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瑞
內(nèi)容提要:在雅俗分野的視域下,源于清初《板橋雜記》的“板橋體”筆記小說屬于雅文學的范疇,它在清代中期得以成形并流行至民國時期。此類作品在編創(chuàng)體例、題材選擇、情感寄寓、寫作技法方面具有自己鮮明的特征,是清代士子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方面。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此“板橋體”并非指清代書法藝術(shù)領域中鄭燮的書體而言,而是中國古代青樓文學之一種體裁、一種風格,它源于余懷之《板橋雜記》,流行于整個清代,至民國仍有余波;它又蘊含于所謂“志艷小說”“狹邪小說”“花譜”“青樓小說”“狹邪筆記”當中,卻很難歸于當下所謂的“艷情小說”類別之下——兩者還是有著“雅”“俗”之別的,即張潮《〈板橋雜記〉跋》中所云:“今世亦有狹邪,其所以不足動人深長思者,良以雅俗之分耳。”不但作品有雅俗,作者所期待的讀者也有雅俗之分,故嘐嘐子《〈板橋雜記〉閑評》云:“《板橋雜記》,當令下三種人讀之:一天下有心人,當讀《板橋雜記》;一天下傷心人,當讀《板橋雜記》;一天下多情人,當讀《板橋雜記》?!栋鍢螂s記》,不可令三種人讀之:一有富貴氣者,一輕薄文人,一登徒子?!薄鞍鍢蝮w”仍然屬于雅文學的范疇。
近年來關(guān)于“板橋體”的研究,是夾雜在青樓文學、狎邪小說下的一種研究,較有成績的有陶慕寧《中國古典小說中“進士與妓女”的母題之濫觴及其流變》《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大木康《風月秦淮——中國游里空間》(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夏桂芳《文言狹邪小說研究——以清代為中心》(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張婷婷《〈板橋雜記〉研究》(云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等,上述論者除了未提出“板橋體”的概念之外,在“板橋體”的來源、文體特征等方面也有未周之處,故作此文以補充之。
余懷被王士禛尊稱為“金陵詩老”,著述甚富,在詩文、學術(shù)、戲曲、筆記小說領域皆有創(chuàng)獲,文學成就在明遺民群體中較為突出,是清初與王士禛一樣才學兼?zhèn)涞娜宋?。余懷嘗自表其筆記成就云:
余窮經(jīng)讀史之余,好覽稗官小說,自唐以來不下數(shù)百種,不但可以備考遺忘,亦可以增長意識。如游名山大川者,必探斷崖絕壑;玩喬松古柏者,必采秀草幽花,使耳目一新,襟情怡宕。此非頭巾褦襶、章句腐儒之所知也。故余于詠詩撰文之暇,筆錄古軼事、今新聞,自少至老,雜著數(shù)十種。如《說史》《說詩》《黨鑒》《盈鑒》《東山談苑》《汗青余語》《硯林》《不妄語述》《茶史補》《四蓮花齋雜錄》《曼翁漫錄》《禪林漫錄》《讀史浮白集》《古今書字辨訛》《秋雪叢談》《金陵野鈔》之類。雖未雕版問世,而友人借抄,幾遍東南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除了探究經(jīng)史、吟詠情性之外,余懷又有好為“狎邪游”的一面,《湖舫題贈女郎楊秀西》詩云:“攜手亭闌學釣魚,溫柔鄉(xiāng)里數(shù)行書”,即為《板橋雜記》之寫照。嘐嘐子《〈板橋雜記〉閑評》云:“甲曰:‘《板橋雜記》,情史也?!以唬骸栋鍢螂s記》,慟史也。’丙曰:‘《板橋雜記》,刑書也?!≡唬骸栋鍢螂s記》,滄桑錄也。’戊曰:‘《板橋雜記》,群芳譜也?!涸唬骸栋鍢螂s記》,忠義傳也?!瘒E嘐子曰:‘皆是也。皆非也。何則?《板橋雜記》非紙、非筆、非墨,非文字,非言語,玄之又玄。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嘐謬子無以名之,名之曰眾妙之門?!惫蚀丝磥?,《板橋雜記》的寫作,其來源并非一種,而是有著多個源頭。
