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玨
朱華勝的中篇小說《天上朵朵》刊發(fā)在《邊疆文學》2019年第5期。小說講述的是發(fā)生在云南邊陲小村里的故事,小說的主要人物谷多、水生、木朵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谷多家世代傳承的酸菜制作手藝帶給他人生的各種際遇。朱華勝運用各種創(chuàng)作手法,真實地還原了一個普通小村的生活現狀,小說從頭至尾,既隱含了俗世的多種誘惑,又呈現出悲喜交集的社會生活與現實人生。
一個作家的精神支點在哪里?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探究的問題。在朱華勝的小說世界里,他以一個跋涉者的姿態(tài),以一個朝圣者的虔誠,匍匐于腳下的那片土地,而土地上的那些村莊,村莊里生活的那些人們,他們的日常生活、情感軌跡,便是他小說素材的來源。
朱華勝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近幾年有很大的提升,他勤于閱讀,吸收了一些小說名作的精華之處。朱華勝的小說,雖然在語言上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但他的創(chuàng)作是富有良知的,有理論積累和支撐的,這一點他很努力。這幾年,朱華勝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進步最快的地方,不是敘事,而是對人性美的獨特闡釋與認識,以及這種闡釋的多元化暗示,而這,正是最可貴的地方。
朱華勝寫小說,不是閉門造車,不是憑空捏造,更不是脫離生活的天馬行空。我們可以發(fā)現,那些對人性的至深挖掘,對人生價值的深切領悟,都在他的小說中有所體現。他虛構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同時將更多的真實感呈現給讀者,而這種真實感的呈現,是需要日常生活經驗、人生閱歷作為強有力的支撐。他以百姓的身份看待過去以及當下發(fā)生的一切,他敏銳的思想和行動在小說里的介入是有效的,并且使小說產生了溫暖地氣的“歲寒心”。
朱華勝所生活的那片土地是他的摯愛,山川家園,風土人情,至親故友,在他的小說里真實鮮活且生動地存在著。正因為如此,小說的吸引性有了,可讀性強了,回味度足夠了,小說便成功了。從知道朱華勝在寫這篇小說時,我就對這篇《天上朵朵》懷著很大的期待。在這這個無限詩意無限美好的題目后面,將會演繹怎樣精彩的故事?
小說的開篇,以簡潔的語言營造出生動立體的場景,給讀者的感覺便是恍若真的站在飄著白云的天空下,耳邊傳來谷多和木朵的對話:“白云,飄遠了,飄遠了……”
那個時刻,也許是在早晨,也許是在午后。少年的谷多站在木朵的身邊,那個像仙女一般,在他卑微的內心世界來來回回好多次,那個一直不愿意讓他挪移眼神的少女,她叫:“木朵”。他以全部的身心去感受她,卻始終看不到她如百合花一般的臉、羞赧的微笑。
“木朵”——這是一個令他緊張到無法開口的稱呼。
第二句的描寫,只一個“黃昏”的時間名詞,就輕松地完成了時間上的轉換,在處理上顯得極為自然巧妙。
怎么去理解這一段話呢?
從“有一天,黃昏,天空不是一片藍”到后一句谷多說的“這是晚霞,火燒云”,如果我們深入地閱讀了這篇小說,會發(fā)現原來這里的三組短語都是為后面情節(jié)埋下的伏筆,且恰到好處地拋出了一些隱秘的東西——
包括常常出現在木朵夢境里的那場火——在黃昏時分,在朵朵村的上空,將白云染成一片片赤紅。
包括木朵執(zhí)意要將谷多家的酸菜命名為“火一把”……
打開小說,讀到第一段的描寫,能感受到的是朱華勝在語言上投入的功夫。語言不只是一種形式,它還是一種地理的色彩的形態(tài)。語言有韻味是一個方面,另一個不得不提的是,這一段給讀者帶來的視野上的開闊、思維上的延展。
這些物象在小說的深處游走,互相應和又互為矛盾,逐漸呈現小說的多元狀態(tài)。在我看來,這些充滿象征意味的物象,體現在小說中,它是朱華勝內心對深居在時光深處的農民之根的浮現。
