蘭亭亭地站在清水里。咨詢完了,我手捂胸口調(diào)息了半天,心跳才漸漸慢下來。從此,房間里沒有了玻璃花瓶也沒有了瓷瓶和陶瓶,植物栽種在塑料花盆里,干花們,鼠尾草、地中海薊、滿天星、珊瑚紅豆、蓮蓬,住進了各種形狀的藤編、竹編或柳編的花器里。
來訪者是個十幾歲的初中生,也許他只是喜歡那束花。
三
每年三月份,我會離開深圳去別的地方住一陣子。各地的景區(qū)風光迥異,擾攘是一樣的,我受完罪就離開了,景區(qū)還在沒黑沒白地受罪。有一年夜宿河畔的古鎮(zhèn),深夜躺在床上,窗外的人聲像漲潮一樣漫上來,漸漸蓋過了水聲。月洞門雕花木床挨著窗戶,窗戶下面是窄窄的河,打開窗戶,紅燈籠映著粼粼的流水,對面臨水的街上站著人,拱橋上也擠滿了人。古鎮(zhèn)像個揉著眼睛缺覺的孩子,哪天能睡個囫圇覺就好了。也去過傳說中適宜隱居的偏僻地方,發(fā)現(xiàn)隱士真多,已經(jīng)熱鬧起來,難見荒煙蔓草,跟外頭的氣息差不多。后來就悄悄回老家住,市郊的賓館,水庫邊上的度假屋,臨行前或跟親友見個面,更多的時候直接拉起行李走。坐上出租車,在座位上轉(zhuǎn)頭往后看,熟悉又陌生的小城越退越遠,漸漸模糊了,是山水畫虛虛蒙蒙的遠景輪廓,像一場似有還無的殘夢,遙遙掛在卷軸的一角。
很少跟親友談起我的職業(yè),有人問起來,能含糊過去就含糊過去。這份工作神秘而高危,枯燥又刺激,似乎藏納了數(shù)不清的秘密,但更多的時候我了解的不是個體獨特的痛苦,而是公共性質(zhì)的痛苦。洞悉的也非個體隱秘,不過是對世俗價值的反復(fù)體認,對永恒的貪嗔癡慢疑的來回溫習,我的房間里噼啪閃爍著心靈幽深處迸裂的暗藍色火花,同時也堆積了世事人心最表面的一層泡沫,渾濁而固執(zhí),強風吹過來都一動不動。
鉆研過幾本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還是揣摩不透上級的心意,有時候用過勁兒,有時候又不夠主動,經(jīng)歷幾任領(lǐng)導(dǎo),這方面沒少下功夫,好像一直沒找對感覺,領(lǐng)導(dǎo)對我也不太重視。
做銷售三年了,業(yè)績一直不理想,好幾次差點被淘汰,量上不去,不被淘汰自己干著也沒意思,沒有愿景啊。每年固定培訓(xùn)也學(xué)了些招式,說穿了賣東西就是講故事,講故事的技巧我已經(jīng)掌握了,但心理不夠強大不夠堅定,對人家臉上的表情會特別在意,抹不開臉面去磨客戶,也不知道用什么辦法能輕松混成哥們兒,很苦惱,想請你在這方面幫我提升一下。
我有個高中同學(xué),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本來我們經(jīng)濟條件差不多,都是一套房一輛家庭型轎車,后來他跳槽去了一家金融公司,每年年底獎金下來了都發(fā)筆橫財,換了豪華車,現(xiàn)在又準備換房改善生活品質(zhì)。我呢,后悔大學(xué)時沒學(xué)個好專業(yè),現(xiàn)在還領(lǐng)著死工資。每次跟他見面,回來我都特別,怎么說,就是那個詞,焦慮,但他畢竟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人都需要友誼,其他社會上認識的不敢交心呀。我短期和長期都看不到賺大錢的希望,心里急,睡不著覺,可能快抑郁了。
這些本該跪在菩薩跟前默默念叨的話,說給我聽了,菩薩不用回應(yīng),我得回應(yīng),厭惡和倦怠會一起襲來。來訪者們境遇各異,有一點是相同的:每個人都氣鼓鼓地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我經(jīng)常會有捂緊耳朵的沖動。他們的臉孔年輕而老氣,更是令我不忍細看。好在這類人士所受的是滾滾紅塵的淺表傷害,沒有真正的問題要解決,會很快脫落。再加上自助心理學(xué)這么流行,分支細,鎖定精準,營銷心理學(xué)、交際心理學(xué)、戀愛心理學(xué),通俗易懂,實用性強,實在不需要專門花錢面詢。
四月初回到咨詢中心,桌上放著這一星期的安排表,江愷的名字又出現(xiàn)了,預(yù)約的是一個工作日的晚上,我仔細看了幾遍,確定是江愷。
晚上,我提前到咨詢室,開窗換氣,再把窗子關(guān)上。撣干凈茶幾,調(diào)好燈光,倚在沙發(fā)上等。江愷提前了幾分鐘到,說上個月就想預(yù)約,助理說你休假去了。
我請他坐下,聊了幾句閑話。江愷主動提起單位的事,我問他最后怎么處理的,他說,寫檢查,會上公開道歉,之后飯?zhí)美镆娒嬉不ハ啻騻€招呼。才不過幾個月,他說起來像是很渺遠的事情了,也許那天他的慌亂和絕望,不僅僅出于對上司的畏懼、對前途的擔憂,我感覺他可能不在乎這些,讓他害怕的,可能是另外的東西。
反正我又搞砸了。他扶著額頭,準備從頭說說。
四
畢業(yè)那年參加了研究所的應(yīng)聘考試,幾百人競爭的職位,我筆試面試都是第一。入職頭一年工作很認真,跟同事關(guān)系也融洽,大家對我評價不錯。接下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跟兜不住一樣,跟同事吵、跟領(lǐng)導(dǎo)也對著干,人緣越來越差,一去單位就覺得空氣緊張,待在那里也是訕訕的,只好去找別的出路,看看選調(diào)什么的,選調(diào)也是通過考試,我擅長這個,試了幾次就考上調(diào)走了。
在新單位工作上手很快,一切都很順利。誰知道過了一段時間,就跟鬼上身一樣,又把挺好的局面破壞掉了,我很容易跟人結(jié)仇,事事都想反抗,不是誠心的也沒什么壞心思,不知道為什么,形容不出來的感覺。
中間還有,不詳細說了?,F(xiàn)在這個單位是去年夏天剛換的,剛到單位的時候特別高興,我渴望加入陌生的群體中,我就是個新人了,是另外一個人了,沒人知道我的底細,可以重新再來一遍!誰知道那天跟中了邪一樣還是搞砸了,就好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暗中指揮我,在秘密規(guī)定著我生活的走向,不管我怎么做,都是往那一步里邁。
聽著江愷的敘說,我眼前不斷出現(xiàn)一幅畫面,畫面里藏著深深的悲哀,叫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心情黯然。一個年輕人清晨醒來時是懷著希望的,洗臉刷牙,穿上干凈的衣服,默默給自己鼓勁兒開始新的一天,嘗試著友善對待周圍的一切,然而在某種神秘力量的驅(qū)使下,希望和美好總是迅速潰散,無論他多么努力都走不出這個輪回。
這些年一直不太順。江愷總結(jié)道。
我問,你主動挑起沖突的人有什么共性嗎?
他想了一會兒說,仔細想想,都是品性很不錯的人,但會在某一個瞬間讓我感覺受到了約束。
約束?還有沒有更多的詞語可以描述。
壓迫、剝奪。服從別人讓我感覺很難受,像一座山壓過來,把我壓成薄薄的紙片,也像一大把管子插在我身上,生命一滴滴被吸走了。他很肯定地說。
越來越清晰了,我準備開始梳理??雌饋恚莻€自由的成年人了,不管家庭和父母以前如何,他早已掙脫而出,然而,過去并未走遠,像個誘惑,向他招手,一扇扇門次第洞開,長長的通道顯露出來,熟悉的口令沓沓響起,他毫不遲疑,扭頭往回走,召喚他的到底是什么?
覺察和認知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認知到是什么在操縱他,就可以用相應(yīng)的方法來治療。
回想起來,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讓我有受束縛的感覺,為了擺脫這種感覺我總是盡快原形畢露,盡快讓人知道我不好惹不能沾,是個怪人是塊滾刀肉,別跟我分派任務(wù),別跟我交代事情,別打擾我,離我越遠越好。扭曲的是,我又多么希望跟每個人的關(guān)系都是正常的。沒救了,你理解那種感覺嗎?好不容易煥然一新,然后稀里糊涂又是老路,意識到自己又回來的一剎那,一下子就灰心了,一點兒心勁兒也沒有了。日子太長,我想把陽壽分給小雪,分給你,分給醫(yī)院里得了絕癥的那些人。他郁郁地說。
我忽然改主意了。
我兒子跟你同一年出生。我說。
也在深圳嗎?他肯定比我好得多,我的意思是比我快樂得多。
不在深圳。
那就在國外了。
他死于臍帶繞頸,抱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涼了硬了,除了在我肚子里活動、呼吸、生長,一秒鐘也沒在世上活過。
我們面對面坐著,一切都靜止了下來,恍若漫漫長夏,熱氣凝滯不動,世界也被粘在了原地。
又過了幾年我跟丈夫也分開了。
接著呢?再婚了吧。
我不再往下繼續(xù),岔開話題說,我之前在老家是做財會工作的。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江愷安慰著我,好像我是他的來訪者。我看著江愷的臉,一時恍惚起來。最近這幾年,長成青年人的兒子頻頻造訪我的夢境,他有濃黑的眼眸和上揚的眉毛,個子高高的,喜歡穿天藍色牛仔褲。白天走在街上,碰見男孩子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會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他們,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地方或匯進人流看不真切了,我才繼續(xù)往前走。
江愷的眼睛忽然一亮,說,莊老師,你看圣斗士嗎?我最喜歡的圣斗士是鳳凰座一輝,工作后掙了錢,收藏了很多一輝的模型,有一座是他穿著金色的神圣衣,身后垂下長長的鳳凰翎羽。一輝總是死去死去再復(fù)活,而且鳳凰座的神圣衣也是有生命的,毀壞了可以自愈。
他講述起鳳凰座的幾場著名戰(zhàn)事,戰(zhàn)斗的激揚,涅槃的燦爛,太陽仿佛伴隨著精彩的故事冉冉升起,帶著隆隆的巨響聲升起,迸射出道道金光,輝映著他年輕的臉。他說自己不該被生下來,抱怨活著真沒意思,但是他又多想好好享受生命,好好享受來人間的這一趟啊。陽光,星空,連綿的青山,雨后的草地,詩一般的公式,友情,體育運動,書,電影,花朵,熱乎乎的家常菜,各種各樣的好東西。
我告訴他,別灰心,千萬別灰心,這不是什么絕癥,也沒有嚴重到要從心理領(lǐng)域轉(zhuǎn)到精神衛(wèi)生領(lǐng)域,已有的理論足夠幫你認知了。
到底是為什么?他問。
我盡量不給他定性,假我,俄狄浦斯情結(jié),人格障礙,部分社會功能的缺失,這些標簽于他無益。人是多么復(fù)雜和差異化的存在,不是幾個概念幾種分類就能說清的,我嘗試著用他能聽懂的語言,跟他一起分析和逐步發(fā)現(xiàn)。
你感覺有個神秘人在指揮你,你是被迫進入到情境中的?
