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原健二 張宇飛 譯
【內(nèi)容提要】中唐詩人白居易曾創(chuàng)作了系列作品《自戲三絕句》,不言而喻,《自戲三絕句》是受到了陶淵明的詩歌《形影神》三首的影響而創(chuàng)作。《形影神》的主題是如何適應(yīng)人生的有限性,“形”主張現(xiàn)世的享樂,“影”看重死后的名聲,兩者的對立則是“神”的揚棄。一方面,《自戲三絕句》中只有“身”與“心”登場,分別與“形”和“神”對應(yīng),而“影”并未登場。對于白居易而言,“身”與“心”似乎是一個整體,從白居易的作品中可以屢屢見到將“身”與“心”配套描寫的詩句。中唐的士大夫自知人生的有限性,并將其視為難以避免的事物而接受,雖然常常傾心于脫俗的生活,卻作為官僚肩負著社會責(zé)任、自知生存于俗世的職責(zé)。白居易晚年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閑適詩”,時常吟詠“隱吏”的喜悅。但并不意味著他完全達到了內(nèi)心的平靜,對他而言只是作為士大夫?qū)ι娣绞竭M行再確認的一環(huán)而已。吟詠“身”與“心”的系列詩歌正是其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白居易是中唐士大夫中最具有自覺意識的詩人,這一點可以說與之后的宋代的士大夫們相通。
“如何對待生命的有限性”這一命題在中國從古代開始就緊緊抓住人們的內(nèi)心而難以釋懷。由于人們從古代開始就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摸索,因此有考慮長生不老的仙藥是直接的解決方案,也有從內(nèi)在方面如老莊、佛教等這樣的在思想、宗教的層面上提示的精神方面的解決方案。在文學(xué)作品里這個問題也不應(yīng)該被忽視,例如《古詩十九首》、曹操的《短歌行》、陶淵明的《形影神》等都各自在吟詠這一主題。
生命的有限性誰都無法逃脫,在承認這一點的基礎(chǔ)上,那么作為士大夫應(yīng)該怎樣生活下去呢?雖然在“在俗”(做官)與“脫俗”(隱逸、歸農(nóng))之間左右搖擺,但由于意識到自我的職責(zé),帶著所謂“放棄脫俗的覺悟”而選取“在俗”的生活方式,不正是中唐以后的士大夫們嗎?
白居易于開成五年(840年)、六十九歲之際作為太子少傅在洛陽擔(dān)任分司時創(chuàng)作了《自戲三絕句》,這篇作品讓我們引起前面的思考。本稿想從“身”與“心”的表現(xiàn)用法出發(fā)來考慮并觀察白居易的精神狀態(tài)。
以下白居易的詩引用自中華書局出版的《白居易集》,其他的唐詩則來自《全唐詩》。另外,白居易詩歌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根據(jù)朱金城的《白居易集箋?!?。
《自戲三絕句》由《心問身》《身報心》《心重答身》等三首組成,這很容易看出是在意識到陶淵明的《形影神》三首詩之后創(chuàng)作的。事實上,從《效陶潛體詩十六首》開始,白居易受到陶淵明的影響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之事了。
那么在進入《自戲三絕句》的內(nèi)容前,想先簡單確認一下《形影神》這三首詩。
陶淵明的《形影神》三首的序是: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如此所述,采取用“神”來揚棄“形”與“影”的痛苦的體裁。
形贈影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fù)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余平生物,舉目情悽洏。我無騰化術(shù),必爾不復(fù)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
“形”感嘆人的生命的有限性,重視現(xiàn)世的快樂而勸告“得酒莫茍辭”。對于忘卻生命的有限性的悲哀,大概就是最一般的方法了吧。“影”這樣回答: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衛(wèi)生每苦拙。誠愿游崑華,邈然茲道絕。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愁,方此詎不劣。
“影”暫且承認生命的有限性(“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用酒最終不能斷絕悲哀,只有積累善行才能讓人們永遠記住自己(“立善有遺愛”),總之,就是說死后如果留下名聲便可超越生命的有限性。
神釋
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jié)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圣人,今復(fù)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
“神”指出了兩者的對應(yīng)方法的無益之處,對“形”說“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對“影”說“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其實不應(yīng)如此,并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是最好的方法,果然那是可能的嗎?讓“神”如此勸說,陶淵明連稍微一點兒的動搖都沒有嗎?
