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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可以觸天

2019-11-07 02:17皮佳佳
關(guān)鍵詞:萊克

每一個艱辛求學(xué)的孩子背后,都有一個更加艱辛的母親,她們?yōu)榱撕⒆幽苌细玫膶W(xué)校全力以赴,甚至傾家蕩產(chǎn)。如今,“中年老母”已經(jīng)成為一個現(xiàn)象級詞語,而在現(xiàn)象背后,是一顆顆孤獨焦慮的心,她們能否改變已然如此的命運和已經(jīng)固化的階層?她們能遇貴人相助心想事成嗎?

一 ?手指

他認為那不是夢,只是真實的一種告別方式。夢見了什么?幾乎沒有內(nèi)容,只有路燈,但在腳下。黑暗的尾巴還在,現(xiàn)在他是醒著的,窗簾透進的一束陽光叫醒了他。他瞇眼,手指逆著光推過去,把光線作弦,撥動了幾下,指縫邊鑲出一圈暗紫金色。手影修長,卻只有四根手指。

“五根手指?那是人類進化的失敗?!贝藭r他總算撕下年齡的面具,像他經(jīng)常對著鏡子那樣,“心已經(jīng)老得快要跳不動了,裝什么輕狂?”他繼續(xù)論述,像站在講臺上的美術(shù)老師,“如果從美感角度,拇指或者小指,是一種歧出的丑陋。所以很多偉大畫家的作品,特別是人物畫,顯露手的部分時,總是隱去拇指或小指,這是美在不經(jīng)意間的強迫。”他看向床對面那幅畫,仿佛對著黑暗中的觀眾打開投影儀。

燃燒的太陽中蹲坐一人,那是上帝,是造物主,俯身探出左手,耀出兩束光,但那分明是圓規(guī),像牛頓手里的圓規(guī),正丈量大地。重點是他的手,卜萊克簡直想舉起那手,看!四根手指,還有,那小指的顏色分明不一樣,像多出來的部分。

如果這時有觀眾,一定會站起來反駁,穿過投影儀光帶,“胡說!那是因為你沒有右手小指,才去找那些缺手指的畫?!?/p>

投影儀關(guān)上,他感到意識再度清醒,頭歪過左邊,桌上沒有冰牛奶,一定是周日,又放心睡下了。

等到他下次睜開眼睛,接近中午,正好是媽媽叫他起床吃早午餐的時候,不,應(yīng)該用她媽媽許卓云的叫法,吃bruch的時候了。

“堪稱完美,水波蛋,今天的雞蛋很新鮮?!?/p>

“完美”是她最喜歡的詞。為了展示雞蛋的新鮮度,她特意把盤子端到房間,單手托著,另一只手放在后腰,順勢捏了一下肉的松緊度,這讓她的笑容稍微打了些折。

老卜從洗手間走出來,沒有戴眼鏡,眼眶里泛著些紅血絲。他瞟了一眼桌面,略帶失望又不出所料的表情,“又吃這半生的荷包蛋!我還是自己下米粉吃吧,正好有點酸豆角?!?/p>

卜萊克確認這是周日上午。每周一到周六,卜萊克睜開眼,桌上定會有一杯冰牛奶,凄涼的、慘白的,像極了班主任那毫無生氣的臉。每當這杯冰牛奶出現(xiàn),班主任的臉必定會高懸玻璃杯上,以至于有段時間,卜萊克經(jīng)常會喝出粉底液的味道。初一開始,許卓云規(guī)定他每天早上必須喝一杯冰牛奶,理由是為了適應(yīng)將來的留學(xué)生涯,也不知哪位哈佛女孩的父母傳授,說是中國人腸胃弱,從小就得把孩子鍛煉成歐美腸胃。開始卜萊克一喝就拉肚子,怎么也不肯喝,許卓云已經(jīng)要出動那根祖?zhèn)鞯闹耋?,面對高出自己的兒子,準備棍棒底下出孝子了。老卜連忙攔著,別太著急,大清早喝冰牛奶,陽氣都喝沒了,你怎么不去吃塊生肉試試?對峙幾日,許卓云換了政策,允許周日不喝牛奶,還答應(yīng)了卜萊克的條件,買了那把電吉他。就這樣,卜萊克斷斷續(xù)續(xù)拉了幾個月肚子,后來也適應(yīng)了,如愿成為歐美胃。

“不懂就少啰唆,這是水波蛋,不是荷包蛋,請你這土蛋弄清楚,和你那滿是絮狀物的雞蛋不一樣?!痹S卓云一向很較真。

“是,是,反正就是個咸肉,叫成培根就不一樣了;叫櫻桃不值錢,叫車厘子那就洋氣了?!崩喜愤€打算繼續(xù)揶揄下去,看到老婆臉色逐漸濃云堆積,立刻換了話題,轉(zhuǎn)身召喚卜萊克,“快來吃哦,水波蛋,還有你喜歡的煎培根。吃完我們要收拾行李了?!?/p>

兩個大旅行箱橫臥客廳中央,里面聳著兩摞衣服,大大小小的收納袋,放著拖鞋、藥品、洗漱用具,衣服中間插著兩條煙,還有一個層層包裹的袋子。卜萊克覺得惡心,那是一大塊鹵豬頭肉,抽了真空,醬汁伙同灰褐色的肉,緊緊趴在塑料袋邊緣。看父母親包裝時,他心里涌起一種強烈的憐憫感,覺得眼前蠕動著兩只甲蟲。有時從陽臺往下看,也能看到無數(shù)甲蟲,在迷宮中盲目行走。這不是幻覺。他時常能看到這些甲蟲背后,帶著各種顏色的光圈,比如媽媽:紅色;爸爸:一圈依稀可見、被踐踏的小便黃色。夜晚,他站在陽臺,銀河深處一片靛藍,令他有飛升之感。沒人可以訴說,連自己都斥為荒謬,每次涌起后,可笑與虛無接踵而來,那是他渴望擺脫又不可能擺脫的感覺。豬頭就是這對立面,甲蟲們的愛好,隔著塑料在笑,等著某天,某個未知的地方,剪開袋子的瞬間,爆發(fā)出一種過期的味道,掩埋他所有夜空飛升的夢。他勸說媽媽不要帶這種食品,這是要去英國,那邊法律不允許,過關(guān)時肯定沒收。許卓云當然不理,誰有空查這么多,隔壁那家四川小夫妻去年到歐洲旅游,還帶了一大罐泡菜呢。

卜萊克懶得再看,胡亂清了幾件衣服出來,丟在床上,看了一眼墻上的吉他,有點走神,心里盤算著怎么找借口溜出去,跟樂隊的人去排練。

“啊!”許卓云突然一聲尖叫。心尖滑過一把刀,聽者被割得渾身一震。

老卜跳起來,“怎么啦?”

“我的晚禮服忘了!我最貴的那件晚禮服!杜嘉班納的牌子哎。Jesus,我的上帝,我怎么忘了,拿去給那個老裁縫改了,就以前那個老洋服店的師傅……說好昨天拿的……今天他又不在。”許卓云急得把箱子里的衣服連同豬頭肉全刨出來,攤了一地。蹲在一片衣服中間,她本應(yīng)該攪動一下衣服,或者用手拍打地面,以示她焦急絕望的心情,然“保持優(yōu)雅”的警示及時阻止了這些行為,只是讓她抓了兩下頭發(fā)。

“這……應(yīng)該也不是大事吧,”老卜估量著語氣輕重,“要不,另外帶一件,反正你穿什么都是好看的,”緊接著又補了一句,以極輕微的音量,“穿什么不都一樣,還真以為英國女王會請你吃飯。”

“大事,當然是大事,這是最重要的事,你讓我出去怎么見人,反正你今天不把衣服給我弄回來,明天就改機票,不走了?!?/p>

卜萊克早已將此定義為甲蟲間的對話。他毫不在乎,當然有時也會假裝聽到一點。放下刀叉,沿著墻往自己房間縮回去,緩慢把門推上,隔著漸漸變小的門縫,他看著他們,慢慢他們的對話聽不清了,形體也變得模糊,像坐在車上,看兩邊的樹木逐漸消逝天際。

下面會怎么樣,卜萊克當然知道。老卜忙活起來,一會兒電話,一會兒洗水果,坐立行躍,姿態(tài)不一。老裁縫自然是聯(lián)系上了,老卜穿好衣服,掛上單肩皮包準備出門,順手塞個編織袋,回來路上買點零食,明天飛機上吃。端坐沙發(fā)吃車厘子的許卓云點點頭,以示嘉許。結(jié)婚的時候,每個人都說老卜賺了,長相普通的小工程師,娶了這么個美女,當然要寵著。迎親時那份保證書還在,鑲進相框,擺在床頭,讓老卜天天學(xué)習(xí),“所有工資全上交,家務(wù)活兒我全包,老婆說一我不二,老婆脫鞋我洗腳……”多年來,老卜以此為綱領(lǐng),信守承諾,雷厲風(fēng)行,把綱領(lǐng)落實進每一生活點滴。除了設(shè)計所那點工資,還經(jīng)常接些私活,連夜畫圖,致力提高家庭收入水平。兒子出生時,爺爺拈斷了數(shù)根胡須,取名“卜綿瓞”,取自《詩經(jīng)》“綿綿瓜瓞”,卜家?guī)状鷨蝹?,希望能夠綿延永祚??焐闲W(xué)時,許卓云嫌名字太生僻,別人讀不出,直接給改成了“卜萊克”,這樣朗朗上口,關(guān)鍵是將來出國有用,直接讀成英文名。老爺子氣得摔了拐杖,直接回了江西老家,三年沒有來往,關(guān)鍵時刻,老卜還是堅決站在了老婆這邊。

卜瓜瓞,也就是六歲后的卜萊克,剛生下來的時候,右手只有四根手指。護士抱來,面無表情,說明性別和缺陷,像“一經(jīng)售出,概不退換”的售后人員。此時的許卓云,奮戰(zhàn)十幾個小時,把老卜的十八代祖宗輪流罵了十遍,勝利的汗水和淚水還未擦去,又直接面臨這一慘痛事實。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嗓子里喊出半聲,暈了過去。醒來時,孩子就在身邊,小手攤在哪里,肉粉色,還有點皺,伴著呼吸在空中合攏,好像要抓住什么。許卓云那時候下定決心,要讓這一切重新完美起來。

卜萊克每天都戴手套,只戴右手,各種款式,夏天像醫(yī)生的手術(shù)手套,冬天是皮質(zhì)的。如果按他父母的甲蟲思維,這是自卑心理作祟,所以他們總小心翼翼,把手套的預(yù)算列入他的零花錢。他當然也配合,努力維護著別人維護他的心。其實他心里從未有過自卑感,這個世界的邏輯總讓他覺得可笑,但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釋,只是在冥冥中覺得自己隔絕于這個世界,這隔絕感里又有些許優(yōu)越。也許這手,就是不同于蕓蕓甲蟲的標志。當別人怕他自卑而小心翼翼時,他往往在心里可憐對方。這世界,到底誰應(yīng)該得到可憐呢?不戴手套時,他習(xí)慣微微卷曲右手。其實這也在體貼別人,不讓善良的人不安,也不給惡人找理由。

剛上初中,班上有幾個營養(yǎng)過剩的孩子,依仗著體型開始欺負別的同學(xué)。有個叫小寶的,力氣大,愛吃零食,每天還看著幼兒時期的動畫片。某天,他注意到卜萊克的手,馬上想起了《鐵甲小寶》,并送給卜萊克一個外號“蝎子萊萊”。卜萊克沒有表示生氣,微微一笑,招手讓他過來,展示包里的蛋奶酥。小寶伸手的同時,他捏緊了四根手指,朝小寶的鼻頭打去。小寶愣在那里,只覺兩股冰涼的鼻涕流下,看到同學(xué)都圍上來,才反應(yīng)過來,往地上一躺開始大哭。班主任也難處理,同學(xué)們都看到小寶先動手。最后雙方家長都來了,兩個女人對視,長眼線對假睫毛,目光凌厲,氣勢暗暗積聚,眼里互射飛鏢。最后那女人開了口,可以不計較,但要卜萊克公開道歉?!暗狼??可以。那我們先打一架,誰輸了就道歉?!痹S卓云脫了高跟鞋,扎起了馬步。那女人嚇得連退幾步,拖著香奈兒手袋就往外跑。不久,許卓云給卜萊克轉(zhuǎn)了學(xué),進了一間外國語學(xué)校,課余還給卜萊克報了泰拳班。

這間學(xué)校以英式戲劇教育聞名,同樣聞名的還有校服,說是在英國定做。男孩子們的小西裝一律皇室海軍藍,女孩子們的是蘇格蘭貴族格子裙。最讓家長們迷醉的是周末,小禮堂里點著大蠟燭,孩子捧著小蠟燭,小西裝小格子擺在一起,配上管風(fēng)琴,齊聲唱著贊美詩。燭影搖曳,家長們恍然置身威斯敏斯特教堂,目睹女王的加冕禮。周末的朋友圈里,又多了一套九宮格的感嘆。“所以,一萬塊的校服費真的不貴,這樣的氛圍,孩子受到的熏陶,這才是貴重?!碑斃喜繁г剐7M時,許卓云這樣教育他。

和班里很多媽媽一樣,許卓云也計劃將卜萊克送到國外讀高中,這樣有語言優(yōu)勢,為將來的名校申請打下基礎(chǔ)。媽媽們很清楚,就英國來說,從國內(nèi)高中直接申請牛津劍橋的可能性很低,就算北京人大附中這樣的牛校,能錄取四五個,已經(jīng)是傲視全國了。如果從英國的高中入學(xué),錄取概率將極大增加。面對磨刀霍霍的媽媽們,許卓云自知優(yōu)勢不大。拼英語教育,許卓云連起跑線都沒跟上。人家孩子小學(xué)就讀英文學(xué)校,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閱讀英文原著了,還不是《哈利波特》這些兒童讀物,愛好物理的在讀《費恩曼物理學(xué)講義》,喜歡藝術(shù)的早看過了《詹森藝術(shù)史》,有的法語德語已經(jīng)比較熟練,已經(jīng)開始拉丁語學(xué)習(xí)。比才藝技能,鋼琴古箏二胡小提琴書法繪畫篆刻戲劇表演主持聲樂舞蹈籃球網(wǎng)球游泳羽毛球高爾夫,誰不會兩樣,但難得精通啊。你家孩子還在培訓(xùn)班學(xué)拜爾鋼琴基礎(chǔ)課程,人家孩子已經(jīng)在香港拿國際金獎了。你猶豫許久,總算狠心拿出年終獎,給孩子買了全套高爾夫設(shè)備,看著孩子在練習(xí)場揮桿,一號木打出120碼,心里的自豪感比球飛得還高。人家孩子這時候正跟著國際教練,在蘇格蘭圣安德魯斯老球場打18洞呢。還有一些高入云端的才藝培訓(xùn),一般存在于傳聞中。就算你想給孩子學(xué)騎馬,你買得起馬嗎?比社會活動、關(guān)愛底層人士,這更是笑話。孩子平時忙學(xué)業(yè),周末和寒暑假忙培訓(xùn),忙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你還有閑時和閑錢去給干旱地區(qū)的孩子挖井,去給山區(qū)孩子修路。

焦慮?能不焦慮?除非你不負責(zé)。許卓云提起就有氣,你說我焦慮也好,功利也好,什么都好,路還是要往前走,哪怕我只是在面向前方的后退。就算我走不了,我的孩子得往前走。對,我是不知道怎么去走,但至少得努力去試,那些 “深度文章”你沒有看?上升通道就要關(guān)閉了,你不著急嗎?

