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勇

凡事皆有成本。

戰(zhàn)爭成本最高，和平最為珍貴。戰(zhàn)爭是以命相抵。隨著武器進步，戰(zhàn)爭規(guī)模越來越大、死亡和破壞越來越大。現(xiàn)在到了可以摧毀地球、同歸于盡的地步。也因此，和平居然是最大的“紅利”。

自由價值最高，生命的自由是本質。裴多菲詩曰：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自由與愛情》）不自由，毋寧死。國家的獨立、民族的解放、人民的幸福與自由，比和平、比生命還要貴重，它們處在價值鏈頂端，值得勒石、立碑、鑄鼎、鐫刻于青銅板上。讀讀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碑文吧，那是近代中華民族追求獨立、自由與幸福之誓銘。

勞動創(chuàng)造人。勞動是價值之源，勞動者最光榮。猿和人，中間隔著的，是勞動、是動物本能和人類實踐的鴻溝。勞動的進步產生分工，生產出現(xiàn)剩余，使占有他人的勞動成果成為可能，人類開始復雜化，出現(xiàn)階級、利益斗爭和國家機器。人類的理想，是消滅剝削壓迫，實現(xiàn)財富極大豐裕和人的全面發(fā)展。美是自由的象征，美是生命的自由狀態(tài)。到那時，勞動不再是生存之需，到處都是自由的創(chuàng)造，社會洋溢著人類本質的光輝。

清風明月不花一文錢，好像沒有成本。吊詭的是：人是自然之子，以石為器，茹毛飲血、刀耕火種，匍匐于自然之下，無暇欣賞自然之美。人是社會之子，一刻不停地進化、發(fā)展與生產。一萬年來，特別是工業(yè)革命兩百多年以來，人類大規(guī)模干預自然，改變地球面貌，已經成為自然的主宰。但終于有臭氧層空洞，氣候變暖，物種消失，水體、空氣、土壤的污染……清風明月真的不用花一文錢？越是看起來沒有成本、似乎無限供給的資源，其實有更大、更隱蔽的成本。

是的，凡事皆有成本。能量只能守恒和轉化，“永動機”的美事不存在。物質的生產是這樣，精神、文化、藝術的生產也是這樣。人們只能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清潔生產、減少污染，一點點進步，但不能無成本生產。經濟領域的成本分析與研究，一直是人們關注的對象。藝術創(chuàng)作與生產的成本，除了與一般經濟規(guī)律相關聯(lián)，還有更為復雜的因素。

2013年7月，我奉命籌備國家藝術基金管理中心。同年12月30日，國家藝術基金正式成立。國家藝術基金是一項新生事物。英美等西方國家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采用基金制的方法，資助和推動藝術發(fā)展。在我國，伴隨改革開放，先后設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等基金。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全面深化改革的要求下，作為藝術領域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一種嘗試，國家藝術基金應運而生。作為國家對藝術投入方式的創(chuàng)新，由直接投入變?yōu)殚g接投入；由行政審批變?yōu)槊嫦蛏鐣l(fā)布資助指南、機構和個人自由申報、同行專家進行評審、競爭擇優(yōu)進行資助。因此，藝術創(chuàng)作與生產中的成本及結構問題，就成為藝術基金資助管理工作中無法回避的課題。

國家藝術基金作為資助藝術發(fā)展的公益性基金，原則上所資助的是那些無法通過市場有效配置資源的藝術門類，這些藝術門類的成本情況更具有行業(yè)和機構的內部性，社會化、市場化程度較低，因而也更難看清楚、更容易被忽視。

