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施
詩歌作為詩人心靈的外化形式,正如人要依存于具體時空一樣,詩歌內部也存在著相應的時空關系,這種關系在詩歌中的呈現(xiàn)過程正是詩人內心精神的展開,并由此建立起獨特的審美機制及價值感。中國古代詩歌的時空關系可以概括為化時間為空間的結合方式,是中國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和“執(zhí)著而超越”的文化精神共同作用的結果?!斑@種時空關系,也使得蘊涵在時間中的生命意識向蘊涵在空間中的秩序觀念趨近,從而建立起生命的價值感?!碧K軾晚年被貶于儋州,此時他的生命漸趨衰老,而又被迫渡海離開權力中心來到天涯,時間只寓示著生命的完結,空間的秩序感又被打破,蘇軾處于前所未有的時空疏離和價值空虛當中,如何為自己的心靈情感找到可以依傍的歸宿成為貶居儋州的蘇軾的當務之急。而貶居生活的不自由一方面限制了他采取事功方式來建立價值,一方面卻又讓其能夠更加專注地面對自己的心靈情感、對過往人生進行思索,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式探詢、建立自己的心靈歸宿,而正是這種嘗試讓蘇軾為后人留下了一個新的人格境界的高度,所以對晚年蘇軾的心靈探析必須從其時空關系危機的產(chǎn)生與消解這個層面上進行解讀。蘇軾的儋州詩中充滿著復雜而新穎的對時空關系的探索。
蘇軾在到達海南之前已經(jīng)預知到了自己將要面臨的時空危機與價值危機,并對此在思想、精神上嘗試建立解決方案,《吾謫海南子由雷州……》就是其渡海前的一篇“宣言”:“九疑聯(lián)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里,落月未落江蒼茫。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詩首聯(lián)就打破完整的空間秩序感,作為儒家圣君的舜的埋葬之地卻在天一方,對價值的疑問兀然興起。緊接著二聯(lián)在蒼茫江水與煙樹里進行價值追詢,得出了“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的結論,對“窮達”這種現(xiàn)實處境用“學道”即價值建構的方式進行超越的同時,再通過以箕子為代表的歷史文化精神對要荒這一空間重新賦予秩序感,也就是說要將海南納入蘇軾的秩序觀、價值觀當中,將其建構為自己的精神歸宿。貫通時間的價值精神通過他年的輿地志中得以彰顯,作為吾鄉(xiāng)的海南也就落實為其歸宿,生命的短暫因有具體空間的著落而建構了價值、走向了永恒,地理上的偏僻因為生命的實踐而經(jīng)歷時間的磨洗形成了新的秩序。蘇軾通過對價值的追詢與建構,在空間中尋求時間的歸宿,而“時間的情感化是華夏文藝和儒家美學的一個根本特征”,尋找時間的歸宿就成為尋找情感的歸宿,這必然導致對當下生活的重視與空間場景的心靈化、境界化,蘇軾的儋州詩就是在這一總綱之下的生命實踐。
蘇軾要將海南營造為自己生命歸宿的意愿在《新居》一詩中盡顯無遺:“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數(shù)朝風雨涼,畦菊發(fā)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該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在紹圣四年(1097),“先生安置昌化。初僦官屋以庇風雨,有司猶謂不可。則買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運甓以助之,為屋三間”。蘇軾的生存空間被外在的境遇不斷擠壓,由惠州而至儋州,再被逐出官屋,但蘇軾始終保有著樂觀的態(tài)度和富有建設性的精神,新居的落成既是其外在空間歸宿,更寓示著他內心精神家園的建立意愿。