許卓云只能靠荊棘里殺出一條小徑了。英國成了目標留學(xué)國,為全面適應(yīng)將來的留學(xué)生活,家庭官方用語變成了英語,只有老卜經(jīng)常不執(zhí)行,理由是以前英語沒學(xué)好。早餐變成了英式炒蛋、薯餅、煮豆子等,周五去英國餐廳吃魚和薯條,周日許卓云親自下廚弄英式早午餐。許卓云一下報了三個英語培訓(xùn)課程,聽力、口語、閱讀理解,外加一個拉丁語,再配合學(xué)校的擊劍興趣班,外面又報一個擊劍加強班。卜萊克的手指在后座不停敲打,嘴里念著,“你累于時間,計數(shù)太陽的步伐”。剛剛下了三節(jié)英語課,看著駕駛座上那位紅衣人,緊握方向盤的手,像一名握緊韁繩的騎士,正全力沖刺。為了她,他必須保持沉默。

許卓云又報了一門新課程,那是聽同班Amanda媽媽說的。英國過來的一個教育機構(gòu),專門輔導(dǎo)英國A-Level課程。“等到你兒子在英國上高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提前學(xué)習(xí)了人家的高中課程,你想想,那種感覺,還有他申請大學(xué)時的底氣。關(guān)鍵那幾個老師,是英國資深的課程老師,據(jù)說有一個還是伊頓公學(xué)的?!卑滓r衣、長燕尾服,還有“伊頓五人”,這樣的場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兩個女人的聊天里。

許卓云見到那位傳說中的老師,一切比想象的還要美好。他穿著暗綠毛呢格紋西裝,略略發(fā)舊,像案頭那本包著皮面的書,有點老器物的包漿,全是知識的溫潤與透亮。沒有自夸,甚至有些害羞,語速很慢,仿佛在體貼兩位女士。

天空的云都變得禮貌了。走出來時,許卓云嘆了口氣,抬頭看看天?!霸趺礃??是不是覺得自己氣質(zhì)都不一樣了。”旁邊的女人向許卓云邀功。

許卓云細細體味著,“是啊,貴族才會有的做派,不經(jīng)意間的周全。”她的唇間還滑動著那杯英式紅茶,小奶罐沿著杯壁緩緩倒入牛奶?;貋砗螅磸?fù)描述那個告辭的瞬間,“就是他感覺我要起身的時候,他就趕在我之前起身了,過來幫我拉開椅子,還顯得有些笨拙,這才是真正的紳士?!?/p>

“幻覺,全是幻覺。”老卜念叨。還好他不知道價格,如果他知道為這紳士瞬間的付款,需要熬夜半年畫圖才能得來,他一定認為這個世界瘋了。

學(xué)校每學(xué)期舉辦“小莎士比亞”校園戲劇節(jié),已成為市里的特色教育品牌,往屆的優(yōu)秀劇目還曾出國表演。外教老師艾倫正在排演《獅子王》。孩子們可以自主申請角色,大多數(shù)人都申請演獅子王。老師當然也盡量滿足,每周都換不同的人來演獅子王,讓每人都有表演機會。卜萊克不喜歡獅子,一開始就申請演狒狒拉菲奇。他喜歡那種不動聲色的智慧。

《獅子王》是年度大戲,學(xué)校年底晚會的壓軸劇目。雖然平時每個人都能演,最后能上舞臺的只有一個獅子王。聽到演出消息,許卓云可不滿,兒子應(yīng)該是獅子,怎么成了猴子?她打聽了一下,家長們早就行動了,特別是那幾個家委會的,借著家委會開會的名義,直接把艾倫接到了某個家長的度假村里。

真是比猴子還精!許卓云心里暗罵。這些家委會的猴子精,競選的時候可是正義凜然,要為班級服務(wù),為老師分憂,什么鬼話,其實還是想撈好處。想到這里,許卓云就生氣?;叵肫鸩啡R克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天老師發(fā)來信息,說是給卜萊克當了小組長。

放下電話,想起自己那些千恩萬謝的句子,“就差要磕頭謝恩了。哼……小組長……小組長,我小時候,一直都是大隊長?!彼^續(xù)切胡蘿卜,對著水池里那塊解凍的牛肉說。

兒子的表情和往常無異,放書包,喝水,進他的房間彈幾下吉他。吃飯的時候很沉默,好像在思考國家大事,有時候她恍惚起來,覺得這孩子簡直有八十歲。

她主動開口,“聽說你當了小組長?!?/p>

“嗯?!?/p>

“也是,沒有什么值得說的,你媽我那時候可是大隊長。那住我們小區(qū)里的娜娜當什么呢?”

“班長。”

“陳桓宇呢,就是你幼兒園同學(xué),住旁邊小區(qū)的。”

“也是班長。”

“什么,怎么這么多班長?你們有幾個班長?”

卜萊克面無表情地放下碗,“大概也就十幾個吧?!?/p>

許卓云這才知道,“小組長”只是最小的官?!鞍嚅L”里面還有各種名目,什么“收作業(yè)班長”“叫起立班長”“午睡班長”“澆花班長”“檢查手指甲班長”,各種名目,讓人佩服老師的想象力。

現(xiàn)在上初中了,許卓云可不能吃虧,要出奇制勝。打聽一番,果然有收獲。原來外教艾倫老師有個中國女朋友,正好就是許卓云表妹的閨蜜。許卓云連忙組織一場家庭聚會,“順便”也把表妹的閨蜜請來了。

艾倫手拿著一串雞翅,面部表情極具戲劇化,“真是太巧了。沒想到你竟然是卜萊克的媽媽。還有,這蜜汁烤雞翅,我敢說這是我人生中的巔峰時刻?!?/p>

許卓云心疼新買的皮沙發(fā),明天肯定是一股燒烤味。臉上當然笑開花,“真是,真是,太巧了。我也就是隨便準備點吃的,沒想到你這么愛吃燒烤。”

接下來自然就談到卜萊克。許卓云說,這孩子內(nèi)向,總是不敢大膽表現(xiàn)自己,還是要老師多鼓勵。

“不,不,他表現(xiàn)非常好。當然我知道他有一點點敏感,但他真的很擅長表演。比如,他在《獅子王》里演拉菲奇就非常成功,仿佛整個故事的靈魂都由他帶領(lǐng)。”

哼!這贊美,不過是客套。許卓云才不要,她要兒子當主角。已提及《獅子王》的話題,要這么順勢說下去,也找不到讓兒子擔(dān)任獅子的理由。許卓云巧妙過渡了一下,談起自己當年在大學(xué)英語角的故事,老師說她天生發(fā)音好,很快就成了英語廣播電臺的主播。

學(xué)校里有幾幢民國的老紅磚房,那是她喜歡的。不透明玻璃,只印出梧桐樹的幾筆焦黃。許卓云的臉有點玫瑰紅,她剛剛讀完一段新聞稿。抬起頭,對面的人換了,不是那個干瘦羞澀的男主播,是另一個揮舞手臂的外國人。顯然,許卓云成功觸發(fā)了艾倫的大學(xué)回憶,那彌漫酒精、浪漫濃稠到撕不開的某個社團,曾立志成為游吟詩人,那時他首如飛蓬,在暴風(fēng)雨中朗誦臺詞。

艾倫開始背詩了,那是青春年代寫給女友的詩,他把卷發(fā)撥到耳后,笑容羞澀,“這,這真是古老的回憶,靈感來自《羅密歐與朱麗葉》,羅密歐以為朱麗葉死去,誦出這首絕望的十四行詩。而我完全是一種戲仿,把傷心的句子變成現(xiàn)代幽默,比如‘死神吸干了你甜蜜的氣息,就改成‘劣質(zhì)黃油奪去了你穿比基尼的權(quán)利,哦,你們知道嗎?我的那位姑娘,最后笑得停不下來,只好給自己噴止咳藥水,結(jié)果不停打噴嚏,竟然斷了兩根肋骨?!边@位曾經(jīng)的詩人陷在回憶里無法自拔,一只只雞翅變成骨頭,一首首纏綿在客廳里引來歡呼。這場聚會非常成功,重點是,她讓艾倫相信,卜萊克的父母有很深的英語文學(xué)造詣,而且天賦這東西,總該有些遺傳吧。艾倫臨走時還在贊美,“難怪,我第一次聽到卜萊克的名字,就感覺他母親是個詩人,你一定非常喜歡威廉·布萊克的詩,所以為兒子取了這么好的名字,我現(xiàn)在簡直要為你朗誦一段《歐羅巴預(yù)言》?!?/p>

對不起,許卓云真的不知道這人是誰。當時就為了順口,還有覺得出國方便,就叫了卜萊克。這也沒什么了不起,難道艾倫就知道李白、杜甫?許卓云可不是洋奴,從小就讓卜萊克背唐詩三百首,當然,她非常清楚,學(xué)英語更重要。這是一種世界公民的態(tài)度,許卓云可有自己的理論,或者實際點,這就是實用主義,也不能怪我太過于現(xiàn)實考量,現(xiàn)實就是這么考量你的。許卓云在那間外資公司干了五年,新來一個小姑娘,長一雙吊梢眼,不過喝了幾年洋墨水,起薪就高出自己一倍,氣得許卓云直接扔了一封辭職信給總經(jīng)理。

家庭燒烤會又舉行了幾次,獅子王還是沒演上。跟艾倫成為朋友,當然,也是收獲。

艾倫送給許卓云一幅畫,說是那個威廉·布萊克的名作。雖是印刷品,鑲在框里頗有些歐洲名畫的意思。許卓云把畫掛在卜萊克房里,要他作為榜樣好好學(xué)習(xí)。

卜萊克看著那幅畫,不忍心告訴媽媽,如果從現(xiàn)實角度看,這位榜樣其實活得很糟糕,生前幾乎默默無聞,生活也很潦倒。他早讀過布萊克的詩,那樣的人只適合生活在天上。讀他的詩,就像有一條青藤從天垂下,召喚觀者攀向永恒。多少次夢里有這根青藤,卜萊克伸手去抓,上面卻有刺。

這幅畫卻成了許卓云的證書,證明她的前瞻,還有博學(xué)。每當有客人來,許卓云就會聊起這幅畫,說當年就是喜歡那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才給兒子取名如此,但現(xiàn)在啊,能理解這層深意的人真是太少。許卓云略帶悲哀地搖搖頭,那風(fēng)韻迷倒了不少朋友。接下來,當然就是一片贊美艷羨。每到這時,卜萊克就很難忍笑,許卓云的描述、表情、語氣都一樣,那句詩也是亙古不變,至少,她應(yīng)該多百度幾句吧。

老卜回來了,取回了許卓云的新衣服,還帶了許卓云喜歡的銀絲卷和蝴蝶酥。新衣服和豬頭肉都安然躺進行李箱,等著明天的旅程。

卜萊克自顧彈著吉他,明天就要出發(fā)了,仿佛是一個未知的開始,茫然、誘惑、拉扯,或是別的什么吧。又是老安的曲子,這段時間他總在彈,他們把這個名為Allan Holdswort的吉他手叫老安,以前卜萊克不喜歡這種奇怪的彈奏方式,有人說這簡直不是爵士樂。四月的某天,朋友說老安死了,在美國巡演途中,朋友說這消息讓他整個四月都沒法喝酒,只能抽煙。卜萊克接過對方的煙,點了,熟練地拿出手套,套進兩個手指,避免留下痕跡。黑暗里,兩個紅點明滅忽閃,像潛行的狼。后面這幾個月,卜萊克開始整日彈他的曲子,學(xué)著他用更多連奏,有時也來個即興,還想著怎么去弄一把無頭吉他。冥冥中都有安排,卜萊克這樣想,某天他注意到老安竟然是英國人,也許還能去他家鄉(xiāng)走走。那么,就去走走吧。

二 ?可以

“門子”實為一項神奇職業(yè)?!都t樓夢》里門子一出場,“護官符”順勢出鞘,“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四大家族排場太大,唯恐驚了眾人,只由門子透露幾許,云霧里現(xiàn)一山角,已讓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但中國門子的小機靈,若見了西洋同行的大派頭,恐怕是要羞愧的。

