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瑞琪
見到夏盈瑩的時候,我沒想到是這種場面。
這次回陳縣,我本不想聯(lián)系夏盈瑩,奈何小縣城不比大都市,不想見誰屏蔽個朋友圈就行了。在這么大點兒的地方,任何小事都會無限地發(fā)酵,所以我只好硬著頭皮上,以至于出現(xiàn)如今這般尷尬的局面。
跟夏盈瑩聊什么呢?聊工作?工作是不能聊的。夏盈瑩畢業(yè)后在我們縣城一家民營企業(yè)當(dāng)助理,“工作”一直是她的一個禁區(qū)。無論是面試成功還是獲得工作機會,我都不愛在她面前提起,倒不是因為我多體貼,而是一旦你觸及她的禁區(qū),她總會在言語上找補回來,或早或晚。久而久之,我也覺得掃興,便學(xué)聰明了,不再多嘴。
還記得前年冬天,我回老家出差,專程繞到陳縣跟夏盈瑩吃飯,跟她開玩笑說廣東四季如夏,去了之后從沒穿羽絨服的機會,結(jié)果這次出差,只好專程買了一套羽絨服,花了八百多。
“那不是虧了?”夏盈瑩說。
我沒接她的話茬,繼續(xù)說道:“我們老板小氣得要死,上高鐵前給我們買了最便宜的油炸漢堡包,吃得我現(xiàn)在還口腔潰瘍?!?/p>
“那還真的虧了?!彼謴娬{(diào)了一遍。
從我考上大學(xué)離開縣城,至今已經(jīng)七年。即使是上一次出差和夏盈瑩吃飯,也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以至于現(xiàn)在,我在一分鐘之內(nèi)第七次喝茶時,忍不住瞟了她一眼,剛好對上夏盈瑩的眼神,嚇得我又趕緊喝了第八口茶,事發(fā)突然,我被那口茶嗆得拼命咳嗽。
“對了,你家那個怎么樣了?”夏盈瑩說。
“哦,仔仔啊?!蔽抑?,她說的是我家小狗仔仔,雖然她從不愿意叫仔仔的名字,每次提到就含糊帶過,但我每次都知道她說的是仔仔,這大概就是相識二十幾年的老朋友的默契,我總能精準(zhǔn)地捕捉到她的訊息。
“就是有點小皮膚病,其他都挺好的?!蔽疫呎f邊翻看手機,翻到了最近一個仔仔點完耳藥水后甩耳朵的小視頻給夏盈瑩看。手機中的仔仔非??蓯?,活像一個開啟了甩干功能的洗衣機。
“嗯……它耳朵好長啊?!?/p>
我瞇著眼睛思考了一下,這聽上去實在不像什么好話,況且仔仔的耳朵本來也不長。但就在這時,一條微信消息打亂了我的思路。
“馮天離職了,大家互相知會一下。”
來自工作群。
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微信又蹦出一條消息:
“我跟他吵了一架。這次真的要撤了?!?/p>
這次回陳縣,是來參加表姐的婚禮,我為此向公司請了三天假;但我請假,也不全為表姐的婚禮。我在現(xiàn)在的公司度日如年,每天都如坐針氈,恨不得立馬走人,卻不敢跟父母說,就在這當(dāng)口表姐的婚禮“從天而降”,我便有了個現(xiàn)成的理由躲開幾天。
第二條微信消息是馮天發(fā)給我的,馮天是和我坐在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事,我私下叫他“老板的妻子”。別多想,是男同事。至于為何這么叫,是因為我們的陳姓老板,有個特殊癖好,不喜歡被人稱呼“陳總”,喜歡大家稱呼他為“陳先生”。馮天的工作任務(wù)之一(我認(rèn)為是他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在每天早上老板踏進公司的那一刻,高喊“陳先生早”。
馮天雖說是做業(yè)務(wù)的,但只在每周三到周五的下午出去跑。沒事的時候,他就愛剪剪指甲,我如果用電腦放音樂,他還要跟著副歌做作地哼一哼,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直接把音樂關(guān)掉。
如果在一個月前,阿拉丁神燈能實現(xiàn)我唯一一個愿望,我愿意把這個珍貴的機會用在馮天身上——我衷心地希望他離開公司。
但不知從哪一天起,馮天不再說“陳先生早”,老板也在路過我們辦公室時目不斜視,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話真是永恒不變的真理,我竟從那天開始,跟馮天無話不談。從此我們兩人的辦公室總能傳出歡聲笑語,只是不知道老板聽了,是否會覺得刺耳。
從前我總認(rèn)為在他們二人的關(guān)系里,我是一個入侵者,怎么也沒想到,竟是在我請假的第一天,二人感情破裂,正式告吹。
“吃完了嗎?”
