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早春的清晨,空氣依舊干撲撲的,帶有嗆人的煙味。老王在一陣咳嗽中醒來,嗓眼里也有股煙味。翻身時,瞥見母親的被子已疊得齊齊整整,帚把油光、帚條短稀的笤帚小貓般靜靜地臥在自己枕邊,一時間,老王恍惚起來,過去年月,在老王眼前飄來浮去。
在未擔任村主任之前的四十多年里,老王夜里的覺是安穩(wěn)且踏實的。他十幾歲離開村莊,跟隨老家叔叔在廣州打工,當過保安,送過貨,擺過小攤,二十五歲那年,回來過春節(jié),偶遇東頭李家閨女,雖然小時候兩個人在一起念過書,但這么多年的天涯海角,使兩個人都生出陌生的新鮮感和親切感,當他又要去廣州的時候,這個閨女非要跟他走,他掂量一番后,留下來跟她成親。因他很多年不在村里居住,南方城市快節(jié)奏的生活已多少改變了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加上年輕人天性中喜闖蕩的不安分,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在跟家人商量后,拿出近十年的積蓄,在縣城租了個攤位做小買賣。十多年過去,如今,他已育有一兒一女,并在縣城購買了房產。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村里人,隨著年歲漸長,心性漸穩(wěn),老王骨子里天生對土地的依賴和對地位的向往,使得他在村里缺少村干部的情形下,動了回村參加選舉的心事。當然,當村干部少不得要做些前期工作,乃至要自掏腰包,而他的小買賣和積蓄還能夠承受這些。當時大哥曾對他說,你要算清這筆賬。言下之意,是說投入和收入之間最低限度也要成個正比,村里人,是不做賠本買賣的。為此老王深思熟慮很久。
據(jù)說,米村自宋朝就有了,其依據(jù)是在村廟模糊的碑石上的一行小字,但族譜上記載的第一輩人,也不過卒于民國初年。米村坐落在前山的山腳下,前山是縣里植被和林相最好的山,山上有老廟,廟前一片洼地,長滿高聳入云的松林,據(jù)專家考證,這些樹都是原始森林。在這個頂級群落之中,目前還存有許多野生動物,縣林業(yè)局調查人員多次前來,采集動植物標本,山雞、野兔、狍子、野豬自不用說,僅蝴蝶種類就多達200余種,各種植物有90多種。關于前山的來歷及傳說有好幾個版本,但歸根結底便是,前山是神仙曾經居住的地方。既如此,其地理及風水肯定是最好的,所以米村及近山的幾個村,祖祖輩輩受前山的恩惠,摘野果充饑,劈柴火取暖,刨藥材治病,在饑荒年亦未受制??上У氖?,除去前山廟周圍的原始森林,山上的林木在近百年來,日漸減少,這跟自然災害有關,也有人為因素。近幾十年,縣里加大了對前山的管護和栽植力度,竟傳聞要在前山成立森林公園,一切都在表明,前山越來越珍貴,且被重視。
米村的土地和副業(yè)曾極其發(fā)達,先后有過養(yǎng)殖場、蔬菜大棚基地、藥材基地等。米村二分之一的人都姓李,這些人也就是米村的原住民,他們的先祖,都以名字的形式,被牢記在李氏族譜上,而余下的幾個姓氏,不過遷徙而來的他鄉(xiāng)人。老王便是這些他鄉(xiāng)人中的一員。他五歲時跟父母從貧瘠的老家搬到米村,初來時,并不受米村人的歡迎,雖同屬一個縣域,卻有不同于米村人的口音和風俗習慣,所有這些,都成為受排擠和奚落的原因。因為是通過公社介紹而來,米村人不得不接受被異族人進入的尷尬和難為。顯然王姓人不可能在村里占到什么優(yōu)勢,諸如當時的小隊隊長這樣的角色,都不可能分配給老王的父親。剛來的時候,他們住在村里的李銀光家,李銀光家的成分是富農,土改時,祖上留下來的四合院已跟另兩家人平分,但五間正房及兩眼窯洞還屬于他。他們被當時的村書記領到他家,以亦商亦令的口吻,讓李銀光的父親騰出兩眼窯洞,容這一家四口住下。
