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鐸
孕育是人類社會永恒的話題,它既與人類的本能欲求——性緊密相連,也與子嗣的繁衍和種族的延續(xù)密切相關(guān)。在陳映真的小說中,“孕育”常常作為一種核心情節(jié)單位在不同的篇目中反復出現(xiàn)?!赌敲此ダ系难蹨I》中的女傭阿金,因為康先生不能答應(yīng)同她共同生育一個孩子而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唐倩的喜劇》中,唐倩因為被迫拿去了體內(nèi)懷孕三個月的胎兒,而像一個喪子的母親般,和胖子老莫之間“慢慢地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凍霜”并最終宣告仳離;《六月里的玫瑰花》中,軍曹巴爾奈喪命于越南戰(zhàn)場,而他的戀人艾密麗腹內(nèi)卻正孕育著屬于他們二人的小生命;《永恒的大地》中的“伊”,在數(shù)年來對“他”的恐懼和恨中,偶然遇到一個打故鄉(xiāng)而來的小伙子,并秘密地懷了孕;《某一個日午》中,房先生痛失愛子,下女采蓮卻拒絕了金錢的收買而寧愿留下少爺?shù)倪z腹子;《夜行貨車》中的劉小玲一開始過著“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的生活,后來因為懷孕而終于下決心從既有的生命狀態(tài)中掙脫逃離,同詹奕宏一起回到了南方的他的故鄉(xiāng);《云》的主角是小文,但里面也提到了一個外號叫“魷魚”的女工游碧云,男朋友在她意外懷孕后死不認賬,“魷魚”在羞恥與絕望中選擇自殺,后被小文和何大姊救起;《趙南棟》一篇,宋大姊因參加政治活動被捕,身懷六甲入獄,在獄中誕下兒子趙南棟……從胎兒的有無到胎兒的去留,再到嬰兒長成后對父輩人格密碼的繼承或背棄,無一不是陳映真小說深切關(guān)注的對象。不管它是出自陳映真的某種心理情結(jié)還是思維定式,起碼我們有理由認為,孕育在陳映真的小說中是作為一種特殊的意象存在著的。
許多評論家傾向于把陳映真視為男性中心主義的作家,其原因有二:其一,文本中女性角色都只是作為男性的陪襯而存在的;其二,幾乎所有的女性都具有一種“大地之母”的性格,為受傷的男性提供撫慰是這些角色存在的終極目的。這種視角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進入陳映真小說文本的獨特路徑,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某種程度上它是文本之于女性主義理論的削足適履,這樣的結(jié)論是以犧牲文本的多義性和作家心靈世界的豐富性為前提的。單純的肯定和否定都不是進入陳映真小說世界的科學態(tài)度,故筆者以“孕育”作為線索的一種,尋找陳映真小說中兩性世界所蘊含的豐富象征意味。
在《那么衰老的眼淚》《夜行貨車》《云》等篇目中,女性的身體都是作為男性欲望化的對象出現(xiàn)的。在《那么衰老的眼淚》中,早年喪偶的康先生并非是出于尋覓一個靈魂伴侶共度晚年的目的選擇了阿金,只是在兒子負笈南下的空虛中,在工廠倒閉、賦閑在家的寂寞里,在自己的身體和情欲愈發(fā)得不到滿足的恐懼中,他想到了家里這具二十三歲的女體。當女傭阿金最終順服了他的誘惑,康先生終于感到豐滿的青春正汩汩流入自己將老的軀體的滿足;然而即使她已經(jīng)以伴侶的身份和他相處了一年的時光,康先生還是難以抵御內(nèi)心對阿金的厭惡。作者以內(nèi)聚焦的方式刻畫康先生的心理世界時,阿金走路時“鴨子似的笨重”、在沙發(fā)上吃餅時那怡然的神態(tài)都令他感到“無可如何的厭惡”,在描述阿金的長相時說“似乎命定要為人仆婢的、略略發(fā)胖的臉”,種種語詞都表明康先生時時刻刻像審視一個外來者一樣審視自己的枕邊人,甚至對她“從仆人而主婦”的身份變遷感到不習慣,無時不覺得詫異。