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扎斯停了車,拉起了手剎。他把車載播放器里的音樂調(diào)到了歌曲《鴻雁》上。他搖下車窗,又往大里開了開音量。他趴在車窗,向天空仰望,一只鷹盤旋著,突然一個俯沖,落在了對面山腰的一根石柱上。他拿上副駕駛位上的相機(jī)下了車。他又一個腿子跨上車,把播放器的音量開到了最大。隨著被音樂震顫了的車身,他的身子也顫栗了一下。他倚著車邊停了停,閉上眼睛,隨音樂哼了幾聲。他覺得釋放了點(diǎn)什么,或者還有別的。他舒了口氣,下了車,但沒有關(guān)車門,這樣音樂傳出的聲音大,在整個峽谷里回蕩,對他是一種陪伴,也是激越。
他打開了相機(jī)蓋,向著石柱上的鷹對好了焦距。他迷眼按下快門,石柱和鷹定格在了鏡框里,像一幅巖畫。
《鴻雁》依然唱著,已近尾聲。一股水一樣的東西在他的身體里漫過了某個節(jié)點(diǎn)。
云層很低,一些聲音像是峽谷里的風(fēng)與云層摩擦出來的。要下雨嗎?他看了看鷹,鷹在振翅。他吼了一聲,鷹騰空而起。鷹在他的頭頂盤旋了幾圈后,折身翻過了東山梁去。
他又用特制相機(jī)上的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了石柱和石柱后面的巖壁,拉近了焦距,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但他還是從車的后備箱里拿了本子,去石柱那兒看看。
扎斯走下路基,過了沙河,爬上了對岸的沙坡。石叢中,他鞠著身子,在每一塊黑巖石上尋找著他所需要的東西。然后,他站在了石柱前,挓挲起雙臂,做了個飛翔的姿勢。他走到石柱側(cè),向石柱后的夾縫里看了一陣。他放下相機(jī)和本子,從很窄的夾縫里穿過去,到了石柱的后面。他看到了奇跡。石柱后背上是一幅很大的巖畫。畫面左上方有兩個呈仰臥顛倒?fàn)罱绘诺娜诵?,右?cè)是四只似乎受驚嚇而奔跑的北山羊;右上方,有幾個圓圈連綴在一起的紡錘體圖案,仿佛一個變形了的葵花頭;但他細(xì)細(xì)一琢磨,發(fā)現(xiàn)那個圖案更像一個女人的陰部。他明白了,這是古人渴望繁衍生息的圖騰。扎斯興奮不已,這和他在龍首山中找到的巖畫都不同,那些不是北山羊,就是駝隊(duì),更多的是射獵圖。而這幅獨(dú)具匠心且很有意味。
扎斯從夾縫里鉆了出去,取了相機(jī)和本子。他把本子從夾縫里扔了進(jìn)去,右手提著相機(jī),側(cè)身又從夾縫里鉆了進(jìn)去。石柱后面的空間稍大些,但也艱難,他幾乎扭曲著身子,睡倒了,才拍了幾張巖畫的照片。他又在本子上把那幅巖畫臨摹了下來,在圖下寫道:龍首山巖畫33號。他思謀了一陣,給畫起名為:交媾圖。他又依依不舍地端詳了一會兒巖畫,并用右手食指沿畫跡游走了一遍。他抬頭,從窄縫里看了眼云層厚重得幾乎要墜下來的天空,那只鷹又掠過了頭頂。他把本子扔出了夾縫,才像先前一樣的姿勢,提著相機(jī),從夾縫里鉆出。
他回到了車?yán)?,放好相機(jī)。音樂已響到了別處,是一首他也很喜歡的搖滾《招招手》,正唱到:你不嫌我丑,見面招招手,山高呀路遠(yuǎn)就一樣地走;我不嫌你黑,黑的像個鬼,舉起杯呀還就嘴對嘴,喝它個前腿碰后腿。他長得黑,長年累月跋山越嶺,餐風(fēng)宿露曬黑的。DD喜歡他的黑,總是在他面前唱這首歌里的這幾句。DD,他想。他從副駕駛座上,拿起了一本影集。他翻開影集,DD依然向他笑著?!拔也幌幽愫?,”DD在他的耳邊唱著,貼近他的耳朵說了句什么,只有他們能明白的一句話,讓他身子抽搐了一下,心猛地刺疼。不對,是他的左小腿的腿肚上被什么扎了一下的錐疼。他下意識地抬起了左腿,同時帶起了一些什么,很笨重。他佝下頭,伸下右手去。他看到一條蛇吸附在他的腿上。他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一甩手,把蛇扔出了車外。
他感到身體上突然開了一道風(fēng)門,冷風(fēng)直往里面灌。毒性在侵襲,不能怠慢。他卷起褲腿,小腿已紅腫起來,傷處開始變的黑紫。他咬緊牙關(guān),用雙手?jǐn)D壓傷處,但沒有擠出什么來。他知道,得用嘴吸,可自己又夠不著。他挪下車,從后備箱里找出了一截搭帳篷用的繩子。他脫了褲子,用繩子狠勁地在大腿根扎了一道箍兒。
他看到后備箱里折疊好的篷布,搭帳篷休息?他想了想,但他立馬搖搖頭。不行,得盡快把蛇毒吸出來,或者其他治療,不然會毀了他的腿子,他想到了截肢,或者更嚴(yán)重的后果,那他就再也不能到山里探秘巖畫了。要是DD在,DD,DD,DD隨同他進(jìn)過幾次山,后來退縮了。
扎斯關(guān)好后備箱,進(jìn)到了車?yán)铩K贸鍪謾C(jī),撥號呼救,但是沒有信號。自救的辦法只能是前行,山里有牧民,說不定不遠(yuǎn)的某處就有一頂牧人的帳篷。他的左腿已經(jīng)疼得踩不動離合器,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左腿上,才踩下了離合。他打著車,慢慢起了步。
播放器里的音樂又返回到了《鴻雁》,他沒有關(guān),也沒有調(diào)小音量。他開著車,DD就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路給他唱著《鴻雁》。DD唱完《鴻雁》唱《招招手》……
路很窄,扎斯得忍疼小心駕駛。天黑下來了,加上疼痛的分心,路有些漫漶,他開了車燈。
一股冷風(fēng),從車窗刮進(jìn)了幾滴雨星。他停了車,把手伸出窗外,天的確下雨了。一道閃電劃過,像是誰揮著鞭子,急急趕著雨來了。緊接著,一聲滾石般的雷鳴,雨像開了閘門般地,潑開了。扎斯狠狠地按了幾下喇叭,停了停,他又用雙手壓得緊緊地按了一聲長號。
他停了下來,側(cè)耳聆聽著,閉了會眼睛。
他掛上了檔,繼續(xù)前行。
只走了一截,他又停了下來。車在打滑。在這條只能通過一輛車那么寬的路上,稍不留意,就會翻下溝去,何況打滑,何況他的身子在一陣陣地發(fā)冷打顫。
他拉起手剎,熄了車,開了車內(nèi)燈。
扎斯拿出了手機(jī)。他翻了幾下,按出的是DD的號,無法接通,是他的手機(jī)依然沒有信號。而那邊呢?DD,他想。
這次進(jìn)山,DD說有事沒有送他。他進(jìn)山的第三天,DD給他打電話,說她換手機(jī)了,還換了別的,然后就掛斷了。他反打過去,那邊的手機(jī)已關(guān)機(jī)。
“換了別的。別的什么?”扎斯囁嚅了一句,抽了抽臉上的肌肉,把手機(jī)裝進(jìn)了上衣口袋里。他拿起影集,看了看DD的笑臉,“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天空有多遙遠(yuǎn)。”他的心被什么咬嚙了一下,滑身哆嗦了起來。左腿的疼又一次向全身蔓延。
又一聲雷鳴。一道閃電延伸到了車前頭的石崖上,接通了他和天空的距離。
天空并不遙遠(yuǎn)。
他不能這樣等下去,這樣等,就等于等死。
扎斯點(diǎn)著左腳,掂量著下了車。他試著向前挪了挪,盡管疼,但能走。他吃力地走了幾步,又返回了車上。他開了車前燈,可以用來照明。他看了看本子上的巖畫圖,又拿起影集,摸了摸DD的臉,再次下了車。
路很滑,扎斯只能扶著路內(nèi)側(cè)的巖壁才能前行。他每抬一次左腳都很吃力,滿臉都是雨水混雜著汗水,幾乎把眼睛都迷住了。他停了下來,一只手搬著一塊凸出的石頭,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臉。眼里澀澀的,他擠了幾下眼皮,才能睜開眼睛。