全詩的每一聯(lián)都是將時間攝入空間的結構,朝陽進入北林,樹與影的諧和情境寓示著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短籬尋丈的空間可以承載無窮境。舊居的情況則反襯出新居的安穩(wěn),時間在這里由惶恐走向了安定。結茅的茲地成為翳翳村巷,成為永恒的依托,指向的是未來與本真的生活。往日的風風雨雨的生命因為有上述的茲地的承接而能發(fā)新穎,生命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在這里連接到了一起,并指向更高層次的人生境界。最后又回到了當下具體的生活中,俯仰的心境成為卒歲的方式,因為已經(jīng)建立起了心靈的歸宿,達到了人格的自足,就不需要再向外索求更多了。全詩通過將時間收攝入空間的方式,將現(xiàn)實時空與藝術時空巧妙連接,達成了對現(xiàn)實境遇的審美超越,表現(xiàn)的是蘇軾建構心靈歸宿的強烈渴望。在詩中因為時間的存在,使具體空間場景的海南、新居、短籬等走向了虛靈,這種虛靈的極致就化為心靈境界,打破了具象的局限,進而走向了無限,化為了詩的意蘊。反過來時間又因空間的存在,變得可供把握,具體的生活方式成為時間的存在形式,促使人以詩為媒介達成審美的超越。
蘇軾尋找生命歸宿的方式還體現(xiàn)在對現(xiàn)實生活的執(zhí)著,這種執(zhí)著是在探詢中、超越中的執(zhí)著,是對生命內涵的詢繹,是在關注、重視生活的前提下升華具體的生活方式,并通過這種方式把握本真的生活,這一心理過程在詩中就展現(xiàn)為在時間中開拓空間的形式。如《觀棋》:“五老峰前,白鶴遺址。長松蔭庭,風日清美。我時獨游,不逢一士。誰歟棋者,戶外屨二。不聞人聲,時聞落子。紋枰坐對,誰究此味??浙^意釣,豈在魴鯉。小兒近道,剝啄信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yōu)哉游哉,聊復爾耳?!币灾刑岬教K軾并不解棋,試著學習過但仍然不懂,只是看著自己兒子與儋守張中下棋,但還是能“竟日不以為厭也”。這是源于蘇軾對生活本身執(zhí)著,抱著一種審美的態(tài)度來尋找、享受生活本身的美好,他的這種執(zhí)著是導向超越的。詩開頭四句就提供了一個美好的自然情境,詩人在這種美好的情境中獨游,是對自然的親切感悟,也是心態(tài)的外化,同時在獨游中也感受到了不滿足與孤獨的悵然。隨著其游走,詩進一步展開,聽不到人聲,但是聽到下棋聲,展現(xiàn)的是對人際交流的渴望。與下棋的人交流下棋的趣味,自己的兒子與之下棋,構成了一幅閑居下棋圖。而隨著棋局的展開,又突破了具體棋局中的勝負,破除了對具體生活形式的執(zhí)著,從而走向了對生活內涵的體悟,最終歸于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態(tài)度。全詩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開拓具體的空間,其動力是對生活的執(zhí)著,但其建構方式卻是在不斷否定與超越這種執(zhí)著中展開的,從追求自然的美好、人與人的交流、下棋的娛樂,最終還是歸于內心的自足,也只有內心充盈才能在現(xiàn)實生活形式中得到滿足。蘇軾這種對現(xiàn)實生活細節(jié)的執(zhí)著而超越的精神還體現(xiàn)在《謫居三適三首》等詩中,在時間對空間的不斷開拓中詢繹內心的自足。
