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石洪

道咸宗宋詩風(fēng)代表人物何紹基（1799—1873）著力追摹蘇詩，金天羽稱他為“晚清詩人學(xué)蘇最工者”（《藝林九友歌序》），錢仲聯(lián)亦稱他為“晚清學(xué)蘇第一人”。蘇軾是何氏最為心儀的古代文人，其《東坡生日作柬研生》云：“獨于坡也何私焉，豈非節(jié)義文章全。兼以諧藻輝山川，愛極頑艷包媸妍?！蛑^蹤跡同髯仙，誠有微尚愿勉旃?！薄睹贾菰嚠吘粗]三蘇祠》云：“登州看云海，嶺外借笠屐。春風(fēng)西湖堤，大雪黃州壁。東坡舊游處，一一我留跡?！焙问献髟娮钕膊教K詩之韻，有意識追蹤蘇軾行跡，從清遠(yuǎn)脫俗的人格魅力到軼塵絕跡的性情胸襟再到關(guān)心民瘼的政治態(tài)度以及翻瀾不窮、百態(tài)橫生的詩文藝術(shù)，都讓他對坡公欽佩不已?？上Ы鹛煊?、錢仲聯(lián)只是下了一個感悟式的判語，到底其詩逼肖蘇詩的表現(xiàn)何在，學(xué)界對此問題的探討并未展開，本文擬以探討何詩逼肖蘇詩的藝術(shù)特征。

一

錢仲聯(lián)先生說：“人皆知東坡詩長處在‘筆所未到氣已吞’，不知其消息在于‘交柯亂葉動無數(shù)，一一皆可尋其源’?！卞X老認(rèn)為蘇詩具有放筆縱意而又精微入神的特點，用蘇軾自己的話就是“始知真放本精微”（《子由新修汝州龍興寺吳畫壁》）。何詩亦具有蘇詩豪放而又精微的特點。

首先，何紹基善于用酣暢淋漓、一氣呵成的語言傳達(dá)“了然于心”“了然于口和手”的事物神理。何氏主張寫詩“要意為主，韻為輔”（《與汪菊士論詩》），又積學(xué)不倦，學(xué)問事理、性情胸襟一發(fā)為詩，酣暢淋漓，自然成文，故其詩有“隨境觸發(fā)，郁勃橫恣，適如其意之所欲出”的特點，適近于蘇軾自己所云“好詩如脫兔，下筆先落鶻”（《送歐陽推官赴華州監(jiān)酒》）的特點。何氏古體詩多寫得酣暢淋漓，如《大人命題顧南雅丈畫唐梅》：

丈人傾墨先得根。墨氣已化垂天云，凡物愈古愈奇逸。閱歷世變精靈出，何況梅花性屈強。豈肯布葉安花守恒律，丈人觥觥天與筆。旋牽盤旋想精實，古梅神來追不及。萬葉萬枝到倉卒，忽作橫枝千丈勢。化作奇龍來據(jù)地，不知是花是鱗甲。鼓努回?fù)怀赊种?，擲筆一笑下真宰。果是生成不添改，世間凡卉徒紛紛。挽回元氣二千載，歸來展向退思堂。兒童走看喜欲狂，糊壁不用錦繡裝。紙墨十日尚透濕，上有黑龍?zhí)断氯f年不動水光。命兒作詩不許怪，兒詩已出梅花外。萬里同云雪來大，此是梅花真世界。踏雪走叩丈人廬，若斯異景奇情又是如何畫？

錢仲聯(lián)先生評此詩云：“筆墨酣飽，真寫得出?！比娋o扣“唐梅”的蒼老奇逸隨物賦形，突出圖中古梅倔強蒼遒、勢如奇龍、鼓努摶拗、元氣淋漓的特點。古梅的相應(yīng)畫法亦如古梅的騰驤變化，顧莼畫梅得解衣槃礴之妙，振筆直遂，兔起鶻落，盡攝神理。語勢亦如震蕩乾坤的古梅那樣酣暢淋漓，一氣呵成，自然流走。

其次，何詩的豪放酣暢并非一味粗豪，適近于蘇詩“體物常常達(dá)到精細(xì)入微的傳神程度”的特點。何氏冥搜造微，善體物理，或狀難寫之形，如在目前；或探賾入微，肖物之神。如乳虎的形象本難以刻畫，而何氏用“乳子嬉游荒谷中，雖然不嘯也生風(fēng)”(《題蔣濂畫乳虎》)表現(xiàn)畫中乳虎天真而威武的形象，栩栩如生。又如《秋夜有懷》：“云影掃開星點亂，樹聲敲碎月光多?！鄙暇淇坍嬙朴帮h拂、月華流瀉、疏星閃爍不定的天空夜景，下句描摹輕風(fēng)吹動樹葉沙沙有聲，月光從樹葉篩漏出來的近景，“敲碎”由聽覺轉(zhuǎn)到視覺，這種探賾入微的體物技巧令人叫絕！再如其《虎爪筍》對形狀奇怪竹筍的刻畫：

