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李秀兒
受訪者:沈石溪,原名沈一鳴,1952年10月生于上海亭子間,祖籍浙江慈溪,漢族。1968年初中畢業(yè)赴西雙版納傣族村寨插隊落戶。1975年應征入伍。沈石溪從1980年開始發(fā)表兒童文學作品,最擅長動物小說。被稱為“中國動物小說大王”。代表作品有:《獵狐》《第七條獵狗》《再被狐貍騙一次》《狼王夢》《白象家族》《斑羚飛渡》《最后一頭戰(zhàn)象》《一只獵雕的遭遇》《和烏鴉做鄰居》《野犬女皇》《鳥奴》《混血豺王》《雪豹悲歌》等。
訪問者:李秀兒,女,滿族,1978年12月出生于黑龍江佳木斯,現(xiàn)為上海師大人文傳播學院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曾多年擔任電視新聞主播。在《中國作家》《散文》《少年文藝》《文藝報》《文學自由談》《文學報》《邊疆文學·文藝評論》《滇池》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有多篇作品入選各種選本或獲獎,小說《晚秋》獲2017年度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第一名。已出版兒童文學長篇小說《花山村的紅五星》等8部作品。
李秀兒(以下簡稱李):很高興在上海見到沈老師。我知道沈老師早在十六七年前就離開云南,回到上海,但是您創(chuàng)作的起點在云南,生活的根一直深扎在云南,幾乎所有的動物小說,也一直以云南為背景展開。從這個意義上說,稱沈老師為云南兒童文學作家隊伍中的一員,并且是其中成就和影響最大、讀者最多的領軍者,沈老師您不會介意吧?
沈石溪(以下簡稱沈):說我是云南兒童文學作家,我當然不會介意。我的創(chuàng)作,從云南出發(fā),以云南為根,以云南為榮,也以自己是云南兒童文學作家隊伍中一員感到自豪。但說我是其中的領軍者、是影響和成績最大者,這不僅不妥,也不是事實。我從吳然先生、隆中先生那里知道,你也是云南兒童文學隊伍后來者之一,而且現(xiàn)在來到上海,既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也做兒童文學博士專業(yè)研究,對你這樣的后起之秀,我們充滿期待。你肯定知道,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誕生以來,云南在各個時期,兒童文學都有她的標志性人物,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像為延安兒童編寫教材讀本的劉御、寫戰(zhàn)斗詩篇也寫兒童歌謠的柯仲平,延安時期就已成名;劉琦、馬瑞麟、普飛,早在20世紀50-60年代,作品就引人注目;再后來的喬傳藻、吳然、辛勤、鐘寬洪、康復昆、楊美清等,以及更后來的吳天、湘女、湯萍、余雷等等……可以說云南兒童文學源遠流長,其來有自。我只是其中以動物小說為專攻,得到較多讀者認可的一只“太陽鳥”,僅此而已。
李:沈老師謙虛。報告一下沈老師,我正在以云南兒童文學為例,嘗試探尋研究和描述生態(tài)兒童文學在中國生長發(fā)育的軌跡和特征。在我看來,將云南作為生態(tài)兒童文學研究的一個樣本,是因為其具備較為特殊的研究價值。她不僅僅在地理意義上是中國生態(tài)兒童文學版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生態(tài)和人文多重意義上,也有著鮮明特殊的印記。其中印記之一,就是云南被習慣性稱為“動物王國”。以沈老師您為代表的云南兒童文學作家,從一開始就自覺或不自覺地選擇了書寫生態(tài)環(huán)境與社會發(fā)展的聯(lián)系——諸如自然生態(tài)、邊地民族、森林動物、異域風情等題材路徑,為其“標簽化”的獨特個性,由此產(chǎn)生了陌生化的審美效應,并取得了成功。動物小說是最受當代少兒讀者歡迎的文學樣式,也是生態(tài)兒童文學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我想知道,沈老師您是怎樣開始動物小說書寫的?