空間作為時間的歸宿除了上述將時間收攝入空間、時間不斷開拓空間的方式外,更多的情況下時間與空間是冥然合一的,并不能截然分出主次關系。如果說將時間收攝入空間的方式是一種追求意愿的心理體現(xiàn),時間不斷開拓空間的方式是一種執(zhí)著而超越的精神顯現(xiàn),那么這種反映在詩中的時空的調和就是詩人內心平靜安寧的表現(xiàn)。《次韻子由三首·東亭》就是這種時空合一的范例:“仙山佛國本同歸,世路玄關兩背馳。到處不妨閑卜筑,流年自可數(shù)期頤。遙知小檻臨廛市,定有新松長棘茨。誰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風雨看紛披?!北驹婇_篇入理,是對紛繁復雜的世事與思想在根本上進行判斷,其區(qū)別的根本標準就是向心靈內部去求還是外部世界去求,除此而外的形式上或許有差別,但最終都會指向同一歸處的。在這種通透的見解之下再去審視具體的時空境遇,時間的“流年”、空間的“到處”都不再成為束縛其心靈自由的障礙,“自可”“不妨”就是這種心靈自由態(tài)度的表現(xiàn),在閑卜筑、數(shù)期頤中時間與空間泯滅了行跡。頸聯(lián)則在人事與自然中把握空間與時間的存在規(guī)律,既然空間與時間是可以遙知、定有的,那么對于時間的流逝與空間的失衡還有什么可憂懼的呢?而最終象征心靈歸宿的僅能容膝的東亭卻可以掌控象征無限時空變換的紛披的海天風雨,時空在心靈的統(tǒng)攝之下合而為一,不分彼此。
蘇軾的儋州生活經(jīng)過愿望設想、執(zhí)著探詢而歸于平靜超越,時空的疏離危機最終以通過價值建構將空間納入秩序,再將空間化作時間的歸宿方式得到解決。而現(xiàn)實中的蘇軾最終也并沒有終老于儋州,他還有機會離開這個被他認為會是生命終結的邊荒,時間在這里繼續(xù)流淌向未知,空間隨之變換,再度不可把握。如何認定這段將要過去的儋州歲月,蘇軾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進行了說明:“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痹姷氖茁?lián)由時間帶動空間的變化,指向的是堅韌的生命態(tài)度對苦難生活的超越,是對具體現(xiàn)實境況的把握與理解,一個“欲”字開啟了時間的進程,而心靈情感也由此流淌向新的層次。頷聯(lián)則超越了具體時空境遇的偶然性,為時間的變化找到了歸宿,就是“天容海色本澄清”,人生的本質就是如此,指向的是終極意義上的時間前進的方向。頸聯(lián)則通過對宇宙自然的領悟走向歷史文化,“魯叟乘桴意”是指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軒轅奏樂聲”是指“圣也者,達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莊子·外篇·天運》)。儒道的精神在這里得到融會,指向的都是對外在境遇的超越和內心的自足,自然道理經(jīng)過歷史人事的再一次論證,彰顯出無窮的深邃感,帶給其強烈的道德自覺和文化自信。尾聯(lián)在上述一番領悟籠罩下,回到對儋州這一段境遇的認識上,時間上的九死、空間上的南荒因為心靈境界的提高都可以不恨,更進一步是儋州的生活成為他一生心靈境界的新的高峰,為其人生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以此作為其生命的著落,生命才能煥發(fā)出光彩。將時間納入空間,空間歸于心靈境界,蘇軾不僅僅掌控了這段儋州的艱苦歲月,完成了他來之前所設定的預期,更是將其化入整個人生的高度,建構了不朽的價值支撐,為不同境遇下的人提供一個心靈的旨歸,也將儋州納入文化空間的秩序當中。
雖然蘇軾在儋州時期有意地通過價值建構、歸于心理的方式來緩解時空疏離危機所帶來的憂懼,但是這并不能改變其年邁衰老、被貶南荒的現(xiàn)狀,更不能完全消解人生存在必然具有的時間憂患,蘇軾能做的只是改變對待這種憂患的態(tài)度,追求內心的平和,但伴隨著內心境界的提高,對時空危機的理解也就更加深邃,平和的心境下蘊藏的是更深沉的悲劇感,而這種悲劇感也正成為其進行價值追詢、提高人生境界的不竭動力。蘇軾就是在不斷地與時空疏離危機的抗爭中進行創(chuàng)作的,所以表現(xiàn)時空疏離危機帶來的悲劇意識的詩作是其儋州詩作的另一組成部分,只有了解這一部分,才能真正全面理解其儋州詩作的文化深度,也正因為這一部分的存在,其找到作為時間歸宿的空間的作品才能如此震撼人的心靈。