竹根穿石石虎踞，竹學(xué)虎騰成虎怒。攫拿芒角亙橫互，迸力搖山爪齊露。清晨鉤銛破樵屨，樵斧無聲剝爪去。堂前苛客把杯倨，見之眥裂涎爭注，一握倍敵雙螯柱?；①饣①獾古P幾閱春山春，掌指雖出仍藏身。清剛之氣可以化俗腑，世間龍肉徒紛紛。待余飽食縱汝抉云走，慎勿轉(zhuǎn)躍石底矻矻先求伸。

詩中運用夸張、擬人、比喻等修辭格，選用傳神的動詞、形容詞表現(xiàn)竹筍的怪狀和生命力。此詩前四句描寫虎爪狀筍，有活虎飛騰之勢，爪牙蓄千鈞之力，如虎搏人狀，栩栩如生，映現(xiàn)眼前；中間寫食客狼吞虎咽狀，幽默生動；最后借題發(fā)揮，聊借臥虎喻己懷抱利器，壯志難酬。其《題陳忠愍公遺像練栗人屬作》著力表現(xiàn)英烈的毅魄忠魂，繪聲繪影，毛發(fā)俱動，入木三分，力透紙背：“遺貌觥觥面鐵色，慘淡風(fēng)霆繞煙墨。忠魂到處若留影，陰氣滿天來殺賊?！比珏X仲聯(lián)《近代詩評》所評：“何東洲紹基如寫生高手，煥發(fā)神明?！?/p>

何氏意適辭達(dá)而又體物細(xì)微，能使得其詩鮮明生動的意象豁然流溢楮墨，近似于蘇詩“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達(dá)之隱，無難顯之情”透辟爽快而又體物精微的特點，在以學(xué)問相高的清代學(xué)人之詩中獨具特色，沒有乾嘉宋詩派詩人翁方綱枯窘滯澀、厲鶚冷僻饾饤的流弊，比之宋詩派其他成員如程恩澤、祁巂藻、莫友芝等人，更富于詩意，更少佶屈聱牙的學(xué)究習(xí)氣。

二

蘇軾詩文得益于《莊子》和《華嚴(yán)經(jīng)》，有如宋人敖陶孫所說的“屈注天潢，倒連滄海，變眩百怪”（《詩人玉屑》卷二引），驅(qū)雷斥電，想落天外，天風(fēng)海雨，輻輳筆端，有著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何紹基曾在《湯海秋詩集序》中說：“吾楚人為詩而不求之于屈子之《離騷》《九歌》《天問》諸篇，是數(shù)典而忘其祖也。”何詩亦具有想象豐富、主體情感濃郁的浪漫主義特點。

第一，何詩想象力豐富，有時不屑對客觀事物做細(xì)致的描寫，而純?nèi)蜗胂笾Y騁。如《柁》：“一柁孤羈在船底，終夜兀兀鳴不已。似語天寒歲云暮，游子胡為在萬里？嗟余首夏辭長安，南溟誓逐鯤鵬摶。誰期有璞不可獻(xiàn)，深山婉轉(zhuǎn)徒自看。揚帆忽復(fù)泛湘水，倚閭?cè)嗽诟≡贫?。乾坤俯仰萬感集，霜葉作語多辛酸！何年持節(jié)與王事？萬里乘風(fēng)等兒戲。方期乘木濟大川，莫再蒙頭戀朝寐?！贝嗽娪纱蘼暵?lián)想到自己求仕多年，卻難以一售，和船柁一樣只能自鳴不已，不能一展宏圖，為國家鳴。詩隱括了莊子、李白、韓愈等人的典故，想象豐富，意象跳躍性大?！度缬纬俏鞅搪渌隆穭t類似西方意識流作品，緩緩寫觀景過程中的意識流瀉，此詩神似韓愈《山石》詩，以散句單行之筆寫所見所感，語言古樸，用筆狠重，想象豐富，任憑自己意識流瀉于物，景物無不帶上濃烈主觀色彩，有點像西方意識流作品。

何氏題畫詩更體現(xiàn)了詩人“神馳六合，揮斥八極”的想象力。如《忠州道中閱石濤畫次韻題冊后》：

老夫昨日偶穿山，險被云封不得還。扶杖歸來尋水墨，筆鋒點破萬峰顏。曾穿廬阜入黃山，攜得松云滿擔(dān)還。今日畫船稱使者，鏡中猶是野夫顏。

此二詩寫何氏神思馳騖，神游畫中，不知何者為畫何者為詩人的賞畫樂趣。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其山水畫盡得造化之妙。其一云詩人玩摩其畫，沉浸、神游畫中，差點迷了路，一“點”字，斬釘截鐵，極形容其畫直截山水神理也！可理解為詩人公干之余游山玩水、穿行忠州山道中差點迷路，山環(huán)水繞，和石濤山水畫何其相似！其二云詩人閱畫，在畫中體驗山水之樂，神游名山大阜，畫的魅力如同音樂三日繞梁，畫面還老縈繞在腦海中，老覺得自己煙云繚繞，堂堂學(xué)使猶帶有“野夫”之顏，沉浸畫中不能自拔。也可理解為畫面勾起了自己溫馨的旅游經(jīng)歷，回想起來煙云滿懷，雖是朝廷命官，內(nèi)心仍向往“濠上之樂”，石濤的畫撩起了自己“野性”，猶帶“野夫顏”。我們不得不為詩人的構(gòu)思和出人意表的想象力嘆服。譚獻(xiàn)《復(fù)堂詞錄敘》謂“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這兩首詩韻味無窮，見仁見智，不可膠著理解。