沈:從1980年4月在北京《兒童文學》雜志發(fā)表第一篇動物小說《象群遷移的時候》算起,我從事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已有四十個年頭了?;叵肫疬@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我就會想起更早的一段青春時光:我初中畢業(yè)那年,正趕上上山下鄉(xiāng)大潮,對上海以外任何地方都沒有時空概念的我,居然報名去到了云南西雙版納一個名叫曼廣弄的傣家村寨插隊落戶。當時我只有十六歲,對世界充滿幻想,也充滿好奇心。我從繁華的大都市來到蠻荒的西南邊陲,竹樓、火塘、木鼓、芒鑼、長刀、筒裙……看什么都覺得新奇,最讓我驚訝的是,來到寨子第一天,就看見有人竟然騎著大象上山拉木料!
因為大象,我認識了一名馴象師,他叫巴松波依,是曼掌寨手藝最高的老象奴,養(yǎng)了一輩子大象,據(jù)說能聽得懂大象的語言,能和象對話,再桀驁不馴的野象,經(jīng)他的手調(diào)教,也會變成聽話的家象。當時我太崇拜他了!很想拜巴松波依為師,學習養(yǎng)象技能。我就千方百計和巴松波依套近乎,傣家人喜飲酒,我就隔三岔五弄壺包谷酒送他喝,很快,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
我與巴松波依這段友誼持續(xù)了六年,直到1975年我參軍離開曼廣弄寨。
數(shù)年后,我已是西雙版納軍分區(qū)一名新聞干事,有一次我正在中越邊境采寫戰(zhàn)地新聞,突然接到過去同寨插隊的一位同學的電話,說曼掌寨老象奴巴松波依去世了。老人家重病期間曾多次提到我,還委托這位同學給我寫信,說是要謝謝我曾多次送他酒喝。
這天夜里,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腦子里就像放電影一樣,出現(xiàn)一幕幕我與老象奴在一起生活、勞動和喝酒的情景。雖已陰陽兩隔,但老象奴的音容笑貌卻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想,他養(yǎng)了一輩子大象,死后應當還和大象有點瓜葛,人生才算畫上圓滿的結局。我覺得被他放跑的那頭大象應當從密林深處跑回寨子,在老象奴的墳墓前哀嚎三聲,以示祭奠。想著想著,就根據(jù)老象奴的經(jīng)歷想出一篇小說來,取名《象群遷移的時候》。這是我第一篇動物小說,也是第一篇寫象的小說。
稿子寫好后,投寄北京《兒童文學》,半個月就有了回音,編輯來信大大稱贊了一番,鼓勵我繼續(xù)寫這類有鮮明地域色彩的動物小說。
于是,我又根據(jù)巴松波依給我講過的戰(zhàn)象的故事,寫了《最后一頭戰(zhàn)象》。
這就是我從事動物小說寫作最真實的起點和源頭。
李:原來如此!在《象群遷移的時候》和《最后一頭戰(zhàn)象》里,我都找到了沈老師您說的巴松波依老人的影子——《象群遷移的時候》故事里面,他是那個曾經(jīng)甘愿冒著生命危險,拯救過幼象,讓幼象放歸森林的傣族老爺爺巴松;《最后一頭戰(zhàn)象》故事里面,他是與小象嘎羧從相遇到一同成長、變老的傣族少年波農(nóng)丁。您把巴松波依老人的名字拆開,剛好分配到這兩部小說的主角身上,而且兩部作品都描寫了人與動物之間那種親密無間命運相通的特殊關系,盡管打上了當時特定時空條件下意識形態(tài)的鮮明印記,但是仍然是難得的反思人與自然、戰(zhàn)爭與和平關系的重要作品。我注意到,《最后一頭戰(zhàn)象》不僅一直是入選國家教科書的經(jīng)典作品,最近還被改編成了人偶舞臺劇在國家大劇院多次公演,這種殊榮,在中國兒童文學作家中,好像并不多見。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沈老師的動物小說經(jīng)受了時間和讀者雙重考驗,穿越時空,經(jīng)久不衰,成為經(jīng)典,起點很高!