非我本心所愿,我想在平和友善的環(huán)境中工作啊。
仔細回想一下,事情失控之前你一般處在何種狀態(tài)中。
不知道,就是感覺難以忍受,局面、氛圍都不對。
輕松的氣氛,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為什么難以忍受?
他皺起眉頭,是呀,為什么?
也許,這些會令你感到不適,因為不適你才想改變。
改變舒適的環(huán)境?他瞪大眼睛。
你不斷創(chuàng)造條件,讓自己置身于對抗性的境地中。
我創(chuàng)造的?但處在這類境地中并不愉快,很壓抑。
并不愉快,可是你熟悉,你熟悉這種恐懼——敵人在身邊,讓你不得安寧。你盼望回去,讓自己沉入業(yè)已熟悉的恐懼中。
業(yè)已熟悉的恐懼?
是的,與其等待不可知的恐懼,不如先期沉入熟悉的恐懼中,這樣就有一種虛幻的掌控感。如果說有個神秘人的話,這個神秘人,就是你的恐懼。
他說,那業(yè)已熟悉的恐懼是什么?敵人又是誰?
一種癥狀的背后必然勾連著一大段過往,熟睡的個人生活史,需要慢慢叫醒它。我說。
他那么聰慧,我覺得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他回避著我的眼睛,說,這一層要慢慢體會。
我點點頭,不用急,今天也差不多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五
江愷離開后,我在診療室躺了一會兒才回家?;氐郊?,走進臥室,打開衣柜門,感應(yīng)燈隨即亮了,斂藏的光在小小的空間里伸展開來,大衣、毛衣、襯衫,擠擠挨挨擁過來。我從抽屜里拿出一塊洋布,藍底白花,顏色舊舊的。不是用舊的,是不曾流走的時間一層層蒙在上面,讓它變得晦暗也變得沉重。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昏厥。原來蘇醒不是一瞬間的事,而是一節(jié)節(jié)、一格格的。先是有耳朵了,聽見喊我的名字,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傳到耳邊已經(jīng)衰弱,回聲蕩悠悠地響起,在空曠處經(jīng)久不散,絲絲縷縷地飄著,聲音的細絲被一根根抽長,漸漸斷了,風一吹,沒了。接著,我感覺到身體的存在,不是實心的,是玻璃球,能看見里面樹枝一樣的脈管,懸浮流動著的血液。再往后,有觸覺了,指甲蓋劃過的地方?jīng)鰶龅模氰F架子床。最后,有什么東西重重撲在身體上,我猛地坐起來。
孩子的臉是青紫色的,雙目緊閉,他還沒來得及看我一眼,看人間一眼,眼睛就合上了。人們在床前箍成一個半圓,紛紛勸說著,要把他抱走,我扯過被子蓋上他,只露出拳頭那么大的頭,說讓我抱著他吧,就一個晚上也行。熄燈后我靠著一個枕頭,在黑暗中注視他。相鄰床位的人背過身去,嘆息聲比披散下來的頭發(fā)還長。我摸索著下床,繞過彎曲的樓梯,走到有路燈的地方端詳他的臉,我想記住他的模樣。那做母親的一夜很短很短,一叢叢黑黝黝的冬青樹很快從晨曦中顯現(xiàn)出來,頂著初生般的濕漉漉的綠。夜里多個瘋狂的想法,比如說把他做成木乃伊,把他浸泡在某種溶液里,把他冷凍起來等待醫(yī)學(xué)的飛躍,像晨霧一樣升起又消散了。最后我手里攥住的是一塊裹他的棉布,我湊過去聞,大口吸氣,好像這樣他的氣息就能在我的身體里往復(fù)循環(huán)了。后來過了很久很久,我已經(jīng)可以敘述和談?wù)撨@件事情時,別人聽了覺得可怖,對我來說卻是一輩子最溫柔的夜晚,我跟我的孩子在一塊兒,胸膛貼著胸膛,靜靜地等著天明。
江愷提到過他的母親,洛陽人,恢復(fù)高考后考入鄰省的院校,畢業(yè)后回老家分配進科協(xié)工作,然后結(jié)婚生子,日出日落,清晨暮晚,在辦公室和自己的小家之間來回往返,像生活在小城市的無數(shù)女人一樣,大半輩子的經(jīng)歷都很簡單。
六
今天的咨詢,我試著問詢江愷一些問題。談及過往的經(jīng)歷,談及母親,一鱗半爪的,他仍未提供太多細節(jié),費力想一會兒,搖搖頭,好像實在沒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可說。他解釋著,就那樣,每個人都是那么過來的,沒什么特別的。
他對母親的感情尤其復(fù)雜,也許有足夠的材料可供解析,卻不愿別人觸碰。雖然他支支吾吾的,我也大體上能估測出他的成長環(huán)境,畫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并可以預(yù)見到那些并不“特別”的日常背后隱藏了些什么。
他說,上次咨詢完回到家,關(guān)于“熟悉的恐懼”,思來想去有點明白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覺察,覺察到就夠了。我不想勉強他全部說出來。
那晚把想到的都寫出來了,寫完一看,線條很清晰。
我并未表示贊同,說,人精神上的迷惑和混亂,成因往往很復(fù)雜,我們可能只是找到一部分原因,甚至找到一個因也沒有那么重要,主要是在找的過程中確認了自己想要改變和新生的信念。
他附和著,當然,拎出來線條只是第一步,難的是怎樣不走回老路。
我建議道,有些情況下一旦發(fā)覺自己正往熟悉的情境里滑行,意識馬上接管過來,強行中止,多試幾次,一次奏效有了正面的體驗,以后就容易應(yīng)對了。
我記下了,等著試試這個方法。對了莊老師,我再請教一個問題,像我這種情況,焦慮變成常態(tài)了,每天總感覺很累,工作不忙的時候也又困又乏,有什么辦法改善一下嗎?
我了解他的情況,對他來說焦慮不是那個誰都能隨意說出的流行詞,而是實實在在的折磨。手頭沒有事,身體坐下來了,周圍也沒有別人,卻還是感覺鬧哄哄的,為什么?因為思維太可怕了,它不停止你就沒法得到真正的休息,為了片刻的寧靜,人們想過多少辦法呀。
該怎么描述呢,這樣說吧,我每一秒都活在下一秒,腦子里一個念頭擠開另一個念頭,成千上萬不停翻涌,太累了。還有一些時候會突然全身發(fā)抖,心臟猛烈地跳,好像要跳出喉嚨離開身體,跟快要死了一樣。他補充道。
焦慮是表象,是次生情緒,關(guān)鍵要認識到引發(fā)焦慮的源頭。另外,焦慮漫上來的時候,你會看到什么畫面或聽見什么聲音嗎?我問。
有聲音,是秒針咔嗒咔嗒的聲音,這聲音一響好像就永遠不會停。我完全靜不下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點點頭,說,感覺自己精力好腦子清楚的時候,分析一下為什么會聽到這個聲音。至于方法上,瑜伽的冥想,道家佛家的打坐,都會有幫助,心理學(xué)上的正念練習也成為很受重視的治療方法,有個常用的小辦法,數(shù)呼吸,有的心理學(xué)家認為數(shù)呼吸和焦慮不可能同時發(fā)生。你找找這方面的書,按步驟來練習練習。
可以練習是吧?
試一試,正念練習不是包治百病的特效藥,每個生命都是獨特的,人和人太不一樣了,調(diào)節(jié)的辦法因人而異,慢慢摸索吧。我猶豫著,要不,我分享一下個人體驗?
他坐直了身子。
我說,旅行的時候,有些美景來得出其不意,它撞進生命的那個瞬間,我活著卻忘了自己活著,既融合又出離,既遲鈍又不可思議的敏銳,出神和忘我之后是大自在,是真休息,感覺特別滿足,感覺還有太多未知的好處等著我去發(fā)現(xiàn)和喜愛,繼續(xù)生活的興致就很高昂。
他說,太神秘了。
我有些沮喪,嘴里卻鼓勵著,江愷,有一天你也會體驗到的。
心理學(xué)上對人的這種狀態(tài)有很多研究,我刻意不援引理論,更不想啟用多巴胺、皮質(zhì)醇等名詞,從神經(jīng)機制的角度來說明背后可能的原理,那些美妙的瞬間,不能求取也無須解釋。風、陽光、景物、樂曲、一段文字,生活中的一個偶然,都有可能把我們帶到那個安靜的地方,從那里走出來的人,身上會煥發(fā)著異樣的光彩。
既不玄妙也不靈異,只是需要一些機緣。
七
接下來的一次咨詢還是一小時。
這次剛上來他就有點不在狀態(tài),眼神游移,說話總重復(fù)。我不逼問他什么,只是暗中放緩了節(jié)奏。后面他尋著個空當說,過兩天要回趟老家,請假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
家里有事嗎?我問。
有事。外婆心衰住院,住院的時候沒通知我,現(xiàn)在好轉(zhuǎn)些,出院搬到我姨家了,我媽才告訴我。
那就回去看看吧。
怪怪的。最近這些年回家都是因為有人生病,前年我爸喝酒摔傷了胯骨,還有一次是奶奶感冒轉(zhuǎn)成肺炎,在醫(yī)院里住了些日子,我陪床陪了幾天。我跟我媽很久沒打電話了,她一打電話,我接通之前就在想,是不是又有人住院了。
很少打電話?
不知道該聊什么,更怵頭回家,很怕見到他們,很怕當面跟他們說話。
我說,洛陽是個讓人神往的地方,我還沒去過呢。說完了,我察覺到自己竟然期待地看著他,心里的想法就此清晰起來。
他說,并不是想象中的樣子,大概地下還屬于古代吧,地上滿街連鎖,就連仿古也跟別處無異,工藝是差不多的。
龍門石窟該去看看。我說。他看看我,似乎想接句話,張張嘴又合上了。
為了避免在停車場再碰見來訪者,我一般會遲些下去。發(fā)動好車子,要開出停車位的時候,遠遠的,兩道車燈打過來,接著一輛寶石紅色的車子駛近,車窗降下一半,江愷露出頭來,要不,我給你當個導(dǎo)游,莊老師?