我終于回過神來,趕緊伸手去搶夏盈瑩已拿在手中的點菜單,她非常敷衍地說道:“我來吧,也沒多少錢?!钡c菜單最終還是被我輕松地?fù)尩搅恕?/p>
走出飯館,夏盈瑩挽住了我,我的手有些僵硬,只好把臉別開假裝看風(fēng)景。我們走到了路口,她問我:“你自己知道怎么回去吧?”
我一時間有些詫異,但還是說:“你趕時間就先走?!?/p>
這一次,她并沒有跟我假客套。我拿出手機點開“滴滴”,因為太久沒回陳縣,我猶疑地選擇了出發(fā)地。這時天色已晚,我站在路口有些出神,不過這安寧很快被打破了,我接到了來自司機的電話,電話那頭司機的語氣實在稱不上友好。我四處張望,卻始終沒看到等待我的車輛,在粗魯?shù)拇叽俾曋校揖o繃的那根弦好像突然斷了。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兒!我都好多年沒回來了!靠!”最終,我失控地對司機喊道。
其實,夏盈瑩是我最好的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我媽說,有一次,我和盈瑩在幼兒繪畫培訓(xùn)班相遇,二人偷偷跑了出去,最后她發(fā)現(xiàn)我們的時候,我正在“波波池”里“埋”夏盈瑩。她身體的各個部位被顏色各異的波波球深深淺淺地埋住了,只有臉還露在外面,她的大眼睛有神地看著前方,我媽及時地拍下了這張照片。我可以很肯定地說,那是夏盈瑩二十多年中顏值最高的一張照片。滿池的波波球,竟?fàn)I造出一種童話般的夢幻感。而那張照片定格的東西,也永遠地封存在了那一刻。以至于照片里她的笑容,我再未見到。
說到盈瑩的笑容,印象深刻的是她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她的媽媽是肉包子,爸爸是菜包子,她自己是糖包子。但在她三年級的時候,這三個包子走散了,大概也是由此,糖包子便不甜了吧。
我們高中在同一所學(xué)校讀書,每天自然形影不離,因為我家和她家距離不遠,所以每天放學(xué)我媽來接我時都會順便接上她。記得有一次,我把自己非常愛惜的一本書借給夏盈瑩,但那天下午她還給我的時候,書的封面沾上了一塊兒明顯的油漬。夏盈瑩若無其事地把書遞給我,炎熱的午后,本就讓人煩躁,她云淡風(fēng)輕的態(tài)度更是激怒了我。我?guī)е鴲阂庀?,要不,今天下午就不帶她回家了吧?/p>
她每天傍晚回到家,幾乎都是自己一個人。她的媽媽多數(shù)情況不在,所以小時候,她就自己在外面買個飯帶回家吃。在學(xué)校我們互相陪伴,回到家,她都把心事說給誰聽呢?這是我一直好奇的問題。在我到家擁抱仔仔,仔仔興奮地圍著我的腳亂轉(zhuǎn)、拼命地?fù)u著尾巴的時候,盈瑩又在干嗎呢?