藝術項目成本的影響因子有哪些呢？

一是體制機制。一方面，傳統(tǒng)上，我們有“君子遠庖廚”的觀念，文化人對自身的工作往往缺乏經濟成本的籌算。歷史地看，我們沒有“文化工業(yè)”的經驗，直接從封閉的、自給自足的小生產形態(tài)，進入到近代的混亂狀態(tài)。新中國成立后，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文藝體制、機制和傳統(tǒng)，順理成章延伸到新社會，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環(huán)境里，文藝的創(chuàng)作生產方式和傳播消費曾長期地帶有強烈的計劃特點。國有文藝機構一花獨放，文化藝術人才和文化藝術活動幾乎都發(fā)生在體制內部，社會的生產生活以封閉的單位形式嵌套在一起。20世紀80年代之后，在開放、變革、流動和市場因素日漸增加的環(huán)境下，社會力量辦文化開始興起，出現(xiàn)民辦文化藝術機構和自由職業(yè)者。但直到今天，總體上，在那些很難通過市場配置資源、獲取利潤的藝術領域，國有文化機構仍占有質和量的絕對優(yōu)勢，文藝創(chuàng)作生產的投入形式主要是財政撥款，文藝機構的管理者和主創(chuàng)人員面向社會籌集經費的能力雖有提高，但成本意識、成本計算能力仍然偏弱，他們的知識結構和專業(yè)能力，主要在藝術方面，對內容考慮多，對成本和回報考慮少。因此產生一些“不惜代價”“不計成本”“大制作”“豪華包裝”的流弊。因為經費投入主要來自財政，成本壓力不足，市場營銷乏力，缺乏競爭活力和倒逼機制，從而導致疏于成本的核算和控制。管理者、創(chuàng)作者、生產者較少考慮藝術的經濟成本合理性的情況普遍存在。

二是客觀上，對于需要保護傳承的傳統(tǒng)藝術和曲高和寡的藝術門類，東西方國家的做法是一致的，就是不能完全交給市場，而要更多地體現(xiàn)為公益性，由政府、非盈利基金機構和社會來支持贊助。但即使這樣，并不意味可以放松成本控制、不考慮經濟的合理性，仍應該引入適當?shù)母偁帣C制，爭取最大可能的經濟回報。

三是藝術發(fā)展的不平衡。共時地看，中國不僅疆域遼闊、人口眾多、民族和文化多樣，而且歷史悠久，特別是發(fā)展的不平衡和環(huán)境的千差萬別。藝術門類之間、各地之間、不同所有制藝術機構之間，藝術項目的創(chuàng)作生產成本差別很大。即使同一藝術門類、同一地方、同一所有制藝術機構之間，也有明顯差異。這種差別，主要是由生產條件、人才隊伍能力、機構管理水平、經濟社會發(fā)展程度方面的巨大差異形成的。歷時地看，社會變遷、審美和文化的變遷，以及科技介入帶來的工具和表現(xiàn)手段的變化，使藝術的創(chuàng)作生產條件也發(fā)生改變，藝術成本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四是現(xiàn)代、開放、統(tǒng)一、競爭、有序的藝術創(chuàng)作生產要素市場不健全。成本價格是在頻繁的交易交換中形成的。交易交換不充分，成本價格就不透明?？傮w上，目前我國藝術機構的生產方式、組織形態(tài)、生產要素等的區(qū)域性、內部性、隨意性比較強，社會性、市場性、流動性、競爭性比較弱，且外部的交易交換不充分，難以形成現(xiàn)代、開放、統(tǒng)一、流動、競爭、有序的價格體系和外部約束。

五是藝術創(chuàng)作生產本身具有復雜性和不確定性。藝術創(chuàng)作不同于物質生產。物質生產的市場程度高，物質生產是通用技術，追求規(guī)?；藴驶?、批量復制，同批量產品的差異越小越好，差異大、脫離標準的產品是殘次品，因而成本趨于平均。藝術創(chuàng)作和生產是單個創(chuàng)作和生產，沒有通用技術，更不能批量生產。即使同一主題、同一題材、同一組創(chuàng)作生產力量，可選擇的路徑和最后的作品也可以千變萬化，由此造成成本的不盡相同。藝術創(chuàng)作與生產，講究個性化、獨創(chuàng)性、唯一性、不可復制性，最忌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識別度低，過于雷同的作品反而是殘次品，甚至可能涉嫌抄襲，因而其成本千差萬別。藝術創(chuàng)作是失敗率、淘汰率很高的領域。文化藝術如同農業(yè)，“藝”字的象形繁體，意指種植。藝術的生長，有一個緩慢的、不確定的、充滿風險的生長周期，人努力還得天幫忙，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誰也不能保證每顆種子最后都碩果累累。而失敗的藝術，也不同于殘次的物質產品，有質量問題的物質產品并不會使價值歸零，失敗的藝術不僅使價值歸零，甚至可能是負數(shù)。