沈:時間和讀者,確實是文學作品接受考驗、必須面對的最重要的兩個指標。我只能說我很幸運,《最后一頭戰(zhàn)象》被改編成國家大劇院公演的木偶舞臺劇,使我早年動物小說獲得了當下認可,得到了綜合藝術樣式對我舊作的當代表達,也可以說是中國故事的國際表達。這部劇作的導演何念認為:“我們不一定要引進國外的舞臺劇,我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文化土壤。整個創(chuàng)作力求中國故事,國際表達。讓中國傳奇故事走向國際,帶給社會更多啟示?!蔽业浆F(xiàn)場看了公演,感到確實很震撼。因為在小說原作里,我開口比較窄,主題很小,比較單純,但大型木偶劇《最后一頭戰(zhàn)象》已經(jīng)發(fā)揮了很多,是一種二度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一個很新的作品。這頭象讓我很震撼,那么大的木偶,我想都不敢想,那么大的木偶能夠在舞臺上演,而且神態(tài)、動作基本上都能還原、再現(xiàn)大象的靈性,非常了不起。導演的團隊將這個中國故事所要升華的國際表達,就是要反思人與自然的相處之道,烘托出反對戰(zhàn)爭、珍愛和平的主題思想。從主題內(nèi)容到表現(xiàn)形式,都賦予了原作更加深刻的思想性、更加鮮明的當代性,更加好玩的觀賞性,可以說,現(xiàn)代高科技和當代審美的完美結合,為作品披上了一件華麗炫目的錦繡外衣。作為原作者,我也從中受到啟發(fā):面對當今時代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作家必須具備更大格局,更寬視野,更富于表現(xiàn)力的藝術手段,才能滿足當下少兒讀者(觀眾)日益增長的審美需求。然而事實上我們看到的,卻是當下兒童文學在讀者審美需求與創(chuàng)作者之間存在的不平衡、不充分發(fā)展之間的巨大矛盾。任何抱著陳腐經(jīng)驗老化知識一層不變抱殘守缺的寫作者,都很可能被時代的審美浪潮所淘汰。我自己就時時感受著這種危機。
李:我們還是回到從前。我注意到,沈老師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時間很早,為什么差不多到新世紀第一個十年末期,才廣受讀者歡迎,市場追捧?
沈:我喜歡動物,喜歡動物小說寫作,恐怕是國內(nèi)這個領域最早的拓荒者之一,我?guī)资晗聛?,一直在動物小說這塊方寸之地上辛勤耕耘。對中國動物小說發(fā)展,也算體會深刻。
從進入這個領域開始,我從沒奢望過我的動物小說能暢銷。我很明白,如果把整個文學比喻成一條江河,兒童文學只是壯闊江河旁的一條小溪流;如果把整個文學比喻成一座百花園,兒童文學只是姹紫嫣紅百花叢中的一塊小苗圃;如果把整個文學比喻成萬家燈火,兒童文學只是璀璨星光下的一盞小桔燈。那時節(jié),整個圖書市場兒童讀物只占百分之十左右,且以教材教輔為主,兒童文學在兒童讀物里又僅占百分之二十左右,就這么一點可憐的份額,引進版的外國兒童文學又占據(jù)了半壁江山,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的存在空間狹小逼仄可想而知。而動物小說又是整個兒童文學一個并不起眼的分支,一棵樹上的一條枝椏而已。長久以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打品種是童話和少年小說,還有兒童詩和兒童散文,動物小說實在是微不足道,有它不多,無它不少,寫的人屈指可數(shù),市場無人問津,讀者寥寥無幾。我從事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前將近三十年,就處于這樣一個寫作和出版環(huán)境。既沒有催稿像催命一樣的編輯,也沒有熱烈期待我新書的讀者。好在我從小就缺乏雄心壯志,安貧樂道,特別容易滿足,有點小成績,有個小慶幸,幸福指數(shù)就直線飆升,暗自感恩命運之神的眷顧。就這樣,漫長的時間里,我過得懶散而率性,寂寞而平靜,想寫就寫一點,不想寫就一點不寫,不緊不慢去寫,平均一年寫一本書,新書首印一萬冊就很開心了,一年半載后能加印五千八千冊,高興得就像一鋤頭挖出了金元寶。如果能得個文學獎什么的,領到幾千元獎金,全家過節(jié)般熱鬧,必定去大排檔嘬一頓,以示隆重慶賀。