阿金的身體在這里是徹頭徹尾地他者化的,通過它折射的只是康先生個人的欲望與愛憎:當男主人以性的脅迫半夜出現(xiàn)在她的房間時,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具年輕的女性的魅惑的肉體;而當康先生的兒子青兒拒絕這個繼母的角色時,呈現(xiàn)給讀者的又是一副可鄙可厭的奴婢的身體。那么,阿金什么時候獲得對自己身體獨立的支配權(quán)的呢?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出現(xiàn)了:懷孕。通過懷孕,阿金第一次深刻感知了自己的身體,腹部的隆起、腹部隱約的胎動以及由懷胎而帶來的對周遭世界感知能力的轉(zhuǎn)變,所有這些都在牽引著阿金成為自己身體的主人。而當她滿懷期待地準備成為一個母親,卻被青兒和康先生生硬地阻攔,并半脅迫地帶去打胎時,阿金終于在苦澀與哀戚中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從這段莫知所以的關(guān)系中脫身,回鄉(xiāng)嫁人。臨行前的最后一夜,二人以寥寥數(shù)語交談,阿金一直喃喃自語般地重復著:“我要一個孩子……我要有一個孩子,但你不能有,不想有……”我們既可以將其理解成阿金渴望成為一個母親,也可以等量替換為阿金渴望獲得獨立支配自己身體的權(quán)力。
我們自然不能樂觀地把阿金的出走當成女性自身性別主體性建立的成功典范,因為只要多追問一句“娜拉走后怎樣”,便能清楚地看到阿金的命運不過是從一個男人身邊流浪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從康先生家回到故鄉(xiāng),也不過是從一個人的情人變成另一個人的妻子,她究竟還是隸屬、依附于男性的。然而這一決定是阿金身體意識蘇醒后自我意志決策的結(jié)果,不再是出于身邊任何一個男性的強迫,光這一點本身就已經(jīng)可以算是邁出了女性自身性別主體性建構(gòu)的重要一步。
在陳映真的小說里,與阿金一樣為男性的欲望所裹挾的女子很多,從《唐倩的喜劇》中的唐倩,到《夜行貨車》中的劉小玲,再到《某一個日午》中的下女采蓮,以及《云》中的魷魚,她們都是男人在性的苦悶中追逐的欲望對象,最后卻在無愛的困境中為母性的本能所驅(qū)使,而漸漸實現(xiàn)了性別的覺醒。
與阿金不同的是,《云》中那個外號為“魷魚”的女工游碧云,并不是線性地直接通過孕育這一行為本身意識到自身性別的弱勢地位,從而采取進一步的行動的。魷魚在懷孕后為負心的男子所棄,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喝藥自殺,她最后是在女工群體力量的幫助和感化下,開始為自己的性別挺身而出。《云》講述的是一場發(fā)生在跨國公司里由女工發(fā)起的工會政變,有評論家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第三世界的知識精英或改革先驅(qū)與第三世界民眾”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也可以從魷魚的身上讀到女性個體如何在集體的懷抱中反省性別政治,并成長成一名為自己的性別、權(quán)益和尊嚴挺身而出的女性主義者的過程。讀過這篇小說的人都很難忘記這一細節(jié):
不知從什么地方?jīng)_出來的魷魚,一張口,咬住了張海清的胳膊,卻被一手甩倒在地上。魷魚頑強地、踉蹌地爬了起來……
突然間,魷魚迅速扯開了自己的衣服。只一瞬間,她在七月的陽光中,裸露著上身。她的一對豐實的乳房,隨著她不易抑遏的怒氣,悲憤地起伏著。
“你們再碰我,再碰我吧!”