《自戲三絕句》也有一個短短的序:
閑臥獨吟,無人酬和,聊假身心相戲,往復(fù)偶成三章。
詩題云“自戲”,序云“相戲”,但其所詠內(nèi)容卻不能看作如字面般的“一時的戲謔”。當然這帶有輕快的腔調(diào),白居易雖在閑職,但反省身為官僚的自己,其感其思是從詩中可以看出的。首先是《心問身》,“心”向“身”發(fā)問:
心問身云何泰然,嚴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來十一年。
白居易于大和三年(829年),在五十八歲之時辭去刑部侍郎,以太子賓客之職任洛陽分司,之后除了任河南尹的兩年多以外,在洛陽作為太子賓客和太子少傅分司,末句說的正是此事,“心”向“身”說“你得到快樂是多虧了我下了退向洛陽的決心”,對于此,“身”在《身報心》中如此回答:
心是身王身是宮,君今居在我宮中。是君家舍君須愛,何事論恩自說功。
你之所以安穩(wěn)正是因為我把你放置在我這里。希望你不要說以恩人自居的話。之后,在《心重答身》里,“心”又說:
因我疏慵休罷早,遣君安樂歲時多。世間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閑奈我何。
由于我是個懶鬼,你才能到現(xiàn)在為止獲得長年的輕松快樂,還是多虧了我的幫助。如果你得不到快樂的話,我將會變得怎樣呢?
“身”與“心”相互主張自己的想法和意見毫不退讓,采用相互爭論、刺激的形式正是“自戲”的主意和目的,但說到內(nèi)容還很難說是“戲謔”。白居易對自己過去的思念與感慨都集中包含在這里了。但是,《形影神》三首從正面對待生命的有限性傳達作者迫切的感情,而相對于此,《自戲三絕句》至少從表面上沒有那種迫切感,并且不是“形、影、身”而是“身、心”?!吧怼笨梢员徽J為是對應(yīng)陶淵明的“形”,“心”可以被認為是對應(yīng)陶淵明的“神”,但“影”并沒有出現(xiàn)。
那么在唐詩中“形、影、神”是怎樣被吟詠的呢?這三個字在一起的例子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出現(xiàn)詞語“形影”或是“形”與“影”成對出現(xiàn)的例子卻非常多,但幾乎都是指燈火與燈火下的影或者鏡中的影等,還有作為“不即不離”的例子使用的“形影”、以及指人或其面貌的“形影”等,無論哪一個從過去的例子中都可以看到。但另一方面,“形神”卻非常少見,只能找到三十個左右的例子。但無論哪種情況下,都不能找到直接繼承陶淵明的《形影神》的作品。
與此相比,像白居易的《自戲三絕句》一樣將“身”與“心”成對的唐人作品卻非常多。雖然如此,下面所舉的例子中大部分都是關(guān)于佛寺、隱士或者老人的作品中的“身”與“心”。
(1)了然瑩心身,潔念樂空寂。名香泛窗戶,幽磬清曉夕。
(岑參《青龍招提歸一上人遠游吳楚別詩》)
(2)心愛名山游,身隨名山遠。羅浮麻姑臺,此去或未返。
(李白《金陵江上遇蓬池隱者》)
(3)壯心與身退,老病隨年侵。君子從相訪,重玄其可尋。
(王維《送韋大夫東京留守》)
不過,從中唐開始,官僚或?qū)⒁龉倭胖说?“身”與“心”被對比吟詠的例子變得零星可見。首先,舉李端(大歷五年進士)的《題從叔沆林園》為例。
(4)阮宅閑園暮,窗中見樹陰。樵歌依遠草,僧語過長林。鳥哢花間曲,人彈竹里琴。自嫌身未老,已有住山心。
這是在訪問叔父李沆的林園之際所作,明明還沒有到垂暮之年(當然做官是前提),但已經(jīng)產(chǎn)生去隱居的錯覺,吟詠叔父園林的完美。接著舉鮑溶(元和四年進士)的例子,這首詩被認為并不是在仕途時,而是落第歸鄉(xiāng)之際發(fā)出的感慨。
(5)如何不量力,自取中路貧。前者不厭耕,一日不離親。今來千里外,我心不在身。
(《將歸舊山留別孟郊》)
最后舉出元稹的例子。此詩是元和五年(810年),三十二歲的元稹從監(jiān)察御史被貶到江陵士曹參軍時贈給當?shù)赝诺脑姟T氖送鹃_始之際到被貶江陵的狀況如下所述,作為官僚的“身”與“心”之對比更加明顯。