劍橋大學(xué)門子“代主人尊貴”的優(yōu)越感和崇高感,實與那新哥特式的尖頂渾然一體。劍橋大學(xué)由多個學(xué)院組成,每個學(xué)院門口必有幾位門子,行頭不同,派頭不一。國王學(xué)院的庭園最為瑰瑋,門子自然最神氣,喜歡穿黑色馬夾,鑲紫色邊,掛一根紫色帶的工作牌。這里游客眾多,在門口探頭探腦,渴望進去一探究竟。明明是收錢可進,他們有時卻故意不告訴游客,只把他們攔著,卻不愿指指對面——9英鎊,就可以換來他們放下那只高傲的手,然后懶懶往里一指。當然,他們一定恪盡職守,緊盯游客們的背影,注意他們有沒有踩上那尊貴的草坪。旁邊有英、中、日三種文字的警告牌,草坪是不可以踩的,嚴格說,是普通人不能踩,只有院士們才能踩。如果在草坪上出現(xiàn)一個昂首闊步、行色匆匆、夾著舊皮包的人,游人們必定停下腳步,一致投去艷羨的注目禮。是的,這就是那些可以踩草坪的人物。

圣約翰學(xué)院的門子很負責(zé),絕不會開小差,永遠保證有兩人以上守住門口,一人準確攔下企圖探秘的游客,另一人在亭子里收錢。游客喜歡這種直接的方式,交錢,進人。畢竟門票價格不菲,收錢后,他們的笑容會浮現(xiàn)出來,還很貼心地問你是哪個國家的,需要哪種語言的導(dǎo)覽冊。

最為冷峻威嚴的當數(shù)三一學(xué)院的門子。他們戴著黑呢小圓禮帽,身著黑色燕尾服,有的還拿一根手杖。遠遠望去,那派頭比知名老教授還要大,像要去參加正式晚宴。一進大廳,全體學(xué)生得起立,然后坐上高桌;離開,又是全體起立。走近一點,他們又像訓(xùn)練有素的英國特工,戴著藍牙耳機,不時嚴肅地按一下耳朵。他們表情不多,冷冷看著那些在蘋果樹下拍照的游人。

“呀,那就是牛頓當年的蘋果樹嗎?我要去拍照?!迸⒙曇艏饧?,白紗裙配紅皮鞋。

“那是牛頓蘋果樹的孫子。唉,唉,拍吧拍吧?!蹦泻㈩i挎復(fù)古徠卡相機。

門子繼續(xù)冷眼,然后不屑地扭過頭。大多數(shù)時候,門口放一個紅牌子,學(xué)院謝絕游人參觀。如果有人斗膽上前詢問,他們往往不語,只是搖頭。仿佛在說,門票?我們不屑,因為這里是三一學(xué)院。

許卓云總算坐進宴會廳,喘了口粗氣,靠上椅背,抓住桌上的玻璃杯灌了一大口水,這才緩和一些。聽到旁邊幾個人在調(diào)侃劍橋門子,疼痛的心上敷了幾貼膏藥,舒服許多,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不敢想象,剛才她竟然被門子攔下了,華服云鬢的她,竟然就這么尷尬地站在門口。

前一天的行程就不太順利。困在飛機上十幾個小時,想睡覺,身體伸不開,想走動,旁邊那個彪形大漢一直塞住出口。好歹下了飛機,三人拖著行李和幾乎不屬于自己的身體,勉強爬上大巴,從希斯羅機場來到劍橋,打車來到一處三層公寓,那是他們在網(wǎng)上提前訂好的民宿。房間沒有人,他們只好打電話。很快一個憤怒的白發(fā)老頭出現(xiàn)了。幾番交涉,他們才明白,房東老頭嫌他們來早了,說好1點到達,但現(xiàn)在才12點,房間還沒有收拾好。

“講不講理,我給錢了他還那個態(tài)度,差個幾分鐘會死啊。這邊人果然死腦筋?!痹S卓云想發(fā)火,心里又牽掛著另一件事,想著箱子里的豬頭肉,要趕緊送過去,也就壓下了火氣。等房東收拾的時間,三人就近找了個餐廳坐下來。卜萊克點了盤意大利面,老卜扒著海鮮飯,還加了點老干媽。許卓云頭暈,只點了一盤蔬菜沙拉,勉強叉幾片葉子進嘴。

傍晚,秦簡發(fā)信息說已經(jīng)跟主辦方協(xié)調(diào)好,可以讓她一家參加晚宴。由于是臨時安排,來不及發(fā)邀請函,約好在前廳見面,由他帶進晚宴廳。許卓云精心化了兩小時妝,這期間嫌棄了幾百次老卜的西裝,還有那條“像咸菜缸里翻出來的”領(lǐng)帶。卜萊克也被套上一身略肥大的西裝,安個領(lǐng)結(jié)在胸前。許卓也再次檢查了他們的指甲,還有鼻毛,順便在鏡子前欣賞自己,晚禮服襯托出她的氣質(zhì),加上老裁縫的修改,腰身更顯窈窕,眉長鬢青,錦羅朱履,實乃完美。配上一條披肩,她一路搖曳著過去了。

燕尾服門子顯然沒有被她的美貌打動,噠噠的高跟鞋聲變成了焦躁的踱步聲。許卓云起初很禮貌,盡量讓自己的儀態(tài)符合淑女禮儀,告知對方是受邀參加晚宴的。

“那請出示你的邀請函?!遍T子也顯得很禮貌。

許卓云解釋說由于某種原因,邀請函未能及時到她手里,但她和家人的名字此時正擺放在餐桌上。

“那就不能進?!?/p>

許卓云以為再磨蹭幾句就能通融,門子不耐煩了,面露不悅,揚著手讓他們走開,加上個子頗高,氣勢凌人,老卜和卜萊克嚇得回撤好幾步。許卓云也被震懾住了,呆呆拿出電話,準備給秦簡打電話,手卻一直在發(fā)抖,突然她有點想哭。

正猶豫間,旁邊走來一個學(xué)生,拿出學(xué)生證,說是進去找同學(xué)。

大概門子心情不好,也許是早餐面包烤糊了,也許是晚餐,硬是不讓這學(xué)生進去。

學(xué)生不服,一口純正牛津腔,“我是劍橋大學(xué)的學(xué)生,丘吉爾學(xué)院的,為什么不可以進,其他學(xué)院我都可以進的!”

“我們不是‘其他學(xué)院?!遍T子也是杠上了。大概他真的無法容忍,怎么能把三一學(xué)院跟“其他”學(xué)院混為一談。

許卓云突然有點爆發(fā)了,“什么東西,有什么了不起!”她走上去瞪了門子幾眼,又說不出話,轉(zhuǎn)身對著老卜,把晚宴包摔在地上,“走,我們不吃了!”

老卜連忙上前撿起包,“走走走,別跟他一般見識。”

可是走走走,能走到哪里去?

卜萊克覺得有點窒息,自己就像真空袋中的豬頭肉,擠壓,竭力透過一層塑料袋呼吸。過了一會兒,心中突然又輕快起來,他覺得應(yīng)該感謝門子。

“不。”許卓云沖出幾步,又停下,“我憑什么為他這種人壞自己心情。我打電話,我今天就非要進去,等會兒見到他們院長,我一定投訴他,讓他丟了飯碗。”

看見許卓云故作堅強,老卜突然心疼起來,走上去攬著她的肩,看她精心梳理的頭發(fā)松了一縷,輕輕用手捋了一下,小心別上去。

秦簡總算接電話了,一路小跑出來,手里還拿著幾根綢帶。

“真是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疏忽了,忘了這門衛(wèi),想著在前廳等你們,剛才正好又忙著,沒有聽見電話”。他一面說著,一面把綢帶綁在他們手腕上。

進門時,許卓云想應(yīng)該瞪那門子一眼,還是罵他一句,最后她想,還是蔑視他吧,昂著頭不看他,走了進去。她的余光感覺到,門子也沒有看她。

“我這是為了什么?”喝了三杯水后,許卓云問自己。

她這才開始認真打量宴會廳。這一切其實也看不清,像是光的世界。墻壁和穹頂都是淺金色,兩個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將紅綠黃橙敷于空中。桌上的銀色燭臺,又將燭光四處散射,給一切的光再增添一層月暈。光的觥籌交錯中,畫框里的人物都鮮活起來,插在胸口處的右手隨時準備伸出,仿佛等著桌上人遞一杯酒。

這一切,的確可以安慰她。

她偷偷拿起手機,留下這些夢幻,特別有一張,拍上自己的姓名牌。明天的朋友圈,點贊人數(shù)將創(chuàng)新高。許卓云熱愛朋友圈,除了自己的微信,她也算一位自媒體人,經(jīng)營一個善于捕捉熱點的公眾號。

有時候她也跟朋友調(diào)侃,說人生分兩種,一種活在真實生活里,另一種活在朋友圈里。

可是,這有什么不好呢?四十多歲的許卓云自拍一張,一番磨皮濾鏡修圖下來,瞬間也就成了網(wǎng)紅主播,親媽都認不出。從沒出過國的小鎮(zhèn)青年,在街角新開的花神咖啡館點上一杯,低頭作文藝狀,讀一本法文版的《存在與虛無》,也真就到了巴黎。還有,許卓云也許會跳出電腦,看著敲下這些文字的作者。這里停電了,沒有空調(diào),作者穿著背心拖鞋,一條腿支在凳上,拿舊稿紙當扇子。但在作者的朋友圈,她永遠是長裙香花,一杯清茶,在小木屋里優(yōu)雅寫作。這不是另一種無害社會又實現(xiàn)理想的方式嗎?

晚宴開始前,先進行一場詩會,為紀念一位民國時期的中國詩人。學(xué)院院長銀發(fā)如霜,深情致辭一番。接著一位企業(yè)家嚴總上臺,西裝得體,英語流利,他也是這次活動的總贊助人。接下來,中英兩國的詩人輪流上臺,聲音都變成光線,窗外的夜,似乎都明亮起來。

老卜早等餓了,心里嘀咕著還不上菜,見桌上有幾塊小圓面包,趁大家沉浸詩意,偷偷摸來吃了。

卜萊克聽到一首詩,“端坐此間者,是蒼穹的幸運兒嗎?不,他們是小丑身邊的小丑?!毙闹心袆悠饋恚檬种篙p輕敲打桌面,引來對面兩束眼光。那是一對雙胞胎華人女孩,同樣的長發(fā),繚繞在細長的天鵝頸間。她們一直用法語交談,這時停了下來,看卜萊克迷醉的樣子,微微一笑,右邊那位還眨了下眼,以示贊許。

秦簡在另一桌,中間隔了兩桌,許卓云正好對著他的背影。這時,一位女孩拿著大提琴上臺,一位男孩站在旁邊朗誦。

許卓云猛然被一種回憶襲擊,昏睡的仙女慢慢睜開眼睛。“是什么曲子?”她自語了一句。

“《牧神的午后》,法國詩人馬拉美寫的一首詩,‘林澤的仙女們,我愿她們永生,音樂家德彪西把它寫成了交響曲?!彪p胞胎中的一位女孩說了中文。

哦,那些悶熱而綿軟的夏日。

卓云:

可以嗎?如果我這樣叫你。

黃昏的雨,落在對窗的瓦楞上,落在我的沉默中。我希望在這個時候?qū)扅c什么,你呢,就在對面,只不過隔了一段天空、幾滴雨線。你在做什么,躺在那里,你的心事。我睡在閣樓上,天花板是傾斜的,頭上就是屋頂,屋頂必定在傾斜處,小小停頓一下,再往下,仿佛再見,卻不愿意立刻說出別離。而所有的相遇都是別離,或者說,預(yù)見了別離。那么別離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不過說明,我們的相遇很美麗。

下雨前,我們剛剛分開,你說明天就要走了。我給你讀詩,“眼里一片海,我卻不肯藍”。你說那些句子奇怪難懂,跑到一邊去,不小心踩到青苔上,險些滑倒。我想去扶,你卻站穩(wěn)了,轉(zhuǎn)身對我一笑。我看到露水從青苔上浮現(xiàn),世上所有的美好在露水里凝結(jié)。從小,我喜歡傻傻望著遠處的天空,也曾在河流旁邊暢想,想著要一直沿著河流走下去,走向未知的地方。我想象過千百次走向遠方的模樣,也許二十年后,或者三十年后,再回頭想現(xiàn)在,該有多么奇妙。

那時的我們,坐在同樣的教室,卻是陌生的。誰又能想到,一年后,我們會相遇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從陌生變?yōu)槭煜ぁ敔攲ξ艺f,少年不該總是慨嘆生活,可我真想感嘆,生活多么不可思議,時間無涯的荒野上,就有這樣一種陌生的同行。雨還在下,隔著幾條小巷,我們沉默,聽著同樣的雨聲。不知道多年后,我們是否會同時想起這個沉默的雨夜。

秦簡

許卓云捏著信紙,二十多年了,信紙并沒有泛黃,只是有折痕的地方磨損了,鋼筆字跡有些模糊,說明保管信的人經(jīng)常打開。

高二暑假,在家補習(xí)了半月,許卓云到外婆家去,初中轉(zhuǎn)學(xué)后她就沒來過。小鎮(zhèn)環(huán)抱于淺巒,一溪蜿蜒而過,溪水清漪,中有一塊巨大如壽星的紅石。白天熱氣重,她在老屋里睡覺、看書。傍晚出來,沿著唯一的青石板路溜達。鎮(zhèn)上最老的石牌坊下,她看見他,同班卻從未說話的同學(xué)。“真巧?!彼麄兺瑫r笑,同時低下頭。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在夕陽下散步,或者停下來,像遠處站在牛背上的蒼鷺,讓皮膚吸飽了陽光帶來的熱量,身體也逐漸在一種無所事事中充盈,腦中近乎空白,或是如水鏡般透徹。有次他們沿著小路一直走,樹木濃密起來,天也快黑了。他還想往前走,總想知道遠處還有些什么。她卻擔(dān)心起來,因為路是沒有盡頭的。他說前方總會有個永恒,有個叫作源頭的終點,讓手觸摸一下就好。而她告訴他,再往前走,也是要回來的。

