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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溝

2019-11-14 03:24房光大同
娘子關(guān) 2019年5期

房光(大同)

楔 子

后溝,石家田村村后中段的一條小胡同。房屋坐北朝南,東西向一字排開,一家挨一家住著十三家人。房前屋后,長著許多楊樹柳樹榆樹杏樹。還有一棵果樹,兩叢刺玫,一叢丁香,三眼水井,一盤磨。

石家田村乃公社所在地,是一片山區(qū)十七個行政村的“首都”,供銷社衛(wèi)生院稅務(wù)所派出所之類一應(yīng)俱全。后溝在公社大院后面,離街心只隔著一排房。坐在自家炕上,后溝人能聽見當(dāng)街上的人歡馬叫。

三多一家

后溝東頭住著三多一家。從她家門前的斜坡朝東躥上去,轉(zhuǎn)兩個小彎兒,就出了后溝,到了梁上頭。

三多家門前有一溜杏樹,四五棵的樣子吧,杏兒又甜又水大,好吃得不得了。杏兒熟了落在地上,我和六子、寶英、小張他們鬼頭鬼腦去“偷”,總會被三多的娘看見。老婆兒那時候估計(jì)有六十多了,穿著她的帶大襟襖兒,還有大襠褲,關(guān)鍵時刻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她長條黃臉上抽搐的皺紋和冒火的眼,驚得我們沒了魂,舍命逃跑。她舍命追,一雙纏過的小腳,走路都是要摔跤的樣子,居然跑得噔噔響,一邊尖聲大罵。我們曾經(jīng)恨透了她。

三多的爹劉萬田,關(guān)南人??谝舾姨锎宓娜瞬灰粯?,也叫劉老侉。一個關(guān)南人,怎么跑到石家田村娶了三多的娘,怎么把家安在了后溝?人皆語焉不詳。作為農(nóng)民,劉老侉像個滾糞牛,酷嗜拾糞,糞筐糞釵老是跟著他。去外村看戲,也跟著他。他的另外一個特點(diǎn),就是不與任何人交往。跟后溝的鄰居,擰頭撞見,也不哼一聲,不認(rèn)識似的。在后溝生活幾十年,實(shí)質(zhì)上他還是一個關(guān)南人。據(jù)說,劉老侉一次跟人吵架,發(fā)了毒誓,他說我要什么什么,得噎食。噎食是一種病,一滴水一粒米吃不下,前腳兒吃進(jìn)去后腳兒吐出來,用不了多久就死了。活活餓死了。一語成讖,三多的爹后來果然就得了噎食,就那么死了。方頭方腦的劉萬田,死時據(jù)說瘦成一把柴,只剩燈盞大倆眼了。

人死了,就出現(xiàn)一個空缺。補(bǔ)這個空缺的人也姓劉,供銷社的染匠,官名劉喜亨。他的營生,是將尺二寬的手織白土布,染成半水藍(lán)、一水藍(lán)、老藍(lán)布、魚白布什么的。職業(yè)的緣故,手常年是藍(lán)的,外號藍(lán)爪子。他的性格跟劉老侉正相反,特別樂觀。哪處兒紅火,他往哪處兒鉆。街上狗練蛋,也有他的相干。他會用嘴一邊打竹板,一邊說數(shù)來寶。其實(shí)也無非就是“竄說”編涮人,看見誰編涮誰,自個兒也不放過。比如,“我給劉喜亨算一卦,劉喜亨給我個藍(lán)爪爪?!贝謇锍獞?,趁戲沒開,他哧溜躥上戲臺,來上幾句“竄說”,又哧溜下來。他給石家田村的好多人起了外號,滾糞牛、小青莜麥兒、死秧瓜、瘦狗、大辮女、古董缸……這些外號盡都是他起的。他的外號藍(lán)爪子,也是他起的。日月迭行,如過風(fēng)然。后來“洋布”一天天多了,土布沒人稀罕了,劉染匠慢慢沒布可染,改行當(dāng)了給供銷社做飯的大師傅。他跟三多娘擱湊一塊時,已是大師傅了。他有一項(xiàng)絕活兒,把一大笸籮月餅頂在頭上,沒頂似的,晃著雙手,從供銷社南院的大門走出來,過了街,送到對面的門市部。他的一雙油手,那時候顯得多余。

三多的一個哥哥姓田,可見不是劉萬田的兒子,也不是劉喜亨的兒子。那是三多娘第一任丈夫的兒子。三多還有兩個姐姐。大姐叫缺女,二姐叫臭女,輪上三多只能叫三多了。我記事時,缺女和臭女早嫁到很遠(yuǎn)的外村去了,我沒見過她倆,不知她倆長得跟三多像不像。三多長得不丑,但也不俊,腰有點(diǎn)彎,頭發(fā)烏黑。

村東的山叫壇山,有點(diǎn)像壇子。那山上盡是大青石。城里修烈士陵園,從壇山上采了石頭磨碑,有個地方叫了打碑槽。又修京原鐵路,要許多石子兒,從河北徐水來了一幫民工,住在村里打眼放炮開石頭。一個叫閆玉才的黑頭后生,看上三多,死皮賴臉硬要娶三多。三多猶豫了一陣,最終沒答應(yīng)。三多先跟后溝的換胎入了一回洞房,不到一年,離了婚嫁給大老張。大老張是鄰村下北羅村人,在大同煤礦當(dāng)?shù)V工。

劉染匠沒幾年又死了。三多的娘沒再嫁,整天摸紙牌。摸著摸著,她也死了。房子賣給了從北山搬來的一家姓崔的人,弟兄幾個都會打鐵。他們當(dāng)下就把原來三多家的兩間破舊的小土房給拆了,蓋了瓦房。門前的杏樹砍了。樹墩也刨了。從此,三多家連點(diǎn)痕跡也沒了。