大約十幾年后,王姓人已發(fā)展到十二個,他們在米村勤勞耕作的同時,壯大了自己姓氏,開始有能力另辟新房。村里經過研究,將南頭一塊荒地給了他家,于是工匠和父子們經過一個多月的修筑,三眼窯洞成功擺在米村最南端。而這時,村里已有了韓姓、武姓的人家。他們是通過聯(lián)姻或者探親的形式來到米村的,初時跟王家人一樣,寄居在李姓人家條件最差的房屋里,出門低三下四,被人起諢號,或者忍受恥笑煎熬,而后當孩子成年,成為壯勞力后,揚眉吐氣。自此,米村開始打破同村同姓男女不通婚的習慣,人口也急劇增長,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人口達到800余人,這樣就奠定了它在周圍村落里的地位,乃至有段時間,米村不止有中學校、供銷社,還有診所、獸醫(yī)站等公共設施。
真正促成老王回村的,其實是母親。剛開始,老母親也不大情愿兒子回村,村里人都爭搶著往出走,縣城、省城、北京,在城里租房住,打工掙錢,年節(jié)時回村,穿金戴銀,氣粗的很。比起來,自家兒子要有出息的多。但后來,她想到這多年來,王家在村里的地位,又覺兒子當村主任,不止給王家祖上爭光,也能使王家的后輩免去被人小覷的擔憂,關鍵是可以接管米村事務,讓它重整河山,再現(xiàn)繁華。于是她以兒子離家太久,沒伺候過自己為由,使得老王停止了好幾個月的徘徊猶豫。
老王的父親前幾年去世,兩個兄長戶口雖然都在村里,但人已都搬到縣城居住,姊妹們也都出嫁,家里剩下六十多歲的母親。老王回來當村主任,這在以前李姓人為主的米村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現(xiàn)在,這股膽氣確令一輩子低三下四的母親揚眉吐氣。母親尚有勞動能力,她一個人養(yǎng)種了五畝地,并常常自己親自加工,讓子女們回來嘗鮮。對村莊的依賴和對故園的留戀,使得兄弟姊妹極其擁護老王的歸來,并在他當選村主任的事上,各盡其能。
老王任村主任的時候,米村在冊人口剩下278人,但真正住在米村的人,除去女人、小孩和老人等近百人的本村人外,多是外村臨時租住的人。米村作為曾經繁榮的村莊,依舊擔負著繁榮的名聲,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米村無論從疆域的大小,土地的多少,還是跟別村的交往中,明顯有先天的優(yōu)勢。這里的小學校里容納著周圍六個村莊的孩子,最遠的村有十里之遙,這樣,十里之遙的村里人,為了孩子能念上書,免去小小年紀要受的勞頓之苦,年輕父母就在米村租住下來,但不久,年輕的父親依舊會外出打工,剩下母親和孩子們,跟其他的外村人一樣,駐守在陌生的米村,等待孩子的長大。因為流動人口的增加,村里并不安全,常常會發(fā)生偷盜、打架斗毆、通奸等行為。也成為鎮(zhèn)上最頭疼的村子之一。
因為離開村子太久,他對前任在村里的作為并不了解,但肯定的是,村里所有的副業(yè)均已消失,養(yǎng)殖場里長滿了蒿草,堆著破磚爛瓦,秋天里面長滿各色的花,冬天荒蕪不堪。大棚蔬菜占地近百畝,倒閉以后,也沒人養(yǎng)種,漸漸土地板結,遠遠望去,像一片場院。當然,如果要建設前山森林公園,這些地方都能充分利用,老王乃至幻想將這里建成羊馬場,或者游樂中心,讓那些進山的人們,在這里投資,以此壯大米村集體經濟。在老王記憶里,米村的冬天是沒有風的,但現(xiàn)在,蒼茫茫的荒地像西北風的助跑道,風把村西頭老武家的屋頂都掀了。這情形,更加堅定了老王要改變目前米村生存環(huán)境的決心。