魷魚含著淚說。
從最初那個孤僻寡合、遇難尋死的女孩子,到現(xiàn)在為女工的權(quán)益不懈奔走的斗士,從最初那個被男性玩弄的、羞于啟齒的身體,到現(xiàn)在袒露著在七月的陽光下悲憤起伏的身體,我們說女性在這一過程中終于成為自我身體的主宰者,并逐漸確立了自身性別主體意識,恐怕也是不為過的。
《夜行貨車》中的劉小玲,最初也是以男性欲望對象的角色出現(xiàn)在讀者的視野中的。我們隨著摩索根先生和林榮平的目光,看見了劉小玲那優(yōu)美的身段和修長而矯健的腿,如何給面貌算不上姣好的她增加了一股異樣的嫵媚。也正因為此,她成了摩索根先生垂涎已久的“小母馬兒”,也是頂頭上司林榮平的情婦,同時又暗暗地鐘情于詹奕宏。當她試著清理與身邊男性種種復雜的情感糾葛時,林榮平雖然心有不舍,但也只能顧全自己在公司的地位和固有的家庭而選擇舍棄;與此同時,詹奕宏卻可以心安理得地占據(jù)著這個女人的愛,一邊將其視為疼痛的撫慰者,向她傾吐著內(nèi)心的壓抑與委屈,一邊又把她當成發(fā)泄的對象,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加。劉小玲自我的身體感受一直都是缺席的,直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懷孕前,她可以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懷孕后,她敢于徑直面對摩索根等人對中國的侮辱,拂袖離去以維持自身及國家與民族的尊嚴;懷孕前她可以一面安穩(wěn)地做著林榮平的情婦,一邊與詹奕宏維持情侶的關(guān)系,懷孕后,她必須正視自己的情感面向,斬釘截鐵地和林榮平做一了斷;懷孕前,她可以不發(fā)一語地忍受詹奕宏的辱罵甚至毆打,但懷孕之后,她學會了自我保護,手持水果刀以自衛(wèi),并在暴風雨般的拳腳和詈罵中用椅墊保護自己的腹部。此時的劉小玲,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枉自溫柔和順”的弱女子,因為腹內(nèi)胎兒的提醒,她漸漸意識到?jīng)]有誰能夠成為她身體和意志的主宰,除了自己。
當然,這部小說的意涵遠遠不止如此。在既有的性別格局之下,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第三世界的社會政治格局。如果說劉小玲的身體象征著第三世界民眾的處境和地位,那么這一覺醒,不僅意味著它對以摩索根先生為代表的第一世界國家的價值觀念和文化霸權(quán)的拒絕,也表達了它對以林榮平為代表的第三世界國家變質(zhì)了的知識精英群體的批判。至于詹奕宏,后面我們還會談及。
與孕育相伴而來的女性身體意識的覺醒,使得小說中的男性對女性的身體控制越來越失去其合法性和有效性。為了繼續(xù)享受女性的身體帶來的快感和自尊,維持原有性別權(quán)力格局中的支配地位,男性主人公往往會以勸女人墮胎的方式強行維持既有的社會象征秩序,然而由墮胎帶來的男性生理上的去勢焦慮及性別優(yōu)勢的失去,恐怕是男性所始料未及的。
《唐倩的喜劇》中的胖子老莫和唐倩正是這樣的一對怨侶。起初,唐倩對掌握存在主義真理的胖子老莫有著發(fā)自肺腑的崇拜和愛戀。正因為這愛戀一天濃似一天,所以唐倩才有了為這偉大的天才懷一個甚至一打孩子的愿望,而當她將秘密地懷了三個月孩子的消息作為一個禮物告訴胖子老莫時,他卻以偉大的“試婚思想”將為孩子所破壞為由,將唐倩帶去一個破敗的陋巷的醫(yī)院里打胎。墮胎之時,“伊始終不作一聲,倒是胖子老莫卻自始便涕淚縱橫,不能自主”。唐倩或因洞穿了男性的謊言,同時在一種喪子的哀戚中陷入大地般的沉默,那胖子老莫的眼淚怎么理解呢?小說中這樣解釋:“殺嬰的負罪意識,竟使他感覺到一種無能在威脅著他?!蹦行孕阅芰Φ挠袩o,關(guān)涉著他在既有的性別格局中所處的等級與地位,性的無能意味著男性喪失了繁衍后代的能力,也喪失了旺盛的性欲及生命的活力。同時,他生理上的無能也隱喻著現(xiàn)存的性別權(quán)力格局的傾覆,它暗示著此后他再也不能繼續(xù)主導女性,不能享受女性癡心的迷戀與崇拜,他和唐倩之間性別等級的尊卑秩序也再難維持下去。所以,不僅僅二人的試婚實踐最終走向了破產(chǎn),就是在后來唐倩與羅仲其、與喬治的周旋中,唐倩都不復為一個弱勢性別的被引導者,她在洞悉了男性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以后,將男性作為工具和跳板的本事,倒比男性本身更游刃有余。所以,無論是最初的存在主義理論家胖子老莫,還是新實證派的哲學家羅仲其,其實都不曾在精神上征服過這個敏慧的女子,男性只能在對自己性別不斷的證明中,產(chǎn)生無窮的焦慮、敗北感和去勢的恐懼。至于后來的留美紳士喬治,則更是唐倩在分析和計算之后,通往美國的一塊跳板罷了。
