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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柔軟的事物

2019-11-13 07:23張楚倫
青年文學(xu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頭子丈夫

文/張楚倫

四年前丈夫住院那陣子,護工請假奔喜,梁阿嫲不得不到醫(yī)院親自給他擦身。事畢剛出電梯,她的左手腕猛然一陣酸軟,鬼使神差地,她倒了回去,等她再次走進病室,輸液管已經(jīng)干了,空氣正不慌不忙、卻有殺人決心地往血管里灌。因為這一回頭,丈夫多活了些時日,不久他出院,在家里躺著。至于后來他用躺了三年積存下來的力氣拔掉自己的輸氧管,又是另一回事。

就當(dāng)這是巧合吧,可多年來梁阿嫲出門都要倒回來一次,拿落下的東西,有時是鑰匙,有時是水壺。有一次她站在屋里仔仔細細看過一遍,確無遺漏了,可剛剛從七樓下到三樓,又想起陽傘放在了玄關(guān)。總之,沒有這個步驟,都不能算真正出了門。多年來梁阿嫲都把倒回來的時間算進自己的行程里。

但早上的時間總是充裕,約莫六點,她到休閑廣場跟著舞隊練操,隊里都是老人,占了廣場上最好的空地,沒人來搶,就在湖邊。梁阿嫲跟著兒子剛搬過來那年,這個人工湖就被抽干了:有個小女孩掉了進去,等孩子爺爺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被噴泉的水流吸到了湖底。從那以后,這里就空了,成了一個更低洼的小廣場,偶爾有大孩子下去滑旱冰。

說練操,其實是拍拍關(guān)節(jié)??拷睒涞哪且恍∑缓芷教梗ǔW约涸跇湎?。梁阿嫲不和舞隊的人說話,舞隊當(dāng)中也沒有她的朋友,仿佛她只是恰巧經(jīng)過,和他們做了同樣的動作,音樂一停,她就踱到對面的石凳坐下,拿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等躺了一晚的手腳都松動些,她就繞路去城北市場買菜,別處賣到七塊一斤的非洲鯽魚在這兒只打四塊錢的秤,還沒有泥腥味。帶腥的都是從塘里抓的,魚販子換水換得勤,叫人看不出塘魚吐的泥條子。小孫子對這種氣味很受不得。

有時她把握不準(zhǔn)魚的好壞,買回去還在桶里凈養(yǎng)兩天,吃一尾買一尾,就這樣,梁阿嫲的洗澡桶成了魚盆。小孫子每天午睡醒過來,都趴在那個紅色的魚盆旁說話,也給魚取名字,轉(zhuǎn)眼自己又忘了。

現(xiàn)在是暑假,過午一點他要犯困。去年小孫子一年級畢業(yè)以后,兒子專門打了電話回來,再不準(zhǔn)梁阿嫲陪他睡覺,她只好讓小蠻子把門敞著,摁亮電視機,音量調(diào)大,任聲音飄進去,這聲音會拍他的背、掩他的被角、撫順?biāo)暮粑?,跟全天下柔情的父母帶孩子一樣陪他睡著。等他醒來,梁阿嫲才去床上瞇一會兒,她的門同樣敞開著,小孫子看電視的動靜大,那聲音也飄過來,久不久將她撥弄一番,跟全天下健壯的孩子發(fā)小癲那樣吵著她。多少個下午都是這樣,兩扇門輪流敞一敞就到頭了。要是日頭尚早,兩人就到外面走走。

這天下午,小孫子被姑姑帶出去玩了,下樓之前,他跑進廚房,俯低頭對那兩條魚說:“浩杰出門了,浩杰今晚回來。”

他的名字是滿月酒過后才起的,兒子嫌諧音不吉利,拗了好幾天,梁阿嫲堅稱找人算過,筆畫很合小孫子的命盤。兒子更來氣了:“一個水偏旁,一個底下四把火,那不是咒我兒子水深火熱嗎!”