先一段,路面上有石子,還可將就行走。接下來,是一段光溜溜的土路,一挪腳,就向外滑。車燈已很遠(yuǎn)了,顯得模模糊糊。他蹲下身子,脫了鞋。他站起身,扶著巖壁,用腳尖摳著地面,一寸一寸往前移。
但他還是跌倒了,緊接著,滑下了路面。他攥住了路邊上的一墩馬蓮,墜在了石壁上。他雙手攥緊馬蓮,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他長年累月在野外跋山涉水,身體里蓄有力氣。他鼓住氣,一努勁,做了個引體向上。他趴在了路邊上。但是再往上爬時,路面上沒有可抓的東西,吃不上勁,他上不去。他一只手死死握緊馬蓮,用另一只手在路面上摸著。他摸到了露出地面的一個石尖。他用指頭在石尖四周摳著。他已挖出了一個能扳住石尖的小坑,但還不能握得太緊。
他想到隨身帶的腰刀,拔了出來。他用刀子幾下就在石尖四周剁了一圈深坑。他把刀子狠狠地扎進(jìn)地面。他左手握著刀柄,吃住勁,讓右手從馬蓮上騰了出來,扳住了石尖。他雙臂一用力,猛一縱身,上到了路面。
扎斯索性沒有站起,而是直接爬著前行,反而快點(diǎn)。只是左腿已經(jīng)麻木,吃不上力,像是身后拖著個重物,在匍匐。
雨小了。不知走了多遠(yuǎn),早沒了車燈的照耀。滿山谷都是他的喘息聲。
扎斯扶著石壁,坐了起來。
休息并沒有給他帶來好處。疲憊使他的身子一下松弛了下來,一會兒,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了。
他咬了咬嘴唇,又狠狠地咬了幾下牙,像是嚼了嚼了黑夜的硬度。
他趴下身子,不是先前的屈俯前行,他已沒了那么多能力,而是平展展地趴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地蠕動。
他沒有意識到前面是個急彎。他摸到了幾株灌木和一些草,以為出了峽谷,到了草地上。他抓住灌木,猛一挺身子,猝不及防,一頭栽下了路去。
DD在喊他,推了他一把。一聲驚雷。緊接著的瓢潑大雨,像一個人在他的臉上潑了一盆水,使他一個激靈。他驚慌失措,不知身在何處。他揉了揉眼睛,動著麻木了的腿。左腿動不了,他才回過神來,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扎斯額頭很疼。他摸了摸疼處,有一道傷口。他想找什么貼上。但是口袋里只有一疊衛(wèi)生紙,已被水浸成了泥團(tuán)。他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液,據(jù)說能消炎,抹在了上面。
他挪了挪身子,想繼續(xù)前行。但衣服上滿是泥水,像是背著多重的東西,根本就動不了身。他把衣服全脫光了,只留下背心和褲頭。
好在,他坐著的地方真的是一片草地,而不是沙河,那樣的話,他光著身子怎么爬行。他趴了下來,向前挪了一截。他借著微弱的光氣,看到了模模糊糊的山形。前面很開闊,他出峽谷了。
雖然是草地,但是是上坡,一爬一滑,也很費(fèi)勁。
雨小了,只有零零星星的雨滴偶爾落在臉上。他停了下來,聽著山谷的寂靜,他聽到了一些更顯寂靜的聲音。他屏住了呼吸,聽得更真切了,是狗叫聲,忽高忽低。
他急急爬行,越往前爬,狗叫聲越清晰。有節(jié)奏的吠聲,鼓點(diǎn)一樣,像是給他鼓勁、督行。
扎斯的肚皮上肯定被什么劃傷了,鉆心的疼,但他一努勁,就把這些小疼給忽略了。他終于爬上了坡頂。他看到了遠(yuǎn)處的一星光亮。
狗叫的更厲害了,可以說是兇猛,還有牛的噴鼻聲。他只在坡頂上稍喘了口氣,就向下滑開了。在半坡里,他墜著一墩灌木坐了起來。他看到一柱手電光向他照了過來,還聽到了一聲吆喝。他趕緊呼應(yīng)了一聲,但因?yàn)樽陨淼钠7宛囸I,聲音很微弱,那邊未必能聽到。
他開始用屁股滑行。隨著手電光的晃動,他看到一個身影向他移了過來。他看到了坡下面有一群牛,牛的眼睛像小火苗一樣,撲騰著。
扎斯滑到坡底時,那個身影也離他不遠(yuǎn)了。
“誰?”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干啥的?”
“我?!痹蛊闯隽怂械牧狻!熬让!痹姑偷卣玖似饋怼5龅赜值沽?。他的左腿麻木,一點(diǎn)知覺都沒有,失去了支撐力。由于暴發(fā)的太猛,近乎揮霍,一下掏空了身體里所有的能量。
那人掐疼了他的人中,他的生命氣息又回來了。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咋了?”那女的手電光照在他身上,又挪開了,“咋成這樣了?”
他張張眼皮,又疲憊地閉上了。
“遇到啥了?”那女人說,聲音遲疑。但她馬上往起里扶他。
“蛇?!彼f,“被蛇咬了?!?/p>
扎斯順著女人的攙扶站了起來。
女的從腋窩里挾住他,拉過他的左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用右手裹著他向帳篷走去。
那女的把他放在了地鋪上,他看到他的左腿腫得像水里浸泡過的椽子。一個女孩從被窩里探過頭來?!罢l?阿媽?”女孩怯生生地問。
“別管,好好睡覺?!迸苏f。女孩向后縮了縮,但眼睛一直向他瞅著。女人抬起他的左腿,找見了傷口。
傷口在腿肚子上,在下面。女人扳著身子,讓他趴在了地鋪上。女人拿了一只鞋,用袖口擦了擦鞋底,在傷處猛拍了幾下,他疼得直出聲。
“男人!”女人語氣很重地說。他感覺到了她的輕蔑。他咬住了枕頭的一角,堵住了嘴。女人在用嘴吸他的傷處,他像是又被蛇咬了一下似的,抽了抽身子。
女人“噗”地吐了一口:“別動?!?/p>
“別!”他說。他想翻起身來。
女人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別動?!?/p>
女人又連續(xù)在他的傷處吸了幾次。
“時間太長了?!迸藝@息著說?!暗谜裔t(yī)生?!迸苏f?!澳阋欢ê莛I了吧?!迸税阉鲋似饋?,背后墊了一床被子。
他看清了女人的臉,雖然皮膚黑,但眉清目秀,像吉克雋逸。
女人捅了捅火爐,在上面搭了把茶壺。接著,女人又折身從墻角的木桌上拿過一只碗。女人提起茶壺,向碗里倒了些什么。
“餓壞了吧?!迸苏f,把碗遞給了他?!跋群刃龅?,壓壓饑?!?/p>
是奶茶。他幾乎沒換氣,就喝完了多半碗奶茶,肚子里像空山回音,很重地響了一聲。女孩“撲哧”笑出了聲。
“我叫烏云?!迸苏f。女孩叫哈斯,烏云說。
烏云等著奶壺滾了后,給他做了幾個糌粑,又倒了一碗熱奶茶放在了他的旁邊。在這當(dāng)兒,他給烏云講了他的工作,和他遇險的經(jīng)過。烏云一直皺著眉頭聽著。有一陣子,扎斯看到烏云的眼里在神往什么,更像是迷惘。
“怎么?”扎斯說。他不知道他這句話的來由,他不明白要說什么。他望望烏云,又看了看眼神專注的哈斯。
“沒什么?!睘踉普f。她隨手套上了一件衣服?!澳惆堰@些都吃了?!彼f,“我得去找醫(yī)生?!?/p>
“這么遲了?”扎斯說,“再說,我覺得好多了。”
“不行,”烏云搖搖頭,“毒還沒有完全排掉?!背鲩T時,烏云又回過頭來說:“難受了難受,腿上的繩箍先不要解開?!?/p>
“阿媽?”哈斯坐了起來。
“待著?!睘踉普f。
一會兒,聽著一陣馬蹄聲急速地馳過了帳篷門口。狗叫聲像河水一樣,一直在不停地潺潺流淌。
“那是你媽媽?”扎斯問哈斯。
哈斯點(diǎn)點(diǎn)頭。
“爸爸呢?”