六是藝術作品的質量和投入有關，但不是正相關。沒有投入不行，特別是多人合作才能完成的、由機構推動的綜合藝術，要有一定的投入。但不是投入越多質量越好，有時過于寬松的經費條件，可能使創(chuàng)作人員變得懶惰，脫離藝術本體，忙于獵奇和感官沖擊、堆砌場景場面。特別是，杰出的靈感和天才的創(chuàng)作，總是會節(jié)省大量成本，真正的奇思妙想決不拖泥帶水，總是撥開云霧見青天，是減法，是以少勝多、簡潔凝練，是“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使不可能成為可能。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甚至是藝術領域成本與質量關系的另一種規(guī)律。肉身太沉重，靈魂難飛升。比如，根植于市井阡陌、勾欄瓦舍的中國傳統(tǒng)戲曲，以寫意取勝，出將入相，一桌二椅，以戲為生，隨走隨演，戲班子人都很少，關鍵是有角兒，主要靠角兒出彩出新。而現(xiàn)在的大劇場、導演制、聲光電和各種舞臺美術手段，使戲曲越來越復雜，人物越來越多，寫意性減弱，越來越脫離戲曲本體，創(chuàng)作生產的成本也急劇上升。

總之，藝術成本與結構的影響因子是如此復雜、晦暗不明，它們在綜合地起作用，疊加折沖，籠統(tǒng)的分析和判斷是失效的，亟待深入到細部的實證研究。

國家藝術基金的資助范圍，涉及影視和文學之外的所有藝術門類，有十幾個大類，近百個小類。每個門類的成本情況十分復雜，加上上述影響成本的因子，更是千變萬化。國家藝術基金資助的是藝術活動，除了對藝術各門類的創(chuàng)作生產進行資助，還資助優(yōu)秀藝術作品的傳播交流與推廣、藝術人才培養(yǎng)和青年藝術創(chuàng)作。從資助對象看，是面向社會進行資助，突破了地域限制、行業(yè)限制、身份限制，有機構申報，也有個人申報。這些情況，都增添了成本和結構的分析、權衡和取舍的難度。

所謂管理，首先要有標準。即使彈性管理、多目標管理、動態(tài)管理，也要有標準、標準體系。但最完善的管理，也不足以應對千差萬別的具體情況。在這時，就要注意給具體的實踐預留空間。國家藝術基金正式運行前，曾起草了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經費管理辦法》，準備以財政部名義發(fā)布。但大家在共同討論和修改這個辦法時，普遍感到用項目制的方法推動藝術活動在我國還不普遍、是新生事物，特別是藝術活動的成本和開支比較復雜，不宜一開始就預定一個統(tǒng)一的、剛性的、包羅萬象的，但可能有很多缺陷的制度，從而被一下子框死。于是，我們退回一步，從“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申報指南”和“項目申報表”入手，資助指南和與之配套的申報表有五個，我們在申報指南和申報表中把資助額度、結構和相關的經費開支規(guī)定分門別類地寫清楚，遠比一開始就搞一個統(tǒng)一的、剛性的、包羅萬象的，但可能是很不成熟的項目經費管理辦法更科學、更有針對性和操作性。制度具有穩(wěn)定性，不可能一年一改，但申報指南和申報表是按年度每年重新修訂發(fā)布的，這也便于針對運行中反饋的普遍問題及時進行微調。同時，申報者的行為邏輯是對號入座、各取所需，更多地關注與己有關的申報指南和申報表，因此我們在申報指南和申報表中列明資助額度、結構和經費開支規(guī)定，更具有實際意義。