朱華勝不會忘記自己是農民之子,可他作為一個像云朵一樣的飄離者,不僅遠離了祖輩的生活方式,在心智的穿透力上也早就超出一個普通農民所能抵達的深度。盡管他總是希望與農民站在一起,但他卻不得不帶著遺憾接受自己不再是農民的現實。朱華勝的身份注定了是尷尬的:作為農民,他離開了農村又渴望回到農村;作為作家,他在作品中逃離體制又不得不回到現實。他的作品中頻繁出現的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景象,正是來自于他的尷尬。但其《天上朵朵》的魅力,也許正來源于這種尷尬。
它是漂浮的,更是有根的。
《天上朵朵》的文本結構是多層次的,各種小說手法在朱華勝的筆下運用自如,倒敘用得出彩,插敘用得巧妙自然無突凸感,該拋的時候拋,該收的時候收,將一個個即將上演的故事、一個個不同的人物安置在朵朵村,構成一個中國式村莊的生存圖景。
如果,把朵朵村想象成一塊色澤豐富的畫布,那么朱華勝就是一位精于勾勒的畫師。他將朵朵村中的人物分布排列,讓讀者看到一個繁復的中國鄉(xiāng)村生活,一個個性格各異的人物,在朱華勝細密且?guī)c風趣的敘述中,關乎朵朵村的一切都在并存的形態(tài)進行著。
《天上朵朵》的敘述充滿了獨異性,朱華勝在這篇小說中對朵朵村的描述,只是為了最大程度上呈現個體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他注重對人物內心的探入,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上是一種極為珍貴的“向心”式書寫,把人性的無限性一一挖掘出來。
小說人物眾多,我們主要來分析一下男主谷多,女主木朵。
谷多,這個人物始終是個矛盾體,一方面他有經商的天分,他有悲憫的情懷,掛職工商聯副主席后體恤百姓疾苦,用了心思,經過努力,大大地提升了百姓的生活水平。谷多將自家酸菜的制作工藝傳授給鄉(xiāng)親,可以說造福了一方百姓。酸菜,作為普通的日常食品,那種清香始終貫穿于整個小說,在這部小說中,酸菜是一種指引,又或是可以理解成是谷多的精神傳承與愛的延續(xù),也是這篇小說細節(jié)處無限重又無限輕的存在。
在感情上,對木朵孜孜不倦的追求,呈現了他個性中的執(zhí)著與堅韌。谷多其貌不揚,一張嘴便露出兩顆大白牙,朱華勝在對谷多這個人物的外貌特征描寫上以一句話囊括頗見功力。谷多不善言談,對于表達愛這件事上,他一直表現在行動上,他堅持為木朵家干活,他知道,只有幫木朵多分擔一些活,才是對她真的好,這和只會花言巧語的水生形成了明顯的反差。另一方面,在他的心中,始終有一處不為人知的傷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傷疤一直未能結痂,時不時地潰爛,甚至流出膿血。
小說著力于個體心靈與情感的掙扎,通過故事來書寫谷多的心靈債務——谷多對木朵是真愛、深愛,對木朵的愛卻是“求而不得”,他不得已用了極端的方法得到了木朵——用一把火燒毀了木朵的家,讓木朵一家住進了自己的家,然后用一生的時間去償還。谷多背負著心債,在那么多年的惴惴不安中活著。
朱華勝筆下的朵朵村就像是一塊由多種色彩、風情組成的時間畫布——背陰的青龍山、背陽的白虎山腳,水聲潺潺的翠湖,流淌著少年谷多、水生、木朵的青春往事。谷多這個人物從亮色到灰色,再從灰色到亮色,在這個處處充斥著誘惑、欲望的時代背后,那些屬于個體的痛苦且隱秘的掙扎終將成為一股力量,沖破現實的種種障礙,去完成心靈的自我救贖。因此,我們不能以常用的思維去認定谷多這個人物的品行,也不能對他做出道德上的判定。從另一種層面來講,谷多是個聰明的人,他懂得努力尋求與世界和解的路徑,這是他步入救贖之路的重要前提。
木朵這一人物特征也十分明顯。對于谷多要當官這件事,木朵覺得不可思議。她覺得那么一個不會說話,不會與人打交道,又沒讀過多少書的男人怎能當官?木朵對谷多的情感變化一直呈起伏狀,如果沒有那把火,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木朵,始終是一個較為溫和的形象。那把火,讓木朵沒有了家,在驚魂未定中,木朵和媽媽只能搬入谷多家。這一把火,一方面,讓谷多與木朵的愛情得以重生,另一方面卻給木朵造成無休止的夢魘——那把火,燃燒在木朵的夢境里,發(fā)出的氣味是令人窒息的。二十多年來,她于驚恐中喊出的一聲聲“火,火,火……”甚至是她無數次望向谷多的那種令人顫栗的眼神,都是因為她一直無法忘記當年著火的場景。木朵曾試探谷多,也曾暗地里查訪老屋失火的真實原因,卻始終無果。