哈斯搖搖頭。
扎斯吃完后,疲憊,使他不一會就迷糊了過去。
醫(yī)生在扎斯的傷處,用一個吸附器,狠吸了幾次。醫(yī)生又給他打了一針,解開了繩箍。扎斯覺得輕松了許多。
醫(yī)生放下了一些針劑和一個針管?!耙惶齑蛏蟽舍槪堰@些針都打完,應(yīng)該就好了?!贬t(yī)生說?!斑@段時間不要走動太多?!贬t(yī)生給扎斯說,望著烏云,更像是給烏云安頓。
醫(yī)生在扎斯的頭上包扎了幾圈繃帶?!昂昧?,我該回去了。”
醫(yī)生出門時,扎斯覺得應(yīng)該給醫(yī)生就診費(fèi)的。“稍等?!彼f。醫(yī)生回過頭來??伤幻砩希瑤缀跏锹泱w。“我的東西都在車上。”他說,“我好了后,去給你。”他說?!搬t(yī)藥費(fèi)?!彼f?!斑€有,太謝謝你,你們了?!?/p>
“別管這些了。”烏云說,眼里是責(zé)怪的體慰,“好好養(yǎng)傷吧。”
“聽烏云的,”醫(yī)生說,“好好養(yǎng)傷。朋友,真是萬幸……”醫(yī)生停了下,望著烏云,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這,”烏云像是被什么卡了一下,咳了一聲,才又流暢了。“等會,我立馬就做好了,吃過早飯了再回。很快,不耽誤你多少時間。”
“不了,我回去剛好趕上上班。”醫(yī)生說,出帳篷門。扎斯看到天光已大亮。
送走醫(yī)生,烏云返回帳篷?!拔胰D奶,擠完奶,把牛放到山坡上,就回來做飯?!睘踉普f,提了奶桶,走了出去。哈斯已穿好了衣服,隨阿媽走了。
扎斯也想掙扎著起來,可坐起身,才明白自己是裸體,怎么示人,又躺了下來,偎進(jìn)了被子里。
扎斯閉上了眼睛,DD給他喂飯。他感冒了,DD一口一口地給他喂著,直到他睡著。
扎斯太累了。烏云把飯做好,才叫醒了他。
“手抓羊肉,羊湯。多吃上些,養(yǎng)身子?!睘踉普f。
看著扎斯吃開了,烏云急急地吃了些,就站起了身。
“鑰匙?”烏云說,把手伸向扎斯。
“什么?”扎斯說。
“車鑰匙。”
扎斯恍惚了一下說:“就在車上。”
烏云一笑?!拔乙彩呛苛?,你光著身子來,那來鑰匙。”烏云揶揄了一句。“即使不在車上也早丟路上了?!睘踉迫嗔讼卤亲诱f,“你吃過了,睡著,緩著。我給你往回弄車去?!?/p>
“你?”扎斯說。
“是啊?!睘踉普f。
扎斯還是不放心?!澳菞l路,又窄又滑,不好開。”他懷疑地問,“你會開車?”
“原來有過一輛,后來賣了?!睘踉普f,眼神里有一些很抽象的東西一閃而過,像是大草坡上,一只老鷹的掠影,倏忽就不見了?!澳菞l路我能不知道,常來常往的?!睘踉普f,“再說了,天早晴了。天一晴就把路面晾干了?!?/p>
扎斯想說,給我找件衣服吧,我和你一起去。一想,一個女人家,看得出來家里沒有男人,哪里給他找男人衣服去。但他還是試探著說了?!坝心腥艘路??給我找件穿上。我和你一起去?!?/p>
“有?!睘踉普f,轉(zhuǎn)過身,從一個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套衣服,猶豫一下,很規(guī)整地遞給了扎斯?!按┥习??!睘踉坡曇艉茌p地說,帶有曖昧,似乎還有別的情緒?!暗悴荒苋?,去了傷著,反而累贅?!?/p>
烏云取下掛在墻上的馬鞭?!肮?,你好好陪著叔叔待著。我去去就來。”烏云搭起門簾,一股強(qiáng)光猛地涌進(jìn)了帳篷。
吃過后,扎斯穿上了那套衣服,幾乎是嶄新的,也挺合身。扎斯站起身,試了幾下,但不能走,左腿使不上勁。他向帳篷里各處瞅了瞅,沒個可拄的東西?!肮梗瑏碜屖迨宸鲋??!彼疽夤棺叩搅怂淖筮叀?/p>
他把手搭在了小哈斯的肩上,趁了點(diǎn)力,向前走了幾步,又扶著帳篷邊,出了帳篷。天晴得萬里無云。草地上,濕氣蒸騰,整個河溝像是一個大蒸鍋。空氣中彌漫著牛糞的味道。扎斯放開帳篷邊,想繼續(xù)前走,但沒走兩步,就趔趔趄趄的,幾乎跌倒。他前傾身子,扶住了扯帳篷的桿子,才把自己穩(wěn)住。
哈斯很懂事地,從帳篷里搬出了兩個小凳子,讓扎斯坐下。她并排坐在了旁邊。
“哈斯,你爸爸呢?”扎斯又想到了那個疑問。
哈斯還是搖搖頭。
“你幾歲了?”
“六歲?!?/p>
牛場邊的狗突然很狂地叫起來。
“媽媽?!惫古d奮地喊了一聲。
扎斯朝著哈斯出聲的方向一看,一匹馬從草坡上飛奔了下來。
“媽媽?!惫拐玖似饋?。扎斯也站了起來。
烏云在帳篷前吁住了馬,跳下馬,從馬上抱下一堆濕衣服。
“你的。”她說,把衣服堆在了扎斯面前?!摆s緊掏掏口袋里,有什么東西都掏凈了,我給你洗去?!彼謴膽牙锬贸鰝€什么遞向扎斯。“這個,是你的吧?”
扎斯接過去。是他的手表。表鏈斷了,啥時候丟的,他都不知道。是DD給他買的。扎斯望向?yàn)踉?,想說句什么感激的話。但烏云望向了別處。狗不叫了,一塊潔白的云掛在對面的山尖上,一飄一飄的。
烏云從帳篷里拿出了一個臉盆,把扎斯的衣服盛在里面,去了牛場那邊的河邊。
“車呢?”扎斯想。但他沒問。他覺得這是一種不信任。
烏云端著一臉盆洗好的衣服回到帳篷前,把衣服掛在了晾衣繩上。
“我得去趟旗上?!睘踉普f,“車沒電了?!?/p>
扎斯醒悟過來,車燈著了一晚上,能有電嗎?咋能開回來?他咋早沒想到。
扎斯拿起掏在地上的手機(jī),掄著胳膊甩了幾下,飛出了好多水珠,直到手機(jī)沒水了才停下來。他試著開機(jī),按了幾次開機(jī)鍵,都沒有動靜。是燒壞了?還是沒電了?
應(yīng)該充上電試試。扎斯在手機(jī)上比劃著,問旁邊的哈斯,可以充電嗎?哈斯明白:“行呢,能行。阿媽的手機(jī)也經(jīng)常充電?!彼莱潆姷牡胤??!皫づ窭镉胁遄!惫购芮樵傅匾舆^手機(jī)??墒?,還需要東西呀。扎斯想到了,充電器在車上,他做了個無奈的動作。
“沒有充電器?!痹拐f。收回了手機(jī)。
哈斯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笑了,伸了伸舌頭。一只鳥落在了面前,她用手去抓,小鳥飛了起來。她一停下,小鳥又落下來,面對她“唧唧”地叫著,像是向她示威。她又追了過去,一直追到了老遠(yuǎn)。
“不要跑遠(yuǎn)了?!痹购?。
哈斯應(yīng)了一聲,蹲下了身子。
這時,他聽到一只小鳥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唧唧戛,唧唧戛”,很歡實(shí)地叫著。是剛才哈斯追了的那只嗎?他磨轉(zhuǎn)身子四處尋找。帳篷南面的太陽能極板上,有一只彩色的鳥兒。旁邊是一個電視接收器。是它,是它高昂著頭在那兒抑揚(yáng)頓挫呢。就像DD在給他有模有樣地唱著《鴻雁》。他注目著,鳥兒沒有飛走的意思。他想叫過哈斯來看??墒窍惹岸琢说牡胤?jīng)]有哈斯。四處也沒有。他急了,硬掙著站起來。
“哈斯,哈斯?!彼?。
哈斯沒應(yīng)聲,狗卻叫了起來。
他站不久,左腿吃不上力,人在搖晃。他拿起凳子,前挪了幾步,又坐了下來。
“哈斯,哈斯。”
哈斯卻從哪兒轉(zhuǎn)回來,站在了他身后。她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咯咯咯”地笑呢。笑完了,很快地竄到他前面?!翱?。”她說,“好看嗎?”扎斯看到哈斯的頭上插著兩朵馬蓮花,努著嘴,做著怪像。他也笑了,說:“好看,漂亮。”看來哈斯在他這個陌生人面前終于放開了,不再拘謹(jǐn)。他又想起了那個問題。
“哈斯,給我說說你爸爸。你爸爸呢?去哪了?”