我完全沒想到,忽然有一天,這一切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
2008年,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推出我的“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第一輯六本。剛開始我對出版這套書并不特別看好,我以為也像過去幾十年間我出版的作品一樣,首印個一萬冊,最多一年半載后加印個八千冊,賣完也就完了,無聲無息,自生自滅。誰也沒想到,品藏書系一投放市場,竟然迅速熱銷,當年就重印兩次,翻過年又連續(xù)不斷重印。一炮打響,出版社領導、編輯和營銷都倍受鼓舞,再接再歷,以平均一年半推出四本一輯的速度,連續(xù)出版我的動物小說。截至2018年,“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共出版七輯三十二冊。國內(nèi)出版界有個不成文的標準,一本書年銷量能達到八萬冊就算暢銷書了。以這個標準衡量,品藏書系幾乎每一本都是暢銷書。尤其是長篇動物小說《狼王夢》,2009年出版,單本累計印數(shù)已達六百三十萬冊。十年間整套品藏書系總銷量超過三千五百萬冊。據(jù)北京開卷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統(tǒng)計,兒童文學作家市場占有率,我由十年前排名第四十七躍升至前三名。
國內(nèi)出版人說,這十年,是中國兒童文學的“黃金十年”。這十年,具體到對我來說,實實在在是我生命中的黃金收獲期。感覺就像天上掉餡餅,這塊香噴噴甜蜜蜜的餡餅,剛好就砸在我頭上。我至今都有點回不過神來,怎么稀里糊涂就變成暢銷書作家了。
李:這就是厚積薄發(fā)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吧。很難想象,如何沒有沈老師前面將近三十年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的積淀,沒有那些既有趣又厚重的數(shù)十部作品墊底,這個黃金餡餅恐怕也不是什么人都那么容易被砸著的。說到您動物小說的走紅,有人認為,您主要是寫了鮮為人知的猛獸,讓城市孩子感到震驚,所以受到特別歡迎,是這樣的嗎?
沈:還真有一位老朋友曾經(jīng)開玩笑對我說:你的動物小說之所以暢銷,是因為你喜歡寫大型的或兇猛的動物,老虎、獅子、大象、野牛、野馬、豺狗、野狼、豹子、狗熊、野豬、老鷹、金雕、巨蜥、鱷魚,都是讓人望而生畏的家伙,動物威猛,幫你逢山開路,過河搭橋,無人能擋,所以就在圖書市場越賣越好了。
我覺得有點冤枉。是的,我寫了許多豺狼虎豹、象熊鷹雕這樣兇猛的動物,但我也寫過野兔、山羊、黑天鵝、白天鵝、金絲猴這樣可愛的動物,還重彩濃墨描寫過熱帶雨林里嬌小玲瓏的太陽鳥。我并不偏愛某一類動物。我深知,地球出現(xiàn)生命已有十幾億年,生命發(fā)展遵循這樣一條規(guī)律:汰劣留良,適者生存。從這個角度說,凡存活至今的物種,都有獨特的生存智慧和生存技能,都有克敵制勝的高超本領和頑強拼搏的非凡勇氣,都是生存競爭的勝利者,也是生命進化的佼佼者,值得我們珍惜、敬畏,也值得我們?nèi)鴮?、贊美?/p>
人不分高低貴賤,動物也不分高低貴賤。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每一種動物都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學價值。
