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九月送兒子去大學報到。原計劃是全家長途開車十五個小時去芝加哥,臨行前計劃變化,改成我們母子三人坐飛機前往。裝了滿滿一車的開學用品,從車上卸下來,都堆在客廳里——嶄新的床單、被套、可以組合拆裝的書架……林林總總被隨意放在地板上,家里亂作一團。兒子可能被突然而來的離愁別緒搞得不知所措,沒頭沒腦地問他是不是家中第一代上大學的。
“你當然不是啦,真的不是!”我回答,F(xiàn)irst-Gen哪有那么好當?shù)陌。∧惆帜銒屧诿绹甲x到碩士以上學位。
First-Gen指家庭中的“第一代”大學生,在中國民間舊稱“雞窩出的金鳳凰”“寒門出貴子”。美國“第一代”可以享受許多教育福利,在聯(lián)邦教育法案中有嚴格定義:“第一代”大學生必須是父母雙方都沒有拿到過大專以上的學位。若父母中一方拿到過大專學位(AssociateDegree),就不能算,當然也不能享受各種教育優(yōu)惠福利。若是父母上過大學但沒有拿到畢業(yè)文憑,孩子申請大學時可以算作“第一代”。出身南方底層平民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童年時由祖父母養(yǎng)育。他母親維多利亞·克林頓在他幼年時一直是單親身份。為了謀生她撇下年幼的小克去路易斯安那州州立大學讀護士學位??肆诸D總統(tǒng)高中畢業(yè)后拿了獎學金上喬治城大學讀國際關系專業(yè)。但因為他母親的護士學位,出身貧寒的他并沒有在履歷中自稱是家中的“第一代”大學生。
“第一代”大學生歷年錄取人數(shù)、完成學業(yè)率、畢業(yè)率、學費負債率、工作成就、收入曲線等各種數(shù)據(jù),是經(jīng)濟學家研究和評判美國社會經(jīng)濟階層垂直流動性的重要數(shù)據(jù),是透視一個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和社會各階層對教育資源占有率的重要依據(jù)。
按照這個First-Gen的定義,兒子的外公也就是我的老爸是家中的“第一代”——他是浙江山區(qū)農(nóng)民家出的大學生,1957年考進南京工學院電力系發(fā)配電專業(yè)。走出蒼南縣的大山,遠行讀書,最關鍵的是當時在溫州市做干部的堂叔的慷慨資助??即髮W前夕,老爸到溫州城里住在堂叔家。某日他和同學閑逛,在一個什么風景名勝處遇到了南下的國家領導人彭德懷。當時在京華煙云中彭大將軍獨憔悴,他居然給這群鄉(xiāng)下來的高中生做了一番臨時講演,勉勵他們?yōu)閲鵀槊衽W習。我爸爸初到城里即見到貴客,非常興奮,對彭老的話記憶猶新,他覺得那是登龍門的先兆。
我爸考上南京工學院(即民國時的東南大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這個本名)。多年后他一直把自己能夠考上歸功于1957年。那一年高考對應屆高中畢業(yè)生政審極嚴厲,許多高中生因為父母親突然打成右派、家庭成分不合格而遭遇退檔。比如我媽媽家,外公被打成右派離開了江蘇省醫(yī)療系統(tǒng),全家連生活來源都成問題,我媽雖不是那年高中畢業(yè),遭此打擊后性格變得自卑畏縮,過了兩年也沒考上大學。
此起彼伏的命運上升和沉淪,恰好分別呈現(xiàn)在我爸媽各自的人生里——老爸考上南工,媽媽家階層跌落,一上一下,命運把這兩個本來無關的人生接軌在一起。
First-Gen在美加基本等同于貧困線上掙扎的家庭,這個概念成為衡量社會教育資源分配的重要指針。貧苦人家的孩子一旦有資質(zhì)天賦和運氣能成為第一代大學生,就有了邁上更高社會經(jīng)濟階層的起點,個人命運從此改變。中外皆如此,我老爸是一例,愛麗絲·門羅也是一例。這位加拿大杰出的小說家1931年出生,比家父大幾歲,也是家中“第一代”上大學的。門羅生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窮鄉(xiāng)僻壤,祖輩分別從愛爾蘭和蘇格蘭移民過來,領了加拿大政府無償配給的土地作農(nóng)民——按中國過去的成份劃分就是“富農(nóng)”。門羅的父母都上過中學,識字,他們屬于加拿大廣袤無際的土地上艱難謀生的小農(nóng)戶——種地、養(yǎng)牛、開銀狐和貂農(nóng)場,“經(jīng)濟階層上僅比赤貧的農(nóng)民好一點”。
中國的情形則更復雜。比如老爸的祖父是前清進士,鄉(xiāng)紳,到了父母這輩已經(jīng)又跌回到農(nóng)民。一旦下跌到底,若想回到正常的上升路徑要等到兩代之后,上升和跌落的速度完全不均等。民間說的“命苦”到底是天意呢,還是生不逢時?