哈斯還是搖搖頭。臉上換成了疑惑的表情,好像那個詞與她沒任何相干,或者說她就不懂那個詞是什么意思。
“你沒見過爸爸嗎?哈斯?!?/p>
哈斯還是搖頭。
“你媽媽也沒說過爸爸?”扎斯說。
“沒有?!惫拐f,搖著頭,似乎更疑惑了。
“像我,”扎斯說,“像我一樣的男人。爸爸?!?/p>
哈斯頭一彎,思考著。然后她擰緊了眉頭,又放松下來,像是一下子豁然開朗了。哈斯突然捏住扎斯的鼻子。“那你就是爸爸?!彼f,取下頭上的馬蓮花,插在了扎斯的頭上。
興許是活動得久了,扎斯覺得左腿脹疼,陽光也更強(qiáng)了,曬得他直淌虛汗。他有些支撐不住了。他一只手按住凳子,趁上勁,站了起來。他示意哈斯,讓他扶著她去帳篷。但哈斯拽著他的手和衣角,又把他拉住坐了下來?!暗鹊??!惫拐f,向帳篷后面跑去。一會兒,哈斯拿來一根木棍,遞給了扎斯。扎斯明白了哈斯的意思,小丫頭挺機(jī)靈的,得刮目相看。他接過木棍,撫了撫哈斯的頭,把自己早已取下來,握在手中的馬蓮花插在了哈斯頭上。
有拐杖方便多了。哈斯走在前面,倒行著,笑盈盈地看看扎斯一拐一拐地進(jìn)了帳篷。
扎斯上了地鋪,拿出了手機(jī)搗鼓著。沒啥結(jié)果,他長嘆了一聲,放下手機(jī)。
哈斯好像很理解扎斯的那一聲嘆息,忙打開了電視,并把遙控器遞給了扎斯。
扎斯接過后,哈斯笑了一下,向帳篷外跑了。
扎斯拿著遙控器翻了一遍,臺很少,沒有他想看的考古頻道。內(nèi)蒙古頻道倒是有,但這個時段沒有他想看的,是個娛樂節(jié)目。又向下翻了幾個頻道,他停住了。畫面上是一片荒原,這引起了他的興趣;接著,畫面轉(zhuǎn)到了一座山峰上,頂上是一塊巨大的巖石,很圓;然后鏡頭拉向了一輛自行車,確切地說,是一輛非常漂亮的山地車;畫面急轉(zhuǎn)直下,落到了一個山體的裂縫里;鏡頭突然停在了一個點(diǎn)上:是一個人和一塊石頭,在裂縫的半截處。他明白了,這個他看過,是美國電影《172小時》。此刻,拉斯頓正在用一塊石頭,往斷里砸他的手臂。他的手臂被一塊石頭夾在了山縫里,他想了許多辦法,他堅持了很久了,絕望中,他必須以這種方式才能逃離災(zāi)難?!斑堰堰选钡脑覔袈?,像砸在扎斯的身上。
如果沒有碰到烏云,他想,時間久了,他的左腿就會壞死,就會蔓延到整個身體。他咬緊了牙。他想,如果真是那樣,他有沒有決心弄斷自己的左腿……
一陣車的轟鳴,越來越響,到了帳篷前,戛然停了。幾個人下了車,嚷嚷著向帳篷門走來。扎斯往起里坐了坐身子,注視著門口。
先進(jìn)來的是哈斯,跟著是兩個男人,烏云在后面謙讓著。
是他們幫了他的忙,扎斯知道,是他們把他的車弄回來的。兩個男人進(jìn)門后和他打招呼,他趕緊點(diǎn)頭致謝。哈斯看著電視上那個致殘自己的人,抖了一下身子,像是受了驚嚇,急忙跑到了媽媽身邊;烏云用手一撥她,她抽身到了扎斯旁,貼在了他的身上。
烏云在忙著往地中央擺桌子,然后端過了一盤早晨做下的手抓羊肉。烏云又在爐子上搭上了奶茶壺。那兩個男人圍著桌子坐定后,烏云又盛了一盤羊肉,放在了扎斯旁。
“吃吧,都不要客氣了?!睘踉普f,“大中午的,都餓了?!?/p>
其中一個男人拿起一塊羊肉,對著扎斯舉了舉,說:“吃。一起?!?/p>
烏云在桌子上擺好酒杯,用一只錫壺往酒杯里倒酒。倒完后,烏云站起身,走到扎斯旁,也給他遞了一杯酒。
“給你介紹一下,扎斯。他倆是旗上汽車維修部的師傅。是他倆開車?yán)想娖?,到你車那兒,才把你的車打著,開到這來的。”烏云說。
扎斯忙說:“太謝謝了!”
男人說:“不要客氣。萬幸,萬幸。誰都會有難處。你脫險才是最應(yīng)該敬的。來,互敬互敬?!币黄鹋e杯喝了。
烏云給那兩個男人添上了酒,又過來給扎斯倒。扎斯把酒杯往懷里一收,說,“我有傷,不能多喝吧?!?/p>
那個男人“哈哈”一笑?!熬颇芟?,多喝有好處,喝吧,兄弟?!?/p>
烏云也笑臉認(rèn)同。
“喝吧,兄弟,喝上幾杯了,我們馬上要回旗上去。”那兩個男人說。
扎斯把酒杯伸向了烏云。
“邊吃邊喝。”烏云說。她也端起了酒杯?!熬茨銈儭!?/p>
哈斯已經(jīng)不吃了,洗了手在聽他們說話。他們不說話的時候,她拿起了扎斯的手機(jī)翻來復(fù)去地看。她像是突然想起了先前的事情,想起了給手機(jī)充電的事。
她說:“媽媽,給手機(jī)充電?!彼噶酥冈拐f:“爸爸的。”
烏云先是一愣:“什么爸爸?!苯又?,她就反應(yīng)過來了,臉一紅:“胡說呢。哪有爸爸。那是叔叔?!?/p>
“爸爸?!惫箞?zhí)意地說。
那兩個人也明白過來,“哈哈哈”地笑個不停。
扎斯拽拽哈斯說:“哈斯,我說的爸爸是……是問你的爸爸呢,可是……”他覺得一時也解釋不清,就不再說了。他轉(zhuǎn)向?yàn)踉普f:“我的手機(jī)充電器在車?yán)锏陌??!?/p>
烏云起身去拿。
“給,車鑰匙。一個男人說。又說,“怎么忘了,把車給熄了。你順便把車打著,讓多著會兒,把電充起來。電跑光了,不充的話,過陣子又打不著了,還得我們再來。”
烏云把那兩個修理工送走后,又給扎斯打了一針。扎斯讓她從插座上拿過他的手機(jī)。扎斯按著開機(jī)鍵,手機(jī)仍舊沒有反應(yīng)。扎斯很沮喪地把手機(jī)扔到了一邊?!翱磥恚菑氐讐牧?,”他說,呆呆地坐在了那兒,看烏云收拾屋子。他突然抹了一把臉,又有了表情。
“你的?!彼f,“烏云,你的?!?/p>
“什么?”
“你的手機(jī)?!痹拐f。
烏云停下了手中的活,從長袍的懷里掏出了手機(jī),在手上掂了掂。扎斯看到烏云的手機(jī)是那種簡單功能的超長待機(jī)款?!霸趺??”烏云說,把手機(jī)扔在了扎斯偎著的被子上。
“用你的手機(jī)打個電話。能打出去嗎?”扎斯說,拿起了手機(jī),琢磨著?!拔沂钦f這兒有信號嗎?”他說。
“可以的?!睘踉普f,“但得上到后面的山頂上?!彼碜?,把桌子上的骨頭往一個盤子里撿。“這里沒信號,得上那兒才行?!睘踉普f,端著盛滿骨頭的盤子出了帳篷門。
“非得打嗎?”烏云拿著空盤回到帳篷后,望著扎斯說。
“得打?!闭f這話時,扎斯沒有什么深刻的語調(diào),只是淡淡的,他怕帶上過于強(qiáng)制的意味。但他心里是急的。
“那行。”烏云抹完了桌子,“那現(xiàn)在就去。”
盡管烏云沒再問更多的話,好像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但扎斯不那么想,他覺得這是一種為難。
“要不就算了?!彼f,“腿子這樣,怎么上山?”