梁阿嫲就坐下了。

她坐下來,盯著地板,倚住木沙發(fā)的把手,不再說話。

過了幾天,兒子把新的戶口本給她看:“我想過了,水深火熱,這是好命,熱鬧的命?!?/p>

浩杰媽媽買來一個鴨子形狀的水溫計,梁阿嫲不太會看,她直接教她放進水里:藍色就是太冷;紅得像個熟鴨子時,那就是太熱;有黃有橙才是剛好。

那是浩杰周歲的事了,家里還沒換成天然氣,熱水器說壞就壞,梁阿嫲只好用爐灶給小孫子燒洗澡水,等她把幾寸長的孩子放進盆里,等他撕心裂肺哭開,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加冷水,她用爛橘子敷在他的后腰上,給兒子打了個電話:

“怎么那鴨子也會不靈巧,明明是黃的呀,我看著它變黃的呀……”

梁阿嫲照例打開電視,才想起用不著,又關(guān)上。這會兒暑氣蒸得人心焦氣躁,扇葉子送來的熱風(fēng)每一陣都往鼻口堵,陽臺上那只黃腰柳鶯也叫不動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更像是呻吟,她給鳥籠添了點水,拿進來放在墻角,就連端坐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是到床上去吧。

屋子太安靜了,街道上連樹影都沒有。太安靜了。她去客廳重新開了電視機,這下一切都對了,連樓下摩托車的鳴笛聲也來了,她就這樣睡了過去。不知有多久,等她醒來,客廳的電視還在放著,卻同時有極其寂靜的平調(diào)的聲音溜進來,小蛇一樣往她的耳朵鉆。

她決定去看看老伍,從這里走過去要半個鐘,從廣場穿過去會更久,但陰涼一些。旁邊還有個公交站,但她沒打算坐車。

廣場西邊有十二座生肖石雕,浩杰每次都往馬背上攀,因為馬背最高。不抱他一把,他是上不去的。東邊是小樹林,老人們聚在一起打橋牌的地帶。梁阿嫲的牌打得好,能贏她的人不多,跟她湊局的不少。梁阿嫲瞧不上那種步步為營的打法,反而很酣暢,牌友都喜歡。有時候束住四對手只需要一根謹(jǐn)慎的手指頭。

浩杰讀幼兒園那幾年,中午吃過飯后她會直接到這里來,到點放學(xué)了,再拎著馬扎去接他。

有那么幾次,她沉浸在這片林里,別的都忘卻了,直到暮色四合,才大夢初醒似的趕過去,卻撲了個空——好心的老師把小朋友送回樓下了。后來,再有這類事,她直接往家里走,準(zhǔn)會碰見他們。

她和老伍就是在牌局上熟起來的,伍不是姓,是排行第五。老伍本來有兩個弟弟,還沒學(xué)會爬樹就一個接一個死去,從那以后他媽斷定老伍是腳步重的命,把下面兩個弟弟都踩死了??商斓亓夹?,他的下肢竹竿一樣細得出奇,褲管空蕩蕩的,遠遠望上去,叫人以為褲子只是鋪在腿上而沒有真正被他穿著。

打牌時老伍很沉默,誰來搭話都難有回應(yīng)。梁阿嫲說只有不帶孩子的才這樣打,但凡跟著孩子的,只敢留一只眼睛在桌上。

起初,是因為接浩杰和老伍順路,兩人在路上說話,有一搭沒一搭。

“你有沒有見過出門要出兩遍的人?我就是這樣,但你別覺得我有病。”

“嚯喲!”老伍樂了,“到我們這個年紀(jì),還有沒病的嗎?”

“是真的,每次我出門都要倒回去,準(zhǔn)備得再湊合也沒用,這一趟是必須跑的。”她還說了些其他事情,好事情。

“唔——我想起來,是有這么一些人,天生腦后面長眼睛,但自己不知道,所以老是往后退,退到對的地方去。不過呢,這樣一來,他們前面的眼睛能看清的東西就很少了?!?/p>

“你不是為了接我話頭才亂講的吧?”