時間是單向性的,一旦逝去就變得不可把握,所以雖然有的時候空間能成為時間的歸宿,但有的時候卻又恰恰相反,時間成為否定空間的因素。其《去歲與子野游逍遙堂……》就是這種情況:“往歲追歡地,寒窗夢不成。笑談驚半夜,風雨暗長檠。雞唱山椒曉,鐘鳴霜外聲。只今那復見,仿佛似三生?!笔茁?lián)前半句顯示曾經(jīng)生命與歡樂是統(tǒng)一的,即時空相調和的,但是隨著歲往,時間的流逝,能夠承載時間的空間也消失了。頸聯(lián)和頷聯(lián)雖然描寫的是其與子野秉燭夜談直至白晝的美好情景,但驚半夜、暗長檠、雞唱、鐘鳴無不在暗示時間的流淌,美好的情景不能常駐,而對空間情景的否定必然導致價值的空虛,所以尾聯(lián)的三生的比喻就是在無法把握沒有歸宿的時間的生命悲劇意識基礎上的價值悲劇意識的興起,對此生的價值意義的全盤否定,在全詩的時間流淌中并沒有提供一個空間的歸宿。本詩作于紹圣五年(1098),吳子野自雷州渡海來見蘇軾,蘇軾憶及去年相聚的情景作此詩相贈,了解此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可以知道該詩的內涵并不如表面那樣簡單,表面上看該詩表現(xiàn)為以時間否定空間的方式來消解價值建構,但是他以此詩贈一個正在相聚的人,背后蘊涵的不正是對當下生活的珍惜嗎?時間一去不復返,所以更加要把握當下,正是在保有這種強烈的悲劇意識的條件下,才能發(fā)出這種感想。雖然找不到人生的終極意義,但是也并不代表要放棄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詢,在人與時間的對立中,人必然成為失敗者,但人的精神正是在不斷的失敗中閃爍著光輝的!
蘇軾要為時間建構歸宿的努力有時也是失敗的,所建構的空間并不能完全承載時間的進程,反倒更加引起其內心的凄惶,但這種失敗的努力并非沒有意義,它更加生動地展示了其復雜矛盾的內心真實狀態(tài),這種凄惶的悲劇感也鞭策其進一步進行對歸宿的追詢?!毒胍埂芬辉娋褪谴朔N類型的范例:“倦枕厭長夜,小窗終未明。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衰鬢久已白,旅懷空自清?;膱@有絡緯,虛織竟何成?!笔茁?lián)說明時間的流逝不僅僅是晝夜不息一去不復返的,有時還是殘酷而緩慢的,消磨著人的生命,審問著人的精神。頷聯(lián)提供了孤村犬吠、殘月人行的情景,人在茫茫的時間之中無所依傍,顯得孤獨而渺小,追詢價值與意義卻沒有答案,所提供的情景并不能為時間提供歸宿,反倒在時間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而無力。時間在頸聯(lián)中進一步前行,催促著生命的衰老,架空了漂泊人生的價值與意義。絡緯即莎雞,是一種昆蟲,在夏秋的夜間振羽作聲,這種聲音如紡線,因此俗稱絡絲娘、紡織娘,但是這只是一種聲音而不是真正的紡織,并不能建立價值,而荒園的意象又意味著價值的虛無,該詩從對時間的思考最后歸落到“荒園有絡緯”的情境中,顯然沒有價值、甚至否定價值的場景不能為時間提供歸宿,只能讓詩人心中泛起強烈的價值悲劇意識。雖然在該詩中蘇軾并沒有找到一個可以作為心靈歸宿的答案,但是這種價值悲劇意識的興起卻能促保其精神不會走向平庸及墮落。蘇軾在儋州的生活就是無數(shù)次像這樣在夜不能寐、不能安的場景下反思自己的人生,追詢人生價值與意義的真實,這一次的嘗試是他走向超越、人格境界提升的堅實的一步。
