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守廣
在當代詩壇野怪黑亂的殺伐和戰(zhàn)鼓聲中,雷平陽的詩歌在三十年中默默前行,以一種個體話語形成了自我的傳統(tǒng)。這三十年間,“遠在天邊”的他甘心處于曠野之上,很少參與詩歌界“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一系列意義寥寥的運動、浪潮甚或方向之爭,只是熱心的冷眼旁觀,從一條看起來有些邊緣的似路非路中走了出來。在“時間”這個永恒的上帝的裁決之下,大浪淘沙,真正的詩人終于水落石出。與食洋不化的“轉基因”詩歌截然不同,雷平陽的詩歌是從中國鄉(xiāng)野大地的泥土中生長出來的與傳統(tǒng)的古典詩歌精神相接續(xù)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這也是為什么他的詩歌受眾如此之多的原因。雷平陽以他的創(chuàng)作實績說明:詩歌不在“廟堂”之上,而在“江湖之遠”,不在“運動”之中,而在“山水”之間。盡管雷平陽有詩歌界的“獲獎專業(yè)戶”之稱,被廣泛認可,但他的詩歌內(nèi)蘊還是被低估了。他的詩歌絕不只是大多數(shù)人所理解的所謂苦難的敘事,而是與中國傳統(tǒng)的古典詩文創(chuàng)作一脈相承,蘊含著關注現(xiàn)實的理性思考,針砭時弊的憂患意識,悲天憫人的救世情懷,以及遺世而獨立的出世精神。可以說,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有儒家的修己安人,也有佛家的自渡渡人,還有道家的道法自然。
在今天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發(fā)展大變動時代,許多所謂的詩人缺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擔當情懷,把詩歌娛樂化、粗鄙化和低端化,終至于邊緣化。在物欲、權利和市場的多重擠壓下,心慌焦慮的詩人們不再“道成肉身”式的為永恒而歌,放棄了良知與擔當,從而放棄了對現(xiàn)實的發(fā)聲即對這個時代所應該有的刻不容緩的命名,而最終他們也會被這個時代所遺棄。雷平陽卻一直關注日常生存處境和生活經(jīng)驗,他的詩歌不是觀念和概念的寫作,不是“語言的空殼”,而是向“擔當”走出了一步。偉大的詩人無不是具有擔當及救世情懷的,在這一點上,雷平陽與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或者說“正聲”是相一致的。如果說于堅的詩歌是“守正出奇”的話,那么雷平陽的詩歌便是“由奇入正”,具有一種普世性和大乘性。
雷平陽在一篇訪談中這樣說道:“所謂詩人的擔當,一是內(nèi)省和自我完善;二是在流亡的路上仍然泣血吶喊,為真理而歌;三是悲天憫人,良心沛然。雷平陽是知行合一的人,說出了一個有擔當?shù)脑娙怂鶓撜f出的話。其詩歌不但是“及物”的,而且是有擔當?shù)模瑢ΜF(xiàn)實發(fā)聲,對時代發(fā)聲,喊出了這個時代大地之上江河山川和蕓蕓眾生的疼痛。如這首《妄想癥》:
……
這座失憶的城市,它理應
充作集中營或牢獄……
一杯苦茶,已經(jīng)喝淡了
我沒有等來一個人,反而
這城市的聲浪,一波接一波
不停地送上來,感覺它
就是一口巨大的鐵鍋,烈火之上
正在熬著瘋狂的骨頭湯
正在煎著鬼迷心竅的魂魄
天呀,只有天空稍空
閃電與閃電,雷霆與雷霆之間
飄著一片云朵。我靈機一動
突然想在上面建一座廟
讓自己有一個下跪的地方
但我又不知道,怎么才能
爬上這一片云朵,怎么才能
在空空如也的云朵上,安放
怒目金剛抑或地藏菩薩的寶座
詩人之所以想在云朵之上建造一座寺廟,“讓自己有一個下跪的地方”,自然不是對某種宗教的皈依,而是為了召喚迷失的信仰與走丟的靈魂,為了詩意的安居在大地之上,從而避免精神平面化和生活娛樂化甚至人性的異化。宗教的終極價值是在世界之外,是在來世,或者說“彼岸”。而“詩”是要回到人世間,回到大地上。在這里,“寺廟”意指慈悲、道德之根、文化底線和道德正氣。雷平陽在詩文中主張生活在有寺廟的地方,是想“為天地立心”,通過文字使“心”出場,繼而在場,從而守護著大地,體現(xiàn)出儒家的擔當精神。詩中,人的肉身處在巨大的建筑空間里面,卻找不到精神歸宿之所。城市已然“失憶”,喪失了傳統(tǒng),沒有了歷史。詩人對這樣一座“失憶的城市”沒有歸屬感,終究是漂泊無依,無處還鄉(xiāng)。這一點在《我的家鄉(xiāng)已面目全非》中體現(xiàn)的更為明顯:
回去的時候,我總是處處碰壁
認識的人已經(jīng)很少,老的那一輩
身體縮??;同輩的人
仿佛在舉行一場寒冷的比賽
看誰更老,看誰比石頭
還要蒼老。生機勃勃的那些
我一個也不認識,其中幾個
發(fā)煙給我,讓我到他們家里坐坐
他們的神態(tài),讓我想到了死去的親戚
也順帶看見了光陰深處
一根根骨頭在逃跑
蘋果樹已換了品種;稻子
雜交了很多代;一棵桃樹
從種下到掛果據(jù)說只要三年時間
人們已經(jīng)用不著懷疑時光的艱韌
我有幾個堂姐和堂妹,以前
她們像奶漿花一樣開在田野上
純樸、自然,貼著土地的美
很少有人稱贊,但也沒人忽略
但現(xiàn)在,她們都死了,喝下的農(nóng)藥
讓她們的墳堆上,不長花,只長草
我的兄弟姐妹都離開了村莊
那一片連著天空的屋頂下
只剩下孤獨的父母。我希望一家人
能全部回來,但父親裂著掉了牙齒的嘴巴
笑我幼稚:“怎么可能呢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總是跑調?!?/p>
的確,我看見了一個村莊的變化
說它好,我們可以找出
一千個證據(jù),可要想說它
只是命運在重復,也未嘗不可
正如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站在村邊的一個高臺上
我想說,我愛這個村莊
可我脹紅了雙頰,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它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親
和母親,也覺得我已是一個外人
像傳說中的一種花,長到一尺高
花朵像玫瑰,長到三尺
花朵就成了豬臉,催促它漸變的
絕不是腳下有情有義的泥土
還鄉(xiāng)是詩歌的一個基本母體,海德格爾認為“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xiāng)”。在兩千多年的漫長歷程中,古典詩歌對鄉(xiāng)愁的表述在內(nèi)容和表達方式上并沒有多少變化。但是進入20世紀以來,尤其是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運動以來,隨著故鄉(xiāng)的“淪陷”,“鄉(xiāng)愁”出了問題。雷平陽在《村莊,村莊集》中寫道:
我不敢設想,落魄江湖的人
你該從哪一條路上歸來
如芒在背啊,躲在底下的田鼠兄弟
如芒在背啊,腦子失靈的小表妹
如芒在背啊,禮崩樂壞的大地
鄉(xiāng)愁不再是那種甜蜜的憂傷了,而是讓人無望的痛楚。盡管有的人從未離開故鄉(xiāng),但在越來越陌生的故鄉(xiāng)卻成為“流放者”,鄉(xiāng)愁被徹底的解構。由于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面目全非”,詩人只能在詩歌之中一次次的還鄉(xiāng)了,詩歌通過語詞建構起故鄉(xiāng)最后的漸行漸遠的背影。雷平陽寫鄉(xiāng)土的詩差不多都是挽歌,這首詩也是,飛速發(fā)展的物質文明毀壞了鄉(xiāng)村的倫理,美好的過往煙消云散。
雷平陽的這些詩指向并深入時代,尖銳而有力的直擊當代生存題材,是對現(xiàn)實生存和生命的揭示,體現(xiàn)出詩人儒家式的“鐵肩擔道義”的生命態(tài)度。在《雨林敘事·后記》中雷平陽這樣談到:“作為一個詩人,我有失斯文地與生活貼身肉搏,我失魂落魄,現(xiàn)實生活卻依然按照它的方式不為所動的前行,這是我為之痛苦卻又無能為力的,而且我還會這樣做并接受以卵擊石的命運。詩歌之血是紅的,這個信條我會一直堅持下去,我相信我以詩歌記錄下來的人心與世道的場景終會被人們所珍視,因為我作為證人沒有選擇逃離。”他本人也說過從不反對現(xiàn)代文明,而是反對那種受傷的文明。文明應該是加法而不是減法,應該是累積而不是取代。在《敵意》中雷平陽這樣寫道:
我對鄉(xiāng)政府所在的小鎮(zhèn)
頓生敵意:它攢動的人群中
大多數(shù)的人頭已經(jīng)被洗劫一空
大多數(shù)的人心布滿了彈洞