第二，跟蘇軾一樣，何紹基善于設(shè)譬，極盡比附之能事，用精妙的比喻表現(xiàn)其想象力?！皷|坡的比喻自然妥帖，使人讀來渾然不覺”，何詩設(shè)喻精妙自然，可與坡公平分秋色?；蛴们叭穗y以想到的書法形象譬喻景物或情懷，如“江南春水初生時，一波千折碧成篆”（《題吳冠英春水歸帆圖兼示葉香士疊前韻》），“詩懷萬里寥天鶴，書勢千年宛頸鵝”（《研生將返石潭度歲》）;或兼用通感、曲喻傳達(dá)景物之神，如“微月帶云棲獸棟，繁星如雨濕羊裘”（《七日宿金頂寺》），著一“濕”字表現(xiàn)寒夜高山的星繁月淡之景，也巧妙傳達(dá)詩人流連星空景色不覺山間濕冷露氣沾濕衣服的特殊感受；或者將反差極大的喻體組合一起，凸顯語言的張力，如“三月酷熱不可襦，饑蚊如虎爭嚙膚。豈料清風(fēng)大月夜，冰肌玉骨逢仙姝”（《龍?zhí)m簃望如招游水北山莊月下初嘗荔枝》），前兩句兼用夸張，突出蚊子兇悍，后兩句用冰肌玉骨之仙女譬喻荔枝，清塵絕俗，一丑極，一雅極，形成了詩文內(nèi)在脈絡(luò)的中斷、撞擊，使詩句充滿了張力；或者以虛喻實，或以虛喻虛，或虛實互化，創(chuàng)造出內(nèi)蘊極其豐富的形象，以取得驚人的陌生化效果。以虛喻實如“快嘗嘉果真嘉州，似咀新詩坡與涪”，兩者都有味外之味、余香滿口的共同點，用虛的讀蘇黃詩的感受喻實的嘗荔枝的美味，實在難得。以虛喻虛如“別來彈指二十年，夢似游魚無可捕”（《泲寧舟中題賈丹生大明湖圖卷》），喻體水中游魚若即若離、若隱若現(xiàn)，是很虛幻的喻體，用以比喻如電如幻的夢幻人生，卻讓人產(chǎn)生咀嚼不盡的意味。這些精妙生新的比喻是何氏以故為新、不甘牛后的創(chuàng)新精神的生動體現(xiàn)，比之于蘇詩亦毫不遜色。

東坡“還有一個絕技，就是連用多個比喻來形容一個對象，前人稱之博喻，或稱‘比喻中的車輪戰(zhàn)術(shù)’”，其《百步洪》連用七喻比擬水勢，博喻聯(lián)翩，極盡譬喻之能事。何紹基更是對博喻手法變本加厲，大加運用。被錢仲聯(lián)《論近代詩四十家》譽為“奇想破空，可稱杰構(gòu)”的七古名篇《飛云巖》，描寫“黔南第一盛景”飛云巖，以云喻石壁，以蕓蕓眾生喻“云”，連環(huán)套喻，翻瀾不窮，變化萬千，極盡奇譎變化之妙：

垂天之云向天布，來為人間沛甘澍。功成氣猛不自收，太古陰風(fēng)莽吹冱。云欲上天天謂頑，太虛縹緲無由還。云欲回山斷根絡(luò)，壑秘巖扃無住著。忙云失勢化閑云，云自無心不悔錯?；脼榘偾f億云，云云一氣相合分。一云乍起一云落，一云向前一云卻。一云奮舞一云懶，一云歡喜一云愕。大云睢盱母覆子，小云孴戢魚吹水。丑云恧縮妍云笑，癡云疑立靈云詭。睡云頹散欲著床，淡云散渙偏成綺……如鬼如神如將相，如屋如塔如橋梁。如龜蛇蟄虎兕吼，鸞鳳翂翐虬龍糾。世間人我與眾生，云無不無無不有……白龍同云自天下，云不飛回龍亦罷……寄語看詩讀記人，我所道云都是石。

奇想聯(lián)翩，妙喻迭出，把人帶入一個瑰麗多姿的幻化世界。直到末尾，讀者尚且意猶未盡，詩人不得不作說明，“我所道云都是石”。全詩純用口語，酣暢淋漓，一氣呵成。錢仲聯(lián)評此詩說：“七古奇作，斷推《飛云巖》為壓卷。……此詩具如來三十二種相，八十種好。一結(jié)畫龍點睛，化堆垛為煙云，斯為神奇。”又如《望雪同子毅作》用造語險峭、連綿不斷的比喻表現(xiàn)自己雪中所見所聞所感受：“狂風(fēng)感夜氣，馳驟聲相及。寒棱懸空中，相逼苦迫急。蕭如洞壑閟，矗若波濤立。捷如劍俠過，慄似荒鬼入。鏡啞月魄瘦，脂枯日輪澀。青山空崢嶸，流水忘于邑。孤熊羆蹲塑，老蚊喑有泣……”