她又沿著一條小河散步,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后,且在另一個國度。這條著名的小河,民國時有個詩人來過,深情地把這里喚作康河,當然他沒有想到,自己多情的詠嘆,會為這里的旅游業(yè)發(fā)展做出如此巨大貢獻。如果沿著河流下游走,就會走到一處碼頭,一字排列著平底木船。男孩們拿著項目表招攬游客,很快,船頭的棕發(fā)男孩將鐵桿一撐,歡喜就在水草搖擺中出發(fā)了。夏天,滿船都是游客們的手機,路過國王學(xué)院橋時,如果船上坐著很多詩人的同鄉(xiāng),棕發(fā)男孩一定不忘用中文背誦那首《再別康橋》,滿船手機一齊發(fā)出贊嘆。

打開手機地圖,許卓云避開人群擁擠的方向,往河流上游走,心里有些慌亂。走過一片草地,寧靜重新歸來,夕陽在地平線久久徘徊,光線并沒有減弱,一束探射而來,眼前只有一片金的喧嘩。而一艘船從金箔包裹中駛出,仿佛打上帝的那束光中憑空而現(xiàn)。窄窄的船身,五個人搖動著雙槳,快速前行。他們有著煉金者的頭發(fā),像經(jīng)過夕陽的鍛打,還在跳躍著光的彈珠。

他們無須在意,盡管有位注視者不住感嘆,他們本身就是畫面,就是幸福的自足者。好像每個人都羨慕這樣的生活,但真可以選擇的時候,人們又總是選擇另一種生活。

有一個人影從金箔里走出來,如約在夕陽中看著她。

“你一點也沒有變。”

這當然是許卓云期盼的話,假話也好。

“想不到,真的過去二十多年了?!?/p>

她想起那封信,還有自己的回信,滿是少女的稚嫩,略帶矯情,也有些許純真,“二十年,真的不能想象,就算十年后,我都無法接受吧。二十年后,我一定會躲著不見你,不讓你看到我老的樣子?!泵總€少女都在等待一位騎士,等著溫柔的手,帶著她慢慢前進、長大。如果沒有來,容顏老了,這顆少女心仍不會老,像沙漠里干枯的胡楊,臨死都是擁抱風(fēng)的模樣。她們不會察覺,哪怕成為拎著菜籃的大媽,還是喜歡口紅、甜膩的蛋糕、毛絨玩具,依然偷偷癡迷某種類型的偶像劇,在男主角的癡愛中臉紅,渴望劇中那不顧一切的強吻,瞬間酥軟,伴隨淚崩,揉搓著垮塌的韓式雙眼皮。當然,也會有這樣的情境,在穿著睡衣閑逛時,遇見曾經(jīng)有可能成為騎士的人,然后在騎士難以置信的眼神里,把那個少女悄悄殺死。轉(zhuǎn)過頭,有一滴淚,炒進了晚上那碟香菇雞絲。丈夫說,今天的肉有點老,鹽放多了點。

迎面跑來一個年輕女人,健壯的盎格魯女性,隔數(shù)十米都可以聞到青春的荷爾蒙味。許卓云不愿意承認也明白,自己變成了一個中年女人。她又不甘心,應(yīng)該不會那么老。仿佛為了安慰,她看向長椅上兩個銀發(fā)老人。然而他們安坐在那里,對每個路過的人報以微笑,那種把暮年置于夕陽余溫的同步,讓他們從容應(yīng)對時間。許卓云再次泄氣,確信自己是一個渾身充滿戾氣的中年婦女。

她努力回憶青春的樣子,是她裙色如翠,手如柔荑。“剛下的米粉,還有荷包蛋,趕緊吃了上學(xué)。”爸爸的眼鏡上蒙著一圈白霧。哥哥的長腿邁上二八大單車,她蹦到后座上,還不忘把頭上的新發(fā)夾整理一番。因為接下來,她要接受滿街朝拜?!懊米泻闷??!辟I菜的阿姨贊嘆?!澳悴徽J識?老許家的寶貝。全家的糧票都給她用了?!绷硪晃话⒁萄a充。男同學(xué)渴望犯個小錯,看著她嚴肅走來,右手臂上別著的三道杠。品學(xué)兼優(yōu)、活潑上進、尊老愛幼、樂于助人,班主任那些缺乏想象力、但已經(jīng)用盡全力的詞語都屬于她。

高二暑假后,他們熟悉起來,但也不敢多說話,眼光交會,唇角略微上翹,一切都已心領(lǐng)神會。高中畢業(yè),在錄取率極低的那個年代,他們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一切應(yīng)該順理成章的?,F(xiàn)在,他們不用像高中那樣,說兩句話還要支著耳朵,收聽班主任走路的頻率。氣氛變得輕松,他們可以一起散步、吃飯。

剛關(guān)燈,寢室夜談會開始了,十個女孩卷著被子,紛紛把頭伸出蚊帳,湊向許卓云的下鋪。

“我覺得許卓云跟秦簡最配,兩人長得好看,走在校園里,簡直是移動的電影畫面?!毕落伒男∮曷氏乳_講。

“好是好,但秦簡小氣,從來沒請我們吃過零食,連瓜子都沒有一袋?!秉S麗麗提出反對意見。

許卓云知道黃麗麗意思,不過是炫耀。上周黃麗麗帶男朋友來學(xué)校,請全宿舍人吃飯,還給每人一塊衡山賓館的栗子蛋糕。整個晚上大家都沒睡,回味著蛋糕的甜香軟糯,還有他身上穿的皮爾·卡丹。而秦簡呢,整個冬天只換過一次外套,沒有在食堂打過兩樣菜。唯有一次,他提著一個塑料袋在樓下等她,滿臉興奮,說是舅舅從老家?guī)淼柠u豬頭肉,而他的人生心愿之一,就是獨自一人吃完整只豬頭。許卓云尷尬地看著塑料袋,她從小就不吃肥肉,心里泛起一絲嫌棄。

“怕什么,秦簡是學(xué)計算機的,今年剛成立的專業(yè),聽說畢業(yè)分配特別好。不過現(xiàn)在很多人下海,憑他的專業(yè),就算不進單位,隨便進個公司,那工資可不是一般高?!?聽到這句,許卓云興奮地打了一個嗝。秦簡坐在計算機面前的樣子最好看。記得去機房找他,神秘的小房子,里面擺著一排排白色小電視模樣的機器。秦簡坐在其中一臺機器后面,干凈溫暖的臉,像一盞和煦的臺燈。

她感到欣慰起來,她一點都不羨慕黃麗麗的“菊花頭”,聽說在露美美容院燙的,但很顯老,看起來像商場里的售貨員阿姨。她并不期望有個人讓她仰望,安排好一切。她只希望有個人跟她并肩成長。站在一起優(yōu)秀,這是她要的完美。食堂打飯時,她會把飯盆里的肉揀出來給秦簡。媽媽寄來的太陽神口服液,她都省下來給他喝了,學(xué)計算機要補腦的。

同學(xué)肖承祖運來一批皮鞋,說是溫州老家弄來的,偷偷在寢室里賣。鞋子光鮮油亮,價格也便宜。然而同學(xué)們穿上不到一個月,前掌就張口了,周六的舞會上常常發(fā)生這等丟臉事。從此大家不叫他肖承祖,而是“開口肖”。開口肖腦袋靈光,地上撿片紙來,都恨不能折成飛機賣了,有天上街看到小店印名片,再抬頭看看新架起的廣告牌,突然有了主意。在開口肖和許卓云的勸說下,秦簡開發(fā)出一種名片設(shè)計軟件,賣給一間印刷公司,讓那個廠的業(yè)務(wù)量翻了十倍。

栗子蛋糕算什么,三人還去了紅房子吃西菜。吃飽了,三人閑逛,就這么一直走路到外灘,坐在一堆廢石料上發(fā)呆。

秦簡指著對面的工地,“能想象嗎?那里馬上要建成一個電視塔,全國最高,據(jù)說上面還有旋轉(zhuǎn)餐廳,吃飯的時候就一直轉(zhuǎn),一直轉(zhuǎn)?!?/p>

“我怕高。還有,還有,吃一頓飯得多少錢?那得嚇死我?!遍_口肖仰頭看著云。

許卓云想象了一下在云里吃飯的感覺,“我以后要在這里工作?!?/p>

開口肖搖頭,“我才不要,要是刮大風(fēng),我真怕會倒下來。我要回去建祖墳,把我們家的祖墳建成村里最好的?!?/p>

“那你呢?”許卓云問秦簡。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

畢業(yè)時卻變了。

許卓云沖進男生宿舍,抓起桌上的書亂扔,“你不是說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嗎?現(xiàn)在你跟我說你要回老家。你說你要設(shè)計世界上最好的軟件,你說要去聯(lián)想工作。你還說你最佩服那個誰,用‘罐頭換飛機的家伙,你說要加入他的公司,和他一起把喜馬拉雅山炸開一個大口子,把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引入,這樣中國西北就能變成塞上江南。你都忘了!你他媽的連開口肖都不如,至少他還有點理想,想著多賺點錢回去修祖墳?!?/p>

“可是我媽……我媽說她不想活了,如果我不回去……而且她身體又不好?!?/p>

“我爸爸快五十歲了,今年他都停薪留職下海去了。你還要跑回老家去?”

她突然明白,所謂順理成章,成的都是些拙劣的文章。

媽媽特意趕來,看她的床單臟了,連忙換上新的,皺著眉頭,“以后要是沒人好好照顧你,讓媽媽怎么放心?”

“人是不錯,但寡婦帶大的,對你再好也是聽他媽的,以后你的日子不好過啊?!闭f起這事,媽媽更是憂心。

他最終還是回了老家,在當?shù)劓?zhèn)政府工作。距離,在生活的審判面前,儼然成為終審法官。

心上還是破了一個洞,路過某個地方,記憶一跳出來,那個洞就張開,呼呼漏風(fēng)。有時候她會很詭異地想,自己不過是電視劇里虛構(gòu)的人物,都是些俗套,每個人都這么說的,大學(xué)里的戀愛成不了??释谀睦锿昝?,哪里就會有破洞。比如,孩子殘缺的小指,這虛偽的劇情。

“你真的沒有變?!彼貜?fù)了一遍。

“他是在諷刺我性格沒有變吧?!彼?。

“你的頭發(fā)還像從前?!彼f。

“意思是我頭發(fā)像從前,臉蛋早不像從前了?!彼搿?/p>

有只天鵝緩緩游來,不可一世的樣子,果然有女王專屬的優(yōu)越感??吹絻蓚€古怪的人,它停下來,仔細打量一番,重點停在許卓云手提的塑料袋上。“難道那不是給我的貢品?!彼谋砬樵谑疽?,然后直接游向岸邊,走了過來。等了幾分鐘,兩人也沒有進貢的意思。它有點不耐煩,尾巴搖動幾下,圍著塑料袋轉(zhuǎn)了幾圈。受到冷落,這種情形極少發(fā)生,它很不滿。對面推來一輛兒童車,為表達不滿,它沖上去,一嘴叼去孩子手里的面包,嚇得孩子張嘴哇哇大哭。袋里的豬頭肉是給秦簡的,如果天鵝看到這種野蠻食品,以它高貴的出身,應(yīng)該會像十八世紀束著緊身衣的淑女,受驚暈過去。

許卓云逐漸從變老的窘迫中走出來,認真審視老同學(xué),他才是真的沒有變,或是變得更好。四十來歲的男人,眼角有了成熟味道,身材顯然經(jīng)過健身房精心打磨,還有英式教育加持,光環(huán)效應(yīng)更加明顯。許卓云瞬間想到老卜,恨不能現(xiàn)在將他打包寄回國內(nèi)。

那天,秦簡提前離校,她沒有去送。送他的同學(xué)回來說,他走出校門時哭了。走幾步又回來,在一棵銀杏樹下埋了一粒小石頭。許卓云挖了一晚上,也沒有找到。在那棵樹下,她呆坐著,想著過去也想著將來。將來有一天,也許會為今天后悔。但另一種選擇,后悔的可能性更大。父母和老師永遠都教她不要出錯,就算錯了,也只能出大多數(shù)人都會出的錯。她就像流水線上的小零食包,什么時候裝上糖豆,裝多少克,什么時候封上包裝,印上統(tǒng)一的商標,都是統(tǒng)一安排。不能有錯,否則就像殘次品那樣被揀選出來,丟進垃圾桶。躲過垃圾桶的流水線產(chǎn)品們,后來總會拍拍胸脯,說聲“好險,至少現(xiàn)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蛇@下線到底在哪里,只要不餓死,人人都覺得自己還算過得去,因為總會在親戚朋友中找到一個對比者。人們的對比往往都是經(jīng)過挑選的。一個男人準備第二次結(jié)婚,朋友們在酒吧相聚,拍著他的肩膀,滿是艷羨表情,“又結(jié)婚了,行啊你這小子。”他心中得意,剛灌下去的啤酒變成金箔貼在臉上,光彩之余還得表示一點謙虛,“也不算什么,人家隔壁老王都結(jié)三次婚了,那才叫厲害,老婆一次比一次年輕?!陛喌剿赣H問話了,憂心忡忡,“要二婚?比你小二十歲!算了,千萬不要擺酒,不要請親戚,我可丟不起這個臉?!彼粷M,很是委屈地辯解,“也才二婚,人家隔壁老王都結(jié)三次婚了。他的臉皮才叫厚呢?!备舯诶贤跸群蟀缪萘苏磧煞N參照物,一切只取決你如何去比較。

那應(yīng)該如何?已經(jīng)沒有一種標準可以稱為正確,似乎每條路都通往一個不存在的地方。跟著走,反而成為一種可見的真實。抱怨流水線生活,反省,中斷,重新開始,走向不同的生活。身邊的朋友瀟灑告別北上廣,在夢和詩的遠方周游一番。時間無情消磨一切后,他們又悄悄回來,在逼仄的出租房重新躺下,想著明天五點起床,凌亂的頭發(fā)即將埋進一堆文件,心卻突然安定下去,裹進大地的懷抱。那些批評應(yīng)試教育的家長陸續(xù)把孩子從讀經(jīng)班接回來,家庭作業(yè)仍然繁重,心中的壓力卻小了。生活依舊混亂,仿佛更有秩序。在不確定里延展著未來的可能性。這時候人們隱隱發(fā)現(xiàn),粗糙的現(xiàn)實里竟有一種可靠的堅實。

這幾年流行修學(xué)游,一到假期,孩子們紛紛趕赴世界各高等學(xué)府朝圣。旅行社經(jīng)常這么宣傳的,入住哥特式百年校舍,聆聽諾貝爾名師授課,體驗高桌正式晚宴。家長們互相問起來,好像孩子沒在某個名校修學(xué),簡直就是沒過暑假。她曾經(jīng)給兒子報過一個美術(shù)修學(xué)游,說是荷蘭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的直屬機構(gòu),能讓孩子們的作品登上威尼斯雙年展。后來才知道,所謂雙年展是在人家展館外面擺個攤。

回來后她發(fā)誓再也不參加夏令營,但一次購物經(jīng)歷改變了她的看法。

她突然動心想要一個愛馬仕包,反正卡里的錢也是夠的。終于下定決心了。她穿上最貴的衣服,趾高氣揚踱進店里。沒有人理!她拉下臉,問起銷售人員,居然沒貨。再次下定決心,闖進另一家店,還是不咸不淡,沒有貨??纯磁赃吥莻€虔誠的女人,對著店里每件物品包括那位銷售員都膜拜一遍,然而玉指輕搖,將那些難看的大手鐲、大拖鞋、大絲巾統(tǒng)統(tǒng)買下,這才敢對銷售員開口,滿滿的忠誠感,“請問,是否有鉑金包呢?”