筆者看來,《板橋雜記》有五個源頭:一是廣義的女性文學,對女性才藝、體態(tài)、性情進行描寫贊美的文學活動,此見諸余懷之前的秦漢魏晉六朝之詩賦、唐宋傳奇文以及其后之清代《美人譜》《婦人集》《續(xù)婦人集》《香天談藪》等,故嘐嘐子《〈板橋雜記〉閑評》云:“《板橋雜記》,當與陳其年《婦人集》《篋衍集》同時讀之。陶隱居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凡有一寓目之緣者,當有感斯言?!倍恰侗崩镏尽贰肚鄻羌贰堆喽技似贰贰肚嗄嗌徎ㄓ洝返惹鄻俏膶W,記載青樓場所、女伎活動,并借此進行品鑒活動,如“花案”之類。狎妓為文人交游的一種方式,故四庫館臣云:“自明太祖設官伎于南京,遂為冶游之場,相沿謂之舊院。此外又有珠市,亦名倡所居。明季士氣儇薄,以風流相尚,雖兵戈日警,而歌舞彌增。懷此書追述見聞,上卷為雅游,中卷為麗品,下卷為軼事。文章凄縟,足以導欲增悲,亦唐人《北里志》之類。然律以名教,則風雅之罪人矣?!比恰稏|京夢華錄》《夢粱錄》之類的憶舊文學,寄寓故國之思、黍離之悲?!栋鍢螂s記》創(chuàng)作于余懷暮年,為撫今追昔、感時傷今之作,心境與張岱“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駭駭為野人”相似,而秦淮舊院歷經(jīng)明清鼎革之亂,晚明盛況也已不再?!栋鍢螂s記》為晚明青樓文學的延續(xù),本為明遺民文學之一種,“作者有意將此書的體式義例溯源于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而不是冶游之文如《北里志》等,這種著作意圖重在傳遞因易代之悲而產(chǎn)生的繁華如夢的隔世追念”。《板橋雜記》后,此類文學的寓意一轉(zhuǎn)為憐花之語、勸誡之意,至晚清又有反轉(zhuǎn)到“盛況不在”的感慨現(xiàn)象。四是以描寫秦淮為中心的地域文學,如曹大章《秦淮士女表》、吳應箕《留都見聞錄》、王士禛《秦淮雜詩》等。南京為明留都、江南鄉(xiāng)試場、南明政權(quán)駐地。金陵繁華多冶游,以至張岱云:“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際、便淫冶,而寓之者無虛日?!贝祟惖赜蛭膶W中,秦淮風月占據(jù)著較大篇幅。五是在體例上模仿唐孟棨《本事詩》?!侗臼略姟窌P自《詩》之“風”“雅”“頌”三體:“詩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懷佳作,諷刺雅言,著于群書,雖盈廚溢閣,其間觸事興詠,尤所鐘情。不有發(fā)揮,孰明厥義?因采為《本事詩》。凡七題,猶四始也;情感、事感、高逸、怨憤、征異、征咎、嘲戲,各以其類聚之;亦有獨掇其要不全篇者,成為小序以引之,貽諸好事?!薄侗臼略姟贩制卟浚坎款惽敖杂行⌒蜃饕?。此種體例皆為《板橋雜記》所仿。書分三卷、每卷一類,類下書小序,或隱喻“風、雅、頌”之“三體四始”之論,然《板橋雜記》敘述所取,不過《本事詩》“情感”一種而已,故嘐嘐子《〈板橋雜記〉閑評》云:“《本事詩》始于唐孟棨,乃詩格之具史裁者。《板橋雜記》分讀之,一本事詩也?!?/p>