小說除了這兩個主要人物,有必要提一下的是賣豆腐的老孫和朵朵村的老村長,這兩個人物在小說中都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是正面形象。老是說話風趣,與谷多在同一個農貿市場做生意。谷多賣酸菜,老孫賣豆腐,這兩種食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款可口的“酸菜豆腐”。這種渾然天成的搭配,從另一方面暗含了老孫對谷多的了解——他認為谷多會做生意,一定也能當個好官。老村長看著朵朵村的三個娃:谷多、水生、木朵長大,老實巴交的谷多偷偷喜歡著木朵,木朵卻喜歡水生,但水生卻花心得很……這一切在老村長心里就像是一本賬,一清二楚。老村長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記得谷多爸對他的幫助,所以他總想幫著谷多把木朵娶回家。當木朵家被一把火燒成廢墟的時候,老村長帶著村民一起潑水滅火,將木朵母女倆送到了谷多家。
小說的人物不少,一個個輪番出場,充實了小說的情節(jié),豐富了朵朵村的生活。朱華勝是一位善于營造故事的作家,他并不滿足于講好一個故事,而是著力將人物安置在并不顯見的倫理內部,將情節(jié)盤旋于情感之間,從而呈現人物潛在的內心。
小說中有一個特別容易被忽視的人物——木朵媽媽。朱華勝對這個人物的著墨并不多,讀完整篇小說,從我個人的感覺來說,這個人物其實還可以多加點筆墨,再深入地挖掘一下人物的內心、人物與情節(jié)之間的沖突,因為這個人物在小說中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那便是起承轉合。
一篇小說中,必須要有這樣一個人物的存在,才能使小說折射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穿透力。木朵媽出場較晚,在小說第二節(jié)的后半部分才因敘述的需要出現。兒子的意外去世,讓木朵媽變得神志不清,成了癡呆癥,在她妹妹的照顧下稀里糊涂地活著。她整天對著幾只雞嘀咕著,拿著打火機,點了火,逗雞玩。在這個部分,朱華勝描寫了木朵媽拿打火機玩火的場景,分明是為木朵家著火的那一幕場景埋下伏筆,同時營造出一種假象——這場火是木朵媽媽在玩打火機時不慎引發(fā)的。朱華勝所刻畫的朵木媽,是弱小的,是沉默的,沉默的內心里永遠承受著不為人知的熔巖般的煎熬,從頭到尾,她就沒有說過一句話,朱華勝將這個人物的言語隱藏起來,細心的讀者感受到的卻是另一種感召力。
朱華勝的小說《天上朵朵》是有滲透力的。從小說外部的營造到內部的構建,一切隱秘的曲折的可能發(fā)生的……都在朱華勝的筆下蜿蜒開來。
在小說的最后部分,曾在《天上朵朵》中出現的人物都悄然退場。山谷之間,叢林深處,凄荒的墳前,只剩下谷多和木朵。谷多跪在木朵媽媽的墳前,痛苦流淚。這一場景仿佛是一種象征:數十年的背負與懺悔,在某個時間里突然醒悟,以沉重的肉身去拯救曾經墜落的靈魂,并獲得內心的平靜。
谷多低著頭,走在木朵身后,他們一起下山,谷多告訴木朵,是他把自己舉報的,當年放那把火的不是別人,是自己。朱華勝在設計兩個人物的對話時,語言依然簡潔,卻很有力度。
在小說的尾聲,所有的花都開好了,朵朵村似乎又要迎來一個新的春天,而朱華勝卻給了我及讀者一個天大的意外,這個意外在前面所有的情節(jié)描寫中不曾伏筆——這是這篇小說最完美的結局。他沒有選擇交代或定論,而是運用渲染的手法,以景物傳達。他沒有讓朵朵村的故事繼續(xù)下去,他懂得最好的結尾便是這樣,給讀者一個意外、留白,那些暗喻,那些隱秘的統(tǒng)統(tǒng)交給讀者去猜想。一個寫小說的人,只會講一個好聽的故事還遠遠不夠,小說便是這么一個考驗寫作者掌控力與探索性的文體,在無限的延伸中,它會令一個好聽的故事更豐滿更具魅力、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