銷售員面帶難色,“這不好說。”

說罷登記下女人的要求,說是去倉庫看看。

女人偷偷告訴許卓云,這是規(guī)則,叫配貨,不買一堆手鐲、拖鞋什么的,顯示不出你對品牌的忠誠度,還有你對人家包包的熱切渴望。人家就看重客戶的心。

果然,銷售帶來了“僅有的”一只黑色鉑金包,雖然不是女人想要的大象灰色,她已經(jīng)如獲至寶,連忙千恩萬謝付款去了。

這就是差距。許卓云恐慌起來,雖然偶爾也買奢侈品,心里還是嫌貴的。這個等級的奢侈品,本就讓她咬牙切齒省了半年?,F(xiàn)在,為買個十幾萬的包,還要買個十幾萬的雜物以示忠誠,就實力來說,她掏不出來,就算掏得出,她也不舍得。從前的許卓云不稀罕栗子蛋糕,那是因為這些差距是可見的,只要稍稍努力,就可以吃上。而現(xiàn)在,也許連看見差距的機會都沒有。

Amanda的媽媽說,已經(jīng)提前聯(lián)系好了英國的高中,準備一開學(xué)就送女兒去上學(xué)。許卓云問起來,她又吞吞吐吐,暗示來自某些精英組織。

“沒辦法,人家那個不針對中產(chǎn)階級的。我們也是沾了親戚的光,世界五百強大中華區(qū)總裁,這才勉強進去的?!盇manda媽媽那口氣,好像已被英國女王授予了貴族頭銜。

“不就嫁了個包工頭嗎,裝什么貴族?”許卓云暗惱,可又沒辦法,小機構(gòu)的暑期游學(xué)廣告,都是騙小中產(chǎn)的把戲。想到這里,她真的不甘心。這時候,“秦簡”的名字浮現(xiàn)在粗體黑字上。兩人多年沒有聯(lián)系,某次同學(xué)聚會,兩人加了微信,但很少說話。偶爾能見他發(fā)朋友圈,知道他在英國工作,好像也從事教育工作。她猶豫了幾分鐘,手機上打出“你好嗎”,覺得不妥,刪掉,又打出“還記得我嗎”,還是不好。幾番猶豫,最后發(fā)了一個矜持的笑臉過去。

就這么聯(lián)系上了,好像秦簡就守在手機旁,等她這個笑臉。秦簡仿佛這密林里一條開滿鮮花的小徑。他告訴許卓云,他所在的騎士教育集團正在籌建一所中學(xué),名為劍河中學(xué),就坐落于劍橋市,志在培養(yǎng)面向牛津劍橋的精英學(xué)生。正巧這個暑假,集團舉辦了一項體驗活動,為相關(guān)學(xué)生與家長組織參觀及試讀課程。當然,并不是每個人想來就可以來的,秦簡暗示,準入門檻非常高,所以市面上根本看不到廣告。這些都是小圈子里的事。孩子父母必須成為騎士教育集團的精英俱樂部會員,會員費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當然,也不是小圈子人在乎的。錢倒是其次,集團最關(guān)注的,還是會員們的基本素質(zhì)以及他們對孩子教育的熱情度。成為會員后,他們的孩子可以申請劍河中學(xué),這時候,集團招生委員會就要把關(guān)了,對孩子進行篩選以及綜合考試。這次參加體驗活動的,都是經(jīng)過初試嚴格篩選出的孩子。

一陣狂喜沖擊著許卓云,這正是她想要的那種距離,看不見的階層優(yōu)越。她簡直想甩開電話,大叫著給命運女神一個擁抱。旅行社的宣傳單被揉成一團,飛入垃圾桶,感覺清掉了一柜子廉價舊衣服,許卓云覺得很解氣,有種把世界踩在腳下的快感。出發(fā)前,他特意托人從老家?guī)碡i頭肉,抽好真空,放進行李箱。入住民宿時,雖然與房東有點小摩擦,她還是忍下來,想著盡快跟秦簡見面。吃完午餐,她讓老卜跟卜萊克睡覺,自己收拾一番,拎著豬頭肉出發(fā)了。

七月的英國,陽光并不猛烈,恰如河水般溫柔。秦簡側(cè)目看許卓云,“還記得高中那個暑假,有次我們散步,一直走到天黑,我還想往遠處走,你不肯,我騙你說,在小溪盡頭有個山洞,洞里住著一只神鹿,皮毛五色斑斕。如果看見那只鹿,趁它不注意,悄悄跑上去騎到它背上,就能飛上天成為神仙。你睜大眼睛看我,像看一個白癡。后來我真的到了遠方,我知道遠方?jīng)]有神鹿,但走得越遠,發(fā)現(xiàn)那個終點還在更遠的地方。”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讓他離開母親,離開小鎮(zhèn),獨自到那么遠的地方。許卓云想問,沒有開口。

“我常常沿著劍河散步。有次我終于下定決心,要實現(xiàn)從前的愿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沿著河,我往前走,走了十幾公里,沒路了,不甘心,踏著野草繼續(xù)走。天又下雨,地面發(fā)軟,腳陷進泥里拔不出來。我有些絕望,河水還在流著,路卻沒了。應(yīng)該要回頭嗎?河里的野鴨都在繼續(xù)游動,我突然想,為什么不換種方式。我租了一艘船,就這種船,長條形,里面縱列著兩個小房間。生活用品很齊全,有的人還住船上呢。原來換種方式就不一樣了。沿著河一直開下去,抵達旁邊一個小鎮(zhèn),停下來。岸邊有個鄉(xiāng)村下午茶,我要了兩塊司康餅,一杯伯爵茶。司康餅剛烤出來的,掰開有熱氣,再抹上果醬和奶油,一口下去,熱氣蒸騰,淋濕的身體慢慢暖和起來,這樣就夠了,真的,這樣就夠了,圓滿了,就這種感覺。臨走前,店主還給我倒了一小杯櫻桃酒。我抿下一口酒,回想從前,為什么那時候的我,就以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呢?選擇那么多,可人年少時,往往都會作最壞的選擇?!鼻睾喺f話時的神情跟從前一樣。

“選擇!”許卓云的心也被這詞叮了一口,有點痛,有點癢,又撓不著。她拿起自己的手看了一下,眼里看見的卻是卜萊克的手指。

“所以我選擇出國,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我開始申請學(xué)校,英國這邊學(xué)制短,準備拿個碩士文憑再回國。通過中介,我進了一所大學(xué),就在倫敦,名字你肯定沒聽過,相當于國內(nèi)的三本院校吧。不是你想的那種大學(xué),牛津劍橋那種,天天穿著燕尾服,坐在幾百年的石頭房里聽老教授上課。就是幾間教室加個小花園,可連這么一個大學(xué),我也幾乎讀不起,工作幾年存的錢還不夠一年學(xué)費,更不用說生活費。交了一期學(xué)費,我就身無分文了。那時候借住在一個朋友客廳,晚上打地鋪,白天卷起來。其實也不太需要睡覺,要打三份工,除了上課,就是打工。我在麥當勞打過一年工,有段時間為了省錢,早餐、午餐、晚餐全都是漢堡,因為員工免費嘛。你猜,我連續(xù)吃漢堡多少天?你一定不相信,一點不夸張,我記得很清楚,一共是33天。33天!每天三頓都是漢堡包,吃到真的已經(jīng)不能用‘想吐來形容,真的就已經(jīng)麻木到行尸走肉了,也許機器都不會這么麻木。直到有一天,我12點回來,打開門,看見一個青面鬼走來,嚇得我汗毛倒立,再一看,那是鏡子里的我。這才把我嚇醒。從那以后,我成了一個素食主義者。”

許卓云驀然覺得右手沉重起來,手上那個袋子,里面是秦簡曾經(jīng)最愛吃的東西。她苦笑了一下。

“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一切慢慢好起來。順利畢業(yè)了,在這里找到工作,留了下來。”

秦簡并不知道,她也努力過。幸福之幻象,她曾試圖變成現(xiàn)實。就在他離校后半個月,她悄悄收拾行李,給父母留下一封信,前往那個小鎮(zhèn)。她沒提前告訴他,那樣幸福會更加突然。火車穿破重重黑夜,想著即將到來的相聚,她激動得無法入睡。有種驕傲泛起來,曾以為自己是庸俗的、懦弱的,現(xiàn)在,她居然可以為了愛情奮不顧身。

從縣城汽車站到那個小鎮(zhèn),一天只有一班車。她疲倦至極,縮在墻角的長椅上睡著了。醒來時錢包不見了。車站,是個感傷與浪漫并存的地方,而骯臟的車站就是災(zāi)難。她站在滿地濃痰和果皮的車站,痛罵生活這編劇。不是丟失錢包阻止了她,是她目睹的縣城生活以及可以想見的小鎮(zhèn)生活拒絕了她。這四十里路,心可以到達,腳步卻永遠無法踏上。她的夢,不幸被生活的真相喚醒。人生也許真的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失敗,要么屈服。

三 ?觸天

許卓云一家坐上中巴。今天行程緊湊,上午泛舟劍河,走訪兩個學(xué)院,下午聆聽劍橋大學(xué)知名華人教授講座,并參觀博物館。

上車時,許卓云見到不少熟面孔,很多出現(xiàn)在昨天的晚宴上,大多為三口之家,父母帶著孩子。那些孩子眼神明亮,與人目光交接,沒有絲毫怯懦,亦無矜伐,全是純真天然的態(tài)度。他們年紀跟卜萊克相仿,應(yīng)該是準備入讀劍河中學(xué)的。這些就是兒子將來的同學(xué),她有點小小興奮。聽他們之間的稱呼,大多是企業(yè)家。當然也有幾家人,姓名沒有帶后綴,笑容自信,坐在靠后的位子。昨晚活動贊助人嚴總也在,他是騎士教育集團的總裁。嚴總修養(yǎng)極好,對每個人都巧笑倩兮,又不顯刻意。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他眼波流轉(zhuǎn)間,瞳孔里始終只有一個人影,就是坐在旁邊一位精瘦的中年人,那個被稱為王總的人。

一行人分別安排坐四艘船。王總自然第一個上船,秦簡先行跳上去,接著跨過來的王總,嚴總在岸上小心攙著,生怕有什么閃失。王總甩甩手,“忘了我以前做什么的,還怕我掉下去???”