我打開車門,走下來說,謝謝你,江愷。
開出停車場,很快駛上一條沿著海灣修建的快速路,道路兩邊的燈被一盞盞拋在后面,儀表盤上的數(shù)字跳動著,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開越快。腳離開一點兒油門,車速慢下來,心里依然很亂。洛陽之行我將以何種身份出現(xiàn)呢?心理咨詢師不是神仙不是救星也不是導(dǎo)師或朋友,我無法預(yù)見多重關(guān)系會為治療帶來什么,這讓我覺得危機四伏。也不是頭一回了,接訪江愷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破例,也許在職業(yè)生涯的末期,我不想再自欺再使用最省勁兒的辦法,一個熟極而流的套路化和市場化的診療程序,這樣只是可以較快地顯現(xiàn)效果,并確保咨詢師在慣性中舒適滑行。變換一種方式,來訪者可能會有更大改善,很多心理學(xué)家的治療不是完全靠一個模子,而是尊重隨機和偶然,也并不避諱跟親友的接觸交流。那種治療方法古典從容,跟謀生無關(guān),跟今天通行的職業(yè)規(guī)范也是抵牾的,卻是傾盡了努力讓一個生命最大程度地自如地活下去。心理學(xué)學(xué)派眾多,任何一個天才的心理學(xué)家都有能力開創(chuàng)幾種分析診療的方法,杰出的心理醫(yī)生則會為每位病人制定獨特的治療方案。為了讓來到世間的生命少一點成長的傷痛,讓父母們養(yǎng)育孩子時少一點蒙昧,溫尼科特耗費畢生精力研究上萬名嬰兒,細致觀察母嬰之間的相互作用??坪?、克萊因、貝克、馬斯洛、霍妮,他們終日面對著遺忘、防衛(wèi)、不誠實的對象,在不可知論的壓力下試著了解人類解脫人類,想著想著,我心里有了支撐,力量慢慢回來了。
八
幾天后,我跟江愷在高鐵站會面。上了車,我們第一次并排而坐。江愷低頭看看車票,說,想起來了,剛結(jié)婚時我跟小雪也是坐這趟車回老家的。
我記得于小雪說租了房子準備搬出去,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忽然想到另一個女人,一個中年將盡的來訪者,在即將步入暮年的時候她坐在我對面,總結(jié)自己的婚姻:二十多歲時離開原來的家庭組建了另外一個家庭,以為新生活要開始了,那時不知道這是人世間最難的事情之一,一晃幾十年,經(jīng)歷了成千上萬次爭吵,到頭來,說到底,是被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平白折磨了這么多年。
于小雪會不會也這樣走入暮年,想到這里,我看了江愷一眼,他正望著車窗外面。
起先高速列車在多山的地方行進,穿過一個個高大的山洞,接著地勢平緩了,只剩幾座線條圓潤的小山嬌憨地站立著,溪流緩慢婉轉(zhuǎn)地流向遠處。時值仲春,水田和菜畦籠著輕煙般的綠,水墨的風韻,不像盛夏時綠得那樣實,那樣有筋骨。
中午吃完盒飯,江愷閉上眼睛休息,我也歪在座位上打盹兒,半睡半醒間,我聽見耳邊的呼吸聲急促起來,轉(zhuǎn)過頭去,正好迎上他睜大的眼睛。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問他。
他把手掌覆在額頭上,半天才調(diào)勻呼吸。他湊近我,低聲說,越往北走越害怕,之前看過的恐怖片都浮現(xiàn)出來了。一閉眼就看到《斷頭谷》里的場景,到處是濃霧,樹林里跑出來一匹馬,閃電劃過,一下子看清騎馬的人沒有頭,無頭人全身鎧甲,手里拿著長柄利斧,他在追殺我,我跑到一棵樹下,看見一顆顆頭顱從樹根下滾出來,脖頸處的斷茬還滴著血,血珠慢慢滲進泥土,地也變紅了。電閃雷鳴的,暴雨落下來,雨水混合著血,汪起一個個血紅色的水洼。
太真切了,跑得喘不上氣來。他搖著頭又摸摸袖子,那么大的雨,衣服居然沒有濕。
我本想問個究竟,看到他虛脫的樣子,加上此時又在疾馳的密閉列車里,只得按捺下來,起身幫他接了一杯熱水。他疲憊地望著窗外,河流、田野、遠處的民居,不停地往后掠。我知道他不在這里,不在這節(jié)車廂里,他又奮不顧身地沉浸到某個特定的情境里,置身于他竭力想忘記的一段過往中。我想起他在一次咨詢中問過的問題:怎樣才能獲得他人的愛?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訴他,從你生下來到現(xiàn)在這一刻,肯定有很多人愛過你或正在愛著你。其實我想說的是,真正的愛無法獲得或贏取,我還有一個猜測,他話里的“他人”也許可以換成另外的詞——母親。
快進洛陽站了,他站起來取行李,行李箱很重,我?guī)退恿艘幌?。取下行李,他呼出一口氣,好像終于下定決心,說,我沒告訴他們,我爸媽,沒告訴他們今天回來。之前拿不定主意,沒想好這次回來見不見面,剛才經(jīng)歷了一次追殺,我決定了,看完外婆就走。
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他提議在龍門石窟附近找家酒店住下,我說都聽你安排,問他什么時候去探望,回答說明天上午。
到了酒店,天色尚早,他說,莊老師累不累?安頓好可以去石窟轉(zhuǎn)轉(zhuǎn),走幾步路就到了。我點點頭,說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其實他剛經(jīng)歷了夢境中的一次獵殺,肯定比我疲憊多了,他只是撐著一口氣想早些帶我游覽。
九
站在石窟門口望過去,成千上萬的石刻佛像沿著伊河?xùn)|岸逶迤而來。
光滑的崖面往里掏,掏出來凹形的佛龕,鑿錘對著大塊的巖石,鑿下不是佛像的部分,佛,就出現(xiàn)了。巨大的佛像跟山體似斷還連,只能仰望,低處的巖石上,數(shù)不清的小造像依著山勢密密排列著,小佛像只有幾厘米那么高,卻依然讓人覺得壯麗。
江愷一路介紹著,哪一尊是精品,什么年代,有何特色。他說記不清來過多少回了,又走了幾十步路,他指指前面,快到了,龍門最大的一尊佛。
我們來到盧舍那大佛面前。此處游人最多,導(dǎo)游被擴音裝備放大的聲音此起彼伏,幾個歷史人物的名字不斷被提及。我沒有細聽傳說,仰頭看去,看到大佛融進了山石中,她是菩薩,她也仍然是半座山。我被她的神情迷住了,忘記了她是石頭,奇異的感覺涌上來,好像我無論移動到哪個位置,她的目光都像暖煦的風一樣吹拂過來。還記得有一年去西安散心,見到秦陵深埋在地下的永生軍團,一個個高大的陶俑,斜斜地扎著發(fā)髻,沒有眼珠和瞳仁,永遠無法與之對視,看著看著一股涼意順著脊背爬上了后腦勺,大夏天的,我打了個大大的冷戰(zhàn)。
不是為了旅行而來,此時游興卻真上來了,問江愷能不能再去白馬寺,他看看表,說趕過去試一試吧。
來到白馬寺,寺門關(guān)著,已經(jīng)閉門謝客。我們沿著赭紅色的圍墻走了走,暮色漸漸圍上來。燈光疏疏落落地亮起,不遠處是一家小酒館。
郊野之地,路上車輛很少,行人也零零星星,天黑下來,是荒村一般的寥落清寂。進到小酒館里,我們商量著點菜,芹菜熗花生米、小酥肉、焦炸丸子、蒸槐花,主食要了半打鍋貼。菜單翻過來看到有糯米酒,我問他,喝點酒嗎?他笑笑,度數(shù)不高可以。
很快,店家溫了一壺酒上來,酒壺旁是一個小瓷碟,放著干桂花。我先把酒倒在杯子里,再灑上厚厚一層桂花。乳白色疊著金黃色,米酒的酒香托著桂花的甜香,在不大的屋子里漫溢著。
熱酒入口順滑,跟酥肉、丸子和閑聊也相宜,我們又要了一壺。北方初春的夜晚還有些清寒,喝了幾杯酒身體才暖和起來。我拈著酒杯,想起大佛的面容,嘴角浮現(xiàn)出笑意。
笑什么呢?江愷問。
我說,江愷,你去過很多次石窟了,給我說說,你在大佛臉上看到了什么?
很莊重,莊重里還有點親切。他說。
嗯,莊重、親切,還有嗎?想想她的衣服。
衣服,衣服是袈裟,石頭的袈裟。江愷有些出神。
對,石頭袈裟,是石頭嗎?