但老朋友“動物威猛”這句話,我是舉雙手贊成的。動物的確威猛。老虎的威嚴讓人心驚膽寒,獵豹的速度讓人自愧弗如,大象的力氣讓人望塵莫及。我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活多年,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圖騰崇拜。傣族的圖騰是白象,彝族的圖騰是雄鷹,哈尼族的圖騰是山豹,蒙古族的圖騰是駿馬,景頗族的圖騰是野牛。世界上還有許多民族有狼圖騰、熊圖騰、雕圖騰、龍圖騰、鯊魚圖騰和虎鯨圖騰等等。如果將全世界各個民族圖騰崇拜匯總起來,就是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動物園。人類崇拜動物,模仿動物,才創(chuàng)造出燦爛文明。譬如模仿青蛙游泳的姿勢,學會了蛙泳;模仿動物的鱗甲,蓋起了屋頂?shù)耐呃?;模仿魚類的形體造出船只,并模仿魚鰭擺動制造出船槳;模仿蜻蜓發(fā)明了直升機;模仿甲蟲發(fā)明了坦克;根據(jù)野豬鼻子測毒的奇特本領制成了世界上第一批防毒面具;根據(jù)蝴蝶色彩偽裝的原理發(fā)明了迷彩服;模仿海豚發(fā)明了潛水艇并利用海豚的“回聲定位”發(fā)明了聲吶系統(tǒng);利用烏賊和章魚噴射墨汁的原理制造出煙幕彈;利用蛙跳的原理設計了蛤蟆夯;研究螢火蟲發(fā)明了冷光技術;根據(jù)響尾蛇的頰窩熱感應原理,發(fā)明了跟蹤追擊的響尾蛇導彈……等等等等,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動物的生存能力也非人類所能企及。無論高山雪域、戈壁荒漠,還是寸草不生的生命禁區(qū),人活不下去的地方,卻往往是動物的生活樂園。舉個極端例子,太空應該說是最嚴格意義上的生命禁區(qū)了,真空、低溫、輻射和微流星,讓任何生命都無法在太空生存,但出人意料的是,有一種小小的水熊蟲,被宇航員帶到太空后,卻能在生命禁區(qū)頑強生存下來,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
動物威猛,絕非浪得虛名。
我就是喜歡動物,對動物著迷,才幾十年在動物小說這塊方寸之地上辛勤耕耘。我創(chuàng)作動物小說的宗旨就是:破譯動物世界的生存密碼,展現(xiàn)五彩繽紛的生命奇觀。
感謝美麗、威猛、充滿靈性的動物,給了我無窮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創(chuàng)作靈感。
李:破譯生存密碼,展現(xiàn)生命奇觀——沈老師創(chuàng)作動物小說的宗旨,確實貫穿于幾十年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更愿意把沈老師動物小說納入到生態(tài)文學范疇,看作是云南生態(tài)兒童文學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在我看來,肇始于新時期之初的云南生態(tài)兒童文學,經(jīng)歷了從不自覺到自覺,從著眼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外部描摹贊美到關注于生態(tài)危機的內(nèi)部矛盾揭示,從文學主題的淺表粗鄙到關照現(xiàn)實的深刻豐贍,從文學樣式的簡單粗放到藝術呈現(xiàn)的豐富多彩的流變過程。
就以曾經(jīng)在兒童文學中居于主流的少年小說為例,曾幾何時,云南兒童文學對少年形象塑造,慣常在與人斗或與自然斗的矛盾沖突中錘煉而得。即便到了新時期,云南作家仍然習慣于利用邊地和少數(shù)民族文化資源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并將其視作兒童文學取得成功的一條捷徑。很多描寫勇敢機智少年形象的小說,較多地以狩獵、拓荒、冒險為場景,顯示出少年臨危不懼、勤勞勇敢、敢于勝利的精神品質(zhì)。其中那些《獵虎》《抓猴》《捕蛇》等狩獵珍稀動物的故事,在今天看來,是多么不合時宜。