《板橋雜記》為雅文學之一種,然“狹邪之游,君子所戒”。在余懷看來,它也是有為而作,“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類乎《離騷》“香草美人”之寓:“余生也晚,不及見南部之煙花,宜春之子弟,而猶幸少長承平之世,偶為北里之游。長板橋邊,一吟一詠,顧盼自雄,所作歌詩,傳誦諸姬之口,楚潤相看,態(tài)娟互引,余亦自詡為平安杜書記也。鼎革以來,時移物換,十年舊夢,依約揚州,一片歡場,鞫為茂草。紅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聞也;洞房綺疏,湘簾繡幕,不可得而見也;名花瑤草,錦瑟犀毗,不可得而賞也。間亦過之,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盛衰感慨,豈復有過此者乎?郁志未伸,俄逢喪亂,靜思陳事,返念無因,聊記見聞,用編汗簡,效東京夢華之錄,標崖公蜆斗之名,豈徒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也哉?”余懷甚至以《春秋》之夫子自道語自比:“知我罪我,余烏足以知之?!惫蕠E嘐子《〈板橋雜記〉閑評》盛贊此書云:“文章之難,作史為難,而史之中,書、志非難,列傳為難。曼翁則并臻其妙。”
《板橋雜記》成書于康熙三十二年,產(chǎn)生于金陵秦淮舊院、珠市衰落之時,在它之后的康熙年間,有成書于康熙四十三年的趙執(zhí)信《海漚小譜》、康熙三十九年的徐鳳采《廣陵香影錄》,此類作品數(shù)量并不多;在經(jīng)濟繁榮的乾隆年間,此類作品的仿作漸多,并一直延續(xù)到清末民初,故嘉慶二十一年捧花生《秦淮畫舫錄自序》云:“余曼翁《板橋雜記》,備載前朝之盛,分《雅游》《麗品》《軼事》為三則,而于《麗品》尤為屬意……自是仿而集輯者有《續(xù)板橋雜記》《水天余話》《石城詠花錄》《秦淮花略》《青溪笑》《青溪贅筆》各書,甄南部之豐昌,紀北里之妝襐,不下一二十種?!蓖砬蹇娷鯇O亦云,《板橋雜記》之后記金陵青溪故事者有《水天錄話》《石城詠花錄》《續(xù)板橋雜記》《秦淮花略》《青溪笑》《青溪贅筆》《青溪風月錄》《秦淮錄》《秦淮畫舫錄》《三十六宮小譜》《白門新柳記》《八仙圖》《青溪感舊錄》等。今筆者所見的作品有:乾隆四十九年珠泉居士《續(xù)板橋雜記》、乾隆五十二年珠泉居士《雪鴻小記》、乾隆五十年吳長元《燕蘭小譜》、乾隆間王昶編《秦云擷英小譜》(實際作品多為嚴長明撰)、乾隆末俞蛟《潮嘉風月記》、乾隆末黃寶田《海天余話》;乾隆之后,有嘉慶二年壺隱癡人《群芳外譜》、嘉慶五年王析《明湖花影》、嘉慶初年董鱗《吳門畫舫錄》以及嘉慶初年以后的捧花生《秦淮畫舫錄》《畫舫余譚》、個中生《吳門畫舫續(xù)錄》、雪樵居士《秦淮聞見錄》、佚名《帝城花樣》(《長安看花前記》)、俞達《艷異新編》,楊懋建《長安看花記》、王韜《海陬冶游錄·附錄·余錄》《花國劇談》《艷史叢鈔》以及《淞濱瑣話》(部分)、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錄》、黃協(xié)塤《粉墨叢談》、金嗣芬《板橋雜記補》、繆艮《珠江名花小傳》、薛時雨《白門新柳記》《白門衰柳附記》、張際亮《金臺殘淚記》《南浦秋波錄》、姚夑《十洲春語》、王增褀《燕臺花事錄》、孫兆溎《艷跡編》、蓬道人《蘭芷零香錄》等,其中尤以吳珠泉《續(xù)板橋雜記》、金嗣芬《板橋雜記補》為人所熟知。它們在書寫的內(nèi)容、方法、體例等方面的特征趨同,故筆者命名為“板橋體”筆記小說?!鞍鍢蝮w”筆記小說多處于自《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分類以來的書目中之“小說家瑣語之屬”,所以它也是子部小說的一個類型?!鞍鍢蝮w”在清代得以成形并流行,是基于以下幾種原因的:
(一)“板橋體”流行的制度因素——娼妓制度。清初中期逐步廢除官妓制度,并嚴禁官員狎妓,《大清律例》卷三十三“官吏宿娼”條規(guī)定:“凡文武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原注:挾妓飲酒,亦坐此律),媒合人減一等。若官員子孫(原注:應襲蔭)嫖娼者,罪亦如之?!稐l例》:一、監(jiān)生生員撒潑嗜酒、挾制師長、不守監(jiān)規(guī)學規(guī)及挾妓賭博、出入官府、起滅詞訟、說事過錢、包攬物料等項者,問發(fā)為民,各治以應得之罪,得贓者計贓從重論?!惫省扒屙樦伟四?、十六年,兩次裁革京師教坊‘女樂’??