“有事就不要推托?!睘踉普f?!坝形夷亍!睘踉朴终f。
扎斯猶疑了一下?!耙矝]什么要緊事?!蓖A讼聛?,他又說,“就是,昨天一直在山谷里,沒信號,沒有打通過電話。得給單位說行蹤,這是每次出來時,單位的要求。另外,家里只有阿爸一個人,我每天都得給他報個平安,不然他會擔(dān)心的。”扎斯長出了一口氣。
“這還不要緊?”說完,烏云連忙脫了長袍,套了一件運(yùn)動衫。“走吧。”她說,過去扶扎斯。
扎斯做了個要強(qiáng)的動作,說:“我能行?!钡珵踉埔褟母觳采蠣科鹆怂?。她牽著扎斯一直出了門。哈斯在后面喊了一聲:“爸爸?!眱扇嘶剡^頭去,看到哈斯手里拿著那根木棍。兩個人都笑了。哈斯也笑。烏云說,“這丫丫能了。”接過了木棍。很明顯,她在“爸爸”那個詞上有過異樣的表情,想說什么,但她立馬就放過了。倒是扎斯有些臉紅,像先前在帳篷里時那樣,不知道怎么解釋,也放棄了。他拿住烏云手里的木棍?!斑@個挺好的?!彼f,拄著木棍前走了兩步,“我能行?!彼f。說這話時,他的心勁在上升。
沒走幾步,他就覺得費(fèi)勁了。走在旁邊的烏云看出來了,上前,扔了扎斯手中的木棍,把肩膀頂在了他的腋窩里,幾乎是掮著她,向前走去。哈斯在另一邊,手里拿著撿起的木棍。
走到半山腰里,單靠右腳著地的扎斯,腿太酸了,臉上已是大汗淋淋。他都這樣了,支撐他半個身子的烏云肯定也夠嗆。
“緩緩吧?!彼f。
“這兒?!惫古芟蚯懊?,指著一塊石頭說。
烏云攙著扎斯坐在了石頭上。望望山腳,又看了看山頂,似乎在測著剩下的距離。哈斯蹲在地上喘了幾口氣,起身去捉一只“吱吱”響的螞蚱。
“扎斯。”烏云說了一句,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停了下來。
扎斯等著,望著烏云。他低下了頭,又抬起頭來?!盀踉疲阍趺粗牢医性?。我記得我一直沒給你說過我的名字。”他說。
烏云身子顫了一下。是顫了一下,扎斯看到了那個變化。烏云捋了一下頭發(fā),沒說什么,帶著一種神往的表情看向了遠(yuǎn)處。
一只旱獺停在了他們前面,抬起前腿,“呱呱呱”地叫了幾聲竄上了山頂。
“走吧。”烏云說,轉(zhuǎn)過身,拽住扎斯的雙臂,把他背了起來。
“這咋行?”扎斯掙扎著說。
“行呢——”烏云說,往上掂了掂扎斯?!斑@樣快些?!彼f。她換了手,抓緊了扎斯的雙腿。扎斯不能亂動了,不然讓烏云更吃力,他雙手抱在了烏云的脖子上,很輕地。但一會兒,他不得不用上點(diǎn)力氣。
中途,扎斯要烏云把他放下來,他自己再走會兒。烏云沒停,她一口氣把他背上了山頂。
三個人并排坐在了山頂。哈斯把那根棍子遞到了扎斯手里。
“這代價也太大了,打一個電話?!痹钩翋灹艘魂囌f,“不打了?!彼行鈵?。
烏云像是沒有聽明白,直愣愣地望著扎斯。
“這算什么?”她說。她也氣惱了。她把手機(jī)塞到了扎斯的手里?!按颉!彼輨诺卣f。
扎斯看了眼烏云。她的臉上有一種不可違拗的東西。扎斯按上了一個電話號碼,但不通,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他搖了搖頭?!安煌?。”他說。他先按上的是阿爸的號碼。
烏云說:“不急,這個地方信號也不太強(qiáng),時有時無。你多打幾下興許就通了。會有那么一次的?!彼玖似饋?,看著扎斯按上了重?fù)堋?/p>
但還是沒有反應(yīng)。扎斯連按了幾次都一樣,沒一絲動靜?!安恍??!彼f。
“我試試?!睘踉乒律恚舆^了手機(jī)?!暗米咧嚕欢膫€點(diǎn)上就通了?!彼f。她重?fù)苌咸柎a,來回在山頂上走著。哈斯也站了起來,跟在媽媽后面來來回回地走。烏云反復(fù)撥著那個號。一直向北,走到山沿上時,手機(jī)通了。但她能聽到那邊說話,那邊卻聽不到她說話,她使勁說著,那邊卻總是說你說話呀。她趕緊掛斷,又重新打過去,又不通了。其間,那邊往回?fù)苓^來,通了一次,烏云慌忙接上。那邊“喂”了一聲,她也“喂”了一聲?!澳闶荄D呀?!蹦沁呎f。她說什么,猶疑了一下,她剛說,“我是……”她喊道,“扎斯,通了?!笔謾C(jī)“吱吱”地響起了怪聲,然后就斷了。再按,就一直不通了。扎斯已拄著棍子站在了她旁邊。
烏云看著他,無奈地聳聳肩,發(fā)愁地皺了下鼻子?!斑@個地方有時信號好,有時干脆就沒有,這個,說不來?!彼f,把手機(jī)給了扎斯,讓他再打。她看著扎斯打過了幾次依然不通。她停了停,像是在思索。她說,“那個山尖上倒是信號非常好,我打過幾次都通,清晰的很。可是,”她指了指北面的一個山頂,“遠(yuǎn)著呢,走上去,得一個多小時?!彼O聛?,像是在決斷,她接上說,“要不我開上車,拉你到旗上打去?!?/p>
“那怎么行?!痹惯B忙說,否定地擺了擺手?!熬瓦@夠折騰你了。”他說,“我明天一早就出山?!?/p>
“那可不行,你得把傷養(yǎng)好了的?!彼f,“醫(yī)生說那些針打完你才能好。我得聽醫(yī)生的。醫(yī)生說,你腿沒好,絕對不能讓你走長路,即使坐車也不行。剛才我說的去旗上,都是不可能的。那也是我急了隨口一說?!甭犇羌苁?,要繼續(xù)說下去,但她突然停了。她接上又興奮地說了一句?!斑€有個辦法?!彼f。
“什么辦法?”扎斯說。
“發(fā)短信?!彼f。
“連電話都打不通,短信能發(fā)出去嗎?”扎斯不相信地笑了笑。
“你等等?!睘踉普f;又對哈斯說,“哈斯,你和——”她笑了笑說,“你們在這等會,我一會就來。我用過?!?/p>
她說著向山下跑去。
哈斯喊了一聲:“媽媽?!钡珱]有回音,又轉(zhuǎn)向扎斯說:“爸爸。”
扎斯無可奈何地笑笑,說,“你的爸爸?!?/p>
哈斯像學(xué)生跟著老師念生字似的說:“你的爸爸?!?/p>
這是一種無法辯駁的執(zhí)拗。扎斯撫了撫哈斯的頭,兩個人同時笑開了。
一會兒,烏云肩上扛著件皮襖上來了。她沒有停下休息,還在大口地喘氣,就選了個地方,把皮襖拉展鋪開。她“呼哧呼哧”地說,“你寫短信,把短信寫好,我們就開始發(fā)?!彼黄ü勺诹似ひ\上。
“寫好了。”扎斯捏著手機(jī)說。“發(fā)送了?!?/p>
手機(jī)“嘟嚕”了一聲,顯示“發(fā)送失敗。”
“不對,”烏云說,“你寫好了給我?!睘踉普玖似饋?。“你得給我?!彼f?!澳隳菢涌刹恍??!彼Φ貌恍小?/p>
扎斯把手機(jī)遞給了烏云。烏云接過手機(jī),止住了笑,按了重復(fù)發(fā)送,猛地把手機(jī)向空中扔去。三個人眼巴巴瞅著手機(jī)在空中回旋了一下,落在了皮襖上。烏云拿起來,一看,還是發(fā)送失敗。她重復(fù)發(fā)送了一次,又向空中拋去,這次拋得更高。手機(jī)再次落地皮襖上時,烏云已迫不及待了。她拿起一看,一下跳了老高。“成功了。”她說。她興奮地說:“發(fā)送成功了?!?/p>
“真的?”扎斯說。
哈斯也跟上說,“真的?”