老爸出生于浙江蒼南平陽,他在那里接受的初等教育基本就是私塾學堂加1949年后的全國統(tǒng)一基礎教材。我記憶中他的童年都是在背誦白居易的《長恨歌》、岳飛的《滿江紅》詞。至于如何學到微積分、高等代數(shù)、高中理化課并可以達到考上大學的水平,他從來沒有跟我細說過。老爸每提到自己的大學時光,發(fā)愁的都是跟“錢”有關,功課難易,學科陌生,這些都好解決。因為生活費接不上,他還曾經(jīng)休學一年,回到溫州向親友借錢才重新上大學。
“第一代”大學生學習之路非常艱難,即便千辛萬苦進了大學,稍不留神就因為各種困頓而終止學業(yè),拿不到畢業(yè)文憑,這是中外窮孩子都經(jīng)歷過的。比如門羅,在高中沒有一刻松懈地讀書,拿了四個獎學金,全部的錢加在一起也只夠她讀兩年大學的學費。1951年開始在西安大略大學讀了兩年英語和新聞,她靠打零工掙所有的生活費——做餐館女招待、夏天到農(nóng)場摘煙葉、當圖書管理員……如此掙扎還是不能解決兩年后的學費問題。
要不是我爸的貴人堂叔出錢資助,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在休學一年后再回到南京工學院繼續(xù)學業(yè)的。門羅沒有貴人相助,她像那個時代的大部分女大學生,擇一好人家嫁了,離開了大學,最終沒有拿到本科學位。假若沒有堅持寫作,她這個“第一代”也是半途而廢,成為眾多“走不出來”的“第一代”的失敗案例。
門羅在嫁人后隨夫搬到溫哥華地區(qū),在那里居住長達十幾年。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也因為孩子年幼,她從未回到安大略的故鄉(xiāng),連母親去世她都沒能回家參加葬禮。待她回來,已經(jīng)是人到中年。我父親大學畢業(yè)后先分配工作在宿遷發(fā)電廠,等好不容易調(diào)回南京,跟我們母女團圓,已經(jīng)又過了好幾年。待我奶奶第一次來到南京見到成為工程師和城里人的兒子,他們母子分別已經(jīng)超過十年,我爸結(jié)婚多年并有了我。從蒼南到南京的一路,分別換坐長途汽車、輪船和火車,經(jīng)過溫州和上海兩處中轉(zhuǎn)。我爸爸和奶奶事先約好在火車站以木梳為暗號,這一點我至今不能理解,母子相見,難道不是瞬間即可認出?還需要對暗號嗎?奶奶1990年代末去世,蒼南地區(qū)已經(jīng)富起來了。老爸2014年末去世,這個奇怪的木梳約定永遠成為一個謎。
我們母子三人按時飛抵芝加哥,幫兒子搬進宿舍入住。兩天后新生入學儀式上,四個蘇格蘭風笛手開道,樂聲凄厲悠揚如嗩吶,抓心撓肺。新生們?nèi)杠S奔走在隊伍里,我們家長冒雨站在路邊為“未來的主人翁”喝彩,這時已經(jīng)隊分兩列,孩子漸行漸遠……兒子在隊伍看到我,跑過來興奮地說:“媽媽你聽完剛才本科學院院長的講演嗎?老夫子真啰嗦……”他滿臉是笑,眼睛里泛光,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我恍然想起過去多少年輕人就此與父母分別東西,從此真正地離家獨立。多少人的命運路徑交叉,山窮水復,再也不會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