“對對,你以前可是專業(yè)皮劃艇運動員啊。我這腦袋,糊涂,糊涂。人生啊,難得糊涂。我當年在牛津念書的時候,也是賽艇隊成員,那年我們男隊贏了劍橋。狂歡過后,我喝多了,竟然爬到一棵樹上想去找托爾金。就是牛津的托爾金啊,寫《魔戒》的那個,聽說他當年最喜歡爬樹。轉(zhuǎn)眼,這些瘋狂的青春歲月就消逝了?!眹揽傉f著,一邊交代秦簡,趕緊準備好下個月的賽艇友誼賽,一邊看著王總,等他說起當年的故事。兩個男人拍著肩膀,蕩漾的碧波上,青春最適合回憶與共鳴。

老卜扶著許卓云和卜萊克上船,與另外兩個家庭同船。一位卷發(fā)男孩邁上船來打招呼,他負責(zé)撐船和講解。

一幅畫卷慢慢在打開,古老、美麗,這些詞如何能夠形容眼前呢,還不如在心里暗自感嘆。就像許卓云,她已經(jīng)在想象兒子的畢業(yè)典禮了。就在眼前這片草坪上,兒子寬肩長腿,跟那些英國同學(xué)一般高,身著黑色學(xué)士服,擁著她的肩膀照相。那個圖書館,好幾百年歷史了,據(jù)說里面還存有牛頓的手稿,當然要多拍幾張。那間大廳是舉辦學(xué)位授予儀式的地方,校長還要講拉丁語。自己就坐在觀禮臺上,穿什么衣服好呢?最好不要太過鮮艷,看起來像暴發(fā)戶。不過,最難辦的還是老卜,他那肚子穿什么西服都難看?;厝ズ螅欢ㄒ屗麥p肥。如果,把秦簡放進去,畫面應(yīng)該協(xié)調(diào)多了。

畢業(yè)典禮還沒結(jié)束,一記響亮的巴掌聲吵醒了許卓云。

坐在船尾的樊太太揚手打了女兒Lisa一巴掌。

在中巴上樊太太就不招人喜歡。一上車,她就拿出手機讓女兒背單詞,在車廂營造出一種高三課堂的緊張氛圍,惹得后面的老太太也慌了,摸出一本英語書,塞到孫子手里,“看看人家姐姐多認真,咱也得學(xué)習(xí)一下啊,出來時你爸爸就交代過,要讓你好好學(xué)習(xí)?!?/p>

上了船,樊太太也沒歇著。撐船的男孩剛介紹一處建筑,她就不停地問女兒,像一只饒舌的鸚鵡,“你聽懂了嗎?聽懂沒有?有什么單詞不懂的,趕快記下來。”過一會兒,又說,“趕緊翻譯幾句出來,讓我聽聽,你是不是真懂了?!?/p>

董教授一家本來波瀾不驚,悠悠看著藍天,不時指點一下某個古建筑。鸚鵡的饒舌實在讓人心煩,靜水深流,已有水痕悄然劃過。他們覺得,需要給鸚鵡一點禮貌的提醒。王教授開口了,“Andrew,你看到那個教堂了嗎?典型的新哥特式建筑?!?/p>

樊太太一聽馬上來了興趣,趕緊拍著女兒,“Lisa,Lisa,‘哥特式這英語單詞你知道吧,這是建筑方面的專業(yè)詞匯,上次那個特訓(xùn)班,你應(yīng)該都學(xué)過的,還有什么單詞,拱肋、飛扶壁這些。”停頓一下,她意猶未盡,指向旁邊一幢建筑,“看看,這個就是哥特式的,你可要記住?!?/p>

董教授的兒子Andrew像他父親,凡事講求學(xué)術(shù)精神,開口糾正樊太太,哥特跟新哥特還不是一回事,那是兩個時代的建筑。另外,這幢建筑是文藝復(fù)興式的建筑了,并不是哥特式的,那個三角門楣借鑒了古羅馬的萬神殿,穹頂直接學(xué)習(xí)了布魯內(nèi)萊斯基的建筑模式。

“大概是這樣吧?!倍淌谛睦餄M意,表情卻顯得平淡,“不過Andrew,你要知道,我們學(xué)習(xí)任何東西不能只看表面,記住個名稱或是形式,而是要深入內(nèi)里,并且要把建筑放到具體的歷史原位中去,比如新哥特在英國的興起,跟當時的社會思潮有什么關(guān)系。當然,還要能深刻分析建筑之美,因為建筑的生命就是它的美?!?/p>

“我知道,比如剛才那個建筑,雖然是文藝復(fù)興式,也加入了一些洛可可風(fēng)格,雖然看起來增加一些動感,裝飾性也更強,但也破壞了它本有的簡潔美,并呈現(xiàn)出一種不對稱和不自然的意態(tài),顯得有些繁復(fù)和矯飾?!盇ndrew說起話的派頭,比他父親更像教授。

樊太太當然沒面子。

她搖搖女兒的手,“Lisa,看來小哥哥跟你一樣,都喜歡古典文化,你可是讀過圣經(jīng)原文的,給哥哥背一段你最喜歡的,那個什么,已有的事, 后必再有, 已行的事, 后必再行?!?/p>

小女孩看起來很羞澀,并不擅長當眾表演。每次樊太太說話,她只是機械地點頭,盡量把臉縮到母親身后?,F(xiàn)在,突然吸引了所有目光,在整船人的注視下,她感到害怕,眼睛瞪得很大,肩膀聳著,嘴唇使勁往牙齒里收縮。那可憐的表情,像準備上刑場,可面對劊子手的催促,“快點,好好背”,這刑場不得不上。她抖著哭腔開始了,像個受了潮的老收音機,勉強發(fā)出幾聲,“日光之下,無新鮮事”。因為緊張,老收音機徹底斷電,卡在那里,眼睛瞪得更大,呆呆地看著母親。

“明明能背的,明明能背的。昨天還背得滾瓜爛熟,今天怎么就忘了?你存心要丟我臉嗎?”

教授太太連忙勸解,“算了,算了,孩子剛出國,時差還沒有調(diào)過來?!苯淌谄涣T休,不給樊太太臺階,“我們家Andrew從小學(xué)的是拉丁文《圣經(jīng)》,不過這都不能算原文?!妒ソ?jīng)》最早是用希伯來語、亞蘭語,還有希臘語寫成。教會一般用拉丁文譯本,到了十四世紀,這才被全面翻譯成英文,主要是為了滿足當時那些‘普通民眾的需要?!苯淌谡f“普通民眾”的時候,特意看了樊太太一眼,這一眼,讓樊太太變成釋盡能量的太陽,暗淡成紅矮星。

“媽,我肚子餓。”Lisa偏偏這個時候喊了一句。

樊太太坍塌的面子化成一記火光,沖上了孩子的臉,“什么時候你不喊餓,偏偏這個時候餓,有沒有教養(yǎng)?講英語!講英語!讓你背個英文你不會,你說句肚子餓,都不會用英文嗎?”

好不容易靠岸,船剛停穩(wěn),卜萊克就跨了上去,一個人往前沖,不想聽身后的聲音,那里有許卓云的叫喊“你跑去哪兒”,還有小女孩的哭聲。

他幾乎在小跑,穿過一座石橋,拐進一條小巷,兩邊聳立著黑色煙囪。前面沖出一輛自行車,他連忙側(cè)身,后背貼上略有些粗糲的石墻。走出小巷,眼前開闊起來,這是個小廣場,他放慢腳步,在小攤前駐足。各種奶酪塊,鋪陳在格子布上,有的中間長出深藍色霉斑,有的裹著一層白霜。卜萊克很難想象那玩意兒能吃。他看著一塊橘紅色大奶酪,渾圓像個南瓜,要是用勺子在里面挖洞,可以把它做成南瓜燈。到了廣場南面,這里幾乎被人群填滿,幾乎都是中國學(xué)生,帽子上寫著各種游學(xué)團。嘈雜加上陽光,他們普遍顯得缺氧,耷拉著頭,只顧看手機。有群孩子累了,癱在地上一片,無力地啃著面包。其中一個男孩嫌面包難吃,拿著剩下的半塊走向垃圾桶。桶里卻伸出兩只手,嚇得他“哇”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有人故意藏在里面,伸出兩只手表演,做出各種手勢。他覺得有趣,拿出手機拍照。桶里馬上舉出一塊牌子,簡體中文寫著,“有償表演,拍照收費”。

卜萊克更加煩悶,急忙拐彎,朝人少的地方走。就這么拐了幾條街,周圍慢慢安靜下來。石板路上,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他停下腳步,靠著墻邊休息,這時他發(fā)現(xiàn)街上還有一個人,旁邊蹲著一條狗。那人坐在地上,滿頭編著小辮,眉毛很濃,胡子也很長,遠望去,那張臉就像藏在一個稻草堆里。他手拿一把吉他,看起來是位街頭藝人,但他面前沒有擺小鐵罐,也沒有選擇人多的地方,也許他只想追求這種流浪狀態(tài)。卜萊克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再走回來,希望能聽到他彈一曲。但這位藝術(shù)家今天似乎心情有點壞,只是偶爾撥弄兩聲,就停下來,無精打采地看著地面。旁邊超市門打開,走出一位好心人,遞來一些面包,還有牛奶。他撕開袋子,扯下一塊喂進狗嘴,自己并不吃,仰頭看著超市里的香煙柜臺,食指和中指焦躁地搓動。

如果這時候聽到幾聲弦動,那美妙,應(yīng)如夏日微風(fēng)。卜萊克想哼幾句老安的曲子,奇怪,怎么也想不起來,此刻,旋律消失了,只有一段演奏完后長長的靜謐。

褲袋沒有配合好這難得的失憶,轟鳴起來。手機在振動,許卓云焦急的呼喚。他不得不重新回憶,應(yīng)付著說讓她不要擔(dān)心,等會兒跟她會合。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尖拱門前,鐵門仿佛內(nèi)陷。墻上的一行字突然跳出來,帶著一串閃光的名字環(huán)繞頭頂,物理課老師近乎膜拜的語調(diào)成了旁白——卡文迪許實驗室。卜萊克突然笑了一聲,想象物理老師的表情,他會不會哭出來,這個容易激動也容易感動的人,最喜歡在課堂上講卡文迪許實驗室的故事,講到最后也會提到自己,當然大家知道他吹牛,他說自己本來有機會出國的,就是去卡文迪許實驗室,要是真去了,說不定也能得諾貝爾獎,怎么可能跑到這里教初中。下課鈴響了,大家哄笑著涌出教室,叫他的外號“諾貝爾”。他才不理,繼續(xù)講故事,說每天照鏡子,都覺得自己長得像發(fā)現(xiàn)電子的那位湯姆遜。

出國前,他答應(yīng)物理老師,到卡文迪許實驗室看看,幫著拍張照片。他也答應(yīng)小伙伴,要去老安的家鄉(xiāng)走走。實際上,他并不知道老安的家鄉(xiāng)在哪里,也不知道卡文迪許實驗室原來這么近。他對著墻上那排字微笑,上天也許真有些安排。

遠處教堂的鐘聲響了。他們在這里觸摸天空,他們才配得上仰望與贊美。卜萊克小聲說了一句。

門半開著,像是一種邀請。有種力量在牽引,他走了進去??墒牵@也太普通了,就是一間門廳,幾乎說不出特征來,沒有想象中的玻璃瓶,沒有儀器,也沒有穿實驗服的人。左手有個小樓梯,通向另一扇門,也許那里才有秘密。他走上樓梯,手還沒伸出去,門開了,一位手拿托盤的年輕人走出來。

“你……對不起,請問你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嗎?”顯然,這問話已經(jīng)是一種質(zhì)疑。

“嗯……對不起?!辈啡R克窘迫至極,他意識到自己的冒失。直覺告訴他應(yīng)該趕緊逃跑,可那樣,豈不更說明自己的粗魯,說不定還會被當作小偷。天氣并不熱,他開始流汗了。

“這位先生是我的客人?!?/p>

一張溫暖的手掌放上肩膀,這是夢嗎?回過頭,這位老人確像夢中人,他有著飽滿發(fā)亮的額頭,如同動畫片里的南極仙翁,銀發(fā)蓬松,一把梳在腦后,再配上銀色胡須。笑的時候,嘴角的胡須也跟著動,彎成兩道括弧。

年輕人連忙挺直腰,向他頷首致意。

老人拍拍卜萊克,“孩子,你需要一杯咖啡?!?/p>

跟著他出門,穿過幾條街,進入一座庭院,門口的工作人員都在微笑。他直接踩進草坪,朝一棟白色小樓走,卜萊克指指“禁止進入草坪”的牌子,退了兩步。

“那是個愚蠢的規(guī)定?!崩先诵Γ啡R克踏上草坪。

推開門,這是一間金色小廳,墻角放著一架鋼琴,靠窗擺著幾排紅色天鵝絨沙發(fā),墻上幾張巨幅油畫,多為身著長袍的白胡子老頭。他是從畫中走下來的,還是說,這畫像中人就是他,或者,每個白胡子老頭都長得一樣?卜萊克對著畫像思考了很久,還在一種不真實中掙扎。

他把卜萊克安頓進最柔軟的沙發(fā),“我去倒咖啡,你喜歡濃一點,還是淡一些的?反正我經(jīng)常需要一杯濃咖啡,下午總讓人昏沉。”

屁股沾上沙發(fā),舒服和熨帖直接包裹整個身體,卜萊克感覺疲倦極了,幾乎昏睡過去。頭腦某個地方在掙扎,喊著不要睡,不要睡。他用手勉強睜開眼睛,正對著一副面孔,這是畫像里唯一沒留胡子的人,中分短發(fā),兩道黑色濃眉擰著,似乎不歡迎別人打量。

“這是我老師的老師,弗萊先生?!崩先硕酥Х冗^來,還帶來兩塊黃油餅干,“他看起來有些嚴肅,實際也很嚴肅,我老師說他刻板得像只上緊發(fā)條的鐘。當然他也有浪漫的時候,終身守護一位女藝術(shù)家,直到自己心碎。我看過他的書信集,至少有一半信件是寫給她的?!?/p>

卜萊克發(fā)現(xiàn)自己餓了,也許早過了午餐時間。他快速吃完了兩塊餅干,嘗了一口咖啡,這是他第一次喝,有種稀薄的苦味,還有點酸,快進喉嚨時,又順滑起來。他努力睜眼,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困倦。

“你從哪里來,孩子。我想你從中國來,一到暑假,整個劍橋就裝滿了中國孩子?!崩先俗詥栕源穑謫査麨槭裁匆粋€人,還跑進卡文迪許實驗室,這不像個孩子干的事。卜萊克回答完全是因為那些傳說。老人的白胡子又笑成括號,那實驗室的確是傳說誕生地,天才的世界誰懂呢。他告訴卜萊克,這是舊卡文迪許實驗室,那些傳說中的人物當年就在這里,現(xiàn)在主要作為物理系辦公室,他正要去拜訪一位朋友,就遇見了這位特別的小朋友。他看了一眼卜萊克的手,繼續(xù)微笑。當然,如果這位小朋友真需要做實驗,他倒是愿意效勞,開車帶小朋友去新的卡文迪許實驗室。卜萊克知道老人在開玩笑,他仍然感到羞愧,除了傳說,他還知道什么呢?也許咖啡起了作用,卜萊克慢慢從困倦中恢復(fù)過來,面前這位老人的面容更加清晰,那高聳發(fā)亮的額頭,激起他伸手撫摸的想法。里面該有多少智慧,難道他也是神話中的一員。