沈:如你所說,云南兒童文學的生態(tài)書寫,確實經(jīng)歷了從不自覺到自覺的發(fā)展過程。不自覺也好,盲目也罷,但這不能怪罪于云南兒童文學作家。這個過程,整個中國兒童文學作家、也可以說整個中國作家都經(jīng)歷過。環(huán)境意識、生態(tài)意識,是在整個社會進入到改革開放,走過很長一段彎路之后,經(jīng)歷了先發(fā)展先破壞后治理后保護的這個痛苦過程之后,人們痛定思痛,才認識到的。綠水青山確實是金山銀山,但人們是先看到山上的金銀,山肚子里的金銀,山被扒皮了,掏空了,河流被污染了,甚至斷流了,既不青也不綠了,才想起來這個道理。積重難返,卻又不得不返。作家對社會生活的認識和揭示,也是跟社會發(fā)展軌跡基本同步的。作家也不可能先知先覺。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具有先知的、能夠對社會做出預警的、能寫出真正的預言似作品的作家,少之又少。
但是也必須看到,云南兒童文學在生態(tài)書寫方面,比較明顯地領先于中國西部甚至國內(nèi)很多地區(qū),這是事實。森林散文、生態(tài)散文、動物小說、大自然童話和寓言……這些文體,在云南兒童文學作家中,都有與之對應的比較成熟的作家。這并不是說云南兒童文學作家有什么特別的理性,也不是有特別強大明晰的理論支撐,而是靠生長于“魅力豐富神奇”的云南大地的兒童文學作家所特有的樸素的直覺和生活經(jīng)驗。我記得當時云南兒童文學作家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太陽鳥兒童文學作家群”,喬傳藻、吳然和我,以及不多的評論家,都對這個命名做過闡釋。太陽鳥體型嬌小,喜好光明,親近自然,是一種不起眼卻生命力旺盛的鳥類種群。云南森林散文作家喬傳藻以太陽鳥為名寫過散文名篇,我也以太陽鳥為原型寫過小說。我們意識到了云南兒童文學在創(chuàng)作題材方面的某些得天獨厚,與當時云南出現(xiàn)的紅土詩歌、邊地小說等標簽化的文學現(xiàn)象一道,兒童文學也試圖在區(qū)域性、地域性、神秘性、獨占性等方面,力圖有自己的解釋,有自己的特質(zhì),有自己的地盤,從而向京津滬那些文學高地進軍。當時云南兒童文學整體性地取得了一些突破,以至于被外界同行認為是中國兒童文學版圖上“崛起的新山脈”,這道山脈中,就有生態(tài)書寫的最初的表現(xiàn)和印記。這些經(jīng)驗,放到今天生態(tài)兒童文學審美尺度下來重新打量,到底哪些經(jīng)驗站得住,哪些需要甄別臧否?這是需要放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來看待的問題,也是你們做理論清理和思考的需要辯證研究的課題。
李:沈老師您離開云南這塊創(chuàng)作熱土,迄今已有十六七年時間。一直以來,您以云南為背景的動物小說,有效地成為了孩子們走近自然、觀察動物、認識世界、思索人生的一個重要窗口。云南以及云南土地上那些存在或不存在的動物,跟您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什么關系呢?
沈:熟悉我的作品的讀者都知道,我所書寫的動物小說的背景、故事、人物、動物和植物以及情緒和細節(jié),都依然來自云南。我虛構了諸如滇西北“日曲卡雪山”等等比較典型的動物生存環(huán)境,盡可能讓筆下的動物與這些環(huán)境構成一種現(xiàn)實或歷史的真實存在關系。這樣才有一個真實可信的動物表演舞臺,也才有我施展文字拳腳的空間。我以自己十八年的親身經(jīng)歷以及多年來案頭的查閱考據(jù),熟悉這些地方的今天、昨天和前天,熟悉這些地方現(xiàn)在還存活著哪些野生動物,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過哪些野生動物,它們消失的原因是什么,消失的大致時間是何時,等等。云南事實上成為了我創(chuàng)作的精神家園和靈感來源,我這一生,只能用自己的全部作品,來反復書寫云南、擁抱云南、依戀云南,我書寫云南土地上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的傳奇故事,借此表達我的生態(tài)追求和理想、生態(tài)憂傷和憤怒、生態(tài)愿景和夢幻。也借此來回報我對云南一輩子的感恩之情。
李:學界對動物小說從定義上細分,大致有三種,擬人動物小說、類人動物小說、逼真動物小說。沈老師您自己覺得,這些動物小說的不同類型,都有涉及嗎?最成功的集中在哪一類?