三

蘇軾認(rèn)為：“街談市巷語，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耳。”（周紫芝《竹坡詩話》引）后人評蘇詩亦云：“街談巷說，俚鄙之言，一經(jīng)坡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边@二句表明，蘇詩從題材來看，善于以故為新，“將平凡、常見的生活內(nèi)容升華進(jìn)入詩的境界”；從語言來看，善于以俗為雅，將方言俗語淘洗加工成詩的語言。何詩亦深得蘇軾“以故為新，以俗為雅”之妙，舉凡瑣細(xì)閑事、新鮮事物、鄙語俗言皆入于詩，化為妙篇。

第一，從題材上來看，何紹基善于將瑣細(xì)閑事娓娓道來，融入文人的高雅情趣。如他的詩對洗腳、午睡、苦熱等瑣細(xì)閑事津津樂道。洗腳在別人看來粗俗不堪、不宜入詩，他卻不厭其煩地寫了兩次，化鄙俗為文雅，寫得細(xì)膩、風(fēng)趣。第一首《濯足》主要細(xì)膩描寫濯足過程，用春風(fēng)拂人形象譬喻洗腳時五體舒暢、飄飄欲仙的感覺，最后根據(jù)自己體會水到渠成地闡明“從來萬物理，要自卑者先”的哲理。第二首寫法上一波三折，有散文開闔變化、起承轉(zhuǎn)合之妙。先用議論開頭，手足頭目是大自然所賜，不應(yīng)有輕重主次之分，不愛惜足圣人都不會高興，是引起；接著四句簡練寫濯足，是承接；接下來忽而又宕開一筆，不順著上文意寫濯足之樂，反而為洗掉腳上京華帶來的香塵感到惋惜，憶及京華紫陌紅塵、放曠不羈的生活，是轉(zhuǎn)折；最后是合，折回眼前，盡情享受濯足之樂，又神思馳逸，在緲緲幻想游仙中收束全詩，顯得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為使此題材雅化，詩人選用一些書面化甚至生僻的詞匯，如“奇蛘”“擵挱”“嫛婗”“雙骭”“韈屨”等，從而把這種常人看來的鄙俗題材寫得如此出神入化，其化俗為雅的技巧比東坡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妙。

何氏善于從前人看來鄙俗不堪的瑣碎題材中提煉出富于詩意的情節(jié)。如《兜子》：“一方兜子兩竿竹，穿破荒荒猿鳥群。莫怪輿人肩荷重，歸裝添載兩山云?！鼻岸浒燕l(xiāng)村簡易轎子兜子寫得風(fēng)趣生動，何氏用旅途觀景看山的新鮮感受沖淡無聊、單調(diào)甚至困乏的旅途心緒；第三句又流露出自己饜足山水坐轎時間之久給輿人增添麻煩產(chǎn)生的不安；第四句則傳達(dá)這次簡易旅行給自己帶來的歡悅和滿足。短短四句，包蘊的內(nèi)容和感情如此豐富，可見何氏化俗事苦事為妙詩的才能。又如《十一月初八日舟中坐饑甚》寫?zhàn)囸I體驗，卻沒有詳細(xì)敘寫自己饑寒困苦的狀況和原因，而是以豪邁的筆調(diào)寫自己在饑餓狀態(tài)駕馭萬物，體驗詩之妙境。再如《敗筆》以自己平時練字寫禿了扔掉的毛筆為題材，生發(fā)“最憐無罪已遭斥，未盡厥能偏易舍”的感慨，和韓愈《毛穎傳》立意相似。這些瑣碎俗事經(jīng)過何氏的提煉和生發(fā)，變成詩意盎然的妙章，跟蘇、黃等人的題材取向一致，體現(xiàn)了宋詩派對題材的開拓和深化之功。

第二，從語言上看，何紹基像蘇詩那樣善于熔鑄鄙言俗語，增添了幽默風(fēng)趣的情味。蘇詩注意吸收新鮮活潑的口語入詩，《詩人玉屑》卷六引《西清詩話》云：“詩家不妨間用俗語，尤見功夫……東坡亦有之：‘避謗詩尋醫(yī)，畏病酒入務(wù)?！衷疲骸L(fēng)來震澤帆初飽，雨入松江水漸肥’，‘尋醫(yī)’‘入務(wù)’‘風(fēng)飽’‘水肥’，皆俗語也?！焙卧娫谶@方面深得蘇詩點化俗語之妙。如《渡沅》：“今日渡沅江，明日渡沅江。一日一回渡，風(fēng)橫雨不降。五里渡沅水，十里渡沅水。一日兩回渡，……”采用新鮮樸實的民歌語匯入詩，令人耳目一新?！赌酒さ睢罚骸安匠瞿嗨校呱夏酒さ?。燃燈尋衲子，照見菩薩面。低眉已睡著，見客色不變。待客睡著時，才把光明現(xiàn)?！贝嗽娂冇每谡Z，類似“打油詩”，但又不失幽默風(fēng)趣。《上亭驛》：“一曲淋鈴淚萬行，三郎僥幸此郎當(dāng)。后來南內(nèi)聽秋雨，誰制新聲奏上皇?！贝嗽娗岸湟院戏窖浴袄僧?dāng)”（“郎當(dāng)”謂人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譏刺唐明皇荒淫怠政造成的惡果，后二句以典雅的語言寫唐明皇返回長安幽居生活的凄苦，包含了詩人的同情，潑辣、文雅語言風(fēng)格的巧妙組合給這首七絕平添了感情張力和語言張力。如第二句換成其他典雅的書面詞，肯定無此效果。但陳衍卻認(rèn)為何紹基這種做法有失文雅：“至間喜用通俗語詞，如‘湘省厘捐薪水寬，坐卡如斯況做官’‘鄂州試上火輪船’‘北看郡臬兩衙門’‘昨日開場大雅班’‘花翎兵備早揚譽’‘自鳴洋鐘將報十’等句，為世詬病，不可謂非本色之過也?！逼鋵崗纳钪虚F鑄語匯、自鑄新詞是文學(xué)推陳出新的重要途徑，“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fù)西”（《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三杯軟泡后，一枕黑甜余”（《發(fā)廣州》）已成為蘇詩“以俗為雅”的經(jīng)典范例，陳衍的指責(zé)不足為訓(xùn)。反而何紹基和鄭珍這方面的努力格外值得學(xué)界珍視，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宋詩派其他詩人片面從書本中摭拾典故語匯、佶屈聱牙的詩風(fēng)。