藝術項目的資助額度和結構，對應的是藝術活動的成本和結構，這個成本和結構從管理操作上，只能是求得兩者之間的最大公約數(shù)。國家藝術基金初始運行的五年，藝術項目成本與結構對應的資助額度和資助結構，是通過廣泛調研后分門別類地寫進每個申報指南和項目申報表中，在全國征求意見，經藝術基金理事會審議通過并報送原文化部、財政部審定同意后發(fā)布的。相關內容每年還會根據(jù)運行中反饋的普遍問題進行微調，再經理事會和原文化部、財政部審定同意后發(fā)布。這樣，申報指南、申報表就經歷了五年五版的升級改造。五年的實踐表明，這個思路和方法是可行的，沒有出現(xiàn)大的偏差，沒有出現(xiàn)顛覆性改動。

在國家藝術基金運行五周年之際，國家藝術基金管理中心從總結經驗、深化管理的角度，感到制定一部《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經費管理辦法》的時機已經成熟，為使這個辦法的出臺有扎實的科學基礎，首先要進一步總結五年實踐的經驗得失，集中力量，深化藝術項目成本、結構與標準的研究。

藝術的創(chuàng)作，不是完全依靠繆斯女神的靈光一閃。馬克思揭示了這一點。他將藝術視作一種審美的勞動，第一次從生產的角度來看待藝術創(chuàng)作。從他的勞動二重性和勞動產品雙因素理論出發(fā)，藝術這一主要是審美內容、創(chuàng)造精神愉悅的特殊勞動，生產和消費也是一體的，“生產直接是消費、消費直接是生產。每一方直接是它的對方”。所以，從藝術的生產過程來看，她依靠美的規(guī)律來行事。同時，她的生產又是一種特殊商品生產，消費中兼具兩種價值、兩種效益。因而，我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生產，其思想內容本身應當堅持藝術思維，但在其“物化”為具體形態(tài)的產品的過程中，所付出的物質消耗與無差別的人類勞動，則應適當引入一種經濟的思維。

西方學術界已就此發(fā)出先聲，并催生出一門獨立的學科——藝術經濟學。藝術經濟學是藝術與社會經濟研究的新興交叉領域，它隨著市場經濟的活躍而興起。鮑莫爾和鮑溫(Baumol&Bowen)合著的《表演藝術：經濟困境》是該學科的開山之作。書中提出了著名的表演藝術“成本病”理論，指的是日益增長的表演藝術生產成本與滯后的生產率、生產效益之間的矛盾。

國內也不乏將藝術經濟學引入實踐的學術成果，對生產、分配、交換、消費進行研究，但較多的還是運用傳統(tǒng)的政治經濟學視角審視國內藝術行業(yè)、藝術政策的發(fā)展狀況。這其中，對多門類的、純粹的藝術生產過程中的經濟成本問題的關注較少，特別在實證研究方面，缺乏廣泛而翔實的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分析。2017年年底至2018年，在上級部門和藝術基金理事會的支持下，國家藝術基金管理中心用一年的時間，集中力量開展資助項目成本結構的大規(guī)模調研活動。首先是問題導向，梳理五年來的難點、疑點及相持不下的爭議點，確立調研要解決的主要問題；其次，確立實證分析和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方法，利用了國家藝術基金申報、評審、管理的綜合信息平臺抓取和積累大數(shù)據(jù)的能力優(yōu)勢，同時請中國文聯(lián)的相關文藝家協(xié)會分門別類進行大數(shù)據(jù)收集。這期間，管理中心針對具體問題，進行全國分大區(qū)、面對面，和各式各樣獲得過國家藝術基金資助的項目單位和個人進行密集的座談討論和數(shù)據(jù)收集，獲得第一手經驗和感受；最后，對海量意見、建議和數(shù)據(jù)進行梳理、分類、甄別、分析，為當下中國藝術創(chuàng)作生產的成本和結構的實際情況，做了一個切片式的研究報告。

這份報告，作為國家藝術基金管理中心2018年度核心調研課題，歷時長、范圍廣、樣本足、代表性強，既是著眼于完善優(yōu)化資助項目經費管理工作的政策型調研報告，為出臺《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經費管理辦法》打下了基礎，同時也不乏學術探索的勇氣，從成本經濟角度掀開藝術生產的面紗，填補了國內學界在這一領域實證研究的“空白”，對建立立足本土的中國特色藝術經濟學科體系也會有所裨益，相信也會對藝術創(chuàng)作生產領域的相關機構和個人有所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