“怎么會?”

沉默跟細碎傷口上的血水似的,幾句話剛把它拭凈,轉(zhuǎn)眼又往外冒。

有一次,他們聊到做菜,梁阿嫲最喜歡西紅柿炒蛋,這是最省事的菜,老伍則中意家常菜以外的野食,田雞、蛇肉湯,也吃山貍子。除了酒,只有這些能讓他提得起精神。

還有一次,他們聊起共同的牌友,那年入秋他再沒來過,老伍忖度了一會兒,給梁阿嫲推薦速效救心丸,很小的紅顆粒,含在舌頭下面,幾秒鐘就能緩過來,唯一的麻煩是蓋子很難打開,最好提前撬起一條縫,放在枕頭底下。

八月是臺風(fēng)的季節(jié),老伍就談起高壓帶、季風(fēng)和洋流。他說地球有自己的一套體系,能把風(fēng)和水引到該去的地方。梁阿嫲問,那新聞里說的南水北調(diào)算什么呢?老伍不太在意:誰也沒說地球該把活兒都干完,不然要我們?nèi)祟愖鍪裁茨??它有那么多的兒子,六十多億的兒子。

千島寒流,梁阿嫲是不懂的。但她曉得一旦臺風(fēng)雨落下來,不淅瀝上一整天很難轉(zhuǎn)晴,除了耐心,沒有別的辦法應(yīng)付它。南風(fēng)水最綿長,要是風(fēng)往西北方向吹,則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當(dāng)然,這是熱季的準(zhǔn)頭,冷天一到又有別的說法。

老伍說你還懂這個,她話有責(zé)意:“你沒過過苦日子,靠天吃飯就要懂得看天的臉色。”

老伍又說,臺風(fēng)的名字都是從字庫里隨機抽組的,但要是破壞力大,等級強,這個名字就會存下來,不再用了。

梁阿嫲點點頭,跟人一樣。

老伍說那還是不一樣,至于如何不一樣,卻沒有細講。

那時候她丈夫已經(jīng)癱瘓兩年,換了五個護工,每一個都叫她梁姐,每一個都說梁姐你另找吧。最后一次結(jié)工資,梁阿嫲總會多給二百塊錢,因為丈夫的身體過于沉重,她知道把一個人翻過來要多大勁。

他是在年后的元宵聚會上倒下的,所有人站起身來敬他,他也站起來,旋即往地上栽,沒給她留一丁點反應(yīng)的時間。

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做什么都不跟她商量。青頭那陣子他在生產(chǎn)隊里負責(zé)會計,農(nóng)忙時分總把算盤系在腰間滿山頭跑,少不了挨梁阿嫲的罵。跑路前一晚他會睡到床的外側(cè),她起來打罵完了還是不得不背起小女兒,央求兒子跟她一起下地。那時她還算年輕,說到責(zé)罵,只能想到巴掌;說到央求,還是想到巴掌。

如今別說叫她打人,就是揚起手來,也要好商好量地從其他地方挪點力氣。她從沒打過浩杰,但老伍打過。那時他已經(jīng)住了進來,睡在梁阿嫲和老頭子中間的客房,梁阿嫲請他來幫忙照顧老頭子,要付給他人工費,他不肯收,讓她抵算自己的房租。

浩杰管他叫伍阿公。早上伍阿公送他去,下午梁阿嫲接他回來。

本來接人是很順當(dāng)?shù)氖拢喊白呗沸U吃得消,早年趕集,走過很長的腳程。去年開春,醫(yī)生給她的右膝蓋換了新的半月板,好讓她的兩根骨頭不相互摩擦。沒有一具身體承受得住骨頭的打架。醫(yī)生說,一個膝蓋的壽命大約是六十年,人的壽命卻不那么整齊,草長在地上有長有短。