直到老王上任,才知道,春天是個米村最繁忙的季節(jié),他不只是負責村里的種子化肥等農業(yè)用品,更大的職責是護林防火。也就是說,只要確保前山平安,米村就是風調雨順。今年是老王任米村村主任以來的第一個春天,這個春天,老王差不多都是在喇叭前度過的。村委設在小學校里,作為附近村莊唯一的一個小學校,也是村里最好的建筑,北面是二層教學樓,有圖書室、活動室,設有幼兒園和學前班,加上小學,學生有五六十個。東面是教師宿舍,西面閑置,成為村委會的辦公地點。院子里響應國家庭院綠化的號召,栽滿了各種綠植,種了各種花,從春天到秋天,院子像個花園,紛呈極了。為此,米村成為縣里的林業(yè)生態(tài)村的典范,差不多其他村都要照著它來建。這些都表明,米村依舊是一個重要的、能起到帶頭作用的村落,它每年來自農業(yè)、林業(yè)、水利的投入也是一筆可觀的數(shù)字。所以,老王競選村主任的道路頗不平坦。某種意義上說,前山,或者說前山的安全問題,成為別人的巴比塔。老王正是利用別人對前山的恐懼心理,成功競選的。
老王四十多年的記憶里,前山的第一次大火,來自一個林場工人的煙頭,他在緊張的施工中,沒有將煙頭的余燼弄熄,于是,在春天的夜里,一個煙頭極盡張狂,成功地將星星之火燎原起來。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全縣機關的干部,工廠的工人都來救火。當時村主任李銀光派強壯勞力上山救火,自己帶著村里一干婦女,砌灶生火,蒸饃熬湯,犒勞不斷下來歇息的救火人員。那場火整整燒了兩天兩夜后,春天的第一場雨將它撲滅。黑黢黢的山體,襯出米村的孤單和凄慘。那年,供銷社的藥材收了不到往年的三分之一,而米村搬蘑菇的人,也一臉落寞,空手而歸。來年,老王作為鎮(zhèn)初中的學生,在清明節(jié)學校組織的義務植樹中,刨開黑土,將新的樹苗栽下去。那幾年,一到春天,米村的村道上人來人往,都是縣城機關里的人,他們在米村購買雞蛋、花椒、核桃,也為米村人帶來了經濟繁榮。
前山的第二次大火,來得莫名其妙,因為米村的田地緊鄰山體,到底是來自哪塊堰地的秸火,連縣里林業(yè)局的技術人員都無法鑒定。其時老王已遠走廣州。據(jù)說那場火比之前更大,不止燒掉新栽的小樹,還殃及廟前的老樹,那年春天沒有雨,火是自動熄滅的,當火無法越過公路繼續(xù)燃燒時,它自己黯然熄滅了。那場火,差不多將整個前山上的樹都燒光了。奇怪的是山火燃燒到前山廟,卻漸燃漸滅。米村人都覺得是山大王顯靈了。來自山火的威脅,讓米村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此,米村人在每年七月十五,都會上山給山大王上供,祈求它保佑前山安全,乃及村人的安全。
打那以后,前山就成為一座縣里最重視的山頭,加大投資,兩年內不止修建防火瞭望塔,開辟防火公路,并設了進山關卡,更在米村的田地跟山體中間,開設了防火隔離帶,每年投資數(shù)十萬,進行修理完善。鎮(zhèn)上一年四季大會小會,每次都會提到前山的防火工作。
米村作為前山的最后一道關口,其責任也頗是重大。老王當上村主任后,鎮(zhèn)長鄭重其事地跟他談話,要他將前山的防火工作和米村的治安工作放到同等重要位置上來抓。按照以往的慣例,村里要成立巡山隊,村里缺少青壯勞力,只有組織年齡大的男人了。但作為老村主任的李銀光第一個站出來,以咄咄逼人之勢,跟老王要工錢,一天一百,否則不巡。老王看著面前這些比他年齡都大二三十歲的人,其表情竟然如此雷同,真是哭笑不得。但為了完成鎮(zhèn)上的任務,他還是咬咬牙答應了。畢竟當下是最重要的,錢的事,回頭再想辦法。
但這伙老人毫不含糊,他們是極其負責的。不止每個路過的人要搜身查火,連每輛進山的車都要嚴格搜查。有次,他們竟然從山頭拉下一個背鍋的人,據(jù)說此人自陜西來,一路上,自生灶火,隨時造飯,雖是神仙樣的行旅,卻是極大的隱患。他們將他拉下山來,送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聯(lián)系縣里,將此人送回老家。這群老頭,一時聲名鵲起,受到了縣里的表揚。