滴跏陱椭厣杲?。蓋最遲至康熙十二年以后,京師及各省由唐歷宋明的官妓制度似宜掃地無余了”。官妓廢除,私妓大盛,《律例》規(guī)定禁止狎妓的對象為官員,對未入仕途的秀才、舉人甚至進士則寬松得多,出入青樓的也主要是這一群體。此類作品的撰寫非詞客即幕賓,緣在于官方禁止官員狎妓。余懷為“金陵詩老”(王士禛語),《續(xù)板橋雜記》《明湖花影》《潮嘉風月記》的作者也是幕賓身份,妓女需要士人以揚名,幕客則借以慰幕下寂寥,故道光二十一年小巢居閣主《十洲春語序》云:“從來佳士,慣作冶游;未有佳人,不獲真賞。若夫琴尊挈伴,邃譜尋聲,以酒為名,將花寫照。風簾月榭,經(jīng)幾度之勾留;墨嶺雪池,任群芳之顛倒。只憑詩句,當作纏頭;盡有閑情,厘為品目?!率芳抑w例,結(jié)文字之因緣?!薄独m(xù)板橋雜記》中嘗舉例云:“王二,蘇州人,早墮風塵,由琴川轉(zhuǎn)徙金陵。余于庚夏相晤于熊氏河房,容貌亦自娟妍,第苦貧乏不能自存。贈以貲,且為延譽,得漸生色。及辛歲抵寧,則被服麗都,座客常滿矣。綈袍雖在,已無戀戀故人之色。余笑而詰之,姬面發(fā)賴,一座粲然?!贝怂^“佳士”非官員,而是未入仕途的幕客。
(二)“板橋體”與科舉制度、幕府制度。狹邪小說雖主角為名士與名妓,然社會身份仍有變化。唐代主要為進士。“唐代新興之進士詞科階級異于山東之禮法舊門者,尤在其放浪不羈之風習。故唐之進士一科與倡伎文學有密切關(guān)系,孫棨《北里志》所載即是一證?!鼻宕鞍鍢蝮w”作者的主體則為幕賓。清代康乾年間經(jīng)濟穩(wěn)步發(fā)展,人口膨脹,讀書人的基數(shù)增加,若想取得做官資格,除通過科舉考試之外,尚有捐納舊例,這就造成讀書人(童生、秀才、監(jiān)生、貢生、舉人)數(shù)量增加與官缺有限的矛盾,“科舉名額和官缺都是有限的,而士人的數(shù)量卻隨著人口的增長不斷增加,所以,士人的貧困是必然的,社會上總是存在著一個數(shù)量龐大、生活貧困的士人群體”。除了解決生存困境外,士人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也是入幕的原因之一,“清中期學人游幕之所以盛行,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游幕可以較好地滿足他們更高層次的需要”(筆者注:尚小明總結(jié)為四個方面,即“士人尊嚴、交游、經(jīng)世、著述”)??婆e仕宦之外,游幕是清代士人解決生存的必備之道,數(shù)量之多、層面之廣遠出前朝。幕客借青樓以抒岑寂,妓女藉詞人以揚名聲價,兩者為一種歷史的偶合關(guān)系。清代幕客,來源廣泛,其中不乏舉人進士之流。在唐代,此類文學的主角為舉子進士與妓女:“諸妓皆居(長安)平康里,舉子、新及第進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館殿者,咸可就詣。如不怯所費,則下車水陸備矣。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語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別品流,衡尺人物,應對非次,良不可及?!倍搅饲宕瑒t變?yōu)槟豢团c青樓,寫作此類作品時的作者如吳珠泉、王析、篯壑外史、俞蛟等,皆為游幕之人。