不是。他仰頭喝下一杯酒,手拿著酒杯在桌子上畫圈,說,是石頭也不是石頭。
我回憶著雕像的每一個細節(jié),心里不住地贊嘆,大佛的通肩袈裟像隨手捋起水的波紋,披在身上,衣紋懸垂著,一道道綿軟自然的弧線,看不到任何峻急緊張的轉(zhuǎn)折。
石頭凝固下來的是什么?說說你的感覺。我繼續(xù)跟他探討。
他說,垂感。
會不會還有一個詞可以替代?我說。
他捏住眉心,讓我想想。
石頭凝固下來的,是松弛。他說。
對,那是石佛最好的狀態(tài),也是人最好的狀態(tài)。玻璃門上起了一層霧氣,隔開了小酒館和外面茫茫的夜。我看見,他聳著的雙肩漸漸沉下去,脖子出來了,變長了。
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驚訝地張大嘴,說,你看,腳在使勁兒,我的腳居然在使勁兒,明明喝著酒說著話呀,使勁兒干嗎呢?我循著他的視線見到桌下的一只腳,只有前腳掌著地,隔著鞋子仿佛也能看到:他的足弓繃緊,腳趾在用力摳地。
腳慢慢放平了。
原來我是這樣存在著的,像劍拔出來,弓拉得滿滿的。江愷不敢相信。
過了一會兒,他說,下雨了。我用手抹抹玻璃上的霧氣,向外看去,只看到一小框黑夜。
他吸吸鼻子,下了,我聞見雨味了。
杯中米酒,安安靜靜地待著,慢慢地,上面澄出一層透明的青汁。半晌,雨點才稀稀疏疏地落下來,悶聲打在地上,似乎數(shù)得清,漸漸地,雨點小了也密了,像簌簌落下無數(shù)粟米般的小花蕾。
剛才好像去了一個地方,從沒去過的地方,那里太寂靜了。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我不去打攪他,等待他徹底回過神來。又過一會兒,他說,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那種心安的感覺,很陌生,也很美妙。
我點點頭。好長一段時間了,故去的兒子沒有再出現(xiàn)在夢境里,他好像走了,真的走遠了。
咱們接著聊吧,莊老師。
又加上一份牛肉湯,就著熱騰騰的湯,我繼續(xù)跟他閑聊。文章、書法、琴曲都能看到背后的人,至少看到人某個時期的狀態(tài),他是焦灼的還是安詳?shù)?,生硬的還是柔軟的,甚至于能感覺到他的氣,他呼吸的長短和輕重。比如說有的文字整篇讀下來,能感覺到作者氣短氣促,因為文章也在呼哧呼哧大喘氣。還有的文字一驚一乍,吸引,當然吸引,就像字里行間伸出一只手,強拉著你走。再說說女人的美,有的女孩子認為優(yōu)雅是凹出來的、擰出來的,是對抗出來的,其實自然放松的時候才可能談得上好看,骨架舒展,脊柱曲度正常,挺胸抬頭不但不累,反而是最舒適的。
人的體態(tài)以及面龐的紋路走向里,幾乎儲存刻印著過往所有的情緒和心理習慣,那些恐懼和焦灼并沒有倏忽而逝,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日久天長地凝結(jié)了下來。
走出小酒館時,我才意識到剛剛是一次藝術(shù)治療,沒有感覺到它的開始,也沒有感覺到它的進行,概念和知識隱去,點、節(jié)奏、設(shè)計、目標皆不明晰,即興而偶然。
我也很久沒這么松弛了。
躺在酒店的白色大床上,江愷的話還在耳邊回蕩。細雨瀟瀟,一燈如豆,木桌木椅,酒菜溫熱,門外傳來鳥兒振翅飛過的聲響,過后天地俱寂,更是悠然神遠。他環(huán)顧四周,說,我這些年,就是這樣的時刻太少了,太少了。
十
酒店的餐廳供應(yīng)自助早餐,我端著盤子一圈走下來,盤子里有了白煮蛋、香腸、青菜和切成小塊的油條。放好盤子,想起粥還沒盛,去盛了一碗小米粥,順手接一杯豆?jié){,往回走的時候,江愷進來了,他看見我,示意我先找位置坐下。
上午他計劃看望外婆,我是跟著去還是自己游覽洛陽,昨天沒有商議,也是怕他拒絕,我故意沒有提及。他取餐坐下,我想著既然吃早飯遇見,正好也就一起去了。
為了表弟上學(xué)近,我姨沒往樓上搬,住的還是平房小院。老人家心里戀著住平房,出院才同意過去的。我家住在高樓層,外婆才不肯來呢。江愷一路說著,很快出租車在一條胡同前停下來。
胡同很深,往里走了幾十米,江愷仔細看看大門,辨認一下,說是這里。
開門的是一個有點年紀的女人,短發(fā),體胖,毛衣在身上匝出來一個圈一個圈的。她袖子挽著,手上沾滿白沫,好像正在洗東西。江愷愣一下,叫聲阿姨,女人看看他,搖頭表示不認識。江愷說,王莉是我小姨。女人“哦”了一聲,把門完全打開來,說,都上班去了,就我跟老太太在家,我姓徐。
徐阿姨,我從外地趕回來看看我外婆。江愷邊說便往里走,我跟在他身后。
院子方方正正,中間墾出一塊松軟的菜地,蔓著菜苗,搭著黃瓜架和扁豆架,一大一小兩只貍貓在院子一角的香椿樹下躺著。女人把我們引到東頭的房間,轉(zhuǎn)身離開了。江愷快步走進去,我跟著邁步,隨即又縮回腿來,就站在門口往里看。
老人坐在床沿兒上。畢竟是八十歲的老人了,認出外孫,話跟不上,吃力地咳出幾個音節(jié)。江愷跟她說話,她也聽不清。我試著根據(jù)她的臉想象江愷媽媽的模樣,然而這張臉已沒有清晰的輪廓,眉毛掉光只剩下淺淺的白印子,眼皮垂下來幾乎覆蓋住眼珠。透過眼皮沒遮住的不規(guī)則的兩條縫兒,她定定地看著江愷。
江愷坐在她身邊,說,歇著吧,外婆,咱不說話了。陽光鋪在床上,老人瞇上了眼睛。江愷輕輕站起來,從背包里往外拿東西,一一放在桌子上,奶粉、蛋白粉、鈣片、蜂膠、花旗參,一套保暖內(nèi)衣。還有一只智能手表,這種手表可以測血壓、呼救,我在商場見過。他拿著手表回到床沿兒,戴在外婆手腕上,她還是沒有醒,他就握著她的手,不言不語地看著她。老人猛地醒過來,兩人又開始說話,翻來覆去那幾句,她聽不清,他也聽不清。
老人指指屋角,一個簡易馬桶放在那里。她站起來,江愷趕緊扶著,她挪一步,江愷挪一步。她并不胖,坐下去時身子卻顯得很沉,重重地砸在馬桶圈上。她解完小手,繼續(xù)坐著,好像解小手就用光了力氣,只能在馬桶上坐著攢勁兒。好大一會兒她表示可以站起來了,江愷兩手放在她的腋下,幾乎是把她叉起來的,她喘息片刻,抓著江愷的胳膊往回走,更慢了,一頓一挫地挪著。我看看手機,在這房間里一來一回居然耗去二十多分鐘。
日光一點點移動著,月季花的影子印在窗玻璃上,老人的頭緩緩垂到胸前。
他躡手躡腳地走出來,我們一起來到院子中央。江愷不住地搖頭,說,前年還不是這樣的,能打牌能上街買菜,老人老起來太快了。
徐阿姨在偏房里忙活,見到我們就推開偏房的小窗戶,探著身子說,中午陪你婆吃飯吧?我多收拾幾個菜。
不了。他高聲說,又轉(zhuǎn)頭低聲向我耳語,一會兒我姨我姨夫該下班了,咱先走吧。
女人說著怎么不吃飯呀,追出來送??此谏祥T,我們才往外走。
在胡同里走了一小段,江愷忽然停下來,往后退了幾步。胡同口迎面走來兩個人,一前一后,都推著電動車。江愷轉(zhuǎn)身看看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又往胡同另一頭看,堵死的,他雙手抓著背包的肩帶,一下子緊張起來。我把手輕輕搭在他的背上,怎么了,江愷?
我看著他,很明顯他想飛走卻少生了一對翅膀,他出了一身大汗。
那兩個人走近了,走在前面的是個女人,嘴里叫著江愷的名字。
你們怎么來了?江愷沉著臉。
你姨叫我們過來一起吃飯。女人看到江愷的臉色,有些畏懼的樣子,說,她不知道,不,頓了頓,你不是還沒買上票嗎?你姨不知道,我們不知道你回來。
我倒是聽明白了,也猜到他們是誰了。料想是保姆通知主家有客來,主家再往下張羅,就把他倆張羅上了。江愷好像受到很大挫傷,說,誰要吃飯,走了。
女人嘴里說這孩子,不停地拿眼覷看江愷,畏畏縮縮的。他厭煩地別過頭去,閉上眼睛又睜開,忽然邁開步子從兩輛電動車之間走過去。
江愷。
女人的聲音怯怯的,尾音細弱,可能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江愷停住步子,肩膀一聳一聳地大口呼吸,忽地回過頭來,我們都嚇了一跳。他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我只能等著。
他咬著牙說,爸,你這輩子真虧了。
音量不大,一字一頓,硬,刺耳,沒頭沒腦,卻又直奔靶心。我沒想到是這句話,接著才注意到推另外一輛電動車的男人,男人穿著三??垩蛎承暮蜕钌餮?,普通的長相,頭發(fā)黑白摻雜,北方中年男人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話是不能單獨出現(xiàn)的,前頭必然有很多很多句,這句話開裂的地方,不盡之意汩汩往外冒。
江愷嘴里說著你別逼我了,跌跌撞撞地走出胡同,我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他泥塑般呆立的父母,辛酸一波波淹上來,怎么也壓不下去。胡同夾道里,不知誰家的一棵玉蘭樹,長長的枝條伸出院墻在半空中一顫一顫的,頂上的花開了,花瓣像瑩潤的白玉片子,底下花苞鼓鼓的也快綻開了。
你是?不知過了多久,她問起來。
江愷的同事,辦公室挨著,我姓莊,碰巧來洛陽出差。我撒了個謊。剛才我注意到,江愷看見她時倒退幾步,她也一樣在認清楚江愷時,往后退了兩步,躊躇一下才繼續(xù)往前走。
她點點頭,尷尬地笑笑,說,真是怕了他了。話頭隨即一轉(zhuǎn),來家里坐坐嗎?
這次來洛陽是想借機見見江愷的父母,甚至以為我能一力促成雙方的和解,昨天江愷說不回家時我還有點失望,沒想到今天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一時勁頭兒也不大了。
掙扎片刻,我說,方便的話就去家里,隨便聊聊。
十一
兩人一路引著我來到小區(qū),小區(qū)的建筑物很疏朗,花園開闊,種著些合歡、夾竹桃、石榴、垂絲海棠,地上除了草坪還有大片的毛杜鵑和矮牽牛,水系景觀也愉人眼目,防腐木的平臺,曲水游廊連起幾座小巧的六角涼亭,岸邊隨意散落著幾塊景觀石,流水潺潺,紅紅白白的錦鯉在硬幣大小的綠萍間游弋。江愷媽媽還未從打擊中恢復(fù)過來,放好了電動車,上樓的時候走錯樓道,丈夫喊她也沒聽見,自己覺出來才慌忙往后退。
她邀請我倒不是隨口客套,是巴不得跟熟悉兒子的人聊聊天,掌握些情況,求個安心。
我坐在沙發(fā)上,左右看看,好像哪里有點不對勁兒。我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說參觀一下裝修吧,江媽站起來,說哪里裝修了,能住人就行。先來到江愷的房間,她說,搬過家,這里的布置還跟江愷小時候差不多。一個老式的寫字臺挨著窗戶,寫字臺桌面和兩側(cè)粘滿貼畫,我湊近了看,貼畫不是年深日久磨出來的那種斑駁,看上去像被人大力撕過,彩色圖案和白色粘膠一條一條交錯著,隱約還能看出一點變形金剛和足球小將的圖案。單人床上的被褥卷著,露出下面的床板,床旁邊是書櫥,透過書櫥玻璃能看到一排排題典。我拉開玻璃仔細看,除了題典還碼放著一厚本一厚本的模擬試題,都是土黃色的書脊。衣柜貼墻放著,也許柜門后面就存放著江愷的各種小物件?珍藏著童年記憶、散發(fā)出私人氣息的小物件。趁江媽背對著我往外走,我打開一扇柜門往里看,見柜子一角放著塑料繩捆扎在一起的書,匆匆一瞥,最上面一本《圣斗士星矢》的封面是一片一片的,被透明膠布粘起來,還是可以看出碎裂的樣子。
跟著江媽往外走,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窗簾半掩著,屋里有些暗。
接下來我說參觀房子的格局就行,只在房間門口張望張望。陳設(shè)都差不多,東西很少,一點兒雜物也看不見,每個房間都有鐘表,臥室里最多似乎有三個。
再回到客廳,江爸不見了,想是趁機逃脫躲進了房間。江媽坐下來,嘆口氣說,別人家的兒女越長越成熟,江愷快三十的人,越來越孩子氣。這孩子變了,不敢認了。
孩子氣也不是什么壞事。我說。
他在單位怎么樣?