烏云把手機(jī)給了扎斯?!澳憧础!彼f?!斑€有給誰發(fā)的,你寫上?!?/p>
“你太神了?!痹拐f,“怎么想出這么個辦法?”他說,又寫好了下一個。
烏云照舊扔了幾次,把另一個短信也發(fā)成功了。
扎斯看著手機(jī)。
他拿著手機(jī)鼓搗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說:“還有一個,不知道發(fā)不發(fā)?!?/p>
“發(fā)呀,怎么不發(fā)?”烏云說,“有需要發(fā)的就發(fā),不要讓人家為你著急。”
其實(shí)他早寫好了短信,只是在那兒糾結(jié)著。他把手機(jī)給了烏云。烏云只擲了一次,就發(fā)送成功了。
烏云坐在了皮襖上。扎斯和哈斯也跟著坐了下來。
“等著收回信?!睘踉普f。
“不收了?!痹拐f。
“他們回嗎?”烏云問。
“收到的話,肯定會回?!痹拐f。
“那就收呀,怎么不收?”烏云說,“收到了你心里也踏實(shí)。”她說,“稍等會?!?/p>
烏云站起身,向空中拋了幾次手機(jī)。她把手機(jī)給了扎斯。
“都收到了?!彼f?!笆謾C(jī)響了三次短信音,收到了三個短信。你發(fā)出的三個短信都回信了?!彼f,“你看。”
扎斯前兩個是發(fā)給阿爸和一個同事的,后一個是發(fā)給DD的。他打開收到的回信一看,一個是阿爸的,一個是同事的,另一個是天氣預(yù)報。
“下山吧?!睘踉普f,揮了一下,“得攬牛去了。”
扎斯向?yàn)踉菩α诵?,也許是自己苦笑了一下?!跋律?。”他說。他看到夕陽像一塊燒紅的鐵,鉆進(jìn)了云里。
四天過去了,扎斯已經(jīng)能不拄“拐杖”行走了。其間的幾天里,他們每天下午上到山頂上發(fā)一次短信。
第五天早晨,烏云擠過牛奶,把牛群吆到山坳?;貛づ褡錾巷埑赃^,烏云忙出忙進(jìn)忙完后,給哈斯換上了嶄新的衣服,也讓扎斯換上了自己的那套行裝。這幾天,扎斯一直穿著烏云給他的那套男人的衣服。烏云把那套男人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進(jìn)了木箱里。她也換上了一件新長袍。
烏云又包好一包酥油和一包牛肉干,裝進(jìn)了一個袋子里,又把袋子裝進(jìn)了一個背包里。烏云出了帳篷,把背包放進(jìn)了車?yán)?,打著車,返身進(jìn)了帳篷。
“走,上旗上去?!彼f。
“有事嗎?”扎斯問。扎斯另有打算。他猶疑了一下說:“我還想,今天可以回了?!彼α怂ψ约旱淖笸龋骸澳憧?,好好的了。”
“不行,這可不行?!睘踉票贿@話給提醒了,光忙了準(zhǔn)備去旗上的事,扎斯還有一天的針沒打呢?!暗冒厌槾蛲辍!彼f。取了針給扎斯打了。
“給你散散心,順便看看他們?!睘踉普f。
“看誰?”扎斯問,“你的父母親?”他說,“我去不合適吧?!痹瓜氲搅藙e處,想到關(guān)鍵時候,哈斯叫他“爸爸”。
烏云低了頭,做了個祈禱的動作?!安皇?,他們在幾年前就相繼去世了?!彼f,臉上出現(xiàn)了另一個意思?!叭タ纯磋F彬他們。對了,就是那兩個維修工。你也知道,當(dāng)時你給他們付錢,他們不要。說是又沒有修什么,只是幫了個忙。”她說。“給他們帶了些東西?!睘踉普f。
“就那些。”扎斯說。
烏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
烏云牽了一把他:“上車吧。那邊去,我開車?!?/p>
“我能開。”扎斯想從烏云手里拿鑰匙。
“不行,今天你還是病號?!睘踉普f著先上了駕駛位。
哈斯在他們說話時,早上了車,在副駕駛位上坐著。扎斯拉開車門,一看,想到后面坐去。但他看到哈斯向他伸著手,又改變了主意。他上車抱起了哈斯。哈斯往他身上緊緊一貼?!鞍职帧惫拐f。車子震顫了一下,起步了。
到了旗上,把車停好后,烏云讓扎斯和哈斯在停車場旁邊的一排椅子上坐著,讓他們稍等,她去去就來。
一會兒,烏云手里拿著一個白盒子從一個拐角處走了過來。
“給我?!睘踉普f,站在扎斯面前伸出手。
“什么?”扎斯說。
“你的手機(jī)呀?!痹箍吹綖踉频牧硪恢皇掷锬弥鴤€手機(jī)包裝盒。他算是明白了?!霸趺茨茏屇恪钡€是從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機(jī)。“我還打算抽個空子修修去呢?!彼f。
烏云已經(jīng)拆開了包裝盒,拿出了新手機(jī)。烏云接過了扎斯手里的手機(jī),取出卡,安進(jìn)了新手機(jī)里?!八懔?,不修了,用這個吧。”烏云說,遞給了他。
“這?”扎斯說。
“別說了。”烏云說,“快給家里打電話吧?!彼f,“老用我的,他們會把我當(dāng)成誰了?!睘踉普f。
還真讓烏云給說著了。正說著,烏云的手機(jī)響了。烏云接了起來?!笆荄D嗎?”烏云知道是扎斯的阿爸,她“哦”了一聲,趕緊掛了。她說,“是你阿爸?!彼蛟拐f,“用你的手機(jī)打過去?!?/p>
扎斯給阿爸回了電話,又給單位打了一個。停了停,他按上了DD的號,但那個號永遠(yuǎn)是空號了。扎斯捏了捏手機(jī),裝進(jìn)了口袋。他像擺脫什么似的向空中甩了一下手?!肮?。”他說。他把那塊舊手機(jī)遞給了哈斯,讓她當(dāng)玩具玩去。去年他同時買了這樣的兩部手機(jī),一黑一白,白的DD拿著。
扎斯看著烏云走到了車前,取出她的背包,把手機(jī)包裝盒裝進(jìn)了包里,同時掏出了裝酥油和牛肉干的袋子。
一進(jìn)修理鋪,烏云就喊:“師傅,師傅?!钡珱]人應(yīng)。扎斯向四面瞅著也沒人?!罢]人?”烏云說,大聲喊了一聲,“鐵彬。”聽到什么地方有響動。一會兒,從一輛車底下鉆出個人來。正是鐵彬?!皝砹搜剑瑸踉?,你們?!彼牧伺纳砩系耐?,“哈斯。”他說。他轉(zhuǎn)向站在不遠(yuǎn)處的扎斯說,“傷好了嗎?扎斯兄弟?!?/p>
“好了,好了?!痹拐f,“非常非常感謝你們?!?/p>
“謝什么呀?!彼f,抽出了一根煙給扎斯遞。
扎斯擺了擺手。
“這個?!睘踉频嗔说嗍掷锏拇?,“放哪?”
“什么?”鐵彬說。
“沒什么,你說放哪?”烏云往上提了提袋子。
“別,別放,好像送禮似的,真沒勁?!辫F彬說,瞪了烏云一眼。
“誰給你送禮,想得美。自家做的酥油?!睘踉埔策€了一眼說?!澳弥??!睘踉浦苯影汛予频搅髓F彬的懷里,他不得不接。
“還是不行?!辫F彬抱著袋子,換了一下手,提在了手里。“要是吃上癮咋辦?”鐵彬嘻哈著說,沒了剛才的嚴(yán)肅勁兒。
“好啊,自己來取呀?!睘踉凭蛣菡f。
“只怕有人不愿意?!彼涯抗庠诹嗽股砩?。
“誰?”烏云挑了挑眼瞼?!罢l?”她笑著說。
鐵彬又看了看扎斯,肯定是想起了那天在帳篷里的情景。他摸著哈斯的頭,“這是誰呀?”他問哈斯,他指的是扎斯。
“爸爸。”哈斯很快地說。
鐵彬目地性地笑著。
扎斯臉黑紅黑紅地敲了敲了旁邊一輛車的引擎蓋?!斑@車不錯,越野性能好?!彼f,像是沒聽見剛才鐵彬的用意和哈斯說的。
“怎么就你一個人,別的人呢?!睘踉瞥脵C(jī)轉(zhuǎn)了話題。
鐵彬不笑了。“出外勤了。”他說?!凹t寺湖那段的公路上出了事故,到那修車去了?!辫F彬說,又說,“進(jìn)辦公室,我給你們泡茶喝。”
“不了,我們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去?!睘踉普f。
“好吧,轉(zhuǎn)會兒再過來也行,下午他們來了,請你們一起吃燒烤。”鐵彬說。
“再說吧?!睘踉普f,“看時間。”
他們先去了一個超市,給哈斯買了些零食。然后,烏云領(lǐng)著他們轉(zhuǎn)過幾個小巷子,停在了一個叫“紅·其其格”的精品店門前。