那些進山的城里人,都知道前山有這樣一支嚴厲的巡山隊伍,就自動將一些危險品留在了家里。老王也會跟老頭們進山巡查,路上,他們會說一些鬼神故事,似乎老王是個小娃娃,一些神神鬼鬼就能嚇得他魂飛魄散。老王也裝出很害怕的樣子,其實他是想讓他們高興,不要有病有災。但即便如此,當中也有人生了病的,少一個人,意味著就需要再加一個人,而米村,是再也找不出來人的。米村是幼兒園跟養(yǎng)老院的合體,只有村委會的人稍微年輕點,還各有各事。老王已十多天沒回縣城了,電話里,上高三的兒子一模成績下來了,并不理想,媳婦在電話里奚落了他半天,他訕訕地,感覺到臉都酸困得不行。
村書記是前年考來的一個“村官”,外地人,娃娃腔,根本管不了人。會計在城里有個煙酒門市,每天還要回去算賬進貨,村委的大事小事,全落在了老王身上。
母親推門進來時,又帶進一股煙味。老王在炕上躺著,瞪著雙眼,盯著窯洞上方一塊起泡的墻皮發(fā)愣。母親說,起吧,該喊喇叭了。
每天早上六點,老王雷打不動到村委,將喇叭打開,念一遍森林防火條例,一遍十不準,一遍縣里發(fā)的森林防火告知書。念完,正好七點半。上學的學生們開始稀稀拉拉地進了學校,打鬧,嬉戲。他將村委的門鎖好,回家吃飯。母親早給他做好了飯,荷包蛋,小米稠飯,這是村里最好的早飯,吃上頂飽,人有力氣。早年間,家里窮,這飯是吃不上的。但現(xiàn)在,經過十幾年的外鄉(xiāng)生活,其實老王已不大喜歡吃這樣的飯。在縣城,他的早飯是豆?jié){油條,或者牛奶面包,如果偶爾老婆做一頓小米稠飯,孩子們是挨也不挨的。但現(xiàn)在,老王對飯菜的喜愛,根本沒有感覺,母親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使得母親發(fā)生錯覺,以為他是喜歡的。
清明前夕,鎮(zhèn)上又開了大會,這個節(jié)氣是傳統(tǒng)祭祖日,也是縣里火情發(fā)生的高峰期,鎮(zhèn)長說,這是防火特險期里的特險日,是重中之重,一定要嚴加防范。
開完會,老王就把巡查隊的老漢們集中起來,叔叔大爺們倒是都說放心吧放心吧。但李銀光說他要告一天假,在太原的兒子要回來,他得幫家里做活。誰家里沒點事呢,老王雖然心里難意,但還是準了他半天假。
昨天,是清明前一天,城里機關都放假,所以叫清明小長假。電視里說,高速路都不收過路費了,所以許多旅游景點爆滿。老王媳婦打電話說,兒子閨女都放假,想出去玩玩,要老王開車帶他們。
老王說,不行就不去了,在家歇歇吧,你看我這火燒眉毛呢。
媳婦就不高興了。上初中的閨女在電話里說,爹,人家都好多天沒見到你了。
老王說,等忙完這段,你哥高考完,爹帶你們去泡溫泉。
其實他也不過隨口一說,誰知道這事什么時候才完呢。上回聽人說,防火期要到五月三十一號。但旁邊另一個人說,那年六月份還著火了呢。
下午,縣里和鎮(zhèn)上的領導來督查工作,正遇見村里的巡查隊,鎮(zhèn)長說,你這隊伍也太老齡化了吧。老王也沒法分辯,只一味地點頭,說是。
他沒看到銀光老漢,到晚上,才聽說,銀光老漢病了。他看完縣電視臺新聞,聽了幾起火情通報,其中有一起比較大的,據(jù)說已將肇事者拘留了。出來到村里的小賣鋪買了箱核桃露,去看李銀光。一進門,就聽見銀光老漢唉聲嘆氣的,他老伴坐在旁邊一直抹淚。
老王一問,才知道原委。李銀光今天上午跟老伴包好了餃子,洗好了菜,就去小賣鋪買酒,準備兒子回來兩人小酌。在小賣鋪,聽說縣東的北莊著火了,是兩個從外地回來的女人上墳燒紙給引起的。剛點著,兩個人就跑了,跑到半路上,又覺得不妥,又轉回來,火已經很大了,兩個人眉毛頭發(fā)都燒了,才想起喊人。銀光老漢聽到這里,火冒三丈,八輩祖宗罵了一遍,說這是要遇見自己,不扇那兩個娘們兩耳光才怪呢。
開小賣部的韓嬸子就說,諒你也不敢,你要打壞小媳婦,你拿什么賠?
銀光老漢說,人又不是家具,一耳光就打壞?我還要到她家罵她爹媽祖宗呢!不過說回來你,這還是我親家村的事呢,我更得管制。
正這時,銀光老漢看見自家老婆慌慌張張朝小賣部跑來了,他就接著罵,你個死老婆,丟魂了還是丟人了,跑什么。
他老婆就沖她丟眼色。
銀光老漢就火了,說你鬼眉溜眼地干甚?看來你是皮肉癢了?