挺優(yōu)秀的。我有意使用這個詞。
江媽臉上有喜色,說,從小就是小大人,堅強、懂事、學(xué)習好,從不弄鬼掉猴的。我年輕時氣性大、愛著急,有一回趴在床上生悶氣,他嗚嗚哭著給我端來搪瓷杯,媽你吃點方便面吧。我接過杯子,一摸杯子壁是涼的,原來他用涼水泡的面,我一下就笑了。
我笑不出來,仿佛看到了那時的江愷,一個安慰母親的小男孩,一個照顧大人情緒的小男孩。
知道鄰居們怎么夸他嗎?到現(xiàn)在我還記著,說這是個英雄孩子。
小英雄江愷。我環(huán)顧客廳,想找到一幅江愷兒時的照片,白墻上什么都沒有掛,電視柜上只有一個關(guān)著的機頂盒,指示燈沒有亮。
江愷小時候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木訥,聰明機靈著呢,那時候說起神童來,江愷也算一個。
我露出一絲苦笑。多年的咨詢經(jīng)歷讓我有機會看清背后的底細,很多所謂的聰明小孩,不過是因為成長環(huán)境惡劣、時刻準備著應(yīng)變而不得不警醒聰明,一個孩子哪里需要這么多聰明,孩子要是像個孩子,該有多好。
她繼續(xù)說,一直到他考上學(xué),沒操過心也沒感覺到什么叛逆期,平平順順過來了,那些年過得真快。她喜歡回憶,說起來就停不住,她想使勁兒拉著我,在那段日子里多轉(zhuǎn)悠一會兒,那段日子里,江愷身兼金童、尖子生、小天使數(shù)職。
陽臺上的衣架被風吹得砰砰亂晃,我心里隱隱的感覺變得更加清晰。我說,這么大個陽臺,前面又沒遮擋,光照充足,怎么不養(yǎng)點花呀。
她愣一下,嘴里含混地說小區(qū)有花,很快扭回正軌,說,江愷呀,那些年真是爭氣。
后來呢?
后來,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就大變樣了,我對他的希望不像以前那樣容易實現(xiàn)了。
你對他能有什么希望,就是母親對兒子的希望吧。我說。
我希望也沒用,他這些年不太順。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挺順的,接下來在大學(xué)、在社會上反而磕磕絆絆的,他說自己沒什么朋友,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一個年輕人怎么能說這樣的喪氣話呢。他的眼神也變了,小時候眼睛里晃著兩個小太陽,一看就是個熱誠孩子,現(xiàn)在冷冰冰的,讓人見了就想躲開。
她忽然想到什么,說,跟真事一樣,前一陣子給我寫信,打印出來寄給我,說一打電話就吵架,說不透。有什么好說的,他就是不孝順,他就是煩我,我喘氣兒都有錯。
信上怎么說?
神神道道的,看心理咨詢什么的,我打聽了,什么咨詢,是哄著他說小時候的事,全賴在父母身上。他這么大個兒人,對自己就沒有責任嗎?簡直走火入魔了,就會埋怨我,說我沒有靈魂,活得不真實,好像我是那種很壞的女人,冤呀,沒處說呀,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哪些地方做錯了,想破腦袋都不知道。我這輩子什么也沒做就培養(yǎng)了一個孩子,孩子竟然說我獵殺他,你看這用詞,我不過稍微嚴厲些,管得緊一些,當媽的不都這樣,也沒見人家的孩子活不成。
她看著我,尋求支持,你說是不是,孩子來了,說來就來,誰天生會做母親的?
我小心地看她一眼,她周身似乎沒有多少熱乎氣兒,看上去又扁扁的,沒有長寬高,像個小黑點在茫茫的水面上晃蕩漂浮。我聽懂了江愷的那句話,并非指向男男女女那方面的,他另有所指,她根本沒聽懂地臊紅了臉。剛才一進門我就感覺冷感覺不舒服,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屋里少了點什么,這個少,并不牽連著錢的困窘。屋里干干凈凈卻沒有一盆花草,哪怕一盆仙人掌或一盆枯死的花,也無裝飾品,或好看一些的生活用具,色彩也單調(diào),望上去一片灰撲撲的。跟樸素無關(guān),是荒蕪的氣息,草草的,不知道在往前趕著什么。因為莫名的惶急,一切剛好夠用就行,準確得嚇人,閑置在這里是不被忍受的,熱情、快樂,也嫌多余。
在這個叫作家的地方,發(fā)生過很多無人在意的小事,它們伏脈千里地決定著成年江愷的一舉一動。注意到我在打量四周,她說,我從年輕就喜歡素凈。
她是能說會道的女人,頗善敷衍,也會做戲,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卻是冷淡,對此刻活著的冷淡。她坐在我旁邊,但感覺上她并不在這里。她的積極和機警不過是浮泛的一層殼,里頭空空的。她的動作表情里藏著作為一個生命體的深深的懶怠和疲倦,岑寂的絕望如穹頂般低低地籠罩著。我仿佛能看見她獨坐在漫長的光陰里,像在默默忍受某種酷刑。
我向她推薦通俗一點的心理學(xué)書籍,她笑笑說,咱這把年紀別上這個當了。我說,也可以翻翻金剛經(jīng)。她說,小區(qū)里現(xiàn)在入教的不少。
我再次問起信的內(nèi)容,她不愿多提,說,好幾次想回封信,又覺得不過是換一種方式吵嘴,沒有新鮮的話要說,還是算了。
她失神地望著窗外,說,那些年,不用問不用多說話,我只要看他一眼,就一眼,他就知道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我也不怎么動手打他,不用動手,我只要不高興,不理他,他自己就慌得跟沒魂兒一樣。
一只小飛蟲從窗戶里飛進來,很快不見了蹤影,過了一會兒,屋子里光線暗的地方,出現(xiàn)一個綠瑩瑩的光點,晃動著,忽地,綠色光點一閃而過,消失在了明亮的地方。
我坐在她身邊,雖然她并不認為自己需要陪伴,我還是想陪她坐一會兒,就像陪著那些深淵里掙扎渴望得救的來訪者一樣,他們總是坐在我對面。有的不會哭也不會笑;有的天黑下來就如大難臨頭,好不容易熬過去一晚,第二天還必須一切如常地上班;有的一閑下來就覺得心慌,不停地干事,不停地制造高潮,目標達成之后卻一片虛空,更加難受。
她背著光坐在椅子上,雙手從兩腿間垂下去。半天,她抬起一張凄苦暗淡的臉,嘆口氣說,變了,世道變了,讓我趕上了。
會好起來的,日子總會好起來的。我寬慰著她。這會兒我不想跟她爭辯,更不想指點或責備她,想著這輩子大概只能見這一面,我就想把身上的暖意盡可能分給她,把信心也傳遞給她。我是真有信心,她兒子多善良呀,咨詢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地替她打了那么多掩護。
她霍地站起來,嚇了我一跳。她死死盯著墻上的表,驚叫著怎么一晃就十二點多了!她很慢很慢地重新坐下去,低聲說,又該做飯吃飯了,這日子過著,真是麻煩呀。
錦鯉游得很快,擺動的尾巴像一抹抹大紅顏料在水里化開了。跟江媽道完別,我在水池邊坐下來。水清且淺,陽光透下去,池子里晃晃蕩蕩的滿是光。池中央有一棵睡蓮,從莖中伸出來的長長的根,在水中一條條清楚分明,兩朵蓮花挺出水面,一朵年輕,一朵不太年輕了,一朵是藍色的,一朵是紫色的,幾只小烏龜趴在睡蓮葉子上,一動不動地曬太陽。魚在水里游弋,烏龜在葉子上曬太陽,天空和云彩也映在池中。我仰起臉來透過樹枝的縫隙望著天空,北方的天空總顯得更高遠一些,我這才長呼出一口氣。
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的江媽是一個看不出任何異常的媽媽,就是這個正常讓我憋悶地透不過氣來。一個多么常見的家庭,粗粗一看還是個好家庭,夫妻倆都有安穩(wěn)體面的工作,幾十年沒病沒災(zāi)過下來了,孩子學(xué)習好有出息,在大城市安頓住了,這看似完滿的一切卻讓我感到深深的惋惜。江媽上面,我看到一條粗大的脈絡(luò)從遙遠的地方延續(xù)下來,江媽只是其中的一環(huán),江媽背后,深厚久遠的傳統(tǒng)巍然而立,押著她,押著許許多多的生命。
她送我時說了最后一句話,江愷遲早要后悔的,后悔對我大吼大叫,等我死了他會撲在棺材上大哭,后悔我活著的時候?qū)ξ也粔蚝谩?/p>
十二
洛陽春天的牡丹不可辜負,看到真牡丹便覺得這些年受了國畫的騙。陽光下的歐碧如薄薄的綠玻璃一輪輪疊著,一串由輕到重的鈴聲,清新鮮靈得讓人忘了它其實也是富麗的,自然年年都開,見到的一剎那卻恍惚覺得這是它的第一次開放。
在牡丹園里接到江愷的電話,他說又沒控制住,真抱歉。我告訴他,不用控制,不用道歉。他當日就離開了,這會兒通話已是兩天后。我說起信件, 他才知道那天我去了他家, 他問你們聊什么了?我不知該從哪里談起, 直到掛了電話,他也沒再提起信件的事情。
回到酒店,看到前臺站著一個人在跟接待員說著什么,是江愷的父親。我以為他來找我的,正想上前,見接待員從存放柜里拿出幾樣?xùn)|西放在臺面上,一樣一樣都很熟悉,探望外婆時帶的禮物,江愷給父母也備了一份,不同的是,父母這邊還多送了幾本書。接待員把東西一股腦兒放在酒店的袋子里,遞給江愷父親,我退幾步躲到旁邊的旅游紀念品商店里,看著他拎著袋子匆匆離開了。
回程的高鐵上接到江愷的短信,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想預(yù)約下一次咨詢。我又談起信件并給了他郵箱,他回復(fù),莊老師,我需要時間想想。
到家已是深夜,一進門發(fā)現(xiàn)窗邊的虎尾蘭跟走的時候不一樣了,整體好像長高了些,新的葉片從土里鉆出來,葉子微微卷成一個小筒,還沒有完全舒張開。接著我朝沙發(fā)看過去,毛絨動物們坐在寬大松軟的沙發(fā)背上,白色鬃毛的馬駒,大眼睛的小獅子,火紅的狐貍,套著毛背心的綿羊,兩只手牽著手的柴犬,猴子呢,它向一邊歪倒了,我走過去,把歪倒的猴子扶坐起來,把它的黑色呢帽也正了正。我在客廳里陪著所有物件坐了一會兒才轉(zhuǎn)到臥室里,臨睡前看看郵箱,一堆未讀郵件,卻沒有我等的那一封。
休息過來也沒去單位,隔壁的劉先生知道我回來了,拉著我爬山、打壁球、逛茶葉展會。他開著一家中藥店,有些年份了,進貨的時候自己忙一陣子,平時有人看店,他只是偶爾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先是當鄰居,不知不覺又成了玩伴,經(jīng)常一起爬山也一起認識植物。剛知道我的職業(yè)時,他露出驚愕和擔憂的表情,下一次見面他對我說,以后我們要多游泳。我說你今天怎么沒頭沒腦的?他說,你天天泡在別人的苦水里,全是些避之不及的人和事,多大的折磨。我這才領(lǐng)會到他的意思,收下了這份關(guān)心并告訴他,我有督導(dǎo)師和自我體驗師,他們是我的守護神。我想起咨詢中心網(wǎng)站上對我的幾行介紹,姓名,資歷,受訓(xùn)背景以及咨詢范圍:壓力和情緒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癥,自我探索和個人成長,急性心理創(chuàng)傷。我差點兒忍不住告訴劉先生,掛在網(wǎng)站上面的名字并不是我的真名。