還有時,蘇軾在建構時間歸宿的過程中找到了能夠承載的空間,但因為這個客觀的空間一旦同永恒的時間相承接,就走向了開放與無限,兩者都變得不能把握,從中映照出人的有限與渺小?!洞雾嵶佑少泤亲右跋壬^句》其二:“江令蒼苔圍故宅,謝家語燕集華堂。先生笑說江南事,只有青山繞建康?!痹姷那皟删鋵⒐收c華堂作為歷史文化的歸宿,試圖在這一歸宿中探詢價值與意義。第三句將以江南事為代表的歷史鋪陳開來,以時間來審度歷史事件中的價值。第四句語意一轉,原來江南的浮華歷史并不能成為時間的歸宿,建構起價值,能夠成為歷史歸宿的只有客觀永恒的自然,相伴其走向無限。但這一歸宿雖然找到了,對于只有有限生命的人而言卻無法把握,時空和諧了,天人的疏離卻令詩人升起強烈的生命悲劇意識。另一方面在時空的客觀無限面前,既有的歷史價值都被清空,反倒促使人的精神走向開放與自由,江南浮華征戰(zhàn)的歷史在時空面前既然被淘盡了,那么一時的功名榮辱是否值得人患喜患憂呢?在儋州也就未必不能建立新的價值,何必一定要在權力中心,在江南這些具有歷史文化之地呢?人的內在親證使人必須建立價值,悲劇意識作為凈化和保障機制,時空的客觀無限與永恒則使人在價值虛無中導向價值建構的可能。
時間否定空間,空間不足以承載時間的進程,以及雖然時空相調和,但因為走向無限和永恒,使人最終無法把握,是時空疏離危機的三種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蘇軾心靈動態(tài)的另一個側面,深刻反映了其在儋州時的老年危機及政治價值危機。伴隨著這三種形式,最終都會興起強烈的悲劇意識,并且在詩中沒有得到彌合與超越,但卻會成為其人格境界提升的不竭動力,時刻督促著他建構價值和珍惜生命。也只有在理解這層意義的基礎上,才能全面深刻地理解蘇軾那些解決了時空疏離危機、為時間找到了空間歸宿的詩是在一個怎樣的高度上成立的??傊K軾的人生是始終在不斷探詢的人生,他通過詩歌的創(chuàng)作試圖將無限的時空納入自己的胸懷及境界當中,儋州時期因為處于其人生的晚期,再加之所處的地域遠離政治文化中心,其對于時空疏離的危機的感受與應對的起點尤其高。
蘇軾儋州詩還有一種特殊的形式就是和陶詩,這種和詩的形式是在當下時空下試圖重現(xiàn)原詩的時空,并對其在體認基礎上進行超越,所以和詩中具有雙重時空,是對歷史文化進行價值追詢的嘗試。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是其有意為之的結果,其貶至惠州的次年作《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序曰:“始,余在廣陵和淵明《飲酒二十首》,今復為此,要當盡和其詩乃已耳?!焙吞粘蔀槠渫砟曩H謫嶺海時期的一項有計劃的創(chuàng)作實踐,是其生命實踐的一種詩學嘗試,在和陶詩中孕育著貶謫放離、身處老境的蘇軾的精神高度。通過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其試圖打通歷史時空的距離,以陶淵明為榜樣,貼近他的呼吸氣脈、精神氣質,仿效他的心理運作機制,進而冥然合一,在文化心理層面上匯合,以此來對現(xiàn)實境遇進行超越,鑄就強大穩(wěn)定的心理本體。
蘇軾的和陶詩在每一韻的押和上都是對陶詩該句的一種回應,通過這種方式與其精神進行對話,隨著和詩的展開,古今時間的距離在這里好像泯滅了,留下的只有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最終著落為蘇軾的心理境界,所以說和陶詩是在雙重時空中展開的。我們來比較一下陶淵明原詩與蘇軾和詩的時空同步的過程,以《和陶雜詩十一首》其一為例:“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保ㄔ姡靶比照展孪?,始知空有塵。微風動眾竅,誰信我忘身。一笑問兒子,與汝定何親。從我來海南,幽絕無四鄰。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此道固應爾,不當怨尤人?!保ê驮姡┑谝宦?lián)陶詩將人生找不到歸宿的狀況比喻為陌上塵,和詩在斜日照孤隙的場景中返觀心靈的本真,照見的是對價值的審視,在親切的體悟中對人生如塵的境況表示贊同理解。