第三，“肯放坡詩百態(tài)新”（元好問），求新求異是蘇詩的重要特點。如蘇詩寫前人很少吟詠的農(nóng)具寫入詩中，如吟詠水車、秧馬等新式農(nóng)具，而且寫得靈動有趣。何氏亦大膽將新鮮事物寫入詩中。如《達(dá)奚司空像》追溯基督教在中國流布的歷史，表達(dá)對當(dāng)時基督教流遍中國的隱憂：“習(xí)耶穌法重禮拜，風(fēng)教正類西斑牛。永樂朝貢王不返，司空殉主或有由。今日天主教，流傳遍中國?！薄冻嘶疠喆伟拈T與香港作往返三日約水程二千里》則是晚清詩界革命融匯新題材、新詞匯的先聲：“水激水沸水輪轉(zhuǎn)，舟得輪轉(zhuǎn)疑有神。約三時許七百里，海行更比江行駛。不帆不篙惟恃爐，爐中石炭氣焰粗。有時熱逼頗難避，海風(fēng)一涼人意蘇。一日澳門住，一日香港息。澳門半華夷，香港真外國。一層坡嶺一層屋，街石磨平瑩如玉。初更月出門盡閉，只許夷車莽馳逐?！焙问显娭袑ψ喆惺艿拿鑼憘魃癖普?，又流露出詩人對香港英夷橫行的深切憂慮。

四

“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坡詩縱橫如古文”，“以文為詩”是蘇詩的重要特點，何詩亦深得蘇詩“以文為詩”之長。何紹基跟古文大家龔自珍、梅曾亮、姚瑩、曾國藩等過從甚密，著力追摹杜、韓、蘇、黃詩歌，以文為詩在其長篇古體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首先，何詩吸收古文章法特點，將詩寫得縱橫開闔、抑揚跌宕。古體詩本來便于才華橫溢的詩人馳騁文思，何紹基又有意以分合、收縱、跌宕、頓挫的散文章法為之，因而就使其詩章法層次嚴(yán)密，而又能汪洋恣肆、波瀾起伏。如《題王蓬心先生永州畫冊》共一百二十三句，八百六十一字，分為五層。第一層寫看畫，描寫畫面及由畫面聯(lián)想到自己髫齡隨父離開家鄉(xiāng)未能充分領(lǐng)略家鄉(xiāng)山水之美；第二層寫贈畫，友人慷慨贈送，自己得以神游家鄉(xiāng)山山水水，以解思鄉(xiāng)之苦；第三層評畫，以董其昌、王蓬心為例闡明畫家親歷山水對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第四層寫想畫，自己酷嗜王蓬心畫，還因為自己父親是王的州學(xué)弟子，并想到另一位對父親有知遇之恩的老師——諫臣兼書畫家的錢南園，睹物思人，又想起父親幼年失怙、困苦淬礪求學(xué)情景；第五層寫家鄉(xiāng)友人相招，自己王命在身不能應(yīng)邀游玩，只能憑畫摩挲。此詩筆勢奇縱，一氣奔赴中又有頓挫之妙，類似古文的章法。又如前面提到的《濯足》，章法類似散文起承轉(zhuǎn)合的結(jié)構(gòu)；《飛云巖》飽蘸彩筆濃墨鋪陳形形色色、變化多姿的“云”，神似《莊子》汪洋恣肆又脈絡(luò)分明的章法特點。其詩集中不少這樣的古體長詩，毋須多舉。