他老婆看他不明白,就低聲說,回家吧,甭買酒了。
啥,你說不買就不買?
眼看著銀光老漢的大眼睛里全是火,他老婆才說,兒子電話來了,不回來了。
銀光老漢是個直脾氣,聽不得半句話,一時逼住老婆問緣由。老婆說,你媳婦給他先人上墳,點了火了。
銀光老漢一時唬住了,臉上紅一陣黑一陣。酒也沒拿,一個人氣哼哼回家,回家就躺倒了。
現(xiàn)在,他看見村主任來了,知道這事瞞不了人,坐起來就自己打自己的臉:丟人哪,丟大人了,虧了我每天還巡邏捉人呢,心強命不強啊,偏偏自家人就當了那肇事者。我這以后出去,還不被人家戳脊梁骨?大侄子啊,我這張老臉,你說往哪里放呀。
一時,老王只得勸解,又不知道該如何勸解,靠前也不對,靠后也不對,只說,交了罰款,人就沒事了的無關痛癢的話。
到他走的時候,兩老人還唉聲嘆氣自說自罵呢。
老王在李銀光家的大院里站了會,這個院子是他熟悉的,當年他家住的窯洞早拆掉了,重起了一溜大瓦房,十幾間,李銀光家老人過世后,三個兒子都有出息,當兵的當兵,考學的考學,十幾間房子里,就剩下了老兩口?,F(xiàn)在,除去上房里有燈光外,其他房子都黑洞洞的,好像穿了黑衣裳的老人,齊刷刷地排著隊站在他面前似的,老王感覺到有點瘆人。
老王從李銀光家出來后,又到東頭的二傻子家看了看,鄉(xiāng)里要求各村一定要看管好各自的癡呆苶傻人,必要的時候,要有專人看守,防止他們玩火。二傻子比老王小兩歲,打小喜歡玩火,家里現(xiàn)在看管他的人,就是二傻子的老爹,也七十歲的人了,有時二傻子執(zhí)拗起來,老爹也管不了。二傻子玩火,有時拿著一把香燭,點著插到土里,對著磕頭,香燭不熄,他就不起來。過年時候喜歡去人家偷鞭炮,悄悄進去,拿了炮就跑,有次他把一把大炮扔進了人家的灶火里,差一點著了火不說,嚇得那家人好幾天提起來都心跳。他還喜歡收集編織袋,點著了,笑嘻嘻地看,有幾年,他知道塑料也能點著之后,就去村里人家踅摸塑料盆,那時村里人家都陸續(xù)將廁所里的尿盆換成了紅紅綠綠的塑料尿盆,可把二傻子高興壞了,也忙壞了,每天去人家茅房里點尿盆,一時成為村里的笑話。老王進了二傻子家門,看見二傻子已躺在炕上睡著了,張著個大嘴,鼾聲如雷。他爹嘴里吃著個煙袋,看見老王,拿了個小板凳遞過去,說,知道你是來吩咐我的,沒事,這幾天,我給他喝藥了。安眠藥,早午晚都喝,喝的這家伙每天就剩下睡覺了。
想起今天清明,防火特險日,老王猛地坐起來,邊跟母親說了兩句話,邊穿衣下炕,往外面走。街上沒遇見人,這個村子,睡懶覺的人越來越多了。老王喊喇叭的聲音,或許也會被人責罵,畢竟把人家的回籠覺給攪亂了。
老王喊完喇叭,就在村口等鄉(xiāng)里的林業(yè)員。林業(yè)員年齡比老王還大,上前山的時候每每喊累。老林業(yè)員以前跟老王不熟慣,去冬今春,每天來米村,寫標語,掛標旗,巡查什么的,每回都是老王跟他一起,兩個人漸漸就熟絡了。林業(yè)員姓張,家也安在縣城,老婆身體不好,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他這一忙起來,家也回不去,只能讓鄰家?guī)兔Α?/p>
老王說,不行就雇個人。
老張說,我一個月掙得那幾個錢,除去交水費、電費、物業(yè)費、暖氣費,剩下的還得給她買藥,哪有閑錢雇人呢。
前幾年縣里也招年輕的人,但大部分學校畢業(yè)的孩子不愿當這林業(yè)員,受苦受累不說,錢也多掙不上多少。老王又說:不過,今年縣里將林業(yè)員列入了事業(yè)編制,報考林業(yè)員的年輕人還真不少,考試定在五月份,那時估計鄉(xiāng)里會有年輕的林業(yè)員來。都是好事啊。
天有點陰,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有雨,每年清明這兩天,老天都會下雨,雖然是特險期特險日,但如果有雨,就安心一大半了。老王在村口朝前山方向望了望,整座前山還是灰塌塌的,前山海拔高,綠的也遲。山上的桃花,每年總是其他地方都開罷了,它才開。身后傳來了摩托車的突突聲,不用說,是老王等的人來了。
上午,除去鄉(xiāng)里的領導巡查,縣里的防火車也來巡查了一遍,隊員都是光眉俊眼的小后生,臉上帶著驕傲的笑,讓老王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有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勁。后來管防火的副縣長也來了,老王跟上上了三趟前山,下山的時候,都中午一點了。老王送走了縣里的巡查人員,天上的云開了,細細的旋風在樹尖上探頭探腦,老王心里咯噔一下,心說,這雨沒來,風倒趕來了,老天爺保佑啊。
母親早做好了飯,出門看了好幾回,老王一進門,他媽就叨叨,當了個村主任,祖宗也不認了。這是怨老王沒給他爹上墳。老王就說,好媽,咱得帶個頭吧,過了這幾天,等草長出綠芽,莊稼種到地里,我給我爹上墳賠罪還行不?