原來,那家店的主人就叫紅·其其格。店里沒別人,一進(jìn)門,烏云沖著正在串一副手鏈的女店主喊了一聲“紅,紅姐”。那個女人抬頭一看,就叫開了:“烏云呀,總算想起姐來了?!闭f著,兩個人又是牽手又是擁抱的,親熱的不行,把扎斯和孩子都忘在一邊了。
扎斯看到她們興奮的樣子,臉上也溢出了莫名的微笑。他想說什么,動了動嘴唇,但收回了原想的調(diào)侃。他不想打擾她們的那股訴說勁兒。他牽著哈斯的手,坐在了柜臺外的一個圓凳上,透過玻璃看那些五光十色的手鏈和掛件,并一一指給哈斯看。
“這個,像個蝴蝶?!惫怪钢粋€掛件說。
這時,紅像是才注意到他們。
“哈斯呀。”過來抱起了哈斯,“幾天沒見長這么大了。哈斯真好?!彼f,又對烏云說,“怕是一個多月沒見了,上次還是旗慶的時候,你們來的?!?/p>
“就是。”烏云說,“一個多月了。”
“自己瞅,瞅上哪個,阿姨送給你?!奔t說。“這個嗎?”紅指著那個蝴蝶掛件說。
紅把哈斯放在了扎斯的腿上,取了那個掛件,要給哈斯戴,讓烏云擋住了。“不用,不用,不能太慣孩子,再這樣,我可就不來看你這個姐姐了?!睘踉普f,“上次給的,都還沒正經(jīng)戴過,一直在她的小包里放著。孩子還小,大了你咋給了給去。你就是置嫁妝我也樂意?!睘踉普f,笑了起來,她被自己說的話給惹笑了。
“那還用說?!奔t說,“早就說好的,哈斯是我的孩子,那嫁妝肯定得我給置辦?!闭f著,紅愣怔了一下。“這位是?”她說,望著扎斯,又望向?yàn)踉啤?/p>
“忘了給你介紹,過路的?!睘踉普f。“找?guī)r畫的,受傷了,在我們那住了幾天?!睘踉普f,覺得沒說明白,又說,“養(yǎng)傷呢?!?/p>
紅拍了一把烏云?!澳憔秃a吧。”紅說。
烏云有些急了?!罢娴模δ芎褰憬?。”烏云說,“可不能胡說,讓人家聽了多不好意思。還以為——”烏云說,覷了一眼扎斯。
紅沒有讓烏云說完,就截住了?!昂昧耍昧?,不胡說了?!?/p>
烏云忙打岔兒:“姐姐最近生意好吧。”
紅從里間屋子里拿出三瓶飲料,一一打開,讓他們喝。但她又接上說:“說真的,烏云,你不打算再找嗎?”壓低了聲音,“上次見的那個,怎么樣?我給你介紹的。就是左旗的那個巴特爾?!?/p>
“咋又轉(zhuǎn)到這個話上了?!睘踉萍t著臉說,像是惱了。
“好,好,好,不說這個了?!奔t說。
停了一會兒,她們又說起了別的。
扎斯趴在柜臺上看著,一直聽著她們說的話。幾次,他都想說,但他沒說。那些話牽扯到了他,他怕添進(jìn)去更亂了。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柜臺里飾品,一件一件地打量。
“爸爸?!惫雇蝗恢钢繅Φ呢浖苌系囊粋€玩具,拽了拽扎斯的胳膊?!靶∨?。”哈斯說。
紅的耳尖,猛地就笑開了?!澳憧催@人。哈斯都叫上了還裝。叫的啥,你聽見了吧?還瞞你紅姐?!?/p>
“哪里?”烏云忙解釋,但又覺得解釋不清,只好作罷?!昂⒆幽鞘呛心?。”
這時,進(jìn)來了一個買貨的,趁機(jī),烏云說還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告辭出來。
出了店,烏云并沒有顯出生氣,抱起哈斯說,“這丫頭,你咋總是胡叫?”望了望扎斯。但哈斯沒改她的認(rèn)定,又叫了聲:“爸爸?!?/p>
扎斯接過了哈斯,抱在了懷里?!皼]事,孩子嘛,咋叫了叫吧,只要她高興?;匕?,烏云?!?/p>
“還早呢,要不我們找個飯館,吃了再回?!睘踉普f。烏云又說,“找個火鍋店吃去,哈斯最愛吃火鍋了?!?/p>
扎斯想了想,拿定了一個主意。他說,“去超市,把菜和料買上,回去了我們自己做上吃,我做。幾天了都是你伺候著,讓你們也嘗嘗我的手藝。不比火鍋店里的差?!?/p>
“你?”烏云說,“你行嗎?”烏云好奇地說。
“沒問題?!痹拐f。接著用做廣告的口氣說:“保管你吃了還想吃?!?/p>
他們在附近一家超市買好了東西,提著去停車場。
把東西放到車上后,扎斯上了車,又要下車。
“你們在車上稍等會兒。我有個小事?!彼f。
“你有什么事?”烏云說,“這個地方你又不認(rèn)識人?!?/p>
“剛才路過看到一把腰刀挺好,我想買上?!痹拐f。
“你有腰刀呀。丟在草里,我給你找到了。”烏云說,“你以為沒有找見?”她跳下車,從后備箱里拿了出來。
“這個?”扎斯看著刀,眼里有異樣的東西,感激,或者什么。但他停了停說,“這把舊了,我想買把新的。”
“那我和你去?!睘踉普f。
“哈斯一個人咋行。你陪著她。孩子溜了一天夠累的了,不能再跟上去。你陪著他休息一會兒?!痹箯暮髠湎浔成媳嘲吡?。
扎斯不到半小時就來了。
“這把刀還真不錯?!睘踉瓶戳丝?,遞回給了扎斯,打著了車。
半路上,鐵彬打來電話。烏云說他們已經(jīng)回了。
扎斯忙著做火鍋。哈斯在地鋪上入迷地玩著一只小牛的玩具。
烏云把牛吆到圈攤后,回到了帳篷,天已黑透了。沒有月亮,只有狗叫聲,在遠(yuǎn)處,一下一下地閃爍。
烏云看到哈斯手里的東西,問是哪來的。哈斯頭都沒抬,說:“爸爸。”
“你——”烏云看了一眼扎斯,沒再說什么。她洗了手,往地桌上擺起碗盞。
“我知道孩子喜歡那個?!痹骨那恼f。
“你就嬌慣吧。”烏云說。
扎斯沒有接茬口。扎斯說,“開飯了。哈斯,過來吃火鍋了。”
哈斯抱著小牛玩具,吃飯時,也不放下。連媽媽往過里接,她都不給。她是抱著那只玩具小牛睡著的。
吃過收拾停當(dāng)后,烏云沒有把地桌搬走。她拿過了兩個酒杯和一錫壺酒。她倒好了酒,給坐在桌子對面的扎斯遞了一杯,自己也端了一杯。
“你明天就要走了?!彼f,碰了碰扎斯的酒杯,一飲而盡。
他接過酒壺,又斟滿了個兩只杯子。
“是啊,”他說,“如果不是遇見你——”他說。他沒有碰杯,一口喝干了自己的,看著烏云。
“別說那個?!睘踉普f,也干了自己的?!罢f說你?!彼f。
“我,”他說,“我有什么好說的,不就在這兒嘛?!?/p>
烏云動了動身子?!癉D是誰?”她說。她說,“你阿爸在電話里說的。”
“這個,還是不說了吧。”扎斯像是在掙脫什么撕扯,往上挺了挺身子。
烏云不再追問。但扎斯卻說了起來。
“一個過往?!彼f,“她也是我們肅南人,我是在QQ上認(rèn)識她的。她叫當(dāng)然,她的網(wǎng)名是DD。她主動加的我。她說她知道我是搞巖畫的,他喜歡我長在野外的生活。后來,我們就見面了。我進(jìn)山找?guī)r畫,她每次都陪著。兩個人方便了許多。后來,她突然不跟我進(jìn)山了,她說太累,她還要在家里干些別的。對了,她是寫網(wǎng)絡(luò)小說的。但不是那樣?!彼似鹁票?,呷了一口,又猛地喝盡,長出了一口氣。“不是那樣,”他說,“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和一個文化傳媒公司的老板來往密切。但我沒有干涉,我覺得她有她的生活,我得尊重她的生活。起先,她也坦誠,那個老板給她買的鐲子,她戴在手上,也給我說。那個老板知道她喜歡看書,就投其所好,拼命給她買書,她也拿給我看。她常到我們家去,她和我的阿爸也熟。我都三十幾了,阿爸催促我們結(jié)婚,她也同意,把日子定在了今年十一。后來,阿爸再催,她總是敷衍。再后來,她很少去我們家了,就連我從山里回去,她也推托有事,不和我見面,最多閃個面就走了。我忍著,裝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一直等著她的回歸?!彼徽f了。
他一個不抽煙的人,卻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盒。他抽出一支點(diǎn)著,又給烏云遞了一支。烏云擺擺手,但馬上又接了過去。她讓扎斯給她點(diǎn)上,吸了一口。她說,“后來呢?”