那個手術(shù)在她的膝蓋處留下一條筷子長短的豎疤,她花了四個月重新學(xué)會走路,修過的那條腿更重,砸在地上也更有分量,她走得有點鏗鏘的意思了,但帶著浩杰走在街上,還是趕不上他。

浩杰在街上跑著跑著不見影子,梁阿嫲背著他的書包一路在街上喊他的名字,一路喊回家門,她慌神了。拿著鍋鏟來開門的老伍甫一了解,立馬解下圍裙去找,剛到樓下,小家伙就汗津津地飛進來。他跟梁阿嫲玩捉迷藏呢,沒料到她喊著他的名字錯過了他。老伍顧不得上樓,抓過來在他屁股上狠抽了兩下。

從那以后,他每跑一段就會停下等等。看到前面頓足的小小身影,她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恨什么呢,人會老嗎?這樣的事是經(jīng)不得恨的。

只是有好幾次,她都夢見自己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喊著浩杰的名字,每喊一次,都有一絲力氣煙似的從她身上逸出去,好像那是有份額的,跟鐵鋅鈣一樣有嚴(yán)格定義的健康區(qū)間,人的身體容不下那么多如煙的東西,卻不能一點也沒有。據(jù)說,把一個人體內(nèi)的鐵熔出來,能熔成一枚七厘米長的鐵釘子,也就是說,有這樣一枚鐵釘散落在我們身體各處。

后來她常做另一個夢,防盜豎欄被水泥柱子分成一隔間一隔間,她老頭子就在里面。每個隔間,都有一個老頭子朝她伸出手,他們穿著下葬的黑色冥裝,無一例外。她走過去,看著他們核桃似的手背,聽他們模模糊糊地說著想說的話,最終什么也說不出來。

這枚鐵釘子怎么樣釘著夢中的梁阿嫲,就怎么釘著他。

他睡著的這幾年,掌紋變淡了些,被熱水擦過之后像孩子的手,可他的胡須和頭發(fā)都在長,雖極緩慢,也按部就班地白著,時間并沒有像水流繞過石頭那樣繞過他。

和剛出重癥病房那會兒比,他變得青白、水腫,被時間泡發(fā)了。除了做清理和服侍,梁阿嫲從不在丈夫房間待,有時,他會毫無征兆地睜開眼睛,半露出眼珠子,又放閘似的合上。在她的夢中,那雙眼睛一次次完全睜開,朝著自己不斷放大。

她手機里唯一一張照片就是他的,穿著靛藍色的短袖上衣,發(fā)根已經(jīng)白了,肩膀稍微聳起,微啟著嘴巴打量鏡頭,好像怕這東西傷害他。是兒子帶他們拍全家福,攝影師給他照的單人照。梁阿嫲也有,但不曉得哪兒去了。

走出廣場,樹蔭是很少的,只有破落的行道樹蔫在路兩邊,綠得招人煩。亞熱帶的樹種都這樣,只在春天落葉,繼而卻又立刻長出新的,仿佛是因為新芽才不得不放棄了去年的葉子。

這拐角是個理發(fā)的所在,吳老伯操刀了幾十年,不肯歇業(yè),沒有招牌,但門口剛好插著“限速30”的路標(biāo),并不難找,她陪老伍來剃過胡子。旁邊的兩家鋪子被打通,改成了大藥房,遠看過去理發(fā)店就像藥房忘記裝修的倉庫。

去老伍家沒有空著手的道理,她進去挑了兩瓶洗發(fā)水,醫(yī)保卡能報銷。越存錢越來病,高低也是折給醫(yī)院的。低頭在袋子里找卡時,后面一隊人等著她,沒有人出聲。