(6)昔冠諸生首,初因三道征。公卿碧墀會,名姓白麻稱?!碾m出云鶴,身尚觸籠鷹。竦足良甘分,排衙苦未曾。(《紀懷贈李六戶曹崔二十功曹五十韻》)
事實上,多次使用此類“身”與“心”的還是白居易,其詩的數(shù)量出類拔萃?,F(xiàn)在就舉其中數(shù)首來看,首先引用元和四年(809年),白居易三十八歲時作為左拾遺在長安的作品《寄元九》。
(7)身為近密拘,心為名檢縛。月夜與花時,少逢杯酒樂。唯有元夫子,閑來同一酌。
這時,元稹作為監(jiān)察御史在洛陽分司而不在長安,雖然開頭的“身為近密拘,心為名檢縛”感嘆在宮中做官的束縛,但這首詩的主調(diào)還是悲嘆好友元稹不在自己身邊(大概正是因為那樣,白居易才把這首詩放入了“感傷詩”吧)。但是,還是想確認早已可以看出的為官的白居易將“身”與“心”相對應(yīng)。
(8)從旦直至昏,身心一無事。心足即為富,身閑乃當貴。富貴在此中,何必居高位。
(《閑居》)
(9)世役不我牽,身心常自若。晚出看田畝,閑行旁村落。
(《觀稼》)
上面兩首都是辭官服喪期間退居下邽時的作品,下面所舉的例子是左遷江州時的作品。
(10)身心一無系,浩浩如虛舟。富貴亦有苦,苦在心危憂。貧賤亦有樂,樂在身自由。
(《詠意》)
與在受陶淵明《形影神》意識影響之下而作的《自戲三絕句》只吟詠“身”與“心”同樣,這里舉出的四個例子里也看不到陶淵明的“影”。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在白居易這里,被認為他的“身”是陶淵明的“身”與“影”合為一體,但是“影”所占的比例很大。換而言之,在陶淵明這里對待生命的有限性占了很大的部分,而在白居易這里,對陶淵明的“影”所言及的“應(yīng)有的人生狀態(tài)”注入了很強的意識。陶淵明的“影”感嘆“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白居易不是接受而試圖超越它嗎?對于白居易而言,作為士大夫怎樣完善屬于自己的生命,正是其最大的課題。
對于白居易,“身”可以說是等同于作為官僚的自己的存在吧。這樣看來,白居易“身”與“心”的表達從生命有限性的內(nèi)部解決而遠離,對于做官的“身”而言,被認為將更傾向于如何控制“心”成為必然。下面讓我們來看與白居易“身”與“心”相關(guān)的表達。
首先,舉出其為母服喪、隱退下邽的于元和六年到九年(811—814年)、即四十歲到四十三歲之間所作的閑適詩。
(1)遣懷
寓心身體中,寓性方寸內(nèi)。此身是外物,何足苦憂愛。況有假飾者,華簪及高蓋。此又疏于身,復(fù)在外物外。操之多惴慄,失之又悲悔。乃知名與器,得喪俱為害。頹然環(huán)堵客,蘿蕙為巾帶。自得此道來,身窮心甚泰。
雖然白居易身處貧困的服喪生活,卻確實詠嘆了自己從官場解放出來的境地。但是,講了“此身是外物”,接著又講了“華簪”“高蓋”等都“復(fù)在外物外”,最后斷言“自得此道來,身窮心甚泰”,果真按字面理解就可以嗎?西村富美子曾經(jīng)論及白居易在退居下邽時的閑適詩,如下所述:
總之,詩在表面上表達的雖是閑適,但此時詩人的心情被認為并不一定也是閑適。當時賦予詩人的無限的自由雖是人潛在的欲求,但那無論如何也是日常在體制的拘束下的時候,實際上實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上,雖然有精神的緊張感的解放,但對于以在官僚社會中生活為人生目的的人而言,如何對待便是問題吧。筆者認為,與期待未來的官僚世界的斷絕感、不用考慮明天的悠閑生活、對于這種生活半永久性持續(xù)的厭惡感等,這些感情都復(fù)雜交織,作為這一時期的詩的背景而存在的。