大多數(shù)的人影,離開小鎮(zhèn)時
醉得踉踉蹌蹌,卻不知道
有人偷換了自己的味覺和視力
還將自己的五官、四肢和靈魂
一一調小了比例
詩人在這里寫的就是人們精神上的荒蕪和對“布滿了彈洞”的人心的失望,以及對人們精神上和肉體上雙重萎縮的憂慮。在《大江東去帖》中,雷平陽這樣寫道:
草叢被鏟除了,青蛙找不到地方交配
茅屋被推倒了,又一批老人,沒有角落
壽終正寢。我賣掉了馬或驢,坐火車,乘飛機
我是儒,我是佛,我是道。鐵路的兩邊
莊稼被軟禁于大棚;天空之下
山高人為峰,人工降雨的炮管,筆直地
插進了云朵,抵到了雨神客廳的天花板……
我置身在巨人國,欲望和暴力
果斷地將我隔離,關押在荒廢的圖書館里
看著一條條高速公路,比江水更孔武百倍
更能迅速掠走僅有的血滴,請允許我戰(zhàn)栗
現(xiàn)代化為人們帶來龐大的物質財富和美好生活的同時,也帶給人們太多的生態(tài)災難,比如說自然生態(tài)危機、社會生態(tài)危機、精神生態(tài)危機和文化生態(tài)危機等,使得森林面積萎縮、水土大量流失、河海污染嚴重、物種或退化或滅絕。更為重要的是顛覆了傳統(tǒng)文明,摧毀了生命世界的豐富性和諸多細節(jié),使社會趨向于同質化。敏感的詩人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空虛了,人們的精神失落,心態(tài)失衡。雷平陽之所以“戰(zhàn)栗”與金斯堡之所以“嚎叫”可以說是相通的,都是源于精神上對現(xiàn)代化負面效應的一種抗拒。還有《渡口》:
單一的橡膠林,取代了雨林的迷局
而且礦洞連通了地獄,山也要死了
流淌的江河已被改造成一個個湖泊
而且波濤里的閃電全部被抽走
水也要死了
“禮失而求諸野”。作為邊地的云南自然難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侵襲,但依然存在著狂歡的諸神和無法言說的東西,有著大地之“魅”和曠野之“惑”。然而這些也開始漸行漸遠。雷平陽游走于其間的千山萬水,只想將這大地之“魅”和曠野之“惑”復現(xiàn)于書紙之上,形成一片紙上的曠野,聊以無望的反抗暴力般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負面效應。也正因為無望,才顯得更悲壯。雷平陽的這種“無望的反抗”即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擔當精神。雷平陽的擔當是存在的擔當,也是道義的擔當。
雷平陽與歷來大多數(shù)優(yōu)秀的詩人一樣,出身于鄉(xiāng)野。但他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的昭通農(nóng)村,從《背著母親上高山》《祭父帖》與《我為什么要歌唱故鄉(xiāng)和親人》等詩文中能夠看出他的成長過程中不堪回顧的慘愴怛悼,所以“一生下來就是老的”??嚯y可以毀掉一個人,也可以造就一個人。在坎坷的半生中,尤其是在云南建工集團的13年中,他較為廣泛的接觸了現(xiàn)實社會,對底層各式身份的人有深入了解。雷平陽用沉重和壓抑的語詞,以佛家的悲憫情懷為民工、上訪者、乞討者、偷渡客、毒販、土匪、逃犯、牧羊人、賣麻雀肉的人和妓女等發(fā)聲,寫出了他們用命、血和骨頭撲騰在死亡線上,對抗著無力對抗的命運。
對人世間生命的體察與感悟是雷平陽詩歌寫作的根基與核心?!叭耸篱g”,在佛家信仰中,是一個特別的場所。只有“人世間”才能容納萬千氣象,那種種的苦樂悲喜,也只有在“人世間”才蘊蓄著能夠使人覺悟的力量。在“人世間”,存在苦難與罪惡黑洞的同時也有慈悲與向上的樂土,充斥著貪婪和無明的蒙昧之地也有解脫與覺悟的般若,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于堅在《道成肉身》一文中有這樣一個論斷:“不能總是跳梁之輩在表演。時間到了,文明在呼喚守成,呼喚高僧大德”,雷平陽身上正有一種佛性,一種真正的佛性。真正的佛性并非絕對的虛空,而恰恰要通過對于充滿妄念無明和逐求騷動的蕓蕓眾生的生命省察才能得以實現(xiàn)?!峨x開》一詩中有這樣一段自剖:……在昭通市/或昆明近郊,我亦一再地碰上/那個發(fā)誓要為天地立心的青年,他有著/沖天而起的豪情,像繆斯的私生子/單薄,易碎,偏執(zhí),一直/想把菩提請到作品里來……雷平陽正是以詩歌的方式參悟世間法,以詩歌的方式撕開了他的悲憫心腸。如這首《戰(zhàn)栗》:
那個躲在玻璃后面數(shù)錢的人
她是我鄉(xiāng)下的窮親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經(jīng)提前中斷
返鄉(xiāng)的日子一推再推
為了領取不多的薪水,她哭過多少次
哭著哭著,下垂的乳房
就變成了秋風中的玉米棒子
哭著哭著,就把城市泡在了淚水里
哭著哭著,就想死在包工頭的懷中
哭著哭著啊,干起活計來
就更加賣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現(xiàn)在的模樣多么幸福
手有些戰(zhàn)栗,心有些戰(zhàn)栗
還以為這是恩賜,還以為別人
看不見她在數(shù)錢,她在戰(zhàn)栗
噓,好心人啊,請別驚動她
讓她好好戰(zhàn)栗,最好能讓
安靜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戰(zhàn)栗
詩中這位戰(zhàn)栗著數(shù)錢的來自鄉(xiāng)下的女工,月經(jīng)提前中斷,下垂的乳房變成了“秋風中的玉米棒子”,繁重的活計使她喪失了女人之為女人的女性特征。拋離家園的她有多少淚水才可以“把城市泡在了淚水里”,有多絕望才“想死在包工頭的懷中”。她是千千萬萬底層勞動人民中的一員,用無數(shù)汗水堆建起了棟棟高樓,而最終卻還要對剝削壓榨她的端坐在高樓之上的人的“恩賜”感激涕零。生活的苦難讓她經(jīng)受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是誰在為我們的城市堅守?是那些飽受生活苦難,默默奉獻青春和生命,但是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的人。他們拿著最低的工資,干著最臟最累的活,還要被人嘲笑。這首《戰(zhàn)栗》寫出了雷平陽對現(xiàn)代化的“城市文明病”的恐懼以及現(xiàn)實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蒼涼,進而試圖用一顆悲憫之心喚醒人與人之間被忘卻的善良。類似的詩還有《貧窮記》:
一位丈夫截掉了妻子的兩根手指
因為她遺失了兩毛錢。一毛錢一根手指
家庭中的市場價,時間史里的經(jīng)濟觀
他讓她增長必要的記憶,要像
鷹那樣,閃電似的,飛抵生活的彼岸
她沒有用沉默抵制暴力,而是用懺悔
用更加辛苦的勞作,彌補自己的過失
人們總是說“金錢是萬惡之源”,但實際上真正的萬惡之源是“貧窮”。一個丈夫生生地剁掉遺失了兩毛錢的妻子的兩根手指,一根手指在家庭中的市場價是一毛錢。而妻子對于這樣的懲罰竟然也是認同的,根本沒有不滿,而是用更加辛苦的勞作來懺悔自己的“罪過”。雷平陽在此用他的詩歌去伸張正義,用詩人的良知和底線去譴責傷天害理,用他的菩薩心腸去感化惡念和殘暴。正如他的詩歌《疑問》:
在滇東北,在我的故鄉(xiāng)昭通
有個疑問我一直無法問:多少柄小刀
才能結束一頭羊的性命?多少頭羊
才能組合成一個牧羊人?我知道
所有人都會選擇終身沉默
因為一個牧羊人和一根草
他們的尺寸相等
雷平陽在詩中發(fā)出直指人心的追問:多少柄小刀才能結束一頭羊的生命?多少頭羊才能組合成一個牧羊人?每一問都那么沉重,作者設想的答案更是使人為之動容。為什么所有的人面對這樣的疑問,都會選擇終身沉默?因為一個沒有“話語權利”的牧羊人和一根草的尺寸相等,和芻狗無異,雷平陽寫出了這些人“肉身和精神雙重的卑賤”。詩人是想用詩歌為這些人留一點“雪泥鴻爪”,從而使人們意識到對生命的悲憫敬畏。雷平陽以他的詩歌來召喚社會的良善,讓人痛心,甚至產(chǎn)生罪惡感,這實際上也就是所謂的“為生民立命”。
他的詩歌中所提到的大自然的生物與非生物,如螞蟻、蜘蛛、蟋蟀、土拔鼠、鯨魚、鷺鷥、鸚鵡、羊、飛鳥、梨樹、草原與河流等都是人格化、有情化的,體現(xiàn)出詩人對大自然中一切生命的敬畏。如《在會澤迤車看風景》:
在云南省會澤縣
一個叫迤車的小地方
我看見大路兩旁的大樹
一種叫做白楊的樹,全都很粗
在冬天,大雪已經(jīng)落了多次
這成長了多年的樹
在這個到處是荒山野嶺
缺少更多樹木的地方,在一個個
貧窮的村落旁邊,在大路旁邊
全被齊腰砍伐!