沈:動物小說的分類有很多種。如你所說,擬人動物小說、類人動物小說、逼真動物小說——以此作為三分法,基本能夠概括現(xiàn)有動物小說的類型。
動物形象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可以說古已有之,但是以動物為主角,以刻畫動物形象為主要內(nèi)容、寫出有血有肉動物形象的真正意義上的動物小說,通常認為是由加拿大作家歐內(nèi)斯特·湯普森·西頓開始的。19世紀末期,西頓根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驗創(chuàng)作了《狼王洛波》《烏利——一只黃狗的故事》《銀斑——一只烏鴉的故事》《塔克拉山的熊王》等一系列動物小說,由此開啟了現(xiàn)代意義的動物小說書寫,他也因此被譽為“動物小說之父”。我拜讀過西頓的全部作品,也仔細琢磨過他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特點。比如,他的小說,堅持真實客觀這個大的原則,真實客觀到什么程度呢?可以說已經(jīng)接近于動物學的嚴格規(guī)定。哪些地方出現(xiàn)哪些動物,這些動物與哪些動物是共生關系,動物的生存繁衍是如何進行的,群居動物內(nèi)部都有哪些制度和法則,諸如此類的內(nèi)容描寫,西頓都有實證的依據(jù)才會寫進作品中。也就是說,他所寫動物,絕不開“黃腔”,他既不擬人化,也不類人化,不讓動物開口說話,也不讓動物按人的思維方式思考,沒有人的感情方式介入作品情節(jié)和細節(jié),而是嚴格按照動物生存的本來屬性去照相式的還原描寫,所以說他的動物小說是真實客觀的,是經(jīng)得起動物學家對其“復盤”分析的。我對西頓動物小說表示由衷的敬意,對他的某些藝術處理方式表示一定程度的認同。但是,我進入動物小說領域,有我自己的分析研判和路徑選擇。我不可能選擇零度寫作,做不到西頓那樣的客觀冷靜。因為我雖然有比較漫長的、比較接近野生動物的人生經(jīng)歷,但我遠不是真正意義的動物學家。我堅持認為,照相似地純客觀記錄和還原動物生活的形態(tài),并不是以語言為介質(zhì)的文學的長項。人們完全可以去觀賞那些逼真還原的電視紀錄片,而不必看你費了很大勁也未必真能還原的語言文字作品。所以,我寫作動物小說,有意于突破前人設置的某些藩籬,既著眼于動物的自然屬性,更把力氣花在挖掘動物社會鮮為人知的行為規(guī)則,塑造動物本體形象上來,我認為只要故事情節(jié)和動物行為基本真實,個別動物的心理感受和思維稍稍逸出物種的局限,無傷大雅。關鍵是得到讀者的接受和認可。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絕對不變的,動物小說也不例外,沒必要畫地為牢,束縛自己的手腳。我想也是,童話傾向的動物小說或許還是有益的變異,會導致一種新的文學品種呢。至于說到我的動物小說在分類中哪一類比較成功,這是見仁見智的話題。如果從讀者歡迎以及獲獎的角度說,我的《狼王夢》《紅奶羊》《混血豺王》等作品,發(fā)行數(shù)量較大,獲獎次數(shù)較多,規(guī)格較高。這類作品,恰好就是你們對動物小說進行分類所認為的類人動物小說。
李:學界認為,國內(nèi)外動物小說,大致經(jīng)歷了從以人為中心到以動物為中心,從對動物的尊重到以動物為師的變化過程。從拜讀沈老師您的動物小說,我發(fā)現(xiàn)您始終關注著人類與動物、與自然的關系,具有濃厚的生態(tài)意識,其所塑造的動物形象身上也有著明顯的生態(tài)學訴求。其主要表現(xiàn)為:以熱愛敬畏生命為本的生命意識、以動物權利為本的平權意識、以自然規(guī)律為本的生態(tài)意識。您通過作品中塑造的不同動物形象,通過描寫人類對動物界食物鏈的破壞,揭示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客觀規(guī)律,揭示人類對于動物的迫害,喚醒人們對于“動物解放”“動物權利”和“遵循自然”的認識,讓人們主動意識到“動物保護與人類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影響每一個人的生活,牽動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直逼每一個人的心靈,是建立生態(tài)道德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沈老師您的認識和實踐,對動物小說產(chǎn)生的影響無疑是深遠的。請結合您的創(chuàng)作變化過程,談談您的體會?