老人的謙遜讓他吃驚,“是的,我有教授頭銜,一位藝術(shù)史教授,為這頭銜,我每天讓自己只睡四個小時,這僅代表我持續(xù)不斷、成效并不顯著的努力,還有平庸。真正的天才根本不在乎這些,他們只是尋找神的美意。你問為什么要幫你,這根本算不上幫助,孩子你要知道,你擁有什么,你有青春,還有未來。還有我知道,你在尋找偉大,這多么難得。這個世界能有幾個人真正關(guān)注意義。我的頭銜僅僅意味著過去,僅僅給我一個可以踩草坪的愚蠢特權(quán),而你意味著未來的無限可能,我必須為這無限可能去服務(wù)。”

如果車輪可以前進,只因高山甘愿成為鋪路石。卜萊克覺得震驚,他第一次感到被人尊重、理解。以前,因為孩子的身份,他永遠只是從屬,只是低等次被安排的人。現(xiàn)在,僅僅因為一種可能性,他就能得到最盡心的幫助,卜萊克心里感動,又泛起一陣酸楚。老人語速驚人,還帶著口音,然而卜萊克能完全領(lǐng)會他的意思,有時候理解你對面的人,不一定靠語言、眼神、手勢,甚至只是一種精神顆粒的融合,更勝過語言闡釋。

老人似乎更加興奮,拉著卜萊克參觀油畫上的人物,那是凱恩斯,這位?圖靈。他真是天才,在布雷契萊莊園時,他怕茶杯失竊,就用一根鐵鏈把茶杯綁在暖氣管上。這不是玩笑,他當時真這么干,沒有天才,這世界該缺少多少樂趣。老人停下來,這是一個走廊,光線很暗,他的頭發(fā)泛起一綹銀光?!斑€有一位,我想你一定樂于認識。”卜萊克湊上去,一小幅素描像,正是那位中國詩人,旁邊還有他的筆跡,仿佛剛停筆,字跡甚至是濕潤的,腳步聲還未消失。卜萊克并不了解他,除了那首《再別康橋》,他對詩人一無所知,甚至無法判斷那首詩是好是壞,只知那些句子很有名,每個人來到這里,都會因為這些句子想起他。當他的筆跡出現(xiàn)在眼前,一種特殊的感情又滋生出來。詩人也是弗萊先生的朋友,曾送給弗萊一幅中國刺繡,極其精美,遠超弗萊先生的所有收藏。老人說,從前他也不了解這位中國詩人,疑惑這位詩人的盛名,讀到這首詩,甚至覺得有些幼稚。

他們并肩站在窗口,看著河邊,老人指著那棵大柳樹,“我以前猜想,徐先生詩里的金柳,就是這棵柳樹。后來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愚蠢,我并不了解徐先生,詩歌可以棲息于黃昏每一棵樹,也可以恰巧停留在詩人的一次回眸?!闭劦竭@個發(fā)現(xiàn),老人說他曾整理弗萊先生的遺稿,在日記里看到中國詩人的故事。每天傍晚,詩人必定騎著那輛大黑單車,像一陣疾馳的風(fēng),朝著夕陽的方向,一直騎到西郊那片大草坪,那里可看到最美的晚霞。有天大雨,人們往屋里躲,他異常高興,跨上單車又往西邊走,朋友拉住他,他不肯回去,說雨后一定有彩虹,他要去追彩虹。等到晚上回來,朋友問他看見彩虹了嗎?他說,看見了,彩虹下還有一群羊,美得讓他跪了下來。他說,平生只為愛和美下跪。這是詩意的信仰。

老人這時候看向天空,好像彩虹就在那里,他說每想到這個,就想流淚。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理性已經(jīng)霸占他的世界太久,曾經(jīng)因為喜愛而去研究藝術(shù),后來,再美的畫出現(xiàn)在眼前,都只是冷冰冰的分析。他說起弗里德里希的一幅畫,《霧海上的漫游者》,以前他總是運用各種術(shù)語,批評那個古怪的、黑沉沉的背影,而這故事讓他重新審視這幅畫,并在背影里看到一種堅定,或說是信仰,“我們都需要一些信仰,比如相信彩虹,相信我們眼前的世界并不虛妄?!?/p>

“這幾只蘋果,你信它值一億?!?/p>

卜萊克找到父母時,許卓云正評論一幅畫。那真是一幅小得可憐的畫,許卓云的臉湊上去,幾乎與畫框一般大小。老卜點頭,“就是,掛家里都嫌難看,不知道哪里值錢?!边@一路行程緊張,他們的精神卻越加煥發(fā),領(lǐng)略兩個學(xué)院如畫般的庭院,許卓云更加堅定了卜萊克將來的努力方向。午餐沒留時間,吃了個三明治,趕著聆聽華人教授關(guān)于人工智能的報告,雖然從頭至尾也沒聽懂,他們的掌聲一點不亞于旁人。最后一項行程是參觀博物館。進館前,許卓云聽說有幅特別貴的畫,急急趕來欣賞。

“可那是塞尚的蘋果?!倍淌诳偛煌@示他的博學(xué)。

“塞尚說,要用圓柱體、球體和圓錐體來處理自然,真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嚴總也加入進來,當然,他的眼光還是圍繞王總,很快,他又把話題引向牛津往事,但王總只看畫不說話。嚴總只好與董教授討論起來。

“董教授是研究古典藝術(shù)的吧?”

“慚愧,慚愧,我研究文學(xué)?!?/p>

“哦?古希臘文學(xué),還是中世紀文學(xué)?”

“我研究中國古代文學(xué),主要是魏晉南北朝的賦,不過現(xiàn)在……”

“哦!”問的人突然沒有了興趣,“中國古代那些東西早該丟了,你看你現(xiàn)在不也在研究這歐洲建筑和繪畫了嗎?”

董教授臉紅了,“是啊,是啊,我早轉(zhuǎn)型了,現(xiàn)在主要從事中西方文化比較研究,不然,連個項目都申請不到?!?/p>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蓖蹩偼蝗幻俺鲆痪?。

“王總,你也讀金庸啊,還知道黯然銷魂掌呢!”嚴總連忙接上。

董教授尷尬地看了嚴總一眼,欲言又止。

“剛才我說,中國古代那點東西早該丟了,其實還沒有說完,只有丟棄,才能重新開始,這是我在牛津讀書時就領(lǐng)悟到的?!眹揽傉驹谝环丈5漠嬊?,準備開始演講,身后的畫面,一位垂死的人正在接受臨終涂油禮,“1492年,哥倫布從巴羅斯港出發(fā),駛往心中的東方,那里有他們渴望的香料與財富。我愿意把這看作大航海時代的開啟,也是西方文明悄然走向興盛的起點。1472年,僅僅相差20年,中國最后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王陽明誕生。他所在的這個時代,也是東方古國黯然走向衰敗的時代。似乎歷史總在巧合,也總在必然。到了1992年,正好過去五百年。五百年,是歷史的輪回,也是順應(yīng)。一切,好像又在重新開始。正是從這一年開始,我們這個文明古國開始重新走向輝煌。這一年,正好也是我出國留學(xué)的日子?!蹦强犊ぐ旱臉幼樱路鹚褪侵匦聞?chuàng)造輝煌的人。

卜萊克走神了,回想剛才走進老人的辦公室,眼前都是書,從地板堆上天花板,四面墻都是如此。他驚嘆。老人說,這僅是一部分而已。

辦公室里還有一個小門,推開來,里面像個貯藏室,堆滿了各式收藏品,黑陶罐、青花瓷盤、原始人木雕、河豚頭盔、阿拉伯毛毯,像個沒有整理好的博物館。卜萊克被墻上那幅畫吸引,那是一只造型詭異的孔雀,雀冠高聳,單腳站立于一株古松旁,尾巴只有三根稀疏的長翎毛,一直垂落地面。整個畫面呈現(xiàn)一種被煙熏過的黑黃色,仿佛讓房間也滲出一種煙熏香腸的味道。

老人問卜萊克是否喜歡這幅畫。

那真不是一幅好看的畫,卜萊克心里嘀咕,他覺得這幅畫生硬、古怪。然而這幅畫掛在正中央,一定是很重要的作品,至少也是主人鐘愛的藝術(shù)品,他為自己不懂欣賞感到慚愧,但他還是說了自己的想法。

“孩子,你很誠實?!?/p>

這幅畫本是弗萊先生的收藏。弗萊先生是藝術(shù)史教授,對后印象主義畫派貢獻巨大。他也教授過中國藝術(shù),比較熟悉青銅器,對中國繪畫,也許他真的不太了解。老人說到這里,無奈地聳聳肩。在一位古董商人的介紹下,他認為這是一幅明代的文人之作,并高價買下。實際他受騙了,這就是一幅普通外銷畫,在廣州的小作坊里,技工們每天能畫出幾十幅,不過是出口外銷的裝飾品。弗萊先生后來也知道了,但他還是留下這幅畫,并一直掛在醒目位置,因為他覺得,無論什么時候,應(yīng)該對自己誠實。后來這幅畫傳到老人手里,他說,“這對我有特別的意義?!?/p>

“對自己誠實?!痹诳犊难葜v里,卜萊克只記得這句話。

晚餐終于不用打領(lǐng)結(jié)啃面包了,這是老卜感到最快樂的事。在中餐館里,他顧不上老婆的面子,死守那盤辣子雞丁,吃了兩碗飯,還要求將一碟夫妻肺片打包。王總離開劍橋,前往倫敦考察去了。嚴總整個人放松了,也沒那么謹慎了,安排在一家中餐館用餐,自己不小心多喝了兩杯,晃著頭想站起來,剛起來就一個踉蹌,往后一倒,靠在秦簡身上,“小秦啊,王總要隨時聯(lián)系好,倫敦那邊有什么需要,及時幫著解決。哎喲,不行了,喝多了,以前在牛津可不是這點酒量……”

秦簡一番忙亂,好歹將他送回去。“你老板很懷念學(xué)生時代嘛,是不是……懷念他學(xué)生時代的女朋友呢?”這問題可真沒水平,許卓云一開口就后悔。正巧,秦簡也多喝了兩杯,在初戀女友面前,不該說的話也說了。于是許卓云得知,這位打著領(lǐng)結(jié)的嚴總,從前并不是牛津大學(xué)學(xué)生,而是牛津一間中餐館的小工。每天忙完,他會坐在后門的臺階上,看那些驕傲而美麗的面孔。有天,他坐到深夜,看到幾個醉酒回來的人。他好像明白一件事,以前他怨恨等級,詛咒無法選擇的出身?,F(xiàn)在他覺得,上天并沒有虧待他,而是要給他一個最低的起點,來證明他最高的天賦。他開始自己開中餐館,有了小小積累后,接著聯(lián)系上英國最大的百貨公司,成為他們的供貨商。后來轉(zhuǎn)入教育行業(yè),成為牛津大學(xué)一個研究項目的資助人,那個項目名為“觸天”,他還受邀演講這個項目的緣起?,F(xiàn)在準備在劍橋繼續(xù)發(fā)展,除了劍河中學(xué),嚴總正在籌備一所新學(xué)院,目標是成為劍橋大學(xué)第32所學(xué)院。

“觸天?我看他觸地太久,過于自卑吧,處處都要提起自己的牛津往事?!痹S卓云覺得好笑。

“自卑,是每個人都邁不過的坎吧?!鼻睾喺f起來有些意味深長。他能理解老板,很多努力,都是為了補償心里的遺憾。何況,老板也需要拉近跟王總的距離,王總的公子正在牛津讀書。

第二天安排孩子們體驗課程。孩子們被帶進一間尖屋頂教室,老教授上了一堂英語文學(xué)課,講解喬叟的名作《坎特伯雷故事集》,課上配合英國史,講解亨利二世與坎特伯雷大主教貝克特的故事。由文學(xué)到歷史,由虛構(gòu)到現(xiàn)實,教授盡量用故事和圖片,那些艱深語法、宗教奧義、政治暗喻,竟然也可以淺近易懂,使人亹亹不倦。家長們坐在后面,個個歡喜贊嘆。微信里,樊太太宣稱女兒在學(xué)習(xí)古英語,許卓云則強調(diào)英式教育如此貼近人心,又暗藏深厚底蘊。下午,孩子們與當?shù)匦W(xué)足球隊踢了一場足球,雖是中學(xué)生對小學(xué)生,孩子們的戰(zhàn)績一如中國男足,場面難看,最后在體力不濟中草草收場。

家長們看來,結(jié)果不重要,正是下午三點,陽光最好的時候,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連老卜都說,他愿意付出一切讓孩子過上這樣的生活。

“不能總說希望,而是要行動?!迸赃叺闹焯嵝?。許卓云總算找到一個可以聊天的人。她發(fā)現(xiàn)這女人走到哪里都問房價,幾乎總嫌貴,這點似乎與她契合。果然,說起來兩人還算校友,兒子Sebastian與卜萊克同歲。而且這朱太太不裝,說自己就是一個投資顧問,沒有哪個親戚是上市公司老總,還特別羨慕許卓云的新房子,讓許卓云心里頗感平衡。

許卓云從那間外資公司辭職后,也沒找到滿意的工作,跟人合伙開美容院,承包過一片農(nóng)場種有機蔬菜,還賣過一種果汁,據(jù)說有神奇抗癌功效。這次她小有成績,將果汁賣給不少親戚朋友,銷售收入頗為喜人。可愛馬仕包包的錢還沒有賺夠,上面的老板就被抓了,說是傳銷。前幾年有個朋友做公眾號,主要針對老年群體,請她去幫忙,這時候她的優(yōu)點體現(xiàn)出來。她善于把一些瑣碎、陳舊、半真半假的內(nèi)容組合起來,加一個動聽的名字,變成流行于老年朋友圈的熱文,比如:《不看你就后悔了,六十歲也可以這樣活》,或者《黃瓜竟有這個功能!早知道就好了》,還有《每天兩片藥,早一片晚一片,你知道是什么嗎?必看!》,《傳瘋了!國家出手,洋節(jié)再見》。

這并不是難事,許卓云覺得太適合自己了,她總結(jié)自己特點,主導(dǎo)熱點沒有那個本事,蹭熱點還是有辦法的。不久,她自己注冊了一個公眾號,聘請了一位小助理,準備大顯身手。

朋友拉她參加靈修班,說是一位從印度學(xué)成歸來的靈修大師,很不容易才能報上名。

正好她也需要思考一下,便一起進了山。果然感覺不一樣,許卓云抬眼看向這位大師。她先看到一個褐色陶罐,擺放在矮幾上,里面插著一支野藤,開著米粒大小的白花,陶罐旁邊掉落了幾片半枯的葉子。

“你可以問任何問題?!贝髱熜?,很溫和。

“人真的會死嗎?還是說真的還有下輩子?”