從的士上下來,我一個人走回了連鎖酒店。雖然也能住大姑家,但是我講究生活品質(zhì),也懶得省那幾百塊錢。
踏進房間,我才感覺松了一口氣。明明是去見老朋友,為何這么疲倦?我劃拉了一下手機,并沒有收到夏盈瑩的任何消息。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過好在現(xiàn)在終于有時間,讓我整理公司的事情。
坦白說,前段時間,陳先生,也就是我們的老板,瘋了。
這不是我信口開河,這是我們?nèi)w員工的共識。他陰晴不定,喜怒無常,還突然下了一條命令,每天早上八點前,需要上交當(dāng)日的工作內(nèi)容清單,每月底,需要上交當(dāng)月工作總結(jié)報告。這對于每天混日子的我們來說,無疑是噩耗。
“他這是存心想讓我們難受!”馮天委屈地瞪著眼睛跟我說。
我內(nèi)心詫異,原來馮天也是個有自我意識的“妻子”,這倒讓我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馮天和陳先生的矛盾說來話長。馮天是個業(yè)務(wù)員,他嘴皮很溜,但僅限“吹水”,一旦碰上客戶,就磕磕巴巴,連一句完整的話都很難說清楚。記得進公司的頭兩個月,他每日都要進老板辦公室,與陳先生“意淫”,描繪他們想象中的宏圖偉業(yè)。我參加過兩三次“意淫”會議,才發(fā)現(xiàn)原來馮天是一個敬業(yè)的復(fù)讀機。每當(dāng)老板的發(fā)言告一段落,他都會把老板的最后一句話重復(fù)一遍,邊說邊點頭,幽默的地方還輔以真誠的笑聲。
但從某天開始,這個巨大的肥皂泡卻被戳破了,現(xiàn)在想來,二人的感情應(yīng)該是從那時起出現(xiàn)了裂痕。他們開始互相埋怨對方,這段短暫的“熱戀”也草草結(jié)束。我明白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只是苦了我們這些圍觀群眾,大難臨頭各自飛,我不厚道地想出去躲幾天清靜,沒想到事情竟向著不可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了。
每一個空間,但凡有人,就有運轉(zhuǎn)流動的氣流,每一處的氣流,因為某一人的加入或退出,就會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而這往往只是一個前兆。蝴蝶效應(yīng)這個被用濫了的詞,講的也是類似道理。此時此刻,我不禁擔(dān)心起了自己。畢竟,人可以不做夢,但不能不吃飯。
生活完美的平衡好像被我打破了。我閉著眼睛倒在大床上,開始思考不管不顧地請假回來,是不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婚禮就是一個大型耍猴現(xiàn)場;直到坐在楚地酒樓的這一刻,我還是這么認(rèn)為的。
表姐的婚禮辦得很大,半個陳縣的人都來了,但是,夏盈瑩沒來。她大概格外不喜歡別人的熱鬧,這點我可以理解,其實我也感到松了一口氣,至少不需要再跟她無話找話。
這桌坐的,大多是我不認(rèn)識的親戚。左邊的大媽嗑著瓜子,在還沒開始聊天的時候就已經(jīng)露出八卦的神情,賊眉鼠眼地往四周亂瞟。右邊坐著的女孩倒顯得年輕,打扮也非常時髦,卻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全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氣質(zhì)。而正對面坐的,則是我最討厭的親戚春俊。我一直覺得,叫“聰”的人都生得蠢,叫“俊”的人都長得丑,春俊也不例外。她兩眼之間的距離是我見過最寬的,一個大鼻子在她大餅?zāi)樀恼醒耄强咨戏?。我討厭她不單單是因為她的長相,還因為她總說我和她長得像。我心想,這是多壞的人,才會用這般惡毒的語言去中傷別人。
“來,”春俊對我眨了眨眼,“我們來自拍一個!”
我嚇得差點直接鉆進桌底,就在這個時候,舞臺燈光突然亮了起來,主持人登場了,春俊也只好作罷。沒想到竟是這個素不相識的人幫我解了圍。
“尊敬的各位來賓、各位親朋好友……”主持人在舞臺上莊重地說著,但他的普通話卻帶著滑稽的鄉(xiāng)音,讓我有些出戲?;槎Y隆重的大紅色,配上這帶著口音的普通話,竟也滋生出一種荒誕的藝術(shù)感。
“老喬,你的電影現(xiàn)在怎么樣啦?”