三多在大同煤礦,一直沒回過村。聽說大老張出事故死了,不知三多生了幾個孩子,過得可稱心。

李中喜一家

李中喜就是六子他爹。六子跟我同歲。

六子的娘死得早。大姐席子嫁給了本村西頭的戴元祿。戴元祿的娘死得也是早,他爹戴成把他背大了,還供他念了縣城里的高中。戴元祿在公社的衛(wèi)生院司藥,就是人說的拉藥斗子。六子的二姐二席子,那時還沒找對象,待字閨中。我還能記得李中喜的爹,也就是六子的爺爺。印象中六子的爺爺是一團(tuán)在后溝慢慢移動的影子。死了辦喪事時,我去給老人家的靈前燒過紙。當(dāng)時我兩三歲。

李中喜是一個沒有任何手藝的農(nóng)民,目光很硬,能看得人發(fā)毛。從后溝走過,一副有勁沒處使的樣子。在那個特殊年代,村里分成兩派,一派叫開新宇,一派叫鐵掃帚。李中喜是鐵掃帚的頭子。那時我跟六子、小張他們熱衷于捕鳥。拿細(xì)麻繩結(jié)成網(wǎng),從窯洞或柴草垛子底下捉上黃蛋蟲,穿在“銷子”上,引誘鳥自投羅網(wǎng);也用馬尾拴上活疙瘩套兒,固定在墻頭上或是樹下套鳥;也用木棍兒支起草篩,篩下撒點(diǎn)秕谷,在木棍上拴一條長繩,藏在老遠(yuǎn)的地方拉鳥。后溝樹多招來的鳥就多,村里的孩子全來這兒捕鳥,占地方啥的就打群架。這年我們最來勁的一次,是從村北的黃土崖上吊下一個孩子,掏了一窩紅嘴鴉。這其間,村公社、供銷社、郵電所的墻皮上,貼滿了白花花的文章;街上栽了一排木樁,釘了一面葦席墻,兩面也貼滿了文章。主要是拿漫畫配打油詩,編排公社的書記董金龍他們。有一張針對張副主任,畫了一顆豬頭,自然少不了打油詩,人們至今沒忘——“有人一叫張主任,豬嘴一噘哼一聲,看你豬頭有多硬,燒紅爐錐把你捅”。沒多久,一派奪了公社干部們的權(quán)。后溝前面就是公社,公社房后有公社的一塊地,二三畝大。那年,那塊地種著山藥。公社茅坑里的大糞全追到那塊地里了,山藥秧子長得黑烏烏的。那塊地東南角,有一片紫丁香,早春花開了,一村子沉甸甸的香味。大人說,那丁香花叢里住著大仙。公社書記董金龍的權(quán)叫人給奪了,要不戴高帽子游街,要不戴個十八盤草帽,鉆在那塊地里反反復(fù)復(fù)鋤山藥。他的皮膚黑,人就吆喝他黑驢毬。一段時間街上熱鬧翻了,串聯(lián)的人扛著紅旗跟街上過;一大汽車的工人,頭戴柳殼帽拿著鋼筋紅纓槍喊著口號,也從街頭上過;時而黑夜爬出被窩,敲鑼打鼓迎接最新指示……忽然形勢來了個大轉(zhuǎn)彎,另一派開始在戲臺上斗李中喜,斗得很厲害。有個人叫陳愛漢,在李中喜屁股后頭跟得緊,又是從河北唐縣來的外來戶,對他更不含糊。圍在戲臺底下批斗。陳愛漢受不住,卷了鋪蓋,回原籍去了。李中喜在石家田村也住不住了,把房賣了,引上二席子和六子,去了河北壩上那邊。過去遭天災(zāi)走口外,分東西兩路。往大青山那邊走叫走西口;往壩上一帶走叫走東口。人說熱土難離,后溝不就是李中喜的熱土嗎?然而,他離開后溝走了。過了不幾年,聽說他死了,埋在了壩上的土里。死時歲數(shù)一點(diǎn)不大,僅得中壽。二席子和六子在該成家的時候,在那邊成了家。近年六子回過幾次村,看他大姐席子,順便販一車狗賣狗。要不就是販了狗回來賣狗,順便看他的大姐席子。

李中喜的房賣給了我二姑。我的二姑父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到了內(nèi)蒙古的商都。中蘇關(guān)系緊張,眼看要打仗了,二姑就帶了我的表姐表弟回來了??凑檀虿黄饋恚逊抠u給張玉,回了商都。張玉當(dāng)過兵,好多年沒成家。光棍省心,閑了上山捕野兔野雞。那幾年村里有打冷蛋子炮,跟高射炮道理一樣,也是張玉“嗵”一聲“嗵”一聲打,把黑云打散了,就不下冷蛋子了。那是張玉當(dāng)兵沒當(dāng)飽吧?臨老張玉娶了天明他娘。現(xiàn)在天明他娘死了,張玉還住在過去李中喜的房里。