其次，何詩還較多地引進(jìn)散文的句式字法，而能做到駕馭自如，自然妥帖。何詩古體多單行散句，如卷六《題伍燕堂丈流觴圖》三十六句全都為單行的散句，卷十《牟珠洞》二十四句也全都是單行散句，卷八《題陳忠愍公化成遺像練栗人屬作》四十句除了“息肩暫見時事解，蹙額何時禍源塞”為偶句外，其余均為單行散句。不少五七言古體，通篇不見對偶，這都是古文的用語習(xí)慣。卷二《王先生詩》全用散文句式筆法寫，如同有韻之文。何詩還時常揉進(jìn)散文中的語氣詞，有意中斷流暢之意脈，增加詩歌句式力度，如：“兒今老矣癖更甚，謂筆外韻公觀之?！保ā额}蓬樵癸丑畫冊信筆疾書有懷海琴》）“吾師今已矣，哲人忽而萎。”（《秋鐙課讀圖詩為程鎮(zhèn)北作》）“集成各有荔枝作，嘉州之游何壯邪！”（《余既作啖荔詩王梅溪……》）或像自己欽佩的秀水派錢載及其師程恩澤一樣，也喜歡從句調(diào)上見變化，于整齊中見變化，如《元象》：“石根水怒水根石，天外山驚山外天?！薄懂嬌健罚骸笆廊藧凵讲蛔R畫，可信天工難假借。世人見畫不識山，墨采筆痕誰脫化？”《蔣薌泉方伯送酒》：“來時如風(fēng)去如雨，不知定灑誰家土？來時如雨去如風(fēng)，雨屐一笠先騰空?！被蛞陨⑽木浞ù蚱圃姼桧嵚桑黾釉姼杈渎傻霓智蜕?，扭轉(zhuǎn)乾嘉詩風(fēng)的平易力弱，如《五月望日得雨深透次日中丞有詩索和》：“如萬馬走坂，如群鷹脫絳?！保ㄒ凰氖剑渡諘鴳选罚骸吧艺吒改?，成我者舅爺?！保ㄈ剑额}瘞鶴銘寄還楊龍石》：“有十許字懸茅廳，是真水拓留古馨?！保ㄒ蝗剑?/p>

再次，何氏好“以議論為詩”，又能以“議論帶情韻而行”，這是何詩近于蘇詩“以文為詩”的又一特點。有學(xué)者認(rèn)為“蘇詩中的議論，多是借助形象化的文學(xué)語言”，“理趣詩的核心價值不在‘理’而在‘趣’，只有洋溢在字里行間的趣味才是理趣詩成功的關(guān)鍵。東坡的理趣詩就是如此”。蘇軾“以議論為詩”的成功之處就在于詩中議論既形象又有趣。何氏“平日肆力于經(jīng)史百子、許、鄭諸家之學(xué)”，其詩集中談?wù)撐乃?、探討學(xué)術(shù)的詩七百余首，幾占其詩總數(shù)二千四百余首的三分之一。何紹基并非像前輩翁方綱等人那樣“借五七字為注疏考據(jù)尾閭之泄也”，而是看重學(xué)養(yǎng)、學(xué)理在詩中滲透的深厚氣味：“作詩文必須胸有積軸，氣味始能深厚，然亦須讀書……詩文中不可無考據(jù)。”（《題馮魯川小像冊論詩》）何詩實踐了其詩歌滲透學(xué)問、學(xué)養(yǎng)的理論，詩中議論往往能夠?qū)W(xué)問、情思水乳交融，擅長用形象生動的詩歌語言拈出發(fā)人深省的文藝哲理。如《題石濤畫冊吳平齋藏》云：“本色不出不高，本色不脫不超。探遍奇山打稿，豈知別有石濤?！北磉_(dá)其不斷外師造化從而脫化創(chuàng)新的美學(xué)觀，議論精警透辟。又如《王子梅盜詩圖》：

膏火自焚木自寇，性靈自泄誰與守？況兼鉤距窮物情，造化難扃百穿漏。詩先有盜盜乃生，盜詩者以不平平。勸君從此但寂坐，剖斗折衡民不爭。

這是一首融趣味性、學(xué)理性、人文性于一爐的佳作。一、二句，起筆突兀，“膏火自焚木自寇”出自《莊子·人世間》“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意謂造化“性靈自泄”，無人為造化守護(hù)奧秘。三、四句表現(xiàn)王子梅“偷覷天巧”“扃穿造化”的藝術(shù)窺探力，其詩其畫“窮盡物情”。五、六句，詩人大膽“偷覷天巧”，用以澆釋胸中的郁勃不平之氣，從而達(dá)到心理平衡。七、八句用調(diào)侃的語氣勸慰友人王子梅收藏他的靈心慧性，這樣才能臻于“剖斗折衡民不爭”（用《莊子·胠篋》“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典）恬淡無為的天成之境，實則詩人認(rèn)為王子梅于畫還只達(dá)“天機迥高，思與神合”的“神格”，尚未臻至“筆簡形具，得之自然”的“逸格”，最后兩句又包含著何氏對友人提升畫境的期待。全詩以“盜”生發(fā)，調(diào)侃友人，富于詼諧幽默的情趣；詩用典貼切，以議論為主，但議論中含有豐富的感情（贊美、驚嘆、期待）和富于表現(xiàn)力的描寫（造化難扃百穿漏），蘊含著深刻的藝術(shù)哲理，情、事、理水乳交融。何氏此類詩很多，用詩形象地闡發(fā)藝術(shù)理論比純用無韻之文表達(dá)更富于詩味，往往也更精妙。

何詩借鑒散文章法句法字法及說理方法的詩學(xué)實踐活動有效地推動了不同文體互相資取、深化文藝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探討，跟程恩澤、曾國藩、鄭珍等人一起，以矯健雄渾的詩風(fēng)力挽“濃膩浮滑，到了極弊”的乾嘉詩風(fēng)，擴大了宋詩運動的影響。