江愷預(yù)約的是周日晚上。我早早來到咨詢室,把洛陽買的牡丹絹花插在藤筐里?;ǘ淅C球般大,顏色是漸變的粉,只有一瓣顯得各色,近于深紅,像濕了的胭脂,紅色冷不丁一大步跳到粉白,倒是一點兒也不呆。摁下音箱開關(guān),一陣雁鳴聲響起,遠遠地從云霄里傳過來的鳴叫聲,在長空中一梯一梯地往下走。CD里是七首古琴曲,看來上回聽到《平沙落雁》了。音樂聲中順手打開電腦,一看郵箱,江愷的郵件躺在里頭,兩天前就發(fā)過來了。
愣怔一會兒,才點進去看。
媽,有一次給你打電話,沒說幾句氣氛就變得冷而怪,你好像收藏了很多冷話和怪話,躍躍欲試的就等著找個機會說給我聽。掛了電話我順手拿起手邊能拿到的東西,猛砸書桌一通,也是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桌子靠墻的一邊兒光滑平整,靠我的一邊兒全是大大小小的疤痕,一個小坑一個大坑的。
我坐在桌邊回想這些年。大學(xué)的前幾年渾渾噩噩,本以為考上大學(xué)就可以“做自己”,可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個啥,最后一年躲不過了,拼命學(xué)習補虧空,我知道我會考試,也通過考試找到了工作。工作后每天做著差不多的事情,往前一看,前頭沒有選拔性考試等著我,也沒有傳奇功業(yè)等著我去建立,一切都很平淡,我就提不起勁兒來了。零零碎碎的工作壓迫著我,我情緒變得很差,就擺出一副很不好說話的樣子,別人都怕跟我打交道。我盼著生病,這樣就不用來上班了,過了不久,早晨醒來一下床,趴在了地板上,我真生病了,發(fā)高燒連續(xù)燒了幾天,病好后我就換了工作。
新工作的最初我拼命表現(xiàn),希望身邊的人喜歡我欣賞我,表現(xiàn)了一陣又煩了。
空氣里遍布鐵鉗,箍得我喘不上氣來,很輕松的工作也會讓我暴怒,稍有波折我就會很擔心,我頂撞所有跟我商量事情的人,說別逼我了,別逼我了,他們都盡量少跟我打交道。我發(fā)脾氣的樣子很像你,就像你在替我生活。
接著,又到一個新單位。幾個月后熟悉無比的感覺回來了,我既渴望被肯定,又討厭別人指揮我命令我,很怕跟別人接觸,好像任何小小的接觸對我的生活都是一種打擾。我像一根繩子,被兩個想法拔來拔去。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感覺又要跟別人爭吵,感覺又將大禍臨頭。我在本子上寫道:“江愷,記住,當心頭升起一股煩躁時,不要再用習慣的方式去發(fā)泄和對抗。”合上本子再翻開,媽,你知道我看見什么了嗎?我看見幾段長得差不多的話,分布在本子的不同頁碼上,原來這些話,早就一遍遍寫過了。我沒法逃避了,各種困境一股腦兒圍過來,我游魂一樣在屋里走。小雪看著我,她的眼神讓我的心沉下去了,單位的人也是這么看我的。
你是誰?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呢?他們的眼神透露出這樣的疑問。
我怎么會變成這樣呢?那晚之后我開始看心理咨詢,咨詢師讓我認知到,原來黑夜如此漫長,走了二十多年仍在原地轉(zhuǎn)圈,原來成年后自以為自主生成的眾多行為,都不過是對過去的沿襲和模仿。我總是回到我們家的老房子,爸在家里待不住,屋里就我們兩個人。我坐在書桌前,緊張地用指甲劃過桌面。你的目光落在我后背,像一塊大石頭。你好像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兒,牙咬得緊緊的,雙目灼灼地盯著我,表情無比堅毅。目標就在前頭,我壓抑著所有的愿望往前奔(我多想跟著幾個小流氓在溜冰場邊學(xué)跳太空步?。?,讓自己時刻處在極不自然的亢奮中,激蕩的日子幾年一個躍進,一個突破接著一個突破,我只有完成了才能得到你的愛,我只有成為一個完美的好孩子才能得到你的愛,我也隨時準備迎接你的尖叫和哭泣,因為即使這樣,你還是覺得慢,覺得不夠好,你督促我盡快忘記怎么一步步地走,路,跳著過就行了。大部分時候你不說話只是沉默著,我也沉默著,沉默過后我躺在床上卻感覺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有時候我情愿你狠揍我一頓,也不要冷冷地不理我。否定,否定,否定,成塊成塊地投擲過來。忽冷忽熱,冷和熱都是過度的、激烈的、戲劇化的,極致的冷和極致的熱??諝饩o張得繃直了,我也繃直了,并就此逐漸失去了健全地活著所必須具備的彈性。
我終于離開你了。
我從未離開你。
有些東西,深藏在我的體內(nèi),用我覺察不到的方式?jīng)Q定我的命運。幽靈跟我寸步不離,牽引著我一次次回到熟悉的情境,我以為媽媽還在背后,鞭策著我干大事,一件接一件。再看看自己,長大了強壯了,能不依靠媽媽就活下去了,于是我把往日的怒火噴向現(xiàn)在。此時此刻壓迫者并不存在,我這半生都在跟想象中的壓迫者作斗爭,這個百變的壓迫者易容喬裝,化身為工作制度和生活秩序,化身為某領(lǐng)導(dǎo),化身為一個弱關(guān)系的朋友,也時?;頌槟澄黄妓喾甑姆?wù)業(yè)人士。我跟他們斗爭過后,那種熟悉的壓抑感也回來了,我又不舒服了,我需要讓自己不舒服。
還要多久才能穿過黑夜?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沒停住腳步。在電話里跟你談過多次,你只有一種反應(yīng)——不屑一顧。我說嬰兒時期的母嬰關(guān)系有可能決定一個人的終生命運。你說瞎編亂造,嬰兒能懂什么記得什么。我說家庭生活中細如針尖的傷害代代相傳且無人稱之為傷害,也沒有人愿意深究情緒劇烈波動的母親,對敏感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你說家家難免的勺子碰鍋沿怎么就成了傷害。我說想跳出舊有的模式換一種方式生活,你理解為“娶了媳婦,有了自己的家”,你至今認為我們關(guān)系惡化是因為于小雪的挑唆。事實上,于小雪讓我知道活著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她鼓勵我,鼓勵我打扮打扮自己,用心挑件衣服,找好一點的理發(fā)師設(shè)計發(fā)型,以前總覺得我不配、我不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享受這個部分了。從認識小雪她就整天笑嘻嘻的,我喜歡她的笑,她的笑跟太陽光一樣寶貴,有一陣子她不笑了,我知道為什么,當我感覺一切都沒有希望時,我用沉默懲罰自己,也懲罰她。
媽,你也可以多笑笑,印象中你總是不高興的,聽到好消息也只是勉強笑一下,笑容很快消失,好像從來沒見過你咧開嘴大笑。夢見你的時候,你孤身站在沙漠中,五官是往下走的,像受到格外強大的地心引力,簡直是要往下流了。
你可能不理解我寫下的這些話,沒關(guān)系,不是為了讓你承認些什么,更不是為了埋怨、懊悔和仇恨。這么多年來,你跟我一樣疲憊,你跟我一樣經(jīng)受著說不出來的隱秘折磨,我們被困在一個共同的煉獄里。我經(jīng)常在你臉上看到嫌棄的表情,我以為你是嫌棄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更多的是在嫌棄活著的自己。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嘗試著認識層層包裹下真實的自己,一起嘗試著分析為何我們浪費寶貴的生命,一遍遍重演著相同的劇情。我盼望,不管在什么境況下咱倆都始終懷有努力生活和尋找快樂的意愿。
在大人們認為我什么都不懂的年紀里,我也清楚地知道,跟媽媽在一起很難受。但我多么想親近你,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能親近的人?,F(xiàn)在,我仍然想親近你,聞聞你身上的氣味,即使我五六十歲頭發(fā)都白了,我還是想讓你摟著我,白頭發(fā)的你摟著白頭發(fā)的我,我老了,但我還是有媽的人。多少次了,恨意突然涌上來,我再也不想服從和滿足你,再也不想為了你迷茫中慌亂抓住的精神支柱而奮斗,這一切多么虛假,我像清除病毒一樣大力刪掉你,過不了多久又偷偷加上,也屏蔽過你,又忍不住想看看你的動態(tài),再把你放出來,算不清楚,不知道重復(fù)過多少回了。一想到你流淚我心里就難受,爸說你大白天一個人躺在床上,臉對著房頂,不出聲地流眼淚。我當時就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起來,我想馬上回到老家,為你擦眼淚,幫你做一碗甜酒煮雞蛋。想到有一天你會死,會被燒成灰埋在地下,我的心就像被剜出一個大洞,我媽呢?世界上再也沒有我媽了,大洞越變越大,直到整個人都空了。我也不見了。人只要還有媽,就有底氣有膽子,就有恃無恐隨時變成小孩子,沒有媽,大概就會感受到徹徹底底的孤獨吧。
母子關(guān)系會影響孩子的所有關(guān)系,會影響我看待世界的心態(tài)和目光,會影響我的生活信念。但最重要的永遠都是現(xiàn)在,我知道任何關(guān)系都無法強行修復(fù),我能做的是先對自己負責,學(xué)會敬畏日常,讓生活成為能量的不竭源泉,再把從心底生出的活力和愛分享給別人,并在不久的將來分享給我的孩子。
看來是時候了,我為我的來訪者感到高興。
十三
江愷走進來,右手捧著一束鮮花,左手拎著袋子,里頭是兩杯果汁。他問,莊老師,你喝火龍果汁還是蘋果汁?
見到他手里的花我心里就明白了,看來想到一塊兒去了。屋里沒有花瓶,我說,謝謝你的花,先放著,一會兒我?guī)Щ丶?。選什么果汁呢?他問。我選了一杯火龍果汁。
最近在忙什么?
他說,平時上班,周末打游戲散步曬太陽,學(xué)著做幾道新菜,還報了一個舞蹈班學(xué)跳太空舞。
能跳跳嗎?