像被大火燒毀的古代建筑群
這些被齊腰砍伐的樹
是一根根寂寞的石柱子,橫切面
全都敷著高原上最普通的紅土
也許來年這些樹都會長出新的枝葉
但在今年冬天,我看見它們
就像看見了古代的刑場,看見了
那些被砍掉了頭顱依然狂奔幾步
才倒下的罪人。它們令我感到恐怖
恐怖之中暗含著一種憤怒,一種真正的憤怒。但這在這種“憤怒”中沒有暴力,沒有殺氣、戾氣,相反,有的卻是悲憫。雷平陽寫了很多殘酷的暴力和殺戮,但是在這些單刀直入的暴力和兇殘中有一顆滴血的悲憫心腸。正因為詩人的悲憫之心,這些震顫人心的疼痛才被寫了下來。如《一棵漆樹》中這樣寫道:還能快樂的生長,這需要/怎樣的狠勁,怎樣的鐵石心腸/割漆人的刀,完全可以不抽掉/年年都從他身體路過,有多薄,有多涼/他比割漆人知道的還多/“來吧,我的肋骨!”他可以/這么對刀講,像受暴的女子/成了案犯的新娘。如《殺狗的過程》寫的是在嗜血看客的圍觀下,一條狗斃命于它所忠誠的主人的刀下。具體的時間與地點,詳細的狗和狗主人的動作與情態(tài),狗中刀的次數(shù)和死亡的過程等等都使這首詩極具感染力。再看《賣麻雀肉的人》:
賣菜人的臉色偶爾有明亮的
衰枯的占了絕大多數(shù)。有一個人
他來自悶熱的紅河峽谷
黑色的臉膛,分泌著黑夜的水汁
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
從何而來,他的背后
站著多少在空中捉鳥的人
但每一次他都喪著臉
并轉向黑處。他更愿意與賣瓜人
共享寂靜,也更愿意,把分散的
麻雀的小小的尸體,用一根紅線串起
或者,出于禮貌,他會遞一支
紅河牌香煙給我,交談
始終被他視為多余
把這么多胸膛都剖開了
把這么多的飛行和叫鳴終止了
他的沉默,誰都無力反對
這樣的場景真讓人萬箭穿心般的難受和壓抑,使人想起奧斯維辛和柬埔寨的屠殺。人性的殘忍,不是非得等到特殊年代才會顯露出來。但更痛苦的是我們能說“劊子手”是有罪的嗎?對于這位黑色臉膛的人而言,與家中的貧困相比,成堆的麻雀的生命微不足道,把麻雀開膛破肚只是他謀生的方式,“誰都無力反對”。正是因為雷平陽有一種佛家的慈悲心腸,詩歌中對人世的體察和對眾生生命的尊重才如此的直抵人心。
雷平陽在2017年出版《擊壤歌》與《送流水》之前,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向人世間“挺身而出”的。但是積極入世是有風險的,許多人在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的斗爭中喪失名譽甚至生命,最終滿盤皆輸。就像雷平陽在《2002年冬天日記》中所描述的:我解說不清生活之痛、文學之苦/尖酸刻薄的不是命中注定/而是人事。一回回站在風口/在刀俎之間,聞著烏云一樣的口臭/我真不想玩了,不想玩的理由/別人知道的比我還多?!鞍矊庍b不可及,你抵擋不了來自世界的繁雜惡意”。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詩歌是《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這首詩相傳是在天下太和,百姓無事的帝堯之世,一位澹然虛靜,心無所慮的老人擊壤而歌出的。雷平陽認為這首詩是詩中極品,顯現(xiàn)出他想要過這樣一種莊子式的自在生活。試看他的《寺廟》:
有沒有一個寺廟,只住一個人
讓我在那兒,心不在焉地度過一生
我會像貼地的青草,不關心枯榮
還會像棵松樹
從來都麻木不仁……
我一旦住在那兒,手機就將永恒地
關閉,誰都找不到我了
自由、不安全感、焦慮,文壇上的是非
一律交給朋友。也許,他們會扼腕嘆息
一個情緒激越的人、內(nèi)心矛盾的人
苦大仇深的人,從生活中走開
是多么的吊詭!可我再不關心這些
也絕不會在某個深夜
踏著月光,摸下山來……
這首詩寫出了雷平陽想要逃脫塵世而寄身于寺廟之中的夢幻想法。