五

何詩以蘇詩為宗尚，崇尚“奇趣”“閑情”風(fēng)格的兼容，何氏《與汪菊士論詩》云：“詩貴有奇趣，卻不是說怪話，正須得至理，理到至處，發(fā)以仄徑，乃成奇趣。詩貴有閑情，不是懶散，心會不可言傳；又意境到那里，不肯使人不知，又不肯使人遽知，故有此閑情。”《次韻答方世箴同年世弟》云：“碧海鯨魚才力健，美人香草性靈多。”包含至理的“奇趣”通過“仄徑”發(fā)越出來，呈現(xiàn)出碧海鯨魚的奇峭雄肆之美；難以言傳的“閑情”含蓄蘊藉地抒發(fā)出來，呈現(xiàn)出美人香草的沖逸平淡之美。何詩詩歌實踐了他提出的詩學(xué)理想，康發(fā)祥《伯山詩話再續(xù)集》評何詩云：“其灝瀚曼衍之作，是以龍門之文，參以昌黎之詩而成鉅制者?！逼湓娦鄯帕芾熘小皶r有閑淡沖逸之致，不徒以振邁豪蕩為奇”（楊杏農(nóng)《何蝯叟詩序》）。如其書法：“沉雄峭拔,行體尤于恣肆中見其逸氣,往往一行之中，或而似壯士斗力，筋骨涌現(xiàn)，忽又如銜杯勒馬，意態(tài)超然。”既雄渾峭拔，又意態(tài)超逸，其詩總體上近于蘇詩“癯而實腴”“剛健含婀娜”的“清雄”之風(fēng)。

何氏古體詩多寫得雄渾壯闊。何氏詠書題畫詩寫得筆勢騫騰，跌宕飛動，其寫閩黔川陜桂的山水詩亦多呈現(xiàn)雄渾壯闊之美。北宋畫論家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xùn)》中提出“三遠(yuǎn)”：“高遠(yuǎn)之色清明，深遠(yuǎn)之色重晦，平遠(yuǎn)之色有明有晦。高遠(yuǎn)之勢突兀，深遠(yuǎn)之意重疊，平遠(yuǎn)之意沖融而縹縹渺渺。”這是他對山水畫意境的一種概括，遠(yuǎn)才有意境，才余味曲包。這種畫論與山水詩相通。清人施補華指出：“杜甫入蜀諸詩，須玩其镵刻山水，于謝康樂外另辟一境?！庇终f：“蓋平遠(yuǎn)山水，可以王、孟派寫之；奇峭山水，須用镵刻之筆。”何紹基的西南山水詩很多類似杜甫“奇峭”“入蜀镵刻山水”之作，意境深遠(yuǎn)；而寫閩、岱、嵩、桂地的山水詩大致類似謝靈運的刻研精煉之作，意境高遠(yuǎn)。這兩類詩總體上呈現(xiàn)出雄渾壯闊之健美風(fēng)格。其實何紹基有些七律也寫得這樣元氣淋漓，雄渾壯麗，意境深遠(yuǎn)，富有力感。如《元象》：“仰睇高峰俯瞰川，鳥飛猿渡共盤旋。石根水怒水根石，天外山驚山外天。形色千章亂昏晝，虛空一氣作云煙。厭觀人世閑情景，元象來窺太始前?！痹娙诉\用高遠(yuǎn)、深遠(yuǎn)相結(jié)合的視點，總攬大局，從大處落筆，仰觀則高峰插天，虛空一氣，天云重迭，俯視則鳥飛猿渡，水石搏擊，千嶂昏暗，意境雄渾壯闊，仿佛回到了太始遠(yuǎn)古，詩末以景喻事，揭露人世社會的混濁紛爭，表達(dá)出對現(xiàn)實憤懣和不平的意旨。這樣的七律還有《滎澤》《寧羌州》等詩。

何氏近體詩尤其是七絕多富于平遠(yuǎn)山水的沖逸嫻雅之美。何紹基長篇古體詩和少數(shù)短篇近體刻畫山水之作，深得山水高遠(yuǎn)、深遠(yuǎn)之意境?！啊摺c‘深’的形相，都帶有剛性的、積極而進(jìn)取性的意味；‘平’的形相，則帶有柔性的、消極而放任的意味。因此，平遠(yuǎn)較之高遠(yuǎn)與深遠(yuǎn)，更能表現(xiàn)山水畫得以成立的精神性格。”何氏那些雄渾剛健之作，猶如山水畫中的青綠山水，大氣磅礴；而那些富于陰柔之美的作品則如平遠(yuǎn)山水，一抹荒村，一道殘陽，一泓清泉，格調(diào)清新，沖澹平和，余味深遠(yuǎn)，有韻外之致，比“高遠(yuǎn)”“深遠(yuǎn)”山水更具韻外之致，言外之味，堪稱“逸品”。如《夜泊》：“蘆花瑟瑟水沈沈，柔櫓音希夜已深。涼月一村舟欲泊，不聞弦管但聞?wù)?。”《水口驛》：“言語侏離解候茶，風(fēng)燈照夜鬢堆鴉。一江秋霧如春暖，香遍珠蘭茉莉花?！碧J花瑟瑟，碧水沈沈，涼月水村，砧聲隱約，于萬籟俱寂中感到詩人心地的空明；語言侏離，香滿江滸，此詩宛如民俗風(fēng)情畫卷，仿佛看到了古代江南驛站周邊繁華的場景。此類詩和王、孟靜謐淡雅、含蓄蘊藉的山水清音相類似，以風(fēng)神情韻擅長。他精通畫理，受宋元以來山水畫文人畫影響，致力于追求詩的韻外之味。