他打著響指輕輕搖晃身體好像在找感覺,然后嘴里說著月球漫步,開始滑步,手順勢抬起來搭住虛擬的帽檐兒并往下壓了壓,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我為他鼓掌。
他微笑著坐下來,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吧莊老師,不是什么極端的成長環(huán)境,沒有發(fā)生過特別可怕的事情,家里沒有殺人犯也不是虐待和赤貧,只不過是家庭中一些習以為常的、甚至被當作美談的做法,還有一些無形卻細密的羅網(wǎng),再加上我個人的脆弱。
我說,不是你的問題,往上追溯源頭時我們會為事件本身的細小和隨意感到驚訝,但孩子就是這樣被細細碎碎地塑造成今天的模樣。
接下來,他慢悠悠地談起自己,后來過了很久我依然記得他平和的語氣和坦然的眼神。
我是個特別守時的人。有一次在外面玩忘記回家吃飯,不記得我媽是怎么管教的了,只記得我從六歲起就養(yǎng)成守時的習慣,只要媽讓五點前回家,我肯定會在四點五十七到五點之間出現(xiàn)在她面前。我至今保持著這個習慣,跟人約好時間,哪怕穿越大半個城市,無論坐地鐵還是開車,我都能提前三分鐘到達,這是我媽給我的“天賦”?;叵胄r候在外面玩,玩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我隔幾分鐘就會問附近戴表的人,現(xiàn)在是幾點?
我是個縮手縮腳的人,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很危險,我什么都不敢動。有一年暑假在奶奶家住了幾天,發(fā)現(xiàn)茶幾、柜子可以隨便碰觸,所有的抽屜都可以拉開,我不敢相信,隔了幾天才確信這是真的。我盡情把抽屜拉到最開,仔細擺弄里面的每件物品再關(guān)上,像探索完奇幻新世界一樣滿足。我想喊就喊、想跑就跑、想躺就躺,還有一群表弟表妹跟我一起瘋。而在我家,抽屜是不許拉開的,茶幾上的杯子是不許亂動的,沙發(fā)和床也不能隨便躺。有一回放學(xué)的路上,下水道里跑出來一只老鼠,我看見老鼠忽然覺得很親切,我跟它的神情是一模一樣的。
我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和講笑話。媽媽總是一臉不高興,大部分時候我不知道原因,我想讓她多笑一笑,我要成為家里那個活躍氣氛的人,我要經(jīng)常有好消息報告給她。她一沉著臉,我就羞愧我就恨自己。后來我累了,也習慣了家里的氣氛,照鏡子的時候,我的陰沉跟周圍的陰沉是融在一起的。
有一段日子我特別矛盾,小學(xué)語文課上第一次學(xué)“敵人”這個詞,老師解釋完含義,我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媽媽。接著就開始譴責自己,譴責自己是個道德品質(zhì)敗壞的孩子,媽媽給我生命,把我養(yǎng)活大,督促我上進,怎么能有這種想法呢?這念頭一冒出來,我就扇自己耳光。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能活長,好像隨時會被拋到野外,一個人死去。后來我發(fā)現(xiàn),乖、學(xué)習好、當模范、被叔叔阿姨夸,似乎能夠保住我的命。再后來保命又如何呢,睜開眼睛的一刻,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不知道屬于自己的生趣在哪里,不知道接下來漫長的一天該怎么熬。我每天都比前一天多死一點。
現(xiàn)在呢?我問他。
我敢進廚房了敢摸爐灶了,我會提前腌上牛肉,腌一天一夜,第二天大火煮開再文火慢慢地煨,我愿意等著,為幾口就能吃完的一道菜等著,等候的過程讓我很心安。對了莊老師,見過我媽了吧,她還有希望嗎?我是說,她還有快樂起來的希望嗎?
想起江媽來,我有些恍惚,這世上真有一個她嗎?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她存在嗎,真正喜歡些什么嗎?她未經(jīng)選擇地篤信了一些價值,并錯認為那就是苦心找尋到的意義,跟從那些價值已耗盡她的精力,還能為自己喜歡點什么呢?無論喜歡上什么都意味著源源不絕的付出,那需要蓬勃旺盛的真正的生命力。
我說,見到了,現(xiàn)在心里還記掛著她,她始終在苦海里漂蕩,日子太難過了,她受不了一天一天地過,想搶在時間前頭做點什么,卻把現(xiàn)在也弄沒了。
他點點頭,如果有個快進鍵,我媽會一鍵按下去讓這一輩子趕緊過完。我也一樣,中考的時候特別希望睡一覺半年過去了。已經(jīng)在高中了,高二時我又盼著睡一覺,一睜眼知道自己上了哪個大學(xué),知道一個結(jié)果就行了。
江愷,你不是任何人的翻版,你一定要有信心。人活一世都愛詢問意義,我覺得活著的意義是接受自己的缺陷,但從不放棄自我完善,對咨詢師來說終身成長更是職業(yè)需要。你媽媽的精神發(fā)育可能停頓在了某個時刻,再也沒有覺察、更新和蛻變,奴役她的東西卻不斷強化,越來越膨脹,強大到吞噬了一個活潑潑的生命。
我有信心,痛苦了這么多年才明白,我要去生活,一天一天地過日子,越平淡的日子越值得認真過。人這輩子也沒有一個萬能的確定性的保證——我做到了什么一切就都好了,反而我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是,我依然存在,依然會有人愛我珍視我。
那么,我看著他,希望他來說。
咨詢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他說。
讀完江愷的信我就長舒一口氣,我為我的來訪者感到高興:他不再需要我了??▊悺せ裟菡f,解決心理問題好比翻大山,理想的情況是分析師只充當向?qū)?,指出最佳路線。現(xiàn)在江愷已經(jīng)可以獨自翻山了,不管這之后他還要經(jīng)受多少次大同小異的反復(fù)的折磨,不管那個聲音還會不會響起,調(diào)遣他、愚弄他,畢竟他敏銳地覺知到了生之困擾并決意袒露和改變,他懷有強烈的認識自己的愿望,他的生命會越來越清明通透。再說,還有一個愛他的生活伴侶呢,想起這對年輕人來我心里就暖暖的,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眼前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個畫面,他們像童話中的兩個孩子,一起穿過有巫婆和猛獸、但也有很多美麗風景的大森林。
莊老師,能說說你最成功的一次治療嗎?
不能用成功來形容,說說最難忘的來訪者吧。
大概五六年前她跟母親一起來的,不,母親扶著她來的。南方的暖冬穿毛衣足夠了,她縮在大棉襖里勉強露出頭來,臉上一點活人的生氣和神采都沒有。她母親告訴我,女婿心梗說沒就沒了,結(jié)婚才三年,蜜一樣的,沒過夠。她不吃不喝,有點力氣就拿頭撞墻,別人建議把她送進康寧醫(yī)院,她母親不同意,說先來看咨詢,不行再送醫(yī)院。
你是怎么做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常規(guī)方法在突發(fā)和劇烈的精神刺激面前顯得很拙劣,也很虛偽。她哭,我陪著她哭,能疏導(dǎo)一點算一點。私下跟她母親說,打安定讓她睡著覺。
接著,她一個人來,我還是由著她一遍遍傾訴,在紙上一遍遍寫出來。親人、好朋友,該說的都說了,別人畢竟有自己的生活,生死也擋不住太陽每天出來,我能做什么呢?就是聽她重復(fù)地說,陪她哭一場再哭一場,鼓勵她向前看、往下過,一秒一秒地往下過。
有一個時期她很認真地跟我談起丈夫的去向,有時候說他封閉培訓(xùn)了,有時候說他去上海出差了,下周回家,還給她買了裙子、化妝品和幾盒蟹殼黃。我認真聽著,說真好真好,順勢跟她討論美麗的衣服、好吃的東西、這個季節(jié)的樹和花。她說她想起來了,出門時看見小區(qū)里的扶桑開了滿樹的花。我太高興了,你知道這對她來說有多難嗎?
后來,我在不引導(dǎo)宗教信仰的前提下跟她一起念大悲咒,你不用覺得奇怪,佛教和心理學(xué)殊途同歸,都是安慰人、解脫人的,遇到過不去的大坎兒的時候,宗教的作用更容易體現(xiàn)出來。
前后咨詢了半年時間,她不再出現(xiàn)了。
為什么難忘?
沒想到還會再遇見她。前不久我跟幾個朋友打羽毛球,打完拐進體育館旁邊的超市里買水,一進超市我就看見她推著一輛購物車,車子里放得滿滿的,豆腐、餅干、巧克力、醬菜、卷紙、兒童拼圖。她的耳環(huán)很顯眼,明亮的金色大圈,真洋氣,我遠遠看著她,江愷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嗎?
我被她感動了。
是你救了她。
我搖搖頭,救了她的是流逝的時間,是男歡女愛一日三餐,是貪生和戀世的好品質(zhì)。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是最有魔力的。
沉默一會兒,江愷說,我媽可憐就可憐在這里,我們這些人,該怎么形容呢,被架空了,靠激素和補藥勉強撐著,紅著眼睛很用力,卻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下一次見到我媽,我不想再逃跑,我想坐下來跟她說說心里話。如果可以選,我希望小時候調(diào)皮不聽話,上一般的學(xué)校,考普通的大學(xué),一輩子沒有巔峰,茶茶飯飯過實心的生活。知道什么是真實的,健全到能愛身邊的很多東西。我會跟她講,這是我的理想,等到閉眼的一刻我會把這當成一輩子最大的成就。
我繼續(xù)跟他分享那些閃耀著光彩的案例,講述人的榮光與勝利,贊嘆人的靈性和潛能,而另外的部分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我不會讓江愷知曉這個部分。比如說,兩年時間里我跟一個來訪者聊了上百個小時,共同經(jīng)歷了一些決定性的時刻,不斷地堅定信心。最后一次咨詢時他問我,其實一切都沒有改變,對嗎?比如說,一個十七歲、一百九十斤的少女,坐飛機到處追星,回到家就躲進房間拉緊窗簾,吃飯只吃炸雞外賣,被父母送過來后,門剛關(guān)上她就拿出寫好的遺書,一頁一頁念給我聽。比如說,在目前的環(huán)境里,咨詢中心要生存、我要執(zhí)業(yè),就必須采用某種類似美容場所的、令我感到羞恥的營銷辦法,預(yù)充值、買十個小時送一個小時,等等。
我們沒有按照規(guī)定的時間結(jié)束,古琴曲從《漁樵問答》到《憶故人》轉(zhuǎn)了幾個來回,雁鳴聲又響起時,江愷講起從洛陽回來后的奇遇,講得很細致,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我被他感染了,一幅幅場景如在眼前。幾個月以后,我依然記得這些場景,仿佛我也身處其間就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很多很多的亮光涌向我,有的是天上來的,有的是相愛的人身上散發(fā)的,還有一種光,是屬于葦草般柔弱又強韌的生靈的。
十四
于小雪帶江愷來到她租的房子里。
一個單間,面積很小,因為陽臺朝南才下決心租的。她說。
江愷站在陽臺上,滿眼都是植物,番紅花、蓼藍、梔子、槐米、菊花、蒲公英,接著香氣環(huán)繞過來,紅花跑在最前面,緊跟著梔子香,菊花香細長細長的,在外圈輕輕一攏。最后他才看到大片的顏色,日光下朗朗的,緋紅、靛藍、青黛、杏黃……草木在布料里繼續(xù)生長,形態(tài)、味道、顏色甚至魂魄都還在,風刮過來,搖搖曳曳的一片田野。
于小雪說,我有個提議,咱們倆誰想單獨待一待就來這里。墻角放了一把椅子一張小圓桌,可以坐下來泡杯茶,等到茶涼溫可以入口時,人也就安寧了。
江愷點點頭,抬起手來摩挲布料,什么時候染的?