同樣的,《那么衰老的眼淚》結(jié)尾,阿金走后,康先生發(fā)瘋地嗅著阿金堆在床隅的皺皺的褻衣,在枯干的眼眶里,吃力地積蓄起那么衰老的眼淚,其原因也并非是康先生對阿金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在康先生所處的社會權(quán)力格局中,他作為父親的身份已經(jīng)因為兒子離家上大學的現(xiàn)狀而流于空虛;他企業(yè)家的身份,也隨著工廠的倒閉而變成無須再提的當年之勇;他遼遠的家鄉(xiāng)和更其遼遠的童年只能一再地提醒自己年歲的增加和老無所依的晚景——所有這些,都表明他在既有的權(quán)力格局中,已經(jīng)沒有什么優(yōu)勢地位可言。面對阿金二十三歲的年輕身體,康先生忽然感到了體內(nèi)衰老的情欲又洶涌起來了,盡管阿金在她的眼中并不美麗,她仆婢的身份在他心中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家里的主婦,但是康先生還是要通過對這個年輕女體的征服來證明自己的身體機能尚未衰老,渴望那已逝的青春和生命能夠再度倒流到自己將老的軀殼里去。然而這些美好的幻夢都被那個不期而至的胎兒打破了。因為胎兒的失去,阿金在喪子的苦痛中選擇歸鄉(xiāng)另嫁他人,康先生由對女人的身體支配建立起來的對自身男性力量的確認轟然崩塌,跌回到空曠的現(xiàn)實中,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社會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失敗者和多余人,貧瘠、衰弱、一無所有,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一寸一寸地蒼老下去,而這正是女性身體自主、顛覆原有的性別格局之后男性性別優(yōu)勢地位喪失的生動寫照。
在這一點上,《永恒的大地》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同時這篇小說的政治寓言性質(zhì)使得這篇小說中的男女兩性間的控制與反抗已經(jīng)溢出了性別的范疇,而不得不引入階級的維度對其加以闡釋。小說刻畫了兩種不同類型的控制,一種是閣樓上的父親對于兒子的父權(quán)控制,一種則是孱弱的兒子對于情人“伊”的男權(quán)控制。前一種控制主要是精神上的,病入膏肓的父親總要周期性地呼喊閣樓下的兒子,在不斷的提醒中確認自己的身份與威嚴;后一種控制則落實到具體的行動上,要么是瘋狂的叫囂與施暴(如“用力地將煙蒂擲到伊的臉上”“一把抓住伊的頭發(fā)”“用一只雕刻家的格外有力的雙手扼著伊的喉嚨”),要么是病態(tài)的哀求(“他以近乎祈求那樣的聲音說”“好好的跟我過呀”)。這神經(jīng)質(zhì)般的暴力與乞憐,愈益彰顯了男性對于女性的優(yōu)勢地位的搖搖欲墜。他明知自己“不會長久了”,卻仍要抓住女人的頭發(fā)、扼住女人的喉嚨,強迫、乞求她好好地跟他過下去,而她在表面的順服、忍從之下卻早與一個打故鄉(xiāng)來的小伙子珠胎暗結(jié),這種控制與反控制、強暴與反強暴之間,隱喻的正是臺灣外省的精英統(tǒng)治階層對于臺灣底層人民的政治橫暴,以及底層人民強韌、悄無聲息的反抗,而這孱弱的男體,正是國民黨統(tǒng)治在臺灣行將沒落的政治暗喻。
孕育意味著新生,新生意味著希望。就像魯迅在夏瑜的新墳上平添幾個花圈,陳映真也常在小說的人物陷入困境時,以孕育的情節(jié)來安排新的生命的降臨,在新生中延續(xù)某種希望。