白居易常常吟詠退居下邽時期的閑適,其中,“身”與“心”的字眼也屢屢被使用。比如《冬夜》吟詠村居的寂寞,其主要原因?qū)懺谇皟删洹凹邑氂H愛散,身病交游罷”,確實很難解讀出與離開官位的關(guān)聯(lián)。但是,《首夏病間》以大病后總算被放開的心情和初夏神清氣爽的氣候為背景,吟詠了“忽喜身與心,泰然兩無苦”,卻有“內(nèi)無憂患迫,外無職役羈”的官員露面的一瞬間。接著再舉一例,詩的題目《閑居》完全與“閑適”相適應(yīng)。這首詩已在(8)中引用了一部分,其后接著說:
君看裴相國,金紫光照地。心苦頭盡白,才年四十四。乃知高蓋車,乘者多憂畏。
到了這首詩,他對于官的拘泥就更加明確了。白居易在退居下邽時期雖屢屢吟詠閑適,但實際上如西村富美子所言,他的身與心都并未到達安定的境地。
為母服喪期滿,白居易于元和九年(814年)冬作為太子左贊善大夫復(fù)歸官場??墒牵瑑H在第二年,因關(guān)于宰相武元衡暗殺事件上書被責(zé)難為越權(quán)行為,被貶江州司馬。在此很短時間的激烈變化的遭遇,對于白居易的身與心應(yīng)該有了很大的打擊。
白居易于元和十年(815年)的冬天抵達了左遷地江州,第二年,他作了題為《約心》的閑適詩,時年四十五。
(2)約心
黑鬢絲雪侵,青袍塵土涴。兀兀復(fù)騰騰,江城一上佐。朝就高齋上,熏然負暄臥。晚下小池前,澹然臨水坐。已約終身心,長如今日過。
詩的題目《約心》不是指“與心約定”,而是指“管控心”,總之是“控制心”之意。開頭四句所出示的自畫像絕沒有颯爽的感覺,左遷以來,由于是毫無實權(quán)的司馬之職,每日的工作和思考從“朝就高齋上”到“澹然臨水坐”,白居易可能有時有比下邽時代更強的閉塞感。服喪當然有官復(fù)原職的希望,但是現(xiàn)在是左遷之身份,經(jīng)常將復(fù)興視為樂觀恐怕很難,他的思考一定在悲觀與樂觀之間左右搖擺,到了那樣的境遇,他痛感到不得不控制內(nèi)心。
接著,看看已引用了一部分的閑適詩《答崔侍郎錢舍人書問因繼以詩》,是為元和十二年(817年),四十六歲時所作。“崔侍郎”是指崔群,錢舍人是指錢徽。對二人的信,白居易從左遷第三年的生活開始詠起。
旦暮兩蔬食,日中一閑眠。便是了一日,如此已三年。心不擇時適,足不揀地安。窮通與遠近,一貫無兩端。
之后有引用的部分,其意思就是“世間之人都并非如此,為諸事所累而身心俱疲”。下面接著繼續(xù)引用:
吾有二道友,藹藹崔與錢。同飛青云路,獨墮黃泥泉。
兩位友人與自身的遭遇成為云泥之別。
歲暮物萬變,故情何不遷。應(yīng)為平生心,與我同一源。帝鄉(xiāng)遠于日,美人高在天。誰謂萬里別,常若在目前。
不變的友情。
泥泉樂者魚,云路游者鸞。勿言云泥異,同在逍遙間。
我是在泥泉中游樂的魚,二位友人是在云路中行走的鸞,雖然有這樣的不同,但心境卻相同。
因君問心地,書后偶成篇。慎勿說向人,人多笑此言。
往來的書信的內(nèi)容當然無由知道,但白居易恐怕是向二人訴說通到“吏隱”的主張。
同年春天,廬山的草堂建成,白居易作《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接著又作《重題》三首,第三首廣為流傳,其中也可見到“身”與“心”。
日高睡足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遺愛寺鐘欹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匡廬便是逃名地,司馬仍為送老官。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xiāng)何獨在長安。
如果看在江州吟詠“身”與“心”的一系列閑適詩,這首詩雖說是雜律詩,但頸聯(lián)與尾聯(lián)不難理解是在吟詠堅定的閑適境地,之后,在江州前后大約第四年的元和十三年(818年),已經(jīng)四十七歲的白居易作雜律詩《遣懷》,此番與“身與心”相約定。
(3)遣懷