(三)婦女制度。婦女制度并非完全靠條文明晰的《大清律例》來發(fā)揮作用,更多是靠風俗習慣、因循舊例以及官方表彰來實現(xiàn)隱形的“制度化”。清代針對婦女的壓迫與禁錮,與前代相比并未見輕,反而有加重之勢。一方面是婦女生活的禁錮,一方面是男性的自我放縱,表現(xiàn)為“貞節(jié)觀念之宗教化”“集大成的女教”與“妓的增盛”。“貞節(jié)觀宗教化”與“女教”在筆記小說中觸目皆是,其中不乏婦女自愿的“殉節(jié)”“守節(jié)”等,而“妓的增盛”在文學上的表現(xiàn)之一即為“板橋體”的流行。行旅久曠的幕客館師借妓女制度來宣泄感情,如姚夑(二石生),“負不羈才,足跡半天下,及其聞海上英圭黎之警,自都門落拓歸,僑居于郡城。思展所蘊經(jīng)濟,遇不獲,憔悴抑郁,幾若天地中此身無可位置,于是往來躑躅于酒旗歌板間,冀有所物色,以傾吐其情”。清代對婦女禁錮的日漸嚴厲與妓女的增盛、階層的固化與幕客的增多,似乎與社會日趨貧困化有關(guān),以至有論者云:“通過文本細讀,對妓女的姿容與體態(tài)、性情與人格、才藝與詩性、與名士的關(guān)系等方面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與古典青樓文學相比,狹邪小說中的妓女形象失去了美麗的容貌、出塵的氣質(zhì)、高尚的人格以及與名士的美好關(guān)系,而變得丑陋、庸俗。這種變化的原因在于官妓的沒落與私妓的興起,清中葉至清末政治腐敗、社會風氣萎靡,文學體裁的變化以及文學通俗化、商品化的發(fā)展趨勢等?!睆堘贰短这謮魬洝肥鐾砻鲹P州妓女:“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魃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惟作呵欠,而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虬l(fā)嬌聲唱《劈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本秤霰瘧K,清代更是如此。
總而言之,“板橋體”的成因決定了它的基本風貌,即風格秾麗的帶有士子題詠、品評特征的筆記小說。此類小說以描寫青樓女子為中心;在康乾時期,如上所述,“板橋體”作品有《海漚小譜》《廣陵香影錄》《續(xù)板橋雜記》《雪鴻小記》《燕蘭小譜》《秦云擷英小譜》《潮嘉風月記》《海天余話》等,此期奠定了“板橋體”寫作的基本格局,形成了“板橋體”的基本風貌,并且出現(xiàn)分化,出現(xiàn)了《燕蘭小譜》之類以“板橋體”筆法描寫優(yōu)伶的作品。此后《群芳外譜》《日下看花記》《片羽集》《燕臺花事錄》等品鑒優(yōu)伶類的作品大量涌現(xiàn),并獨立成體,以至有“梨園花譜”之稱。
“板橋體”筆記小說在編創(chuàng)體例、題材選擇、情感寄寓、寫作技法方面有著以下基本特征:
(一)編創(chuàng)體例?!鞍鍢蝮w”的體例有“正”“變”之別?!罢w”從三卷之例,分三部,如《板橋雜記》分“雅游”“麗品”“軼事”三部,《續(xù)板橋雜記》《海陬冶游錄》因之,《吳門畫舫續(xù)錄》分“內(nèi)篇”“外篇”“紀事”,《潮嘉風月記》為“麗景”“麗品”“軼事”,《燕臺花事錄》為“品花”“詠花”“嘲花”,姚夑《十洲春語》為“品艷”“選韻”“捃余”,《板橋雜記補》為“記人”“記事”“記言”。題目雖不同,實質(zhì)為一,即“三卷三部”之例。“變體”則或一卷如《海漚小譜》,或兩卷如《秦淮畫舫錄》,不過闡發(fā)傳記與詩文,并不分列事跡,如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錄自序》云:“昔余澹心懷作《板橋雜記》以識秦淮故跡,凡《冶游》《麗品》《軼事》,分為三卷。余游廣陵,非復承平故態(tài),畫舫舊蹤,不堪重問……因粗變其例,以《冶游》《麗品》《近事》錯舉互見,都為一集,不更分列標題,庶幾展卷如經(jīng)昔游,略見一時景物,風雅騷人,或所不廢爾?!迸趸ㄉ肚鼗串嬼充涀孕颉吩疲骸吧w竊仿曼翁之體,而以‘麗品’為主,‘雅游’‘軼事’因以錯綜其間,不必于從同,亦未嘗不同已。”一卷、二卷的分別,是因為在借鑒《板橋雜記》分類時取舍不同造成的,如吳錫麒《吳門畫舫錄敘》云:“此梅鼎祚《青泥蓮花記》、余懷《板橋雜記》之續(xù)也,然而煙花之錄,拾自隋教坊之記,昉于唐作,一則見收于史,一則并附于經(jīng),似乎結(jié)想螓蛾、馳音桑濮,偶然陶寫,何礙風雅?”