縱觀陳映真不同階段的創(chuàng)作,我們發(fā)現(xiàn)陳映真常在小說中刻畫在信仰的窮途上以死亡或出走的方式救贖這個腐壞的世界的青年形象,如《我的弟弟康雄》中的康雄、《鄉(xiāng)村的教師》中的吳錦翔、《蘋果樹》中的林武治、《兀自照耀著的太陽》中的小淳等。這些人物同《某一個日午》中的房恭行同屬一個人物系列,無論這幾個人最后的結(jié)局是瘋狂還是死亡,這些年輕生命的毀滅或映照出這個世界的累累罪惡,或彰顯一代人革命理想的虛無幻滅——康雄死于安那其主義與基督教理想主義為肉體的沉淪所傾覆時的痛苦;吳錦翔死于太平洋戰(zhàn)爭中噬人的夢魘;林武治為了逃避家人的惡德而出走;小淳的病危也提醒著父親那一代要拋棄以往那些腐敗的、無希望的、有罪的生活,要像一個人那樣生活……然而這又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問題:擁有革命理想和恥感意識的左翼青年與知識分子一一毀滅,他們的父輩又早已墮入蟲豸之境,與他們向來所唾棄所鄙夷的結(jié)成了利益同盟,那么,人類的希望安在?早年時的陳映真因為理想的窮途而不能給出答案,而1966年之后,作者的思想逐步向縱深發(fā)展,不僅在文風上以清醒的冷嘲代替了以往浪漫主義的發(fā)泄,而且他也在試圖尋找現(xiàn)實的出路,此時他注意到了那強韌、靜謐的大地及大地上負載的人民。
這也就是《某一個日午》中作者安排房恭行留下一個遺腹子的原因。這是房恭行與下女采蓮“私相授受”的結(jié)果,它是一個有理想、良知和恥感的知識分子與一個來自土地的淳樸的底層女性結(jié)合的結(jié)果,無論這最初的結(jié)合有多么的不體面,但他們共同埋下了一顆種子,而且是在采蓮拒絕房處長對嬰兒生命進行錢權(quán)買斷的前提下,自己要求留下并撫養(yǎng)成人的一個珍貴胎兒。它和《永恒的大地》中,“伊”與那個來自故鄉(xiāng)的小伙子結(jié)合并懷上的那個胎兒一樣,摶土地為血脈,與這強韌、靜謐的大地有著深刻的精神聯(lián)系,這將是一個全新的生命。
還有《夜行貨車》的結(jié)尾,詹奕宏為劉小玲戴上景泰藍的戒指,兩人將一起乘坐夜行貨車,回到南方的他的故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意味著對此前此地生活方式的一種徹底否定,這否定既指向以華盛頓大樓為代表的國際主義性格對民族國家認同的捐棄,也指向劉小玲以去往美國的方式作為對此地矛盾解決方式的回避。一個臺灣本省人將一個身懷六甲的外省人婆仔帶回自己的故鄉(xiāng),很多評論家表示不太喜歡這個結(jié)局,筆者卻認為這里的“故鄉(xiāng)”與其說是政治意義上的,毋寧說是文化意義上的。相信很多讀者讀到詹奕宏霍然站起,以辭職作為抗議,并向摩索根先生索求一個鄭重的道歉時內(nèi)心的感動與振奮。二人執(zhí)手回到南方的故鄉(xiāng),更多地意味著主人公從國際主義的統(tǒng)一化性格復歸到對本國民族文化認同的狀態(tài)上來,同時回到故鄉(xiāng)又等于回到生活的現(xiàn)場去接受考驗和鍛煉,這樣的結(jié)局安排在《趙南棟》中再次出現(xiàn)——葉春美把趙南棟帶回他曾經(jīng)的革命與反抗之鄉(xiāng)石碇仔,恰恰說明了陳映真對故鄉(xiāng)和土地一如既往地抱持著深刻的認同與親切的懷戀。
當然,也并非所有嬰兒的到來都氤氳著這樣的一抹亮色?!读吕锏拿倒寤ā肪陀涗浟诉@樣一段令人唏噓的孕育。越戰(zhàn)大兵巴爾奈來臺度假,與酒吧下女艾密麗由色情而建立起愛情,一個是戰(zhàn)場歸來的黑人士兵、黑奴后代,一個是第三世界的酒吧女郎、三代養(yǎng)女,兩個小人物因為分享著共同的苦難與憧憬,惺惺惜惺惺地走向結(jié)合,并孕育出一個生命的種子。巴爾奈由上等兵擢升為軍曹的過程,使得他沉醉在由黑人奴隸的后代翻身成為第一世界的上等公民的“上校夢”和“美國夢”里,從而輕易地被合眾國所宣揚的那一套戰(zhàn)爭文化理念所蒙蔽(“當他為了保衛(wèi)并協(xié)助建立一個獨立、自由的友邦而戰(zhàn)之時,他已經(jīng)為我們自立國之初即深信弗移的公正、民主、自由與和平的傳統(tǒng),增添了一份榮耀”),終而在嗜血的戰(zhàn)爭中喪身殞命。艾密麗甚至沒有機會向他告知自己已經(jīng)為他懷了一個月的身孕。艾密麗以信件的方式收到戀人亡故的消息,不識字的她誤以為這是一則通知她巴爾奈軍銜晉升的好消息。她快樂的口哨聲和信紙上死亡的訊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正如她腹內(nèi)的胎兒是在兩個底層小人物對未來命運扭轉(zhuǎn)的盼望中孕育,卻中途由虛幻的希望跌回灰頭土臉的現(xiàn)實。胎兒在這里的命運,象征著在種族歧視和帝國的罪惡體制仍然存在的前提下,底層民眾渴望通過個人奮斗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卻最終難以避免地淪為悲劇的現(xiàn)實。