不知道小孫子跟著他姑姑玩得怎么樣。還有不到一個月,浩杰就要開學(xué)了,每次開學(xué)之前,浩杰媽媽都回縣城一趟,給他置辦新的書包和文具。晚上她會和浩杰打羽毛球,碰上雨天,要么下跳棋,要么講故事。她給浩杰講猴子撈月亮、小蝌蚪找媽媽、人魚死在海上,都是浩杰沒有聽過的,從前他最常聽的是他伍阿公口中的窮人與富人,那是老伍還沒離開的時候,這是他唯一會講的故事——

窮人和富人因為一塊地打起了官司,法官給他們留了三個問題,誰能說出正確答案,誰就是這塊地的主人。

法官問,世界上最柔軟的是什么?

富人說是岳父家里的鴨絨被;窮人說是手,每一個風(fēng)餐露宿的人睡覺時都把它墊在頭下。

法官問,世界上最快的是什么?

富人說是岳父家里的千里馬;窮人說是風(fēng),頃刻間掠過廣闊天地。

法官問,世界上最寬容的是什么?

富人說,是我慈悲心腸的岳父;窮人說是我們時時刻刻站立的大地,它公平滋養(yǎng)著每一個人。

老伍一開始并不負責(zé)照看浩杰,他照看老人,梁阿嫲照看浩杰,說好的??闪喊安〉沽?,老伍輕手輕腳繞過她,把浩杰抱出門哄醒,又把他送進園里。這一切,病中的梁阿嫲沒有看見,牌友們都說,看見老伍牽著你的小孩走在街上。

其實他一回去就跟梁阿嫲說了,他一遍又一遍解釋,你看起來是多么疲倦,而時間是多么不容人等,仿佛上幼兒園是件大事。

牌友憂心忡忡:你家杰杰也經(jīng)老伍的手嗎?

等她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又過了一個多月。也許說得簡單些好:多年前那個死在湖里的女孩,就是老伍的孫女。他不用帶孩子,是因為他的兒子再也沒有把孩子給他。

承認(rèn)也沒關(guān)系,梁阿嫲的確是知道這事以后,才正式讓他送浩杰上學(xué)的,愧疚是最好的保險。趕路的人要歇息,誰都有困的時候,他們將自己的手枕在腦袋下面,而有些人的手被收走了,從此他再不會閉上眼睛。

老伍在的那段時間,有那么些松快的意思:總是梁阿嫲最先起來,自己到廣場去,老伍負責(zé)喊浩杰起床,順毛捋一捋他的暴躁,再把他拎到幼兒園。

等梁阿嫲把菜買回來,老伍已經(jīng)給老頭子洗過臉,住進來不到兩天,他就把老頭子移到了房間正中央,太陽升起來,正好罩住那張矩形床,把老頭子完完全全納了進去。梁阿嫲嚇了一跳,從沒有聽過床不靠墻的規(guī)矩,這樣人會找不著南北的。老伍說都這樣了還找什么找,你讓他喘兩口熱氣。

午飯是不必講究的,也不在意時辰,但多半有湯,前一天晚上梁阿嫲會探探他的口味,他隨口就能說出一兩道搭配來,提前想好了似的,而且都是一進市場就能找著,不用搶也能買到的菜。

碗嘛,有時她洗,有時他刷,看誰最后收筷。飯后他們各自拿張椅子,一個在客廳里坐,一個到陽臺上待著。陽臺上飛進來一只翅膀受傷的雀鳥,老伍抄個馬鈴薯一打就打下來,燉了湯給浩杰喝。在此之前,小孩跟鳥唯一的關(guān)系,就是他滿月那天,堂姐背著他在陽臺大聲喊過鷂婆鳥,想給他漫漫的人生掙一點青云直上的大志氣。

老伍還打下來過一只黃腰柳鶯,本來要賣的,放在臨時做的竹籠子里養(yǎng)了兩天,把他這點心思唱沒了。那天早上他跟梁阿嫲說去賣鳥,最后花大價錢帶了個鳥籠回來,下面還有輪子。