(二)風月題材。“板橋體”主要以妓女為描寫對象,青閣居士《續(xù)板橋雜記序》云:“青衫著作,只宜命薄佳人;紅粉品題,偏重文魔秀士。若果薛箋聲價,足標艷美之編;何妨江筆平章,別撰群芳之譜?!鼻『笥钟嗅蛄嬷e,如《燕蘭小譜》專述男伎,雖為志艷之類,然與《南部煙花錄》《北里志》《青泥蓮花記》《板橋雜記》及趙秋谷之《海漚小譜》又有所不同,其花部、雅部優(yōu)伶皆為敘錄,每卷端有小序,題本卷主旨,卷一專述畫蘭詩詞,卷二為述都中旦色及詩詞,卷三為花部諸伶及題詩,卷四為雅部諸伶及題詩,卷五為優(yōu)伶軼事及題詩。每卷歌詠為多,然詩詞“神韻之逼漁洋”(竹酣居士跋語)似為過譽,卷二至卷五例以首書伶人事跡,次列歌詠,描寫姿態(tài)多“弱不勝嬌”“銷魂”“媚態(tài)”“姿容明秀、靜中帶媚”語,軼事則有俠義、局騙之類,可見優(yōu)伶諸相。此為狎邪體(或稱“花譜”體),遠祖《北里》《板橋》,近師陳同倩《優(yōu)童志》,不過色藝品題、花界軼聞,可謂筆記小說中之《品花寶鑒》者。
(三)戀舊之念。“板橋體”多為繁華憶昔、憐惜女性,如珠泉居士《雪鴻小記》記憶往日所交如“雪泥鴻爪”,王析《明湖花影》憶念齊郡偶遇,沈復《浮生六記》之《浪游記快》亦有記錄冶游所遇女子之事。士子冶游并非僅以狎侮為事,對女性的同情亦溢于言表,吳珠泉《續(xù)板橋雜記》述朱大之女,云“姬有女年方十歲,教以歌曲,不肯發(fā)聲,自言愿歸里門,織布為業(yè)。余聞之嘆曰:‘此大知識之女也!宜成其志?!б嘁杂嘌詾槿弧?。但在社會貧困及妓女制度下,這些“板橋體”的作者們只能表示同情,并不能救拔她們的苦難。
(四)勸誡之語。此為“板橋體”曲終人散之意,此類勸誡之語并非對妓女的同情,而是反省狎邪之游,如趙執(zhí)信云:“長日無事,戲為記錄,以志吾過,且詒好事者。”俞蛟亦云:“對此日之蕭條,傷懷殊甚;憶當年之佳麗,回首難堪。是用箴規(guī),爰資搜輯?!崩杷砷T《續(xù)板橋雜記序》:“珠泉日提不律,煙霞珠玉,供其指揮,遂使雅人韻事,曲曲盡致,而勸懲之意,隱寓諸筆墨之外?!贝私詾榈赖轮恢?,甚或以佛教“色空”觀以懺悔者,如篯壑外史著《海天余話》,歷述江南、山左等處女伎,“我輩云水萍蹤,眼空一切……今日之談,非空非色,離相無言,具夫知識者作如是觀可,不作如是觀也可”。
(五)傳記辭章化(詩詞賦駢文)的寫法——詩心?!鞍鍢蝮w”的特色,在乎傳記中之“詩心”,此與“板橋體”作者出身文士有關(guān),也與青樓女子期待高揚其名及提高品位有關(guān),“在色情交易中,有時詩書成為融洽買賣雙方關(guān)系的中介”。傳記與詩賦,即《秦淮畫舫錄》之“紀麗”與“征題”,不過傳記與詩賦之類,《海天余話》《十洲春語》甚至出現(xiàn)連篇累牘輯錄詩詞的現(xiàn)象。在“板橋體”中,傳記辭章化的表現(xiàn)有二:一是“花案”“花譜”的品定。品定人物雖來源甚古,或源自東漢士議,然而在青樓文學“以詩為心”的格局下,評騭妓女流別的舉動更多地源自詩話本身。自梁鐘嶸《詩品》后,有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明呂天成《曲品》等詩文品定之作?!鞍鍢蝮w”變“詩品”“曲品”為“麗品”,以《曲品》“神”“妙”“能”“具”及“上”“中”“下”為品評妓女等級、才藝的標準。如徐鳳采《廣陵香影錄》三卷,分“清品”“雋品”“逸品”三類,《海天余話》把一百零四位女子分為“神品”“逸品”“畸品”“秀品”“艷品”“藝品”“具品”等七類,分別流品,各加詩詞評語。