“一切曾經(jīng)發(fā)生的都是完美的,一切正在發(fā)生的都是完美的,一切將要發(fā)生的也都是完美的。什么正在發(fā)生,沒有什么曾經(jīng)發(fā)生過,有什么將要發(fā)生,沒有什么將要發(fā)生?!?/p>

“我就想知道一個實在的答案?!?/p>

“這是一個沒有終點的開始?!?/p>

許卓云沒有聽懂,但以她的精明,覺得師父也并非故弄玄虛。她沒有再問,去工作人員那里領(lǐng)了衣服,留了下來。

靈修還要伴隨飲食控制,第一天是蔬菜湯和蘋果,在山里散步回來,她就睡著了。第二天清晨,蹲完廁所,她忽然覺得通體輕松,打開陽臺門,霧從山腳升騰起來,煙云縈帶,陰陽陶蒸,她突然覺得感動,連忙發(fā)了條微信,“一湯一蔬,生命如此簡單;一呼一吸,真諦就在此間”。到中午的時候,朋友圈已經(jīng)有了近三百條贊了,心中小小得意,對肚子的抗議也就忽略了。第三天開始,只能喝清水,晚上她餓得有點搖晃,還是堅持發(fā)了一條微信,配上自己遠眺群山的背影,“我愿這樣一直生活下去,只為清瘦有骨的精神世界”。發(fā)完微信,在房間來回走了十五圈,最后長嘆一口氣,從旅行箱里拿出一碗方便面,還倒了一包涪陵榨菜。

第四天,大師正帶著大家冥想,在山間的小瀑布前,一人一個草墊。

旁邊那個胖女人一邊默念著什么,一邊偷偷往嘴里塞糖。許卓云餓著肚子,怎么也冥想不下去,腦子全是火鍋,這個時候她最想吃火鍋,先燙個毛肚,再來一盤午餐肉,對,就是那種老式的午餐肉,帶防腐劑又怎么樣,就是好吃,切成厚厚的幾片,放進那滾著紅油和辣椒的火鍋里。

手機燈亮了一下,有微信來了。她沒有按要求關(guān)閉手機,隨時查看微信。

助理發(fā)來的,是咪蒙的新文章《致low逼》,最近她一直關(guān)注著咪蒙的動態(tài)。讀著文章,她突然從草墊上跳了起來,一個箭步躍下大石頭,沖進房間,打開電腦,直接蹲在床上寫起來。才思泉涌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她此時的狀態(tài),萬斛泉源噴涌而出,僅僅半個小時她就完成了這篇《low逼到底有多l(xiāng)ow》,交代助理趕緊發(fā)出去,這絕對不是蹭熱點,就是給大家再爽一次。

打包行李,她直接打車去了火鍋店,留言給她朋友,“謝謝這次偉大的靈修,我要去迎接我的勝利了?!?/p>

果然,帖子創(chuàng)下了10萬+,吸引了幾個廣告商,公眾號首戰(zhàn)告捷。

同學(xué)聚會上,班長喝了兩杯酒,臉紅紅的,走過來攬著她,右手還舉著杯子,“這是誰啊,那個……那個low逼,不不不,我喝多了,該打該打,那個寫了《致low逼》的大牛自媒體人啊,我們親愛的許卓云同學(xué)?!?/p>

大家歡呼起來。許卓云連忙解釋,自己寫的是另外一篇《low逼到底有多l(xiāng)ow》,但早已掩蓋在口哨與歡呼聲中。

“為low逼,干杯!”大家一起舉起了酒杯。

“反正我做的,不就是迎合點情緒嗎?現(xiàn)在誰還會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反正也是你們這幫low逼掏錢。”許卓云也瞬間釋懷了,舉起了酒杯,“為low逼,干杯!”

同學(xué)會也有收獲。有同學(xué)開了一間“小甜甜”快餐店,主打一種新款甜甜圈和奶蓋茶。現(xiàn)在網(wǎng)紅店這么多,沒有奇招,銷路自然是不好,想請許卓云幫忙營銷。許卓云想到一條新聞,前段時間在朋友圈瘋傳,就是某洋快餐改了個特別傻的名字。她知道,這又是一個蹭熱點的好機會,她笑著對同學(xué)說,“你要知道,最高明的宣傳就是讓別人覺得你很傻逼?!?/p>

不久,一篇文章就在本地朋友圈里瘋傳起來。當然,開頭貼近流行文風(fēng):最近呀,某洋快餐改了個名,哈哈哈你知道的,(此處一個金燦燦的土豪表情),于是網(wǎng)友們各種腦洞大開(配上網(wǎng)友給其他洋品牌取的名,如“星巴克”叫“美人魚”,“必勝客”叫“小紅帽”)。可就有這么不信邪的人,一個小快餐店老板,聽到旁邊的妹紙說起,死活不信(此處一個爾康表情包),說如果是真的,他的店鋪“小甜甜”就馬上改名為“豬拱門”。

另一篇文章接著出來,“結(jié)果杯具了……是真的,‘小甜甜真的改名叫‘拱豬門了。連招牌都改成一對小豬對拱了?!?/p>

“哈哈哈,太好笑了?!痹诟鞣N聚會上,許卓云總能聽到這樣的評價。她嘴角暗暗上揚,“我贏了?!?/p>

有過幾次成功案例,許卓云也算是本土小有名氣的自媒體人。她賣掉從前那套老單位房,加上這幾年的積蓄,在靜安區(qū)一處高尚小區(qū)買了一套三居室。

聽說許卓云住那個小區(qū),朱太太反復(fù)詢問各個細節(jié),包括小區(qū)下水管道的鋪設(shè),止不住贊嘆。得意之余,許卓云也羨慕朱太太,她真是有頭腦,早就全面考察過英國各地中學(xué),從學(xué)校位置、專業(yè)特長到師資水平,連學(xué)校有幾個網(wǎng)球場和游泳館都登記在目。她甚至連大學(xué)都考慮好了,除了那幾所著名院校,她推崇蘇格蘭地區(qū)的大學(xué),尤其是圣安德魯斯大學(xué),那才是真正的低調(diào)古老貴族范,威廉王子和凱特王妃的母校啊。她扯扯身上的藍色套裙,正是凱特王妃同款。

她給許卓云指點迷津,今年英國脫歐,英鎊猛跌了20%,正是投資英國不動產(chǎn)的黃金時期。首選倫敦買房,畢竟是世界金融之都。不要在最貴的區(qū)域,比如里奇滿那些,除非你是想跟明星做鄰居。你要選擇相對平民的位置,為什么?因為可以買個大點的房子,還好收租,租金還挺高。拿出在上海買一套三居室的錢,可以在倫敦西北買一棟五個臥室的三層聯(lián)排。將來孩子到倫敦上學(xué),自己住其中一間,這就省了房租,要知道倫敦租房多貴呀。其他的房間分別出租,租金足夠養(yǎng)房,還有節(jié)余,補貼孩子的生活費。若干年后,這房子又升值了,簡直是一舉萬得。出賣勞動力,那是小白領(lǐng)干的事,躺著掙錢,這就是投資。

朱太太的投資經(jīng)打動了她,“賣掉這套小三居,換成英國的聯(lián)排別墅,供兒子上中學(xué)、大學(xué),再過幾年全家移民?!甭牭皆S卓云的決定,老卜蒙了。雖然家中大小事都是老婆說了算,但這件事真的太大。剛剛買了這套房子,一輩子身家都在上面,怎么能說賣就賣。世上也沒有那么好的事,在英國買房,又是外國人,這其中涉及的法律、稅收等一系列問題,真的考慮過嗎?

“這房子必須賣。”許卓云態(tài)度堅決。英國那邊基本已經(jīng)落實,等到卜萊克初中畢業(yè),就直接就讀劍河中學(xué)。會員費用秦簡幫著免除了,但必須提前交一年費用,一學(xué)年費用15萬英鎊,包括學(xué)費和食宿,差不多100多萬呢,一下根本拿不出這么多現(xiàn)錢來。時間緊急,下個月不交齊,機會就沒了。當然,許卓云更著急早點投資英國房產(chǎn),現(xiàn)在正是最好的時候。

卜萊克再也不彈吉他。家里時時籠罩著一層黑云,伴有男女聲部的各種雷聲。

直到有天,老卜不說話了,蹲在陽臺那里,手拿一包煙。老卜從來不抽煙的,卜萊克走過去,認出是自己藏在抽屜里的煙。老卜揚著那包煙,笑起來,“其實我不對,讓你媽媽高興,不就好了嗎?如果沒有錯誤,又怎么能叫生活?!?/p>

一個月后,秦簡發(fā)來消息,已經(jīng)辦好了一切手續(xù),還寄來了入學(xué)通知。又過了一個月,朱太太打電話來,聲音滿是焦慮,說突然聯(lián)系不上對方了,包括秦簡和嚴總。有傳言說,嚴總的集團資金鏈條斷了……

“我們是不是被騙了?”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痹S卓云的語氣堅定。

許卓云拿起電話,準備給秦簡發(fā)個信息。想起在劍橋散步時,路過一個小教堂,她看見一個古怪的雕塑,一個男人,手拿著一團破布狀的東西。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皮。”

許卓云嚇得顫了一下。秦簡告訴她,那是一位圣徒,想把福音傳給世人,卻被剝皮倒釘在十字架上。圣徒希望人們幸福,為什么還要讓人們感到恐怖,許卓云難以理解。秦簡看著雕塑,“我開始也疑惑,圣徒受了那么多苦難,是要人們?nèi)ハ嘈攀裁?,圣徒為什么還要把這可怕的苦難拿在手里,讓世人感到恐懼,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感動?后來我又想,每個人心中都有缺失,把苦難拿在手里,好與壞,都是自己的人生,能夠面對自己的缺失,承認那個不完美的自己。這個時候,也許人們能越過心中坎陷的部分,真正成為自己?!蓖A撕芫?,秦簡朝著圣徒走去,回頭,說,“前面的話,是不是聽起來特別勵志,特別安慰,特別美好,也……特別假。我的想法早已不同,每個人心里,不都有些最骯臟幽暗的部分嗎?看一看吧,這就是我們——人類?!?/p>

她在手機上按出一句“你還在嗎”,嘴里不自覺地說出一句,“人生都以張嘴吃飯開始,以睜眼望天結(jié)束。”她的手,遲遲沒有按下發(fā)送鍵。

原載《山花》2019年第7期

本刊責(zé)編 ?黑豐

創(chuàng)作談

現(xiàn)象之后的“現(xiàn)象”

皮佳佳

一夜間,“中年老母”成為現(xiàn)象級熱詞。

微信各公眾號隨便帶個“中年老母”的標題立刻晉升十萬+俱樂部。連《半月談》都發(fā)出一篇爆款《中年老母:一個“新物種”的誕生》,“她們來自不一樣的家庭、從事不一樣的職業(yè)、有著不一樣的容貌和愛好,但是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中年老母”。

很湊巧,這篇小說的主角正是這么一位“中年老母”。為了贏得兒子教育先機,她像戰(zhàn)士,將這場戰(zhàn)爭從國內(nèi)一直打到國外。我當然無心蹭熱點,只需要環(huán)顧左右,便能看到一位位熱血沸騰的中年老母,她手拿血壓計,咆哮著帶娃做作業(yè);她先行拿下鋼琴十級,就為了輔導(dǎo)準備過鋼琴一級的娃;她書法、繪畫、剪紙、版式設(shè)計樣樣精通,那是為了給娃做手抄報。

這帶著些許自嘲與無奈的名稱背后是什么?從欣喜的角度,意味著整整一代受過高等教育女性的崛起。從心酸的角度,這是中產(chǎn)面對階層固化的焦慮。

而我更關(guān)心文學(xué)可以做什么?作為文學(xué)的寫作,我并不打算照著現(xiàn)象調(diào)侃幾句,或者學(xué)著社會學(xué)家那樣分析背后原因。文學(xué)關(guān)心現(xiàn)實,也書寫現(xiàn)實,但不止于現(xiàn)實。文學(xué)探求現(xiàn)象背后的理路,但不作哲學(xué)式分析。

我努力追求現(xiàn)象之后的“現(xiàn)象”。我的理解是:“現(xiàn)”是當下此刻,“象”是一種可比擬的呈現(xiàn),是對各種紛繁復(fù)雜現(xiàn)象的提取,但“象”不是理,不是抽象的,而是鮮活的、可體驗的。這種“現(xiàn)象”正是對當下此刻如其所是的精粹式、比擬式的鮮活呈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關(guān)注更加幽微也更容易被忽視的人心。

小說的標題《手指可以觸天》,來自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在荒原的盡頭,手指可以觸天?!?/p>

我在英國訪學(xué)時遇到一位大叔,他說他最喜歡詩人威廉·布萊克。他帶著我走遍倫敦,去尋找布萊克的故居。我們終于找到那個地方,但那里是一座高樓。門外坐著一位流浪漢。

我們問他,“請問這里是威廉·布萊克的故居嗎?”

他放下啤酒罐,看著我,“你也喜歡威廉·布萊克?是的,里面曾經(jīng)是,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了。這年頭誰還關(guān)心詩人?!?/p>

他繼續(xù)喝酒。

皮佳佳,女,已出版小說集《方死方生》、

長篇小說《時間在彌頓道沒有離開》、

譯著《心畫:中國文人畫五百年》,在《收獲》《十月》《詩刊》

《中國作家》等發(fā)表小說、散文、古典詩歌,多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

現(xiàn)為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美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劍橋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

廣東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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