盡管早上已經(jīng)給老頭子翻過身,下午還得翻一次。老伍的右手抄到身下把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扳過他的腰臀,在側(cè)面定住,方便梁阿嫲給他捶捶背,捏捏肉。

人躺久了,皮肉會分開各顧各的,人就虛了,跟面團醒久了表皮發(fā)硬,粥放冷了要起翳是一個道理,要揉搓揉搓,把它捏回去。人活著有這么多可以參照的東西,好像我們是從世間萬物各處借來了一點道理而重新雜糅出來的。

晚飯就要隆重些,她多半還要跑一趟菜市場,要么還是吃魚。濱海城鎮(zhèn)的江魚比河魚肥大,偶爾老伍會騎著摩托到江邊去,直接從漁民手里置過來兩條。

他們帶浩杰到廣場散步,老伍很耐心地跟浩杰解釋為什么月亮跟著人走,他假意聽了兩句,跑進游樂區(qū)里去了。對他來說,月亮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連老師也不會要求他現(xiàn)在就學(xué)會寫這兩個字。

不遠處伸向湖心的涼亭里,一對年輕的伴侶正在愛撫,于是他們聊到皮膚。老伍說年輕的皮膚聞起來像風(fēng)帶來的植物氣息,青汁一樣,再大一些,會像海里來的生物,等汗水腐蝕上幾年,那種清香就消失了,完全是哺乳動物的氣味。

有時梁阿嫲覺得他不是在說話,這些話簡直是直接從他嘴里寫出來的。

每天睡前,梁阿嫲把他們換下來的衣服放在盆里踩上一遍,再過兩遍水,就能擰起來,陽臺就那么大,她和浩杰的衣服晾在左邊,老伍和丈夫的晾在右邊。擰不干的水滴下來,滴中底下的盆栽,散尾葵、肉桂……老伍拈來兩株薄荷,種在無花果旁邊,每到吃魚,梁阿嫲就到陽臺折一點放進盤里去腥。

這段日子持續(xù)到丈夫醒來。

他醒的時候梁阿嫲不在,是老伍把他扶起來的,起初他以為他只是像往常一樣抽搐咬舌頭,用指頭壓住他的舌頭時,卻被他咬住了,那是活人的咬法。

他在輪椅上坐了兩個星期,站起來重新學(xué)走路,擺子打得太嚴(yán)重,都快像是舞蹈了。從房間走到廁所,要用十幾分鐘。老伍專門央隔壁的姑娘從網(wǎng)上淘了一個坐便椅,架在蹲廁口。他的腸道太久沒用,便秘是常有的事。褥瘡不多,老伍給他換了兩個多月的藥,難的是有些在腳底,走一步疼一步。

浩杰的爸爸媽媽請了半個月的假,又找來一個護工,每天負責(zé)帶老頭子下樓散步,躺了三年,他終于可以在太陽底下打擺子了。

在他們踏進家門和老伍面面相覷的那一瞬,梁阿嫲才想起自己忘了跟他們打聲招呼。

老伍到市場買了四斤豬血,熬成紅端給他們,他說身上的風(fēng)塵洗得干凈,肺臟里的塵卻要用血才行。老伍帶回來一個完整的豬肺,說躺了這么久,沒得肺炎已經(jīng)是萬幸了,豬肺蓮子湯蠻好。老伍把客廳的桌椅推到角落,讓老頭子出來時更有轉(zhuǎn)圜。老伍帶來一個鈴鐺,懸在老頭子床頭,好讓他及時喊人起夜,不至于尿在床褥上。那是收垃圾用的,特別清亮。早年老伍拎著這個鈴鐺走樓串戶,大家一聽見丁零零的催促聲,就趕緊把垃圾打包好放在門口,等著老伍把它們?nèi)窟\到樓下,一棟六層的樓,老伍一趟就能跑完。物業(yè)會給他人工費。