第二聯(lián)陶詩表現(xiàn)在風塵轉逐中生命的異化,自我的失去,而和詩對此進行審美超越,要忘掉被功名利祿纏繞而異化的生命,回歸生命的本真。第三聯(lián)陶詩是對人情人性的彰顯,相親相愛就是人的應然狀態(tài),不需要待外在的血緣等條件才能達成,和詩一方面承接上聯(lián)在忘掉了外在的身份后,對與兒子之間的關系進行重新審視;一方面又是對原詩的一種具象化理解,將陶詩彰顯的理念給生命實踐化。第四聯(lián)陶詩承接上聯(lián),在體認人情人性美好的基礎上享受當下的生活,和詩則有些發(fā)牢騷的味道,現(xiàn)實境遇對人情人性舒展的戕害,在和詩的對比中興起的悲劇意識,時空的疏離感增巨。第五聯(lián)陶詩在樂中生悲,在生活美好的體認基礎上興起更加強烈的生命悲劇意識,和詩則在知道陶淵明的生命已經(jīng)如他詩中所說不能再晨,永久失去了的基礎上,令還活著的蘇軾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當下與存在以及不完美,但在悲劇意識中卻興起了更加強烈地對生命執(zhí)著的感受,就猶如耿耿缺月。第六聯(lián)陶詩以“勉勵”的生活態(tài)度對悲劇意識進行超越,而和詩既體認了陶詩“勉勵”的生活態(tài)度,又對當下海南孤寂的生活境遇進行超越,得出了對本真生活和心靈的堅守以及對堅守此所必然面臨的困苦的坦然接受,在對道德本體的體認中走向生命的自足,而不再依傍于外在的條件。全詩起于對陶詩精神的深刻體認,但因為加入了蘇軾自身的生命體驗,所以最終對陶詩又形成了超越。和詩的形式把握住陶詩精神的流轉脈絡,而這一時間流轉最后內化為蘇軾的思想流程,并歸于心理本體,所以和陶的形式具有的雙重時空性都是指向超越的,其詩歌展開過程中的化時間為空間的模式即是對古今時空距離在精神層面的超越,也是對現(xiàn)實時空境遇通過文化心理進行超越。
以和陶為契機,蘇軾對歷史文化進行探詢,最終選擇陶淵明作為典范,將其人格精神內化為自身的人格境界,并以此來涵容超越現(xiàn)實的境遇。這種選擇是其思想和生命成熟的標志,也與宋人重視感性生活、歸于內心的傾向是分不開的。當然,嶺海時期開始盡和陶詩,也是其貶謫生活的不自由造成的結果。摒棄外在事功的途徑來建構價值,以陶淵明為范本構建自己的心理本體作為心靈歸宿,和陶詩正表現(xiàn)了其深知痛苦卻絕不放棄價值追詢的精神,無疑這種嘗試是成功的,不僅開掘建立了陶淵明的典范意義,更為自己在嶺海時期的貶謫生活建立了新的文化高度。難怪蘇軾在追憶自己平生功業(yè)時,要提到黃州、惠州、儋州?,F(xiàn)實境遇上的不自由正是精神上超越的最好契機,而這種超越所建立的是文化的豐碑!
注 釋
[1]冷成金《論化時間為空間的詩詞之美》,參見《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年第4 期。
[2]〔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3]李澤厚《華夏美學·美學四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4]《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
[5]冷成金《論語的精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6]楊柳橋《莊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7]孔凡禮《蘇軾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版。
[8]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