梁漱溟曾把人生態(tài)度分為“逐求、厭離和鄭重”。逐求意指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逐求不已,顛倒迷離于苦樂之中不可自拔。當人回轉頭來冷靜的反省自己,便感覺到人生太苦。一方面被飲食男女等欲望糾纏,所謂“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另一方面,人世間又充滿了偏私、仇怨以及生離死別等種種現(xiàn)象,從而產(chǎn)生一種厭離人世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厭離的人生態(tài)度即是宗教產(chǎn)生的緣由。鄭重是以自覺的力量去生活,自覺地聽其生命的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從雷平陽的許多詩歌可以看出,在他寫詩的時候是身處厭離之中,但是厭而不能離。在《演員》這首詩中,雷平陽這樣寫道,“我突然就想去當一個演員/在一部接一部的影視劇里/只演一個重復的角色:走投無路的人/悄悄地在深山里當了和尚/這樣,我就可以不斷地絕望,不斷的出家/戲劇性的一會兒在俗世捶胸頓足/一會兒又在空門里穿著袈裟”。內(nèi)心焦灼的雷平陽彷徨無定,塵世的糾纏無法斬斷。正如《行為藝術》中所寫:深陷囹圄,我仍然固執(zhí)地/向往獨立;在亡命徒似的生涯中/我仍然夢想著逃亡……雷平陽入世太深,牽絆太多,精神上難免會產(chǎn)生痛苦感和疲憊感,甚至于靈魂業(yè)已極度分裂。他的詩篇中有眾多的“我”,多個主體在同一具肉身中徘徊繼而沖撞。但多個“我”依然被禁錮在過于沉重的肉身之中,無法掙脫,這樣就使得詩人一直在垂死掙扎。如《生活》中所寫:
我始終跑不出自己的生活
誰能跑出這落在地上的生活
我就羨慕他;如果誰還能從埋在土里的
生活中,跑出,我就會寂然一笑
滿臉成灰。已經(jīng)39歲了
我還幻想著有一天能登上
一列陌生的火車,到不為人知的地方去
把自己的骨頭全拆下來
洗干凈了,再蒸一蒸
……已經(jīng)盡力了,整整39年
我都是一個清潔工
一直都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掃灰塵
人是社會性動物,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誰又能沖撞得出去呢?類似的詩還有《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個地方,建一座房子
東邊最好有山,南邊最好有水
北邊,應該有可以耕種的幾畝地
至于西邊,必須有一條高速公路
我哪兒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兒,讀幾本書
詩經(jīng),論語,聊齋;種幾棵菜
南瓜,白菜,豆莢;聽幾聲鳥叫
斑鳩,麻雀,畫眉……
如果真的閑下來,無所事事
就讓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靜的水聲中
看路上飛速穿梭的車輛
替我復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從這首詩可以看出,雷平陽一直想要逃離這世間。但是從這首想要逃離和解脫的詩篇中,我們可以察覺到他對這個世界所懷抱的熾熱希望以及不甘心,所以才要“在寂靜的水聲中”,“熱”眼旁觀。2013年春節(jié),雷平陽一家飛赴泰國清邁。“清邁是寂靜的,安詳?shù)模w面地,它的神祇在山中也在社區(qū)里。更重要的是那兒的每一個人,似乎身體中都帶著菩薩的影子。有一天清晨,妻兒還在睡,我到旅館旁邊的社區(qū)走了一圈。所有的人家都有小院,老樹、藤蔓、果樹和鮮花叢里的家,有鳥兒在鳴叫,松鼠在悠閑地躥動……看著那景象,我忍不住眼眶一熱,聯(lián)想起自己的家,感覺就是集中營或避難所。”我們知道他仍然是熱愛人生、酷愛世間的。大半生身處在拆遷和工地中的雷平陽一直有一個夢想:詩意的安居在大地之上。但是這樣的念想只能存在于語言中,只能在詩歌中一次次抵達。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說道:
“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tài),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十百。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yún)捴榧雌鸲兄?。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復于苦痛與倦?yún)捴g者也。”王國維之意也就是說,有生活自然有欲望,有欲望自然也就有隨之而來的痛苦,所以生活、苦痛和欲望三位一體。王國維太過悲觀,雖然說人類的總體命運是沉重和殘酷的,人生的結局或許“望遠皆悲”, 但“人是可以思考的蘆葦”,當我們看透生活的真相之后,更應該熱愛生活,而不是放棄斗爭,束手就擒。對于內(nèi)心強大的人,焦灼的痛苦只是一個凈化的過程。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只有經(jīng)過這一凈化過程才會走向澄明,走向鄭重。所以說“厭而不能離”這個階段,是到達“鄭重的盡力于生活”這一狀態(tài)所必須經(jīng)歷的。雷平陽很長一個時期都是處在王國維所敘述的“鐘表之擺”中,厭而不能離,而使他掙脫痛苦的是澄懷觀道,進而“道法自然”。
自古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多以儒家為指導,以天下為己任。而在遇到困境,無路可走的時候,則多以道家為調適,超然通達,靜觀待時。道家較為注重人的個體性,倡導“自然”“自在”“自適”“自得”“自樂”“自事其心”。他們善于站在大道的立場上,以超然的態(tài)度觀察人生于社會,認為人不應被世俗的價值和規(guī)則所拘泥,而要保持獨立自主的意志和自由思想的能力。道家思想對個性的張揚和對自由精神的推崇為中國知識分子開辟和保留了另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精神天地。為了不被痛苦所異化,詩人自然要尋求化解,于是向道家傾斜,產(chǎn)生了想要遁入深山與糜鶴為伍的沖動,力圖用回歸自然的方法來避免、克服和矯正異化,從而凈化心靈,返樸歸真。像詩集《送流水》中的《怒江上》:
在丙中洛,我想有一座房子
建在飄著經(jīng)幡的雪山腳下
在丙中洛,我還想有一座
插著十字架的墳墓
怒江的水,從平躺著的墓碑上流過
這首詩體現(xiàn)出明顯的道家傾向。道家代表著文學與人生中的田園理想,倡導返歸自然,浪漫地逃避塵世,反對儒家文化中的責任感。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道家,尤其是莊子,主張“齊萬物”“齊物我”“人與天一”“以人入天”。雷平陽受其影響提倡具有文化生態(tài)意義的精神復歸方式,重回鄉(xiāng)土,感受生命大地。如:風在空中涼了,碎了,我來送一送流水/人在世上笑了,哭了,我來送一送流水/愛在霧里生了,滅了,我來送一送流水……雷平陽的詩歌在捕捉人與自然剎那間的交流上體現(xiàn)出敏銳的洞察力,他的喜怒哀樂與跌宕起伏的山山水水相輔相成,達到一種澄明之境?!疤斓卮竺?,四時明法”,都在詩人心中。雷平陽超然于利害榮辱,把世俗中的利害榮辱,在“道”的自然境界中,也是在藝術精神的境界中化掉了,詩人的人格與山水精神合為了一體。比如詩集《送流水》中的《伐竹》:
登山及頂,有古松成片
清風吹動單衣
幾座古墓的對聯(lián)也寫得貼心,不羨死生
我想坐上半天,看青草凌亂,看白云變形
但電話響個沒完,一個聲音在咆哮
“快速下山,喝酒、吃肉、暢談
多年不見的老友已經(jīng)到齊!”
我斫一根竹子扛在肩頭
下山路上,逢人便說:“春酒上桌了,
我伐竹而歸;春酒上桌了,我伐竹而歸!”
