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大哥你好嗎？

這是一首歌的歌詞，我將它作為此信的抬頭，顯然是不合格式的?；蛟S我該以“××兄臺慧鑒”之類的格式，以示敬意。但因為這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我的問候也無處抵達。我在心中呼喚的未曾見面的大哥，是我人生中本該出現(xiàn)的親人，但是你卻化作了山脈，永遠長眠于南疆的熱土中了。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還在山城重慶上大學，那是一個單純美好、詩意浪漫、劍膽琴心的年代。有一首在年輕人中頗為流行的歌叫《光榮屬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唱起來激情豪邁，滿滿的正能量。在這樣的歌聲我談戀愛了，對象是一個來自云南的女同學。我們從戀愛季走到畢業(yè)季，然后，我做出了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決定：離開天府之國的故鄉(xiāng)，去云南尋找自己新的人生方向。

這個決定在某種程度上與你有關。在山城火熱的夏天，我的戀人在淚水里告訴了你的故事，你是她最親愛的哥哥。她給我看了你的照片。綠軍帽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堅挺的鼻梁，剛毅的下巴，紅領章映襯著一張年輕英俊、氣度不凡的臉。你原是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關肅霜的弟子，從小離家在省京劇院受訓，如果一路走下去，你或許該是京劇舞臺上有名的武生，或者某個名角。但是命運在1977年發(fā)生了改變，因為國家恢復了高考，你的母親認為你應該去考大學，你的舞臺之夢便就此終結。但一個荒廢了學業(yè)多年的青年怎么能在短短的復習中考上呢？第一次參加高考你名落孫山，本來你已經(jīng)做好了再度沖刺的準備，但是祖國的南疆不安寧了，有血性的青年都報名參軍入伍了。我不知道你當時是怎么想的，你的妹妹告訴我，如果你補習一年，一定能夠考上的，因為你的老師們都說你是一個悟性多么好的學生。但是1979年，你參軍走了，很快就上前線去了?！对僖姲?，媽媽》，是你那時最喜歡唱的一支歌。但有些歌再好聽，也是某些人不能聽也不能唱的，一聽到就心如刀絞，一唱起來就淚流滿面。比如你最可愛的妹妹，你最慈祥的母親。

你的妹妹后來成為了我的妻子，你是我生活中從未曾叫出過口的大哥。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但我卻無緣目睹你的英姿，更無法揣測你曾經(jīng)擁有的夢想。你在軍營里是怎么樣的一種生活，你在塹壕里是怎么樣的一種豪邁，你面對死神時，又該是怎么樣的一種無畏。我全然無知，只有想象。

人們給我看一張照片，一個一身戎裝、滿身泥漿和硝煙的軍人，背倚在塹壕壁，沖鋒槍擁在懷里，在一張重九煙的煙殼背面寫信。他是在寫家書嗎？是寫給父母還是寫給他的戀人？他就是當年的你嗎？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你是否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寫信？

從這張照片里，我讀出了當年的那份為國而戰(zhàn)的奉獻、勇敢、血性與豪情，讀出了一個普通士兵的兒女情長和戰(zhàn)地浪漫，也仿佛讀出了你當年的家國情懷。我相信天下走上戰(zhàn)場的所有士兵的家書或情書，其主旨應該大體一樣，那就是對家國的責任，對生活的熱愛，對戀人的眷念，對忠孝不能兩全的矛盾與遺憾。作為一名作家，我寫過許多為了一份責任與榮譽奔赴戰(zhàn)場的人，但我卻從來未曾寫出一個真實的你，因為你在戰(zhàn)場每一個細節(jié)，都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正如那個在煙殼上寫信的不知名的士兵，誰能收到這樣一封落滿硝煙的家書，誰又能推測出他到底寫了些什么？我看到這照片后，也不由得深深感嘆：戰(zhàn)地書信原來是這樣寫成的！

聽妻子說，你參軍前有一個女朋友，你們很相愛，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們也曾經(jīng)有自己的人生計劃，等打完仗就回來結婚辦喜事。雙方的家庭都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我相信你在軍營里、在硝煙中，也給自己的戀人寫了很多的信。一個走上前線的軍人，在他的背后一定有一雙眼睛在支撐他的勇氣，在他的胸前口袋里一定懷揣著戀人的雁帛，那里面有綿綿的思念、殷殷的祝福、繾綣的情愫。你當然也會有很多的回信，在戎馬倥傯中，在槍炮聲的間歇里，你會不會也順手抓過一張什么紙來，寫下自己的戰(zhàn)場感受、寫下昨晚的思念或夢境，寫下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可是啊，雁無終，音書斷。如今我們家里再沒有你的只言片語。你是這個家庭永遠的驕傲，也是永遠的痛。生活在繼續(xù)，父母在衰老，時間在流逝，你仍然是我們家庭中不可忘卻的一員。在光榮的80年代，光榮屬于你及你的戰(zhàn)友們。你們的獻身與奉獻，贏得了永生永世的光榮。一個國家需要這份光榮，一個家庭也因了這份光榮而自豪。我們告訴我們的女兒，她的舅舅曾是這個國家最可愛的人；我也會告訴我身邊的朋友，我有一個大哥雖然未曾謀面，但卻是我最尊敬、最崇拜的人。

看到那張照片后，我曾問妻子，大哥抽煙嗎？妻子回答說，你從不抽煙，也不喝酒。你是一個很自律的人呢。但我想在生死一瞬間的戰(zhàn)場上，你或許也會接過戰(zhàn)友遞過來一支煙，喝下一碗壯行的酒。來年清明節(jié)，我會帶著家人去到你的墳前，為你獻花、敬香，祭酒，并點上一支重九煙。大哥，這可是那個年代的好煙，直到現(xiàn)在也是。在青煙的裊裊飄升中，我們希望看到你輕盈的靈魂，在藍天白云下自由地翱翔。我們還希望你能聽到我們的呼喚，讓我們看到你欣慰的笑容。

云天在望，書短意長；追思綿綿，心有戚戚焉。大哥，愿你的靈魂安息！

此致敬禮

弟 頓首

丁酉年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