田宅無定主。雖然幾易其主,又過去了四十幾年,李中喜的房屋并未發(fā)生多大變化。好像沒比從前舊多少,仍是原來的樣子。

大口頭一家

大口頭有兩間房,一堂一屋,非常逼仄。院是二指寬一溜,在后溝算是最小的。大口頭的女人是李中喜的妹子,叫疤四女,臉上密密麻麻真有疤。

大口頭是生產(chǎn)隊(duì)趕皮車的車倌,脾氣大,常把他的兒子大光明和二光明,摁在地上打得哇哇叫。他本來還有個三兒子三光明,一生下來就給了本村的曹元喜。三光明之后,他和老婆又生下一大堆孩子,吃飯很成問題。正頓飯除外,這頓剩下的冷山藥冷棒子面饃饃啥的,盡都叫孩子充了饑了,一吃就吃得盆見了底。他們常常手里攥著一塊冷黃米糕,在后溝里就跑就吃。有一次,李中喜從東口外給他家捎回一布袋莜面,意在讓他們吃點(diǎn)兒稀罕。布袋是拿一塊舊頭巾縫成的,圓鼓鼓一布袋莜面。疤四女舍不得吃,要等到該吃的時候才吃。這下好了,那伙孩子這個一把,那個一把,偷偷地全給干吃了。為此,疤四女哭了一場。她把那個布袋拆開,布袋于是又成了一塊頭巾。她有了一塊頭巾,雖然是舊的。那塊頭巾她罩了好多年。那些孩子沒得穿,光身子露肉,沒穿鞋子的腳像耗子。他們整天掏山雀捉皮條,在哪兒耍累了,躺哪兒就睡,有時就在野外過夜了。大口頭兩口給了兒女最大的自由,從不尋找。用不著,他們醒了自個兒找得見家……人丁興旺,煮愁療饑,難為疤四女了,早早白了頭發(fā),攢下一身病,兒女都還沒長大,她就鉆入村外的墳圪堆里去了。

大光明二光明那時候不諳世事,天天走著站著唱,但只會唱“毛主席的光輝”。

疤四女還活著那時,小土炕上放不下人,不知怎么他們就在村西的西四臺蓋了三間房,搬走了。人搬走了,后溝的房就閑了。二光明娶了村西頭的李子,住了后溝的房。二光明和李子在一個生產(chǎn)隊(duì)做營生“好”上了,她爹李太不同意,李子才不管他那一套,跟二光明結(jié)了婚?;楹笏麄z養(yǎng)了一匹公馬,給馬給驢配種,抓挖幾個活錢。由于蓋了馬圈,院子比過去更拘促了,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家大業(yè)大的樣子。幾年下來,二光明跟李子也生下一堆孩子。這是責(zé)任制后了,二光明除了種地,捎帶著養(yǎng)了幾只羊,公馬和羊跟出跟進(jìn)的,很像個光景。二光明相當(dāng)厚道,誰家起房蓋屋抬材打墓,二光明都去幫忙,施予無吝嗇,幾乎把一村子人全侍候遍了,誰見了二光明都笑。突然有一天,二光明叫警察捉走了,走時帶了銬子。張玉娶天明的娘,天明娘帶著天明十六七歲的妹妹。據(jù)說二光明盯上了天明的妹妹,夜里跳墻,鉆人家家里了。

二光明坐了禁閉,李子賣了馬,地是一壟沒少種。她忙得披頭散發(fā),變成了她婆婆疤四女當(dāng)年的模樣。李子個頭小,走路看地,常從腳下拾到別人丟失的物件兒。不知哪一年,李子也在西四臺蓋了兩間新房,搬出了后溝。

坐了五六年禁閉出來,二光明沒回后溝,住進(jìn)了李子蓋得新房。后溝的兩間房,在一場雨中頂子塌了。三面墻還在,有幾條裂縫,刷在墻上的白土還是白,院里長滿了黃蒿。

二光明回村后養(yǎng)了百十多只羊,種地成了浮捎。他性格沒變,仍愛幫忙。卻是不唱了,常跟人說他坐禁閉的事兒,嘻嘻哈哈,見多識廣的樣子。

大口頭家那么多孩子都滾戰(zhàn)大了。繼二光明之后,娶的娶嫁的嫁,日子都是過得有模有樣。最后,大光明四十出頭也娶了媳婦。一個小女人,他比丈母娘大一歲。只有給了曹元喜的三光明,始終沒成家。精明的曹元喜和他白白胖胖的老婆,光景要啥有啥多好呀,硬是臨死都沒能給三光明成個家。曹元喜的老婆不生養(yǎng),考慮到香火問題,抱養(yǎng)了三光明。三光明早就不叫三光明了,叫曹樹林。曹樹林已經(jīng)六十三歲,至今光棍一條。

張文一家

我兒時重要的伙伴小張,是張文的小兒子。

張文骨架大,是一個木匠。我家院里西頭的兩間正房,就是他老人家蓋的。

關(guān)于張文種種的一切,我全然無知。留在我記憶中的是他晚年的印象,頗具神秘色彩。某一年村里鬧元宵,他涂個大花臉引旱船,粗胳膊笨腿扭得那才叫軟溜花哨,改變了我對他的印象。我印象中他是個有氣無力的病老漢。我真是想不到這整天跟木頭打交道的病老漢,會在公共娛樂活動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至今仍稀奇莫名。后來聽說,他是城里人。他的頭個老婆因?yàn)椴欢凹乙?guī)”,叫他娘給賣了。他帶著兒子張建國到處耍手藝,扎落在石家田村。至于張文的后老婆,屬于那種不聲不響的女人,偶爾發(fā)起火來也極兇。

這是一個重組的家庭。與小張?jiān)谝粋€家庭里生活的哥哥李廷,小名熬子,是他娘從本村李家?guī)У綇埼母暗模€姓李。張文管不了他,他想干啥干啥。長大了,他到云南當(dāng)兵去了,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太原變壓器廠開汽車。張文的兒子張建國,住在一墻之隔的另外一個院子里,另外生活。