羲和走馭趁年光,不許人間日月長。遂使四時都似電,爭教兩鬢不成霜。榮銷枯去無非命,壯盡衰來亦是常。已共身心要約定,窮通生死不驚忙。
從首聯(lián)到頸聯(lián)吟詠生命的有限性,末句有“生死”的詞語雖然是理所當然,但也混雜著“窮通”,左遷江州時的白居易的念頭常常與“做官”連接在一起。并且第七句“已共身心要約定”是他控制心的到達點。左遷江州對白居易的思想傾向、生活態(tài)度以及其詩作都是巨大的轉(zhuǎn)折點。
元和十四年(819年)二月,白居易寫下《別草堂三絕句》宣布與草堂告別,轉(zhuǎn)任忠州刺史。元和十五年(820年),四十九歲的白居易在忠州有一首感傷詩《我身》。
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秋霜剪根斷,浩浩隨長風(fēng)。昔游秦雍間,今落巴蠻中。昔為意氣郎,今作寂寥翁。外貌雖寂寞,中懷頗沖融。賦命有厚薄,委心任窮通。通當為大鵬,舉翅摩蒼穹。窮則為鷦鷯,一枝足自容。茍知此道者,身窮心不窮。
白居易說“外貌雖寂寞,中懷頗沖融”的原因是因為“賦命有厚薄,委心任窮通”,但其真實原因是因為像 “孤生蓬”那樣的白居易還可能產(chǎn)生官復(fù)中央的可能性吧。這樣,元和十五年(820年),白居易正如期待那樣官復(fù)中央,任司門員外郎。
兩年后,長慶二年(822年),五十一歲的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在杭州的閑適詩《詠懷》中,首先與中央任官的艱苦做對比,寫出了地方官的輕松,之后,還指出心的狀態(tài)的重要性而終結(jié)。白居易在江州時代以后并沒有停止吟詠“身”與“心”。
人生百年內(nèi),疾速如過隙。先務(wù)身安閑,次要心歡適。事有得而失,物有損而益。所以見道人,觀心不觀跡。
最后看太和八年(834年),白居易六十三歲,作為太子賓客任洛陽分司時所作的《風(fēng)雪中作》。運用“身”與“心”的詞眼寫出了晚年的心境。至此,“身”與“心”的糾葛表面上似乎可以說變?nèi)酰^沒有消失。
(4)風(fēng)雪中作
歲暮風(fēng)動地,夜寒雪連天。老夫何處宿,暖帳溫爐前。兩重褐綺衾,一領(lǐng)花茸氈。
暴風(fēng)雪的夜晚舒適地睡覺。
粥熟呼不起,日高安穩(wěn)眠。是時心與身,了無閑事牽。
從早到晚,身與心都無憂無慮。
以此度風(fēng)雪,閑居來六年。忽思遠游客,復(fù)想早朝士。踏凍侵夜行,凌寒未明起。
但是,忽然想起了以前遠赴為官的生活、黎明前的出勤,對自己的訓(xùn)導(dǎo)。在官期間身對這狀況不得不滿足,因此心必須知道自己的滿足,必須控制心。末兩句用“方寸”與“形骸”代替來寫此意。
心為身君父,身為心臣子。不得身自由,皆為心所使。我心既知足,我身自安止。方寸語形骸,吾應(yīng)不負爾。
在趨向“老”這一種停滯(安定)的過程中,關(guān)于應(yīng)該做官的自己的狀態(tài),白居易內(nèi)部的糾葛正因為變淡,而不能消失。左遷江州時,白居易大概并沒有想到后三十年之事吧,洛陽分司以后,直到晚年,屢次吟詠“身”與“心”,之所以充滿閑適或吏隱的喜悅,對他而言,是“放棄脫俗的覺悟”的確認工作吧,不能把握住只是謳歌吏隱之事。
在唐代,終結(jié)了長期的分裂與不安定的時代,確立了新的社會秩序。特別是寒門出身者參與政治中樞的情況逐漸增加的中唐以后,在士大夫那里,生命的有限性這一問題退為背景,在內(nèi)心深處沉淀,變?yōu)闀r而觸及時而浮出之物,取而代之,在他們面前最大的問題是在現(xiàn)實社會作為士大夫應(yīng)該擔(dān)負責(zé)任,自己應(yīng)該怎樣做??傊?,就是作為官僚的處身方法。用陶淵明的《形影神》來說,白居易承認 “神”的調(diào)停,其結(jié)局并不有效,確認自己的職責(zé)任務(wù)和存在意義在于聽從 “影”所說的方法。元和十三年(818年),白居易四十七歲,在江州的閑適詩《詠懷》中,特別是最后的八句,可以讀出那種意思的表達。