他媽沒說話,端出一碗豆湯,一碗辣子,一盤煎餅子,你爹恐怕想保你平安呢。先吃著,我出去一趟。
老王剛洗搓完脖子,正在洗臉上那層土,怕肥皂沫子辣了眼,閉著眼問,去哪呀?
她媽說,小賣部買點東西。
老王吃飯的時候覺得有點孤單,但很快又被對家人的愧疚替代了。要是往年,人清閑,他每次都響應國家號召,文明祭祖,整理整理祖墳,敬點酒,獻枝花,埋點紙,再去縣林業(yè)局領點樹苗,栽到墳邊,多好。今年,一家四分五裂的,跟母親也是,明明在一起,自己回來不是遲了就是早了,每頓飯也吃不到一塊,還連累母親受累。
前幾天母親還說,今年想種點谷子,現(xiàn)在城里的小米貴,自己打點省得你們去買。但種谷最好的肥料還是熏肥,早年里,地里把秸稈點了,燒得肥養(yǎng)地呢。但現(xiàn)在不讓點秸稈了,只能用化肥,化肥奶出的莊稼,沒味道。
老王就說,過兩天村里就去城里買化肥,回來發(fā)下了,我種吧。
他媽癟癟嘴說,你沒養(yǎng)種過地,什么都不會。
老王笑笑,我學嘛。這回來就是當農民的,媽你教我吧。
他想來,過了這特險期,谷雨也就要來了,到時他就種地去,今年多種點。夏天閑下了,多刨點荒地,讓以前的地里,再長出莊稼來。
老王吃完飯,聽見外面哐當哐當?shù)仨?,出門一看,是風刮著掛在墻上的扁擔,風勢大了。他想給老婆打個電話,問詢問詢孩子們的情況,掏出手機,卻又放回去。
他聽見外面有人喊,大爺,大爺,是個小孩的聲音,喊得有點急,他趕忙出去,一出門,就看見整個村東都陷入濃煙中,心下大叫,不好。
消防車報警的聲音也響起來了,他知道,瞭望塔上能看到火,衛(wèi)星上也能,消防車一直停在村口。但他還是有些慌張,不知道該先去找誰。那小孩卻已在他跟前了,氣喘吁吁說,大爺大爺,奶奶在你家地里點秸稈,把前山引著了……
老王跌跌撞撞地往出跑。他的眼前,驟然出現(xiàn)他媽披頭散發(fā),被熏黑的慘樣子,仿佛能聽見她在不停地嚎叫,試圖用手和身體撲滅越來越旺的火苗,但在大風、大火、消防車的警報、滅火彈的爆炸、眾人的高喊聲中,她的聲音是那么低,那么小……
這天夜里,細細的雨像細細的刷子,輕柔地刷著米村的房屋和田地,天空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煙霧把天給遮了,還是老天本有的黑。
老王守著老媽坐在炕上,他媽訕訕道,媽給你丟臉了,以后再不做這沒底的事了。
老王說,媽說到做到啊。
老人笑了笑,要是早年,這火會要了我老命。
真是萬幸,火不大,加上防火設施先進,撲火及時,老媽除去臉熏黑了,身體一點都沒傷著。老王一扭身,將臉貼在玻璃上,恍惚看見,臥佛般的前山上,草木和樹葉正在細雨中一點一點地露頭,天地瞬忽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