晚年張文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整天躺在炕上“啊呀啊呀”叫,聲音大得不得了,出了后溝還能聽見。他不得不大把大把吞面起,也就是小蘇打。我不知多少次見過小張的娘抱著一大瓶面起,走回后溝。病輕時張文仍要掙扎著干他的老本行,起房蓋屋之類的大活是攬不了了,買一棵柳樹鋸開,做個棺材賣錢。錢多半買了面起。

張木匠爬炕上起不來,小張和他娘,一年一年種分下的地。二十多歲時,小張瘦瘦的臉上,有了幾根胡子,變得少言寡語,活像雨中的鵪鶉。農(nóng)閑時老縮著脖子,跟老漢們蹲在一起,瞇縫了眼在墻根下曬暖暖兒。要不跟人圪蹲在地上下棋,每一步走得都夠老辣。

也就是二十出頭那年,小張有天要去小廟山后面的溝里背柴,沒從街門走,走了房后的小道。迎面碰上住在房后的羊倌二疤子,兩人就吵嘴。估計(jì)是因?yàn)殡u毛蒜皮之類的小事,倆農(nóng)民能有啥大事?后來證實(shí),因?yàn)榕?。二疤子有一頭牛,說好吃小張家的干草,給小張家耕地,食言了。就這么回事。當(dāng)下竟是越吵越兇,打起來了。小張是去背柴,手里少不了有把鐮刀,吃虧的就是二疤子了。那時我爹在村里當(dāng)獸醫(yī),同時在藥房賣藥。我爹聽見二疤子在叫,隨后看見二疤子,看見二疤子身后的小道變成了一條血道。二疤子是一個人從后溝爬到街上來了,他想上藥。我爹喊人要送他去公社衛(wèi)生院,二疤子一蹬腿,把氣咽了。

這禍闖得不小,小張被判了死刑。小張的爹本來就是藥罐子,今天脫了鞋和襪,不保明日穿不穿。家里出了人命案,病情迅速加重,撒手而去。

這下家里只有小張的娘一個人了。別人家點(diǎn)電燈,她點(diǎn)煤油燈,窗戶上一團(tuán)舊麻紙濾過的微弱的光。

老人天天種地,要不吃啥?黑夜想小張了就哭,長一聲短一聲。種地收割的過程中,鄰居二光明就幫忙。小張的好友三會自己再忙也要去幫忙。我那時早在外工作了,一點(diǎn)忙沒幫過。在太原工作的熬子,時?;卮蹇此?。他不想叫他娘種地,他娘不聽還是種。秋后熬子就領(lǐng)他娘去太原避冬。他娘回了村說,她一去,熬子把床讓給她睡覺,他就睡在地板上。

小張?jiān)趧诟年?duì)表現(xiàn)好,先是改判死緩二年執(zhí)行,又減成二十年有期徒刑。人們想,二十年不短,他娘七十大幾了,怕是見不到小張回來了。

小張勞改回來,會給人看病了,走得是摸脈開方子一路。戴元祿早已不拉藥斗子了,當(dāng)了公社衛(wèi)生院的院長。有時戴元祿治不了的病,小張能治好。赤腳醫(yī)生崔文不會治的病,小張會治。其時供銷社早散攤了,破房爛院還在。小張收拾了一間,離開后溝住進(jìn)去,借三百來塊錢進(jìn)了點(diǎn)中藥西藥,擺開陣勢行醫(yī)。尋他看病的人不多,幾天沒一個。這樣,小張大部分時間還是蹲在街上下棋。村里下得過他的人越來越少,他就讓子兒,多是讓一個車或馬。

張建國一家

本來一道柱頭三間房,打堵板墻,人為地界成了兩個院。東邊父親張文他們占兩間。張建國老婆孩子住西頭的一小間。兩家人不過話,像是兩顆星球上的人。

我小的時候張建國和他的女人劉白女,剛算是中年人。劉白女說話帶口頭影兒,好好一句話不時地夾進(jìn)一句“人好說”,聽得人別扭。比如,“我的雞下了蛋人好說,我不拿那老不死的拿?”比如,“人好說那個老雜毛,正經(jīng)人跟她沒法過話!”一次我娘借了她的針錐,用罷讓我去還。我一邊走一邊往樹上刺,針錐尖兒崴斷了。我隔著她家的門扔進(jìn)去,拔腳跑了。她找見我娘說,“一扔,人好說跑了,你看看,人好說?!彼齾s死活不讓賠個新的。她就是這么一個人。

她的大女兒寶英跟我同歲,常一塊玩耍。有一年,來了一個釘鍋的,在她家的杏樹下釘鍋。把一根扁擔(dān)插進(jìn)墻壁縫兒,拿鉆子在鍋上鉆了兩排眼兒,然后釘了一排疤子,鍋上像是綴了拉鎖。還來過銀匠,也是在她家院里的墻根下,擺個小攤兒,給女人們打手鐲。

跟他爹張文一樣,張建國也是木匠,并且是好木匠。就是性犟,動不動活兒只干了一半,扛上家什就走了。他的活還是不少,手藝在那兒呢。

寶英有大寶田三寶田兩個弟弟。有妹妹二女。有另外一個妹妹小五。七口人一間房,一條小倒炕,這咋住呢?張建國稍微緩過口氣來,就在西四臺蓋了三間房,搬出后溝。但后溝那間房沒松手,沒叫隔壁的他爹他們住,拿把鎖子鎖著。劉白女在后溝住慣了,?;睾鬁洗T,每次都要到我們家,跟我娘“人好說”一陣。

張建國壽數(shù)短,一次坐拖拉機(jī),翻到溝里死了。那時寶英寶田他們還不大。長大后大寶田三寶田先后提溜起他爹丟下的家什,成了挺好的木匠。尤其三寶田,三鄉(xiāng)五里是出了名的。