“籌備中,哈,籌備中?!?/p>
聞言我有些驚訝,轉(zhuǎn)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隔壁桌一個穿著沖鋒衣,帽子反戴的中年男人,定睛看,竟然是老喬。老喬是我們縣城的名人,他本職是教書,但他上課總愛天南海北地聊,搞得學(xué)生云里霧里,成績自然也不好。不過呢,縣城里的人都知道,老喬的心思不在教書上,他想“搞電影”。他十年前寫了一個本子,說要是有人投拍,絕對能成大火的院線電影,還為此去了北京好幾趟,也認(rèn)識了不少文化人。只是十年前就在籌備中,如今仍在籌備中。
“喬老師?!蔽肄D(zhuǎn)頭叫道。
“哎,你回來了!”老喬拿著自己的茶杯站起了身,我感覺頭有點大,開始后悔自己打招呼的舉動。
“我過來跟你坐吧。”他自說自話地走了過來,跟旁邊的女孩換了位置,完全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
“您最近怎么樣?”我硬著頭皮寒暄道。
“我現(xiàn)在在玩抖音,給你看看我昨天剛上線的一個片子?!彼挥煞终f地把手機伸到了我面前,竟連客套的廢話都省略了。
“我研究過了,抖音重要的就是前三秒,前三秒必須抓住觀眾……”在老喬與主持人的二重唱中,我感到有些恍惚。
但在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明天就要回公司了,我的工作任務(wù)清單該寫什么呢?
畢竟短暫的中場休息后,終歸是要回到場上的。
“對了,你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呢?”老喬問我。
“在西平市的電商大廈?!蔽一剡^神來。
“哎喲,你們的電商大廈我去過啊,可以嘛!”
老喬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電商大廈是西平市最高的一棟樓,也是西平市的地標(biāo)性建筑,對于很多人來說,那兒就像一個帝國。誰不想進入帝國呢?誰都想,是吧?
明天早晨,和以往的無數(shù)日子一樣,我將會乘坐地鐵六號線,在第五站下車,步行五分鐘后走進這個帝國。電梯處需要排隊,一般來說等三波人就會輪到我。在電梯里的時候,盡量屏住呼吸,堅持那么十五秒鐘左右,就到了四十九層。
我和馮天的辦公室是一個玻璃房,外面的人能將里面看得一清二楚。我時常覺得滑稽,仿佛我們踏進帝國才剛變成人的樣子,又在進入玻璃房的那一刻,變成了被觀賞的動物。
周圍觥籌交錯,我的世界卻一片安靜,甚至能聽到“嘀嗒”“嘀嗒”的報時聲,我明白,那是在倒數(shù)了,忽然感到一陣反胃。
“哎,你還在聽嗎?”老喬拍拍我,卻不小心把杯子里的茶潑到了我的褲子上,他慌亂地找了幾張抽紙遞給我,我搖搖頭跟他說沒事,我自己來。
舞臺上,主持人說道:“慈祥的父親,將他美麗的女兒交給了這個英俊的年輕人?!?/p>
姑父眼含淚光,新人相擁而泣,臺下掌聲雷動。
看著身上濕了的褲子,我忽然鼻子一酸,眼淚竟也涌了出來。
“確實很感動吧?”老喬將手機對準(zhǔn)舞臺,“我把這個拍個抖音小視頻,你說怎么樣?”
我獨自一人走到了酒店的衛(wèi)生間,七拐八拐,才找到這個燈光昏暗的地方。里面只有兩個隔間,竟然還都鎖著門。
縣城的酒樓不管看起來多么豪華,卻總還是在這些細節(jié)上現(xiàn)出原形,充斥著異味的洗手間讓我感到不適,就如縣城的許多人一樣,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露怯。
用清水拍了拍弄臟的地方,我正想順便去個衛(wèi)生間,不料里面的人剛走出來,春俊便斜穿著殺了過來。
“哎呀,我拉肚子!”她肥碩的身子不由分說地把我撞到一邊,撲了進去。
我目瞪口呆,只得退了出來。忽然間不愿再回到宴會,我便一個人朝外面走去。
我知道,明天回去的地方,不屬于我。馮天離開,辦公室明明有了更加寬敞充足的空間,我卻覺得那兒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這里呢?這里更加不屬于我,被我當(dāng)作中場休息地的陳縣,對于我這個入侵者,似乎也沒有友好的態(tài)度。對于陳縣人來說,今晚是場狂歡,而明天則又回到了日復(fù)一日的舒適圈,繼續(xù)混吃等死。
我在蕭條的街上晃著,這樣的黑夜,仿佛能吞噬掉每一個路過的人,微弱的昏黃燈光也救不了他們。我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誰給我發(fā)消息了嗎?打開鎖屏,看到的是夏盈瑩在高中班群里發(fā)的外賣紅包鏈接。
盈瑩又在一個人吃外賣,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