多虧你。她勾過一片布披在他肩上。太濃烈的情緒會在空氣里凝成一個個小水珠,把屋子里的人都打濕了。我濕淋淋地躲到這里來,立志遠離你,發(fā)誓不再猜測你黑著臉的原因,誰知道染染布料再做做飯就沒那么生氣了,想著還是回家好。小時候一刮風下雨,我媽就借機張羅著做好吃的,包餃子烙盒子燉排骨,興頭那么足也不怕費工夫。我看著外面大風大雨的,再瞅瞅屋里忙活的她,不知為何反而心里特別踏實。
他想起那些細蛛網(wǎng)般粘牢他的惡劣心緒,想起他一手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絕境,深深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看肩上的布,白而輕,感覺像是披了一小片皎然的月光。
我準備結(jié)束咨詢。
為什么?
咨詢師始終沒給我明確診斷,她知道標簽一個人很容易,診斷是容易的,咨詢是一時的,那個層面能解決的已經(jīng)解決,剩下的要交給生活。
交給咱們倆。
很難很難,改善一丁點兒都很難,還時不時會回到老地方,或者這樣說吧,有些病不會痊愈,可能要一直跟著我。
別怕,有什么好怕的,要說起病來誰又沒有???不管怎樣我們先吃頓好的,剛才看見路口的菜攤上擺著嫩綠嫩綠的茴香苗,我們下去買一把?
兩人一起動手,和面、洗茴香苗、切肉、調(diào)餡兒、搟皮兒。餃子包好,于小雪下鍋煮,江愷從櫥柜里拿出小白碟子,倒上醋,又見到架子上有一瓶小磨香油,便取過來在醋上點了幾滴。
吃完餃子,兩人把海綿墊子放在地上,在這間可愛的小屋里并肩而坐,偶爾相視一笑時,在對方臉上看到了快樂。這快樂是孩童式的、似乎懷著些小秘密的,唯有他倆可以意會和共享,這快樂還暗含著些小風波過去后的慶幸和知足。
玻璃窗下日光閃爍,花影緩緩地在地磚上走,仿佛時間緩緩地流動。
最后一縷斜射進來的光線也消逝了,準備回家時,于小雪神神秘秘地說,等會兒等會兒,你先閉上眼睛,我說可以啦你再睜開。
于小雪拉著他的手走幾步,說可以啦。江愷睜開眼睛,眼前異樣的光亮。哪里來的光?過一會兒他仰起頭,這才看到玄關(guān)頂上裝滿各種各樣的燈。
進門時,他并沒有注意到狹窄幽暗的玄關(guān)上方有什么。星星燈挨著月亮燈,猴子燈旁邊是橙黃色的南瓜燈,銀色圓盤墜下幾列高低錯落的玻璃球燈,是一場流星雨,布藝燈的燈罩上印著幾竿竹子,燈光投下竹影,最大的一盞燈上頭聚攏著燭焰狀的燈頭,下面垂著藍色八角珠串起的長流蘇。
小時候最喜歡去燈飾店,一通電,首飾匣子打開了,光照在身上是有聲音的,無數(shù)珠子一齊往下落。這幾個月每接到一張訂單就獎勵自己買一盞燈。這里是我的好去處,也是你的,慢慢的,你心里那間老房子就塌了,不見了。
那是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是個家,還是別讓它塌掉,我變了,它也會跟著變,我變好了,它也會跟著變好。
我一邊想象著這些畫面,一邊在公園里閑逛。
幾個票友在湖邊唱曲兒,正唱到《牡丹亭》的皂羅袍,慢悠悠的清唱,青煙裊裊而上,風后面拖曳著細細的柳絲,溪水潺湲流過光潔的石頭。我凝神聽一會兒眼睛就濕潤了,五十多歲了,活了這么久,還能喜歡《牡丹亭》,這讓我覺得幸福極了。
晴朗的好天氣,天空藍得澄凈透明,荔枝林鳥聲不絕,水邊的蕨類植物叢中傳出蟲叫的聲音。老人們在樹陰里活動身體,年輕的情侶、穿校服的學(xué)生在草坪上或坐或躺,父母們鋪開橡膠墊,扶著孩子學(xué)步。我看著他們,但愿這平靜安樂在生活里源源不絕地出現(xiàn),但愿父母永遠不要讓孩子置身于孤注一擲的境地里。哪里需要什么孤注一擲,但愿孩子永遠不會聽到這樣一句話,你再不努力就晚了。他們保持住了柔韌,明白身處生存的叢林必然損耗一部分生命,而另一部分依然可以自在地舒展。在最高的層面上接受萬物本空,具體的生活中卻眷戀人間煙火,并深知這就是最珍貴的養(yǎng)分,他們攜帶著先天和后天、身與心的缺陷,經(jīng)歷和體會這一世,日出日落,悲喜摻雜。
草地的盡頭有一棵老樟樹,樹下長椅上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我走近時看清楚了她的臉。一張普通的衰老的臉,此刻毫無表情,卻依然讓我感到驚心和震撼。不知多少磨難災(zāi)禍的鍛打,以及無常的作弄,柔軟的血肉仿佛具有了鐵一般的質(zhì)地,連紋路也像刻上去的??粗@張臉,就看到拼著命才活到這個年紀的漫漫的來路,也看到了生的壯闊。她歪著頭閉起眼睛,像是睡著了,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受難的面龐定格的最后一個表情,是安詳。
風把笛子的聲音送過來,小狗沿著臺階蹦蹦跳跳。賣菠蘿的一對夫妻在一棵洋紅風鈴木下出攤兒,丈夫削皮切塊,妻子收錢,把串好的菠蘿遞出去。不時有風鈴花辭別枝條落在她肩頭,還有的花調(diào)皮,在她身上蹭一下才蹁躚飄落。路邊的亭子售賣小飾品,網(wǎng)格貨架上掛滿五顏六色的頭繩,一道道發(fā)箍,頂上停著薄紗蝴蝶、蜻蜓、瓢蟲,兒童戒指的指托上圖案豐富,冰雪公主、表情各異的貓和小熊,不過是塑料質(zhì)地,卻讓人感到沉實豐裕的歡樂。一個小女孩拿起鑲珠小皇冠插進頭發(fā)里,又把銀色發(fā)卡別在兩邊,照照鏡子,滿意極了。水鉆、樹脂、玻璃珠子,射燈照著,琳琳瑯瑯,漫天的星斗光彩流溢,夢幻王國在等著她,她臉上不斷露出驚喜之色。游樂區(qū)里,幾個男孩吃完橘子開始撕手里的橘皮,嗞嗞,嗞嗞,揚起細細的輕塵般的霧,濃郁的橘子香彌漫在周圍的空氣里,人們經(jīng)過時染上了一身的橘子味兒。
公園旁邊,靠近居民區(qū)的地方,停著平價蔬菜售賣車。燈籠椒砌成一座小塔,白花芥藍上面有蜜蜂嗡嗡地飛,玉米們頭戴著纓穗橫七豎八躺著,小黃姜、鮮百合、生栗子、蒜頭、綠豆、花生,一小堆一小堆,這樣擺著就感覺喜氣洋洋的,一種年代久遠的可靠的殷實氣息,叫人覺得善,叫人覺得安心。蹲下去,揀青菜,挑土豆,站起來,鉤子上取下一溜兒豬前腿肉,我知道,這些才是我跟世界真切、深刻而強韌的聯(lián)結(jié)。
今天早飯吃的黑芝麻杏仁糊和炸饅頭片,我把饅頭片在打散的雞蛋液里過一遍,用大火和熱油把表皮炸酥,出鍋瀝完油,咬開焦黃的邊兒,內(nèi)瓤兒雪白松軟,發(fā)面細小的孔洞里冒出熱氣來。這樣回想著,喉頭突然涌上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咸味兒,鹽的味道,是攪打蛋液前放下去的一小撮鹽,這古老的味道讓我鼻子一酸,眼睛里潮乎乎的。
明天吃什么?小米南瓜粥配雞蛋蔥花餅吧,想著明天的早餐我幸福極了。風吹著后背,好像我往后一倒,它就會攔手抱住我。
這世界真好,生而為人真好。
原載《長江文藝》2019年第7期
原刊責編 ?吳佳燕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在寫作中抵達平靜并重塑自己
蔡 ?東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時常提醒自己克制住一種沖動:解釋的沖動。作家最好不要去解釋什么,要表達的,應(yīng)該都在作品里面了。
那就聊一聊緣起吧。那天,我跟一位朋友相約喝茶,見面后他第一句話是:“我碎了,我感覺自己又要分解成碎片了?!睕]有任何寒暄鋪墊,一上來他就說了這句話。我先是震撼,接著感受到了悲傷。
過了多日,依然記得他說話時的語調(diào)和表情。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被一團恐懼壓著,壓得顫顫巍巍的,幾乎直不起腰來??謶终娉林亍T谀硞€瞬間,我以為要失去他了,以為他會在我面前崩解和消失。
那一刻很難受,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多么幸運。每個人都曾遭遇“至暗時刻”,有些東西不期而至,從看不見的地方伸出手來,把我們投擲到黑暗的井底,害怕、焦躁、絕望,一波波襲來。此時,手邊是否還有一根可供攀爬的繩索呢?我摸到了那根繩索。我仍然具備沉浸式閱讀和寫作的能力,讀一本書讀進去了,寫小說寫入神了,氣泡般涌起的雜念就不見了。平靜接管了我。碎裂的部分重新吻合在一起。
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他,他需要說話時,我就安靜地聽著。很快我知道,有篇小說找到我了,應(yīng)該把它寫出來了。當然小說要做的事情不是高度還原,也不是個案分析記錄,經(jīng)過一次次偏離和變異,以及更多材料的匯入,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已經(jīng)是另一個故事了。這個故事是一點點長起來的,漸漸具備了層次感和豐富性,當它完成了自己時,我第一眼看過去,確定此前并不認識它,它是一個初生的、新鮮的、濕漉漉的生命體。
寫作《來訪者》使我獲益良多,這是一個抵達平靜并重塑自己的過程。這些年我的創(chuàng)作以短篇為主,中篇比較少。感謝《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這篇小說,把它推介給了更多的讀者。
蔡東,女,小說家,生于山東,現(xiàn)居深圳,執(zhí)教于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在《收獲》《十月》《人民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
獲得郁達夫小說獎、《十月》文學(xué)獎等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