梁阿嫲看出兒子兒媳不太高興,正抱著浩杰往丈夫跟前湊:爺爺,這是爺爺,叫爺爺。爸,這是杰杰,你看看呀。老頭子背過臉去。是在這時候,梁阿嫲才意識到,丈夫醒過來將近一個月,都沒開口講過一個字。

屋里就三間房,兒子拒絕了跟老伍睡同一間房的提議,睡在沙發(fā),兒媳則跟梁阿嫲擠在一張床上,浩杰躺在中間。梁阿嫲想了許多辦法,還是最初的最見效,她買了一卷寬膠帶,臨睡前剪下一塊封在自己的嘴上,這樣她不會發(fā)出呼嚕聲。

事情發(fā)生的那天,兒子兒媳都在,他們商量著究竟是要到中醫(yī)院給老頭子復(fù)診,還是到人民醫(yī)院去。從丈夫屋里飄來一陣異味,她和老伍在沙發(fā)上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往房間走去。

丈夫在房門后面喊:“不要進來!先別進來!”

這是他醒來之后說的第一句話。

還有兩個紅綠燈就要進入老城區(qū),那里的路只有七米寬,小車通常不進去,有的只是來來往往的摩托車,都是年輕的孩子在開,轟鳴聲環(huán)伺耳邊的時候,梁阿嫲會心跳加速,他們要沖到哪里去呢?等浩杰長大了,他也要這樣嗎?洗發(fā)水瓶即便隔著袋子,也被午后的日頭烘熱了。

這是正常的,醫(yī)生都說這是正常的事,你開門,老頭子。梁阿嫲勸著丈夫。

是啊爸,你先開門,尾骨那兒的褥瘡還沒好,不洗干凈要感染的。

老伍走過來敲了敲門:老陳,浩杰不在,你兒子他們也不在。

兒媳狠狠瞪了老伍一眼。

丈夫松開了一條門縫。

最后只有梁阿嫲和老伍留下來,老伍架著丈夫勉強站著,梁阿嫲拿著花灑給他沖洗。她把昨晚沒來得及洗的衣服都倒出來,清出盆來洗丈夫的褲子。

看著漂在盆中的絮狀物,她扭過身去,在那堆衣服——那堆他們的衣服,老伍的、她的、浩杰的——當(dāng)中,揀出自己的那兩件摁進來,和丈夫沾滿屎尿的褲子一起用力搓著。她沒有辦法不如此,一想到老頭子像個嬰兒一樣掛在老伍身上,她沒有辦法不如此。

梁阿嫲對家庭生活從沒有如魚得水過,藏在門后面的生活機關(guān)重重,需要每個人分別站到自己位置上,才能運轉(zhuǎn)這個機關(guān)。

老伍說男人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家庭生活需要男人,又不太容得下男人,我們被要求在場,又被擺弄出背過身去的姿態(tài)。

現(xiàn)在多出來一個老伍,卻沒有更多的洞穴,怎么辦呢。運行不暢的嘎吱聲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聲音絕不是尖銳,而是敦厚且悠長,無時無刻不在暗示她,他們正在轉(zhuǎn)動的東西是多么巨大且充滿回響。

后來的事情不必贅述,大概是兒子找不到浩杰的衣服在哪兒,老伍徑直拉開衣柜告訴他衣服和褲子是分開疊的,還跑到?jīng)_涼房關(guān)掉了抽風(fēng)機。又大概是兒媳在房里換衣服,找充電線的老伍推門而入。

也許還是不得不說得簡單些:老伍搬出去了。

搬出去之前的最后一天,他把老頭子推到陽臺有太陽的地帶,給他剪了指甲。

很快,兒子兒媳又回到他們自己的城市和忙碌當(dāng)中,剩下梁阿嫲照看著浩杰和丈夫兩人。去復(fù)診那天,老伍回來了。他把他背下了樓,剩下的路是梁阿嫲推著輪椅走過去的。在廣場外面的路口,她憋著勁兒想把輪椅推上公交,卻卡住了,車上的乘客沉默地等待著,沒有人催促。她把輪椅退回來:“不坐了。”