“后來,”他說,“就這次了。我剛進(jìn)山時,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說她換了手機(jī),是別人給買的,還換了別的。然后,她的那個手機(jī)號就不通了。她的手機(jī)和我的,是我同時買的兩個,一白一黑,她拿白的,我拿黑的,號都是連著的?!痹褂纸由狭艘恢??!翱墒牵彼猿傲艘幌?,“沒有可是了?!彼f,“后來的,你都知道?!?/p>
“也許……”烏云說。
扎斯輕輕搖搖頭。
烏云站起來,走出了帳篷。扎斯看著烏云走出帳篷,又走了進(jìn)來。他看到有一種東西在她的身體里突然強(qiáng)烈起來。
“你真的認(rèn)不出我來了嗎?扎斯?”她說?!霸??!彼f。
扎斯愣怔著,看烏云臉上的表情。
“我是其其格,烏云·其其格?!睘踉普f,“那時,你們不叫我烏云,大家都叫我其其格,叫我格格?!彼讼聛恚攘艘豢诰?,又平靜了下來。
“格格,你是格格。”扎斯在記憶深處搜尋著,又盯著烏云的臉看?!案窀??!彼f。
烏云又站了起來。她在那個盛衣服的木箱里,翻著什么。她找到了。她拿出一個很厚的本子,放在了桌上。
扎斯剛要拿起,烏云把手按在了上面。“先別?!彼f,“等說完了再看?!彼粗埂!坝浀妹珊蠁??布仁蒙合?”她說。
“記得,怎么能不記得?”扎斯說,“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我們挺要好的?!痹雇A送?,像在踅摸什么,眼睛一閃一閃的?!翱墒?,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上了公務(wù)員。我們通過幾次電話。后來,他的手機(jī)換號了,或者怎么,反正打不通了,就再沒聯(lián)系。也許他給我打過電話,但不會通的,因?yàn)?,我也換號了,單位統(tǒng)一換的。”
“是的,”烏云說,“我知道你們挺要好的。還記得嗎?”烏云說。
“啥?”扎斯說。
“你們上大學(xué)時,有次野外實(shí)習(xí),到我們這兒來,一班同學(xué)分散在各個牧區(qū)。你們幾個就住在我們家里?!睘踉普f,“那時,我阿爸阿媽都還健在。你們是四個人:扎斯、蒙合、達(dá)隆還有辛巴?!?/p>
扎斯重重地點(diǎn)著頭?!皩Γ窀?,就是那個人人喜歡的格格?!痹乖跒踉频哪樕险业搅诉^去的那個格格。他笑了:“沒變,就是黑多了?!?/p>
烏云也笑?!澳悴皇且矎囊粋€白面書生變成了一個又黑又壯的黑熊。”說完了又覺得不貼切?!安粚?,這像是在損人。應(yīng)該是……”她屏住聲息;她在想個好詞。
“像啥都行,別糾正了?!痹挂残?。
但烏云不笑了?!爸灰悴簧鷼饩托?,反正我也想不出個更好的說法?!睘踉普f。她嚴(yán)肅了起來,或者神往。
“你們在我家待了有半個月,對吧?”烏云說。
扎斯說:“是半個月。白天我們出去勘察,晚上就在你們家住。你們家給我們四人單獨(dú)扎了頂帳篷??墒?,我們總是在你們帳篷里待得很遲了,才回去睡。聽你阿爸講了許多東西,還喝酒。記得你阿爸還讓我們把離的近的同學(xué)招集來,給我們開了一次篝火晚會。那次,差不多都醉了?!?/p>
“你記得很清呀。”烏云被觸動了,她說,“就是那次,”她停住了。“就是那次,布仁偷偷親了我?!彼由险f?!斑@個布仁?!毕袷遣既示驮谂赃?,她嗔了他一下。
“這小子夠賊的呀?!痹拐f,“我們可沒發(fā)現(xiàn),他也從來沒說過?!?/p>
“問題在后面?!睘踉普f。
“怎么?”扎斯很吃驚,他懷疑到了別處,比如他讓她懷上了孩子。他想到了哈斯,可是,不對,顯然時間和哈斯的年齡相差很大?!澳敲矗俊彼f。
“你們回校后,沒幾天,他就又偷偷來了一次?!睘踉普f。
“這,他可一點(diǎn)都沒透露過。”扎斯說。
“那天阿爸阿媽都不在,去旗上購物去了。我正在看他走時給我留下的一本書。我初中畢業(yè)就不再上學(xué)了,受你們的啟發(fā),我想多學(xué)些東西。我在帳篷外的草地上坐著,他突然就走到了我的跟前。他抱住了我,把我都嚇著了。他說他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回來告訴我,他要娶我,讓我等著他。他讓我向他保證,在他娶我之前不要嫁給別人。他說他愛我,除了我,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他說我要不保證的話,他就不回學(xué)校去了,留下來和我一起放牧。我答應(yīng)了他,我和他跪在太陽下發(fā)了誓。”烏云說著,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扎斯點(diǎn)著頭,又在各自的杯里倒上了酒。他端起來喝了。烏云也端了起來。她喝了一半,又把酒杯放在了桌上。
“他是左旗人。”烏云說。
“這個我知道?!痹拐f。
“但他考的是我們右旗的公務(wù)員。他畢業(yè)回來就給我說了,考到右旗的目的是離我近些。他考上了,分到了稅務(wù)局。但那不是他想要的。和你一樣,他喜歡的專業(yè)是勘察巖畫。我鼓勵他先把班上著,還有別的可能,想辦法,興許有調(diào)到博物館什么單位的可能。就是你現(xiàn)在上班的那種地方?!?/p>
扎斯點(diǎn)著頭,沒有說話。他又給自己倒了點(diǎn)酒。
“調(diào)工作,你知道的。他這人不會去求人,更不會走動什么的。但他工作認(rèn)真,領(lǐng)導(dǎo)看中了他,不久就提拔他當(dāng)了副局長?!?/p>
“這小子,官運(yùn)亨通呀?!痹惯诌肿?,“好事嘛?!?/p>
“可是,讓你當(dāng),你當(dāng)嗎?不是你的專業(yè)?!睘踉普f。
“這個,”扎斯吭了吭,“這個恐怕不行?!彼f。
“所以嘛,他就急了,回來和我商量。那時,我們已結(jié)婚了。他說他不干了,回來和我放駱駝,正好安心勘察巖畫。他說他寧可放棄別的,也不能放棄他的專業(yè)。我們家那時有駱駝群有牛群。現(xiàn)在駱駝群還在,是哥哥嫂子在曼德拉山中放著?!睘踉普f?!傲硪粋€山,離這兒很遠(yuǎn)。”
“你們結(jié)婚后,他沒想把你搬到旗上去嗎?”扎斯不解地問。
“有過,但我不愿意。我喜歡放牧。”烏云說?!拔耶?dāng)時一聽,覺得還真委屈了他。我真的很疼愛他,更支持他的事業(yè),這一點(diǎn),與你們實(shí)習(xí)時,給我種下的印象有很大的關(guān)系。于是,我就說,回來就回來吧,這么大的牧場還養(yǎng)活不了一個你。他就打了報告,辭了工作回來了。后來,阿爸去世時,把駝群分給了哥哥,把牛群分給了我們。嫂子是曼德拉的人,說那里更適應(yīng)養(yǎng)駱駝,就搬遷上去了那兒?!?/p>
“壯舉啊?!痹拐f,把酒杯拿在手里,捏了好一會兒,猛地喝了。他明白了一切。“可是,”他說,“他人呢?”他說,“他人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變故?”
烏云沒有回答他。她繼續(xù)接上說:
“他每天把牛吆到山坡上后,就到山里面去找?guī)r畫。他拿著個本子,在上面寫寫畫畫,到晚上,講給我看。他還在每幅巖畫后面配上了詩?!睘踉普f?!熬瓦@個?!睘踉瓢驯咀油平o了扎斯。
“我們結(jié)婚后好幾年了沒有孩子,后來才有了哈斯??墒?,哈斯生下來不久,他就出事了?!睘踉坡曇暨煅剩A讼聛?。
扎斯翻著本子,好多地方都被水洇壞了。
烏云接過了扎斯手里的本子,翻到了后面。
“就是這幅?!彼f。烏云指著最后一幅畫說,“就是這幅巖畫,讓他出的事?!彼f。
扎斯吃了一驚,那幅畫正是他剛剛發(fā)現(xiàn)的“交媾圖”。畫得細(xì)致,配有說明文字,還配有一首小詩。他起的名字是:“圖騰”。
“這幅畫在一個石柱的夾縫里,他就是在研究這幅畫時,天突然下起了暴雨,突然的洪水,把他堵在了夾縫里?!睘踉普f,“找到他時,他在那個夾縫里趴著,這個本子在懷里的衣服里緊緊裹著?!彼攘艘宦?,捂了下嘴?!拔覀兊娜傇瓉聿⒉辉谶@兒,在另一個溝里。他是在這里出的事,不知道為啥,我就搬到了這里,扎了攤子。”
“哦,是這樣啊?!痹拐f。他想嘆息,又覺得輕浮。他閉上眼睛沉默著。
“這個,我一直沒給哈斯說過,所以,”烏云又說,“哈斯并不知道爸爸是什么。從小就不知道爸爸這個概念,直到你給她說了?!?/p>
扎斯撫著本子,撫著那幅畫。他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什么。但他還是說了?!斑@個,我能帶上看嗎?”里面有許多他沒有發(fā)現(xiàn)的巖畫,他要帶著他復(fù)查。他說,“我會還回來的?!?/p>
“對你有用,你就用吧?!睘踉普f,“還不還的,對我有啥?!?/p>
扎斯一頁頁翻著畫冊,許多他沒有發(fā)現(xiàn)的巖畫,讓他震驚。每一幅畫都配有一首詩。每一首都配得那么精準(zhǔn),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一種創(chuàng)舉。
他坐不住了。他滿滿地喝了一口酒,走出了帳篷。烏云也跟了出去。
“爸爸?!笔枪?。是哈斯在夢中叫了一聲。
他轉(zhuǎn)過了身,猛地就抱住了烏云。他說格格。他還說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