窮通不由己,歡戚不由天。命即無奈何,心可使泰然。且務(wù)由己者,省躬諒非難。勿問由天者,天高難與言。
以上圍繞白居易的“身”與“心”敘述了鄙見,中唐的士大夫們大概作為官員都有應(yīng)該怎樣行動的意識??傊诔姓J生命的有限性作為自明之物不得不被接受的基礎(chǔ)上,考慮了應(yīng)該為官的自我的理想狀態(tài)。比如,吉川幸次郎關(guān)于韓愈有如下論述,與本文所述重合。
人所受到的種種限定,死雖然是其最大之物,但對他們來說悲傷已經(jīng)并不是悲痛了?;蛘弑M管有悲傷,但都任憑傳統(tǒng)的詩人吟詠。人所受的限定或者萬物所受的限定,對他而言是確定之物,已經(jīng)變得不是他自身悲哀的對象了。
引用的拙稿里選取了韓愈的《復(fù)志賦》的“昔余之約吾心兮,誰無施而有獲”、孟郊的《靖安寄居》里能看到的“外物莫相誘,約心誓從初”,其意識的基礎(chǔ)之物都與白居易相同。
另外,川合康三也選取了感嘆生命的有限性的晉代羊祜的“峴山”典故和春秋時期齊國景公“牛山”的典故,并指出六朝時期那樣的感情洋溢得還要強烈:
進入唐代……羊祜以及六朝的悲傷里能夠看出的感嘆自己生命無常的濃厚心情,變得薄弱,……在唐代杜甫以及中唐文學(xué)者選取羊祜的典故變得稀少,以人生苦短引起他們關(guān)心的文學(xué)主題變得幾乎消失,進入宋代……作為卓越的統(tǒng)治者稱頌羊祜成為中心,羊祜所持的人生的悲哀逐漸遠去。
如此說,思考中唐以及宋代的士大夫時具有啟發(fā)性。白居易是其典型,或者,在中唐的士大夫中,白居易可能可以說是最具有自覺性的了。
那么宋代的士大夫們怎么樣呢?作為以蘇軾為首的士大夫們,很多都被認為繼承了本文論及的白居易的精神狀態(tài)。但是,現(xiàn)在筆者對其考察,還不具備論述的能力與材料。但是,白居易與陶淵明都是以農(nóng)耕為基礎(chǔ)的知識人,同是寒門出身不得不入仕為官。相對于與官場割裂靠種地生活的陶淵明,白居易懷抱著摻雜著羨慕與憧憬的羞愧的感情,對于兩人的人生狀況,宋代的士大夫們無論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大概產(chǎn)生了共鳴是容易想象的。
確實,白居易直到晚年,屢屢吟詠辭官隱居與閑適的喜悅。但是,那樣他也并不是完全處于平定與滿足的境界。魯迅當結(jié)束其演講《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時,這樣說陶淵明:
據(jù)我的意思,既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這難道不是應(yīng)該讓我們思考嗎?那也不應(yīng)該僅限制于陶淵明吧。
附記:
本稿是我于2016年7月23日、京都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會第三十一回例會的口頭發(fā)表《身與心——圍繞白居易的〈自戲三絕句〉的思考》的基礎(chǔ)上總結(jié)的,當日得到了很多出席者有益的提問與意見,首先在此記錄表達謝意。
拙論《關(guān)于“約心”》寫作時間正好是十年前,作為總結(jié)本文所選取的主題的準備一環(huán),是以把握“約心”的語義為目的的。但此后,由于諸多事情使得我失去了整理總結(jié)思緒的機會?,F(xiàn)在,總算勉強能達到預(yù)期的目的,正是因為以例會的負責(zé)人楊維公為首的京都大學(xué)研究生院諸位的激發(fā)而成,在此記錄表達感謝之意。
又記:本論文日文版原載于京都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報》第88冊(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