二是變才子之傳為麗人之傳,仍以詩為中心,這種寫法或源自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因詩系人……傳后間綴以論,多掎摭詩家利病,亦足以津逮藝林,于學詩者考訂之助,固不為無補焉”,導致出現(xiàn)以詩語緣飾麗人的現(xiàn)象。筆者以為,這種麗人傳記的寫法,或許與作者的詩文表現(xiàn)欲有關(guān)?!鞍鍢蝮w”中就保留了不少知名或不知名詩人的作品,如趙執(zhí)信《海漚小譜》,袁枚摘錄其中數(shù)詩:“趙秋谷有《海漚小譜》,半載天津妓名?!顿浵杉А钒耸鬃罴眩溆日?,云:‘晚涼新點曲塵紗,半月微明絳縷霞。不忘當筵強索飲,春腮初放小桃花。’‘新蟬噫噫送斜陽,小蝶翩翩過短墻。記得臨行還卻坐,滿頭花映讀書床。’”《續(xù)板橋雜記》中的孫起嶁、潘研香等的著述皆已不見,只有此書中有詩詞存留。
(六)第一人稱限知敘事。因作者所述皆為親身經(jīng)歷,目見耳聞,近于實錄,如珠泉居士訪秦淮“二湯”(湯靨花、湯畹如):“秦淮名姝,首推二湯。二湯者,本郡人,以九、十行稱,孿生姊妹也。態(tài)度則楊柳晚風,容華若芙蕖曉日。并翠眉而玉頰,各盧瞳而赪唇。乍見者如一對璧人,無分伯仲。注目凝睇,覺九姬靨輔微圓,左手背有黑痣一小點,可識別也。早墮風塵,從良未遂,闔戶數(shù)十指,惟賴二姬作生涯,雖車馬盈門,不乏貴游投贈,而纏頭到手輒盡。居新橋之牛市,臨流數(shù)椽,湫隘已甚。余曾于辛丑夏初邂逅一晤,今秋往訪,適為勢家招去侑觴,不復謀面?!庇秩缧於骸懊髂甏海嘣俚职组T,姬又遷上邑之娃娃橋。嗣余就館崇川,聞為無良速訟,移家維揚。壬寅仲冬,便道過訪,雖座上客滿,不異曩時,而風雨飄搖,漸覺朱顏非昔矣。逮今秋載造其廬,則已舉家赴淮,托言索逋,實乃生計蕭索,意欲別揀枝棲。聞其瀕行,猶倩人至周稼軒幕中,詢余近狀,蓋賦情特甚焉?!薄岸薄靶於焙髞淼臓顩r,因作者幕游他處,則不可知矣。
總而言之,“板橋體”小說以青樓女子為描寫的中心,以題詠、品鑒為敘述手段,風格秾麗,敘事委婉,此類作品在筆記小說的三個類別(雜事、異聞、瑣語)中,文體特征可謂一望而知。此類作品影響較大,寫法也波及一些地理雜記類作品,如《揚州畫舫錄》本為地記之類,但吸收了“板橋體”的因素,所以能夠文風縹緲,敘述搖曳多姿。
余懷《山志序》云:“說部惟宋人為最佳,如宋景文《筆記》、洪容齋《隨筆》、葉石林《避暑錄話》、陳臨川《捫虱新語》之類,皆以敘事兼議論,可以醒心目而助談諧,非若古之偽書、今之文集,開卷一尺許,便令人恬惽欲睡也?!比欢栋鍢螂s記》與《容齋隨筆》等宋人說部筆記不同,它并非為“廣見聞、資學問”為作,不過是遺民情懷的抒發(fā)而已。書中所述顧媚、李十娘、董小宛、李香、卞玉京等并見于傳奇《桃花扇》、吳梅村歌行詩等文學作品中,她們也是明清之際的重要歷史人物。敘述對象的特殊性也許是《板橋雜記》受到重視的主要原因?!栋鍢螂s記》后,基于士女交往的傳統(tǒng)慣性以及經(jīng)濟的發(fā)展,此類作品逐漸增多并形成一個體派,它們具有趨同的美學風格與文體特征,故而筆者稱之為“板橋體”。“板橋體”的創(chuàng)作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初年,隨著科舉制度與娼妓制度的廢除、士人群體的消失,此類文學也走向了終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