在這首詩中,“看青草凌亂,看白云變形”的雷平陽儼然是一位怡然自得“不羨生死”的高士。所以說,從雷平陽的新詩集《送流水》和《擊壤歌》中,可以看到一個剛柔相濟,能屈能神,進退自如,心態(tài)上和寫作上具有了良好的分寸感和平衡感的詩人。當然,新詩集中依然有許多詩作體現(xiàn)著詩人的良知、擔當與慈悲,像《安生》中有這么一段:我絕不僭越本分,我只關心一個詩人/他寫下的文字,有多少會為他頑強的活著/有多少可以讓讀者活的更安生。這是典型的儒家修己安人的思想,“惟其義盡,所以仁至”(文天祥語)。還有《在弘忍真身下》:
“恩典賜降我等有罪之身
不是唯一的。應該多賜降一些給寺廟外
無緣到此的那些熱鍋上的螞蟻
那些放生后又被捕獲的魚類……”
我匍匐伏在那兒,沒有祈求醍醐灌頂
這位佛的使者,我只是恭請他
把上面幾句話,轉告給佛
“熱鍋上的螞蟻”可以是實指,也可以說是熙熙攘攘的蕓蕓眾生?!胺派笥直徊东@的魚類”也可以是實指,自然也可以喻指被一個接一個欲望所束縛著的人類本身。這首詩寫出了“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式的悲天憫人。所以筆者認為當下的雷平陽最終走向了儒、佛與道互補互滲之路即梁漱溟所實踐的自覺自主的鄭重之路。
總體而言,雷平陽以儒家擔當、佛家心腸和道家理想樹立起一種生命形態(tài)和詩學品格的典范。然而,近年來,如上所述,在雷平陽的詩歌中,儒家憂患黎元的入世擔當精神漸趨向于道家的曠達超拔和清悠淡遠?!爸杏怪疄榈乱玻渲烈雍?!民鮮能久矣!”愿詩人不要像白居易那樣“窮則兼濟,達則獨善”,愿詩人不再妄自菲薄為“野狐禪”“地鼠”等等,愿詩人有“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器宇(已經(jīng)顯現(xiàn),如主編《詩收獲》、編選《東大陸青年詩叢》等)。既然有了一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就把一個有擔當?shù)脑娙俗龅降?。當然,在斗爭的間隙遠離名利場,喘上一口氣,讓身心得到一刻休息,松弛一下緊張的情緒,這是必要的。在這期間,可以重整過去的經(jīng)驗以作再出發(fā)的準備,但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記作為一個“時代的歌者”的擔當和使命,要以更旺盛的精力去一次次的“獅子吼”。如果雷平陽可以做到這一點,則必將添列屈原、陳子昂、杜甫、韓愈、蘇軾……這些偉大詩人之中,成為這一大變動時代的經(jīng)典,他有這個潛質。讓我們翹首以盼吧!
【注釋】
[1]于堅從《尚義街六號》到“拒絕隱喻”,到《零檔案》,再到“盤峰論爭”,一次次的叛“道”而不離道,可以說是“守正出奇”。雷平陽或許受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和古代筆記體小說及地方方志的影響,詩文中有一種奇逸之氣。
[2] 楊昭編:《溫暖的鐘聲:雷平陽對話錄》,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5月第1版,122頁。
[3] 雷平陽:《天上的日子》,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9頁。
[4]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94頁。
[5] 海德格爾著 郜元寶譯:《人,詩意的安居》,上海遠東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86頁。
[6] 雷平陽:《懸崖上的沉默》,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165頁。
[7] 雷平陽:《雨林敘事》,作家出版社,2014年2月第1版,246頁。
[8] 雷平陽:《天上的日子》,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44頁。
[9] 雷平陽:《天上的日子》,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40頁。
[10] 雷平陽:《雨林敘事》,作家出版社,2014年2月第1版,242頁。
[11] 于堅:還鄉(xiāng)的可能性,商務印書館,2013年2月第1版,19頁。
[12] 雷平陽:《云南記》,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版,29頁。
[13]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7頁。
[14]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198頁。
[15]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32頁。
[16]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30頁。
[17]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53頁。
[18]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50頁。
[19]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187頁。
[20] 雷平陽:《擊壤歌》,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10月北京第1版,123頁。
[21] 沈德潛選:《古詩源》,中華書局,1963年6月新1版,1頁。
[22] 雷平陽:《懸崖上的沉默》,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49頁。
[23] 梁漱溟:《人生的藝術》,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版,6頁。
[24] 雷平陽:《擊壤歌》,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2頁。
[25] 雷平陽:《懸崖上的沉默》,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210頁。
[26] 雷平陽:《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44頁。
[27] 雷平陽:《天上的日子》,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56頁。
[28] 楊昭編:《溫暖的鐘聲:雷平陽對話錄》,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5月第1版,11頁。
[29] 雷平陽:《送流水》,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22頁。
[30] 雷平陽:《送流水》,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封底。
[31] 雷平陽:《送流水》,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2頁。
[32] 雷平陽:《擊壤歌》,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74頁。
[33] 雷平陽:《擊壤歌》,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3頁。
[34]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9月第1版,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