與前面幾篇相比,《趙南棟》一篇較為特殊,“孕育”并非這篇文章的核心情節(jié),其著重點在嬰孩長大成人后與父輩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信仰的鮮明對比。趙南棟是在國民黨監(jiān)獄中出生的,他的父母因為政治原因在20世紀50年代臺灣白色恐怖時期雙雙入獄,母親宋蓉萱宋大姊被捕時已經(jīng)懷有四個月的身孕。在漫長的政治迫害和監(jiān)獄里的問訊與拷打中,只有肚子里的胎兒能夠讓宋大姊忘記肉體的痛苦。同時趙南棟也成了女監(jiān)里大家共同呵護與關(guān)切的對象。這里的嬰兒,既是實實在在的趙南棟本人,也象征著他們一直守護的左翼政治理想。而當25年以后,父親趙慶云和母親的獄友葉春美終于出獄時,他們深深掛念著的嬰兒如今怎么樣了呢?成年后的趙南棟輟學、流浪、噬毒、濫交,成為寄居在俊美的外殼里一具空洞的靈魂,而且他的哥哥趙爾平也意志退化,在商場中飽私囊,在歡場上逢場作戲,成了富裕、貪噬、腐敗的世界里一個朽壞、墮落的生命。趙慶云、宋蓉萱?zhèn)兩硐萼蜞糁畷r,仍有著臨刑前高唱革命歌曲的壯舉,仍能從幫助別人中得到生活的力量,然而四十年后出獄之后呢?這已經(jīng)不是他們的那個時代了,他既沒有了并肩而行的戰(zhàn)友,也沒有了紹繼宏志的來人,他信件上“青年要為民族和國家的出路去思考個人的出路的認識”的話語,已經(jīng)成了子輩過時的訓誨。還能說些什么呢?趙慶云只好對轟轟烈烈的過往保持緘默。小說的最后,老一輩左翼革命家趙慶云去世了,趙南棟只能通過吸毒來安撫自己的眩暈和精神空虛,此時安排葉春美把這樣一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帶回曾經(jīng)的革命和反抗之鄉(xiāng)石碇仔,與夏瑜墳上那一圈紅白的花一樣,除了聊勝于無的慰藉,又有什么救贖的真正可能而言呢?
“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币幻娼^望于夢醒了無路可走,而不得不以“孕育”和新生安慰自己望梅止渴的心情;另一面又識破了這種新生的希望之脆弱、之無可依托,而不得不親自打破這層迷途的障眼,睜大了眼來直面信仰的窮途。在陳映真身上,我們看見魯迅留下的深刻的精神影響。無論如何,以“孕育”意象為一管,窺陳映真文學世界的豹之一斑,我們都看到了一個不斷戰(zhàn)斗著、自我駁詰著,并永恒地矚目著人間的陳映真。
注釋:
①《陳映真作品集》第1卷,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第74~75頁。
②《陳映真作品集》第1卷,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第79頁。
③趙剛:《左眼臺灣——重讀陳映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3頁。
④《陳映真作品集》第4卷,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第82頁。
⑤《陳映真作品集》第2卷,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第97頁。
⑥《陳映真作品集》第3卷,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第27~33頁。
⑦《某一個日午》成稿于1966年,顧忌到臺灣社會的政治敏感原因?qū)懲旰髩褐鴽]發(fā),后來因為陳映真入獄之故由其友人以化名刊發(fā)于1973年8月的《文學季刊》一期。同年撰寫的還有《永恒的大地》《唐倩的喜劇》《累累》《最后的夏日》《第一件差事》《六月里的玫瑰花》六篇。
⑧《陳映真作品集》第3卷,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
⑨《陳映真作品集》第5卷,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第1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