二十五分鐘的路程,比送浩杰上學(xué)長,比去老伍家里短,她就這樣推著,把丈夫推到了醫(yī)院三樓。

電梯門開的時候,病歷單和藥隨著走廊的風(fēng)被吹出去,她臨急臨忙地追,快追到科室門口才停下。等她回去看到的,就是丈夫趴在地上,卡在電梯門口,門一下一下擠在他兩邊的腰肋,而他還在不斷往外爬。梁阿嫲蹲下去扶他起來,用她擰衣服都不夠力氣的手。最后她不得不把住丈夫的腋下,將他一點一點從電梯里拖出來,靠在墻上。放在地上的單子再次被風(fēng)卷走了,而電梯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載著那部空輪椅一層一層往上升。

醫(yī)院門口的天橋底下有幾個算命的攤口——每個醫(yī)院門口都有這樣的攤口,它們會補上醫(yī)院做不了的那些東西。梁阿嫲曾經(jīng)路過千萬次,但這次她停了下來,將一張紙幣扔進鐵盒子里。

“算你老公?”

“算我。”

攤主抓著梁阿嫲的手看了良久,用朱丹在上面畫符,他說:“阿嫲,你會長命百歲的?!?/p>

聽見這話,她立刻把手收回來,從鐵盒子里抄回紙幣,推著老頭子走開。

新城的行人綠燈是二十秒,老城區(qū)是三十五秒,每一次它閃爍倒數(shù)結(jié)束,梁阿嫲都還差幾步路才能走到對岸。車子耐心等著,沒有響起一聲鳴笛。

她開始厭惡別人的善意,它們會提醒她,自己有多么無能。

再直走七百多米,就有一個巷口等著她左拐,從這里進去,穿過頭頂架在對樓的晾衣桿,穿過整整一面幽綠的苔墻,就能在巷口盡處看見那棟小房子,假如不是梁阿嫲知道確實有棟房子在這兒,也會以為這兒只不過是一個格外茂盛的角落:它已經(jīng)快要被植物和盆栽淹沒了。

她還依稀記得有人告訴過她,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背后長著眼睛卻不被自己知道,這雙背后的眼睛會帶他們倒回到該在的地方,可與此同時,他們本來的眼睛幾乎什么也看不清。

如果她沒有記錯,老伍就住在這個地方。日頭已經(jīng)不像她來時那樣毒辣,就連那扇墨綠色的門也因為隱在植物當(dāng)中而失掉熔化的可能,它一次也沒有被她敲開過,對她來說,不知道老伍的確切消息,就是最好的。在門口的兩級臺階上,已經(jīng)躺著許許多多瓶洗發(fā)水,或許有孩子來過這里恰巧數(shù)過,那么他們會知道是整整四十瓶。她扶著自己的膝蓋蹲下來,把新的兩瓶放上去。

摸索著那個人工半月板的位置,梁阿嫲忽然想起浩杰上幼兒園的最后一天,她去接他回來,從幼兒園走到家門,就算畢業(yè)了。那個時候,距離丈夫再次腦溢血還有四個多月,老伍在廚房抱怨這次買的青瓜是苦的,她以為自己面臨選擇,或者說,她以為自己有選擇。而她的小孫子坐在地上,第一次攀住老頭子的膝蓋,在將到未到的夜色中,帶著一身熱汗睡著了。

她確實已經(jīng)很累,今晚小孫子不會在家吃飯,那兩條魚可以再活一晚,但總歸有一條會先被抓起,剩下另一條在桶里游動,不過只要是魚,總是要死的。想到這兒,梁阿嫲松快地坐了下來,她靠著水泥墻,把手枕在了自己灰白色頭發(fā)的腦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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