沈:籠統(tǒng)地說,動物小說經(jīng)歷了從以人為中心到以動物為中心,從對動物的尊重到以動物為師的變化過程,這大致是不錯的。但是也要看到這其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有的甚至還是比較突出的問題。比如當強調(diào)了“以動物為中心”的生態(tài)主義,一些作品在描寫人與動物關系時,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往往憤世嫉俗,咒罵人類的貪婪無恥,以動物的保護神自居,以揭露人類身上的丑陋為己任,所以很多作品,包括許多很有影響的經(jīng)典動物小說,都帶有暴唳之氣,嘲諷人類,挖苦人類,鞭笞人類,把人類社會當作黑暗的地獄,把大自然動物世界當作光明的天堂??雌饋砭拖駬]舞斧頭的戰(zhàn)將,不由分說一路砍將過去,要為可憐的動物們殺開一條血路。文風當然非常犀利,對肆意破壞環(huán)境屠殺野生動物致使生態(tài)日益惡化的人類來說,不啻是一劑警醒的猛藥。但殺鬼的戰(zhàn)將,自己的面目也難免猙獰。讀這類作品,總覺得缺少了點什么,在我看來,是缺乏寧靜美,少了一點雍容華貴的大家風范。
我更欣賞東方民族的智慧,平和豁達,從容儒雅,不走極端。我更欽佩這樣的動物小說,中庸寧靜,慈悲為懷,大愛無言,大愛無疆,既關愛動物,也關愛人類,既欣賞野生動物身上的自然美和野性美,也欣賞人類社會的人文美和人性美。動物很美麗,人類也美麗。對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一切生靈,都投以溫柔眼光,都施以愛的撫慰,采取理解包容的態(tài)度。少一些人與動物的激烈對抗,少一些善與惡、美與仇、愛與恨的激烈對抗,少一些血淋淋的暴力場面,因為人與動物不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兩極,而是理應相濡以沫共生共榮的和諧生態(tài)圈。
世界原本就不應該有這么多喧囂、殺戮和仇恨。世界原本就應該寧靜、平和充滿愛的陽光。每一種生命,包括人類,包括美麗的野生動物,都應該有尊嚴地在我們這顆蔚藍色星球繼續(xù)生存下去。
這就需要對話。以對話代替戰(zhàn)爭,以和平代替殺戮,以平等代替歧視,以溫柔代替粗暴,以尊重代替仇恨。通過對話建立大自然新秩序:人與動物和諧共存。
優(yōu)秀動物小說,就是人類與動物的心靈對話。
李:說得太好了!優(yōu)秀動物小說是人類與動物的心靈對話!但是我也看到,也許是動物小說市場蛋糕越來越大,受利益驅使,一些動物小說寫作者,在作品中出現(xiàn)了人性極度扭曲、獸性極度夸大的情形,特別不適合少年兒童讀者閱讀欣賞。對此,沈老師您怎么看?
沈:這是動物小說繁榮背后的一些亂象。確實,有少數(shù)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的后起之秀,為了讓自己的作品更好吸引讀者眼球,把缺口和準星瞄準人性與獸性沖突這個靶心。人性與獸性,是人類進化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也是社會文明進程永恒的話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寫動物小說,圍繞人性與獸性,是一種很討巧的做法,既有深度,又有廣度,具有無限豐富的內(nèi)涵和無限廣闊的外延。但同時也必須注意到,因為描寫獸性容易使作品出彩,有些作家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渲染獸性,進而賞玩獸性,給作品涂抹太濃的血腥氣和太恐怖的暴力色彩。從本質(zhì)上說,兒童文學是愛的文學,是閃耀人性光輝的文學,是傳播正能量的文學。任何描寫獸性,無論是描寫人身上的獸性,還是描寫動物身上的獸性,只能是必要的襯托和對照,用獸性來襯托人性,用黑暗來對照光明,人性永遠是第一位的,光明永遠是第一位的。我贊賞很多作家圍繞人性與獸性來結構故事從事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我自己很多作品其實也著眼于人性與獸性這個主題,但我還是想說,在描寫人性與獸性沖突時,注意分寸,講究適度,輕微摩擦,合理沖撞,才能永久讓自己的作品立于不敗之地。
雖然中國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存在這樣和那樣的問題,但瑕不掩瑜,發(fā)展和繁榮是第一位的,缺點和問題是第二位的。相信有志于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的中國兒童文學作家,能在前進道路上克難攻堅,寫出更多的無愧于這個時代的優(yōu)秀作品。
李:謝謝沈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