何氏還有不少意象繁密、畫面跳躍、詩思多變近于坡公清新生動而又雄渾變幻的詩。如《山雨》：“短笠團(tuán)團(tuán)避樹枝，初涼天氣野行宜。溪云到處自相聚，山雨忽來人不知。馬上衣巾任沾濕，村邊瓜豆也離披。新晴盡放峰巒出，萬瀑齊飛又一奇?！薄恫唑T遇雨》：“柳絲剛拂帽檐低，一陣轟雷似鼓鼙。驟雨驚回奔馬外，斜陽忽出斷云西?！边@兩首詩有意追蹤蘇軾寫雨的詩，前詩近于蘇詩《新城道中》（東風(fēng)知我欲山行），后詩近于《望湖樓醉書》（黑云翻墨未遮山）。二詩均寫詩人旅途遇雨情景，均以繁密多變的意象表現(xiàn)倏忽突變的天氣，一句一幅生動畫面，畫面之間的流動銜接又出人意表，仿佛彼此畫面互不相干，卻又草蛇灰線脈絡(luò)清晰，既清新生動又雄渾變幻。

總之，善于體物，想象奇肆，化俗為雅，以文為詩，雄放閑逸的詩風(fēng)等均是何紹基詩逼肖蘇詩的藝術(shù)特征。除了取法蘇詩，何氏還取法韓愈、陶淵明詩，如他在《臘月十九日季壽丈招同人拜坡公生日有詩命次韻》中所云：“平生尚友惟三公，淵明老去韓蘇從?！比绻屑?xì)閱讀其詩，何氏對謝靈運、杜甫、王維、孟浩然的山水詩藝術(shù)也是有所吸納的，對黃庭堅詩拗峭兀傲的詩風(fēng)亦加以追摹。更重要的是何氏以造化為師，向其他藝術(shù)借鑒，其《愛山》：“詩人愛山如骨肉，終日推篷看不足。詩人腹底本無詩，日把青山當(dāng)書讀?！薄稄埵荽雾嵰娰洀?fù)答》：“暫宜讀畫比看山。”最后，何氏也有“不獨專于詩，斯有得于詩之外矣”（楊季鸞《使黔草序》）的原因，得之于性情、學(xué)問、閱歷，得之于其他藝術(shù)的滋養(yǎng)和旁通。毋庸諱言，何氏逼肖蘇詩的同時，亦同樣存在蘇詩的流弊。坡公詩本身就有“波瀾富而句律疏”（劉克莊《后村詩話》）、粗豪無余韻的流弊，被元好問譏為“滄海橫流”?！叭》ê跎?，僅得其中”，何詩的流弊更嚴(yán)重。錢仲聯(lián)評何紹基“古體最見筆力”，何氏古體詩有郁勃恣肆、雄放暢達(dá)的優(yōu)點，也存在過度“散文化”“議論化”產(chǎn)生的結(jié)構(gòu)松散、主旨表達(dá)不集中以及句式拗折生硬、意脈不暢、缺少余韻的不足。同時，逼似蘇詩或許會淹沒詩人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畢竟何詩并不如其書法那樣個性鮮明、獨成一體，其詩確實存在能入不能出的局限。在宋詩派諸人中，他并未臻至鄭珍那種個性鮮明、詩藝渾成的境界，更不要說坡公了。

注 釋

［1］金天羽《天放樓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2］錢仲聯(lián)《夢苕庵詩話》，參見《民國詩話叢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3］何書置等點校《何紹基詩文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

［4］林昌彝《射鷹樓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5］謝桃枋《蘇軾詩研究》，巴蜀書社1987年版。

［6］錢仲聯(lián)《近代詩評》，參見《學(xué)衡》1926年第51 期。

［7］〔清〕趙翼《甌北詩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8］〔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9］郭紹虞《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10］莫礪鋒《漫話東坡》，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

［11］錢仲聯(lián)《夢苕庵清代文學(xué)論集》，齊魯書社1983年版。

［12］〔清〕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

［13］〔宋〕朱弁《風(fēng)月堂詩話》，〔宋〕惠洪等《冷齋夜話·風(fēng)月堂詩話·環(huán)溪詩話》，中華書局1988年版。

［14］魏慶之《詩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5］陳衍《近代詩鈔·何紹基》，商務(wù)印書館1923年排印本。

［16］〔清〕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

［17］劉乃昌《蘇軾文學(xué)論集》，齊魯書社1982年版。

［18］朱琦《使黔草序》，轉(zhuǎn)引自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19］錢鍾書《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

［20］錢仲聯(lián)《清詩紀(jì)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21］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22］徐珂《清稗類鈔·子貞太史工書》，中華書局1984年版。

［23］潘運告《中國歷代畫論選》，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

［24］施補華《峴傭說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

［25］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