三寶田笑瞇瞇的,說話有點(diǎn)禿舌,也是性犟。打起媳婦來,像捶泥一樣,打完又后悔。一次他媳婦忍不住跑了,能尋的地方尋遍了,一點(diǎn)蛛絲馬跡沒有。三寶田這回是真急了,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呀!他讓我爹替他出主意,說話居然仍是笑瞇瞇的。我爹哪有辦法呀?數(shù)說了他一頓。三寶田的媳婦卻是截了一輛拉煤車,奔了大同。下車沒主意了,抱頭蹲地上哭。碰到一個好心人,引回家當(dāng)保姆,給口飯吃。后來還是那家人,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彎兒,才給三寶田捎回個信兒。三寶田把媳婦引回家,動不動還是打。在這個問題上,三寶田比他爹過分多了。他爹沒怎么打過他娘。

基于我校的辦學(xué)目標(biāo)和人才培養(yǎng)定位,大學(xué)計(jì)算機(jī)基礎(chǔ)課在體現(xiàn)計(jì)算思維的前提下針對不同專業(yè)和學(xué)生的接受能力提供多種內(nèi)容組織方法:強(qiáng)調(diào)對問題求解方法的理解,突出如何將問題轉(zhuǎn)化為算法和程序設(shè)計(jì)等內(nèi)容;強(qiáng)調(diào)對計(jì)算系統(tǒng)和環(huán)境的理解,突出計(jì)算機(jī)技術(shù)與專業(yè)領(lǐng)域的深度融合,在計(jì)算系統(tǒng)理解和問題求解方法上同時體現(xiàn)廣度和深度的要求。在面對不同的人才培養(yǎng)目標(biāo)時,課程實(shí)施方案應(yīng)按照適用、有效的原則,主動調(diào)整教學(xué)內(nèi)容、改革教學(xué)模式。

在寶英和弟弟妹妹全都成家后,劉白女改嫁到了川下。

小張的娘死的時候,熬子自然從太原回來給他娘辦后事。誰都沒料到,劉白女也從川下回了村。不是來鬧事,專門是來給一輩子沒說過話的后婆婆送行。哭時是真哭,跟哭親娘一樣。是什么暖風(fēng),融化了一塊堅(jiān)冰?寶英寶田他們,也都是合格的孝子。這使熬子小張又意外又感動。村里人也一樣,也是又意外又感動。人好說,世事難料呀!

房安一家

在后溝,我家院最大房最多。院子比張建國、張文、大口頭、李中喜四家加起來都大,算是沒有白白姓房。土改時劃成分,我家是上中農(nóng),僅次于地主富農(nóng)。我家的院北高南低,臨胡同的院墻那兒,有一排大杏樹。院里有許多榆樹,還有針金。西墻外至換胎他們家中間,是我家的樹林,楊樹榆樹柳樹什么的長成了一團(tuán)霧;房后也有我家一塊空地,邊上也長滿了樹。我至今弄不明白,我家咋就占了村里那么大一片地盤,買的嗎?那得多少錢呀?至于房屋,只三間瓦房,其余也是小土房。有兩間西房,有磨坊,還有一眼水井,在院的東南角。

我爺爺房安是繩匠。閑房里垛滿從四外村里送來的麻。天氣晴朗的冬日,爺爺就坐在房檐下拈繩坯。繩坯拈好了,把打繩車子搬到大西場,將繩坯子打成大繩。那時候我爺爺屁股后頭帶著魚刀兒,在小車和大車之間走來走去,多么神氣!

我爹房錦林幾歲時被狼咬過,身上有疤。莊戶人再有一門手藝,就堪稱身懷利器的人了。農(nóng)忙種地農(nóng)閑耍手藝,連割帶拔,光景肯定受過。我爺爺自己是受益者,沒忘了設(shè)計(jì)兒子的人生。我爺爺曾經(jīng)想讓我爹成為一個繩匠,未果;接著準(zhǔn)備讓我爹跟著皮匠舅舅學(xué)成皮匠,又未果。我爹卻成了一個鄉(xiāng)村里手藝堪稱精湛的獸醫(yī)。我爹在縣獸醫(yī)站當(dāng)獸醫(yī),三年困難時期餓回村刨小塊地,再沒出去。我爹救過無數(shù)牲口的命。

我爺爺?shù)牟糠謮粝耄谖沂迨迳砩蠄A了。我的叔叔房錦森手工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縣皮麻社打繩。

我爺爺跟我嘮叨過他的兩件得意事,都跟麻繩無關(guān)。一是有年去大南山的下關(guān),天黑了走到一個村邊,愁吃愁住,四顧茫然。天越變越黑,急得不得了。走過個下地的人,看我爺爺一眼問,你是黨員嗎?我爺爺說是。他接著問哪年入的黨,我爺爺說哪年哪月入的。那人當(dāng)下把我爺爺領(lǐng)到他家,白吃白住了一夜。原來他也是黨員,比我爺爺黨齡短。另一件是某年春天趕著牲口去廣靈縣城馱酒,拌種的白酒,在缸房里一個大酒甕喝一提子,把所有的大酒甕喝了一圈。那次可真喝飽了!另外,多次告訴我,我老爺?shù)拿纸蟹孔佑 ?/p>

我小那時村里沒通電,家家點(diǎn)煤油燈。入夜換胎娘、劉白女她們愛坐在我家炕上做針線。她們把一縷麻吊在椽上,用“砣子”或“八吊”拈納鞋底的細(xì)繩。房后的劉拐拐有時也來。后溝西頭的進(jìn)人嫂子也來。后溝外的王志成大娘有時也來。她們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拉呱家長里短。我娘姓岳,說跟岳飛是本家。我曾經(jīng)信以為真……

我家院里還要出入另外一幫人,主要有李英娘、王秀琴娘、三多娘。她們都是村里的老人,全是纏過腳的小腳老婆兒,每天來找我奶奶摸紙牌,一分二分耍錢。我有時也在人縫里看熱鬧,記住了一萬燕青,二萬花云,三萬大刀,四萬柴進(jìn)啥的。這些人常常扭唇噘嘴鬧別扭,可還是要在一塊兒摸紙牌。夜里出來進(jìn)去,手里提一盞紙燈籠。那年頭耍錢是禁忌,屬于鬼鬼祟祟的活兒,別人家里不敢擺這攤兒。我奶奶厲害,村干部不想晦氣,裝不知道。

我奶奶會吹眼。哪家小孩兒眼疼,我奶奶不吃飯,一早就去了。溯了口,來回吹幾口,吹幾回就神奇地好了。這樣,時常有人端一碗素油炸糕,送給我奶奶。這可是娶媳婦過大年才吃的好飯!

我奶奶姓喬,活得歲數(shù)大,去世后全村就沒有三寸金蓮了。那些長輩,在那邊還一塊兒摸紙牌嗎?

這就要提到任萬選了。他本是河北蔚縣人,不知怎么落腳到石家田村。他會耍戲法兒,曾在我家院里那兩間小西房住過。他的戲法兒無非是“空中取水”“肚里認(rèn)針”一類。那一行眼睜睜掙不出糊糊面了,他把又丑又矮的老婆丟下,引上弟弟任萬順和兒子小任孩走了,沒了音訊。他老婆柴不來水不去,沒法自個兒過,嫁了本村的小換子,一個小個子老漢。若干年后,老任和弟弟兒子回來了,住進(jìn)了過去生產(chǎn)隊(duì)廢棄的飼養(yǎng)房。小任孩種地。老任弟兄倆閑著,就愛喝酒。飯能不吃,酒不能不喝。弟弟任萬順先死了,當(dāng)天黑夜就埋了,軟埋了,連張破席也沒卷。又過了兩年,任萬選也死了。小任孩現(xiàn)在六十大幾,成老任孩了,給人放羊。

任萬選住在后溝時,收到過一封信,上面寫的地址是石家田村后溝巷房家大院幾號什么的。這是他給人留下的通信地址。這奇思妙想只他才有吧!

二疤子一家

張文張建國家房后,住著一家人,房子蓋在后坡的莊稼地里,這是羊倌二疤子劉貴春的家。地勢高,站在他家院里,村里所有的屋頂儼然在望。還有四外所有的山。還有遠(yuǎn)遠(yuǎn)近近好幾個村子。

不知哪年二疤子的女人就死了,他和閨女劉拐拐、兒子六指和小劉,四個人過日子。他本人給生產(chǎn)隊(duì)放羊,劉拐拐做飯兼縫縫補(bǔ)補(bǔ),大兒子六指勞動,小劉念書,家還算完整,日子過得不緊不慢。我現(xiàn)在想,是的,那幾年是他們一家人一生里最幸福的時光,盡管少吃沒喝,破破爛爛。

劉拐拐出嫁是一道分水嶺。她被溫東堡村的一個人娶走后,二疤子家漸漸就不像家樣了。

聽名字就知道劉拐拐腿有毛病,天生的那種,走路時一只手摁在一條腿上,一顛一跨,倒是走得不比任何人慢。娶劉拐拐的那個鄰村人姓曹,大眼睛,卻是一雙不好使的眼睛,看不出五步地,要不怕也不娶劉拐拐。半斤對八兩,他對劉拐拐極其體貼。過年時忘不了來一趟石家田村,給岳父二疤子送點(diǎn)心意,這樣下去多好!結(jié)婚一年多,劉拐拐生孩子難產(chǎn),孩子保住了,她沒扛過去死了。

羊倌二疤子個子大,并不多結(jié)實(shí),走路晃著身子。他愛逗小孩們玩兒,多是把放羊鞭夾在胳肢窩,動作很大地挽袖子,猛地一撲,說是要把面前小孩兒的小雞雞拔掉,嚇得對方趕緊就跑了。劉拐拐死了。二疤子還要逗,臉上咋看都有了幾絲苦相,可想其內(nèi)心是多么荒涼。不知他放羊時坐在山坡上,一個人想些什么。沒出幾年,他叫小張給殺了。

一只手有六個指頭的六指,娶了溫東堡村一個女人。女人非常精巴,眼睛會放電,看人一瞟一瞟的,跟老實(shí)巴交的六指是兩路人。石家田村東南有一個石湖,那兒有片官樹林,楊樹長到半天云去了。一年六指蓋房缺兩根木料,夜里去砍了兩棵樹,護(hù)林員張成引著村干部把他逮住了。村里決定罰六十塊錢,赤腳醫(yī)生崔文站出來說情,一分錢沒罰。1983年“嚴(yán)打”,公安局認(rèn)定這是一起遺留案件,突然判了六指二年禁閉。

小劉也娶了女人,十里外的上北羅村人,一個臉上有顆痣、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毛病的女人。小劉的女人愛在后溝的杏樹下坐著,看過往的行人。有時回了娘家,小劉不去引她就不回來。她給小劉生下小劉女后,又生下一個男孩。男孩才幾個月大,女人失蹤了。起先以為回了上北羅村。后來才知道,沒回上北羅村,不知跑哪兒去了。猜測是叫人拐走了,生死未卜。小劉牽牛下地,拉扯小劉女和男孩,整天悶聲悶氣。有一年臘月的一天,小劉背柴回來,男孩趴在窗臺上,透過破窗戶,眼睛大大的盯著小劉。卻是死了,不知是凍死了還是餓死了。才一歲來大,名字還沒起呢。

這時候小劉還不算最倒霉。小劉女十三歲那年,又給了小劉一個打擊。小劉供小劉女念了幾天書,學(xué)習(xí)挺聰明,只是念了半截兒輟學(xué)了。生在他家,不輟學(xué)就怪了。村里有在離大同不遠(yuǎn)的懷仁縣做媳婦的,給小劉女在懷仁縣找了對象。小劉女嫁到懷仁縣,小劉跟到懷仁縣去了,給人放羊。聽說不到一年,小劉女死了。從此小劉沒了音訊。

六指坐禁閉出來,變得呆頭呆腦。他女人自然早丟下孩子,跟人跑了。六指種了幾天地,也死了。

我回村時愛亂竄。先是發(fā)現(xiàn)二疤子家的門窗沒有了,成了黑窟窿。繼而房頂落架了,墻還立在那兒。接著墻也倒了,成了一堆土,像個墳丘。這么多的不幸,降臨同一個家庭,天何言哉!我想起,小時秋后,我跟小劉在野外拾過漏鐮的小谷穗,便有禾黍秋風(fēng)之嘆,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換胎一家

我家的西邊是換胎家,真正的近鄰。他娘姓陳,原籍跟我娘一樣,也是十里外的柳科村。

從面相上看,換胎的娘仁慈的像是菩薩,實(shí)際上心地也像菩薩。然而視力微弱,胎里帶的那種。一輩子瞇縫著眼,走路得深深彎下腰,挺受制。老人家說話也有口頭影兒,句句離不了“也數(shù)誰”。也許是行動不便,她不去別人家串門,只到我家串門。盤腿穩(wěn)穩(wěn)坐在炕上,慢聲慢氣跟我娘叨咕。

對別人都溫和,換胎的娘唯有對丈夫,態(tài)度那是分外蠻橫。她丈夫圪瞭子,眼睛不會平視,看人頭就往后仰。從他們家時常傳出她的叫罵聲,仍夾雜著“也數(shù)誰”,牙咬得圪嘣圪嘣的,聽上去恨不得把老漢給活嚼了。圪瞭子大伯身架大,身大力不虧,年老了還背得動沉重的東西,要動手打老婆,輕輕一下就夠了??伤覇幔克钠ぷ釉缃欣掀沤o“熟”軟溜了,大氣不敢出一口。后來,他的眼皮更重了,睜不開眼,不得不用松緊帶挽了個圈兒,箍在頭上,將眼皮固定住,腰彎得不能再低了,才能看得見草和苗。臨死前幾年,圪瞭子大伯行動更不便了。由于長期大彎著腰走路彎著腰干活,脊椎變得成了犁圈,腰直不起來了,一不留神就是一個嘴吻地。他背后不得不挎一個簍子,里面放兩塊大石頭,才能保持住身子平衡,勉強(qiáng)走動幾步。

兩位老人有兩個閨女一個兒子。大閨女嫁給了本村在外當(dāng)兵的一個姓張的人。結(jié)婚沒幾年,生了女兒大娣子,得病死了。他們的二女兒叫小白女,又瘦又白,就嫁了她姐夫。大娣子不叫她娘,還是叫姨姨。

兒子換胎長得比他爹圪瞭子又高一截,似摔跤是一把好手,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某一年,村里有了一臺搖頭紅拖拉機(jī),換胎就當(dāng)了駕駛員。那年月開拖拉機(jī),比現(xiàn)在開飛機(jī)還牛。那時他跟后溝里頭的三多結(jié)了幾天婚又離了,需要一個媳婦。于是,給他說媒的人多得能擠破門。他挑來揀去,選了柳科村的一個姑娘。

責(zé)任制初期信用社鼓勵貸款,換胎貸款買了一輛汽車,又貸款買了一輛汽車。兩輛汽車跑來跑去,沒掙下多少錢,落下一屁股債。他怎么還貸款?他怕是一輩子都還不清了。沒想到,日后竟減免了。自古欠債還錢,換胎欠債減免了,撈了天大個便宜。我家跟信用社隔根道,我回了村常去找信貸員聊天。我見過一本大集體時小額貸款的賬本,放一筆小豬款,三元五元;放一筆買鋤款,一元半元……人數(shù)涉及全公社17個村幾千人,合計(jì)數(shù)只有小小幾千元,沒換胎的一個零頭大。

多年前,換胎就不養(yǎng)車了。他在村西頭糧站大門外,蓋了兩間房,開了一個小賣部,賣煙酒罐頭什么的?,F(xiàn)在換胎老了,還在開小賣部,還在賣煙酒罐頭什么的。

崔和禮一家

人說崔和禮家有兩大甕銀圓,不知真假。就是假的,也說明他家光景不懶。別說后溝了,在全村他家的光景也在前圈。

崔和禮在柳科公社衛(wèi)生院當(dāng)醫(yī)生,人見了稱崔先生。抗戰(zhàn)時期,他是七區(qū)的區(qū)長。一個區(qū)長,怎么變成了中醫(yī)?他從柳科回來,肩頭挎著棕色真皮衛(wèi)生箱。在家住幾天,走的時候還那么挎著。他是美髯公,一部雪白的大胡子,在胸前飄拂。他是好醫(yī)生,尤以治老鼠瘡見長。重的幾個月,輕的十幾二十天,來一個好一個。他家的院是兩進(jìn)院,有不少閑房。來治老鼠瘡的人,就住在他家。有一年天津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女人,坐著小臥車來到后溝,住在崔先生家治老鼠瘡。她常出了街門,坐在杏樹下的井口旁邊乘涼。有人那些天假裝從后溝路過,專是為了看一眼那個女人。

崔先生話少,沒用的話一句不說,顯得很沉悶。這可能與他跟老婆的關(guān)系不融洽有關(guān)。那老婆跟換胎的娘一樣,愛找丈夫的茬兒,罵起來更是不分輕重,兩人差不多是將就著過了一輩子。但崔先生無疑有豐富的內(nèi)心,因?yàn)樗豪锏臇|墻根下,栽了一叢紫刺玫,那是供自家人欣賞的;在街門口臨街的杏樹西邊,栽了一叢黃刺玫,那是給大伙兒看的。院里的西墻根下,還有一棵大果樹,樹頭大得占了半個院。這棵果樹在后溝絕無僅有,好多年里在全村也是唯一的一株。在有的季節(jié)里,樹上果子光芒四射。孩子們從樹下經(jīng)過,仰頭那個看呀,真希望恰巧從樹枝上掉下一個果子。我就這么想過,奇跡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其實(shí)出現(xiàn)了,又能怎么樣呢?崔先生的兒子老在樹下,樹上有一個果子掉下來,他們就會把一個果子撿起來。那是他家的果子。崔先生給兒子的名字起得也上講究,四個兒子,文武雙全。

崔家的院里原來沒有水井,這是不小的缺陷。二兒子崔武,長到十六七歲,便鼓動換胎、六指他們在門口的杏樹下打井。他們搖著轆轤,把土一筐一筐吊上來,八九丈深見了水,就有了一眼井。井沿是后溝女人們吃罷晚飯坐街的地方,我娘就常跟換胎娘她們在那兒坐著,一坐半夜。那種時候,月光從樹葉間漏下來,涼氣從井口冒上來。崔先生的街門對著出街的小胡同,后溝人出街就走這條小胡同,從街上回來也走。小胡同一層一層鋪滿了我們的腳印。

子從父業(yè),崔先生的四個兒子有三個當(dāng)了醫(yī)生。大兒子崔文二兒子崔武,不是正規(guī)醫(yī)院的正式醫(yī)生,赤腳醫(yī)生。崔文在本村,崔武在十多里外的石窯村。四兒子崔全不是赤腳醫(yī)生,在柳科鄉(xiāng)衛(wèi)生院賣藥。人吃五谷雜糧,誰敢擔(dān)保自個兒不得???在農(nóng)村,赤腳醫(yī)生其地位跟村支書差不多。比如,每年正月,村里人都要輪流請赤腳醫(yī)生吃飯,從大年初二開始,一直吃到正月滿,有時要吃到二月。幾家人同一天請,該去哪家?只好醫(yī)生去這家,大兒子去那家,二兒子去另一家。如此,吃來吃去,能省下自家的不少糧食。崔先生的三兒子崔雙沒從醫(yī),在石家田公社當(dāng)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

崔先生兩口早已作古。現(xiàn)在后溝的房屋,四兒子崔全住著。崔全的兒子兒媳也住著。

李陳支一家

后溝的男人,大多怕老婆。李陳支不怕,真是給男人長臉。他耕地回來,能把老婆一步一鞭桿照直從大街上打回家。

李陳支的名字是三個姓氏。他爹死了,娘帶他嫁過兩處,生身父親和兩個繼父的姓,合一塊兒成了他的名字。他一個人頭上,頂著三門人煙。他有兩個兒子四個閨女,兩個兒子一個叫李太,一個叫支緒。

他一輩子只離開石家田村出過一次遠(yuǎn)門。解放戰(zhàn)爭時,去抬過一回?fù)?dān)架。他可是一個好農(nóng)民,農(nóng)田地里耕耩鋤摟割拔抓,樣樣拔尖兒。有本事的人一般來說脾氣就大,他就脾氣大,敢跟隊(duì)長吹胡子瞪眼,隊(duì)長還得給他記最高的工分。鍘草費(fèi)勁兒,人人都躲,李陳支年年頂一個。他肩頭扛著三尺來長半尺多寬磨得明晃晃的鍘刀走出后溝,真是很男人。

李陳支的院里也有大杏樹,也有水井。小時我常去跟小支玩耍。小支就是支緒。小支會耍,常遭他爹訓(xùn)斥。那時他的大姐二姐三姐都嫁到了外村,家里還有四姐拉弟。小支是他四姐拉弟“拉”出來的。拉弟長得一把大,像個黃皮蝦。她整天嘴不閑地說話,說著說著嘴角就有了白沫。她的口頭影兒是“他媽的”。后溝人把劉白女、換胎娘和拉弟的口頭影兒串起來,成了“人好說也數(shù)誰他媽的”,不提名字就知說誰。拉弟后來嫁到柳科村。男人姓張,一個高高大大的后生。

有一段時間,至少有兩個冬天,小支迷戀做窗花。從窗戶上把舊窗花揭下來做樣子,用三角形小紙片搓成紙捻,尾部尖細(xì),將樣子釘在一沓麻紙裁成的方塊紙上。把大茬針的針尖崴斷,燒紅打扁,作裁花的工具。沿著窗花樣子花花草草的邊沿裁下去,慢慢就有了一沓一模一樣的窗花,最后染色。受其感染,我也做過窗花。我記得我最得意的兩次,是弄成了“喜鵲登梅”和“魚鉆蓮”。我忘了染窗花的顏料是從哪里來的了。那段時間,李陳支見了我,也沒有好頭臉。在他眼里,小支和我都不是好坯子。

十四五歲的時候,小支得了一場病。村里的戴元祿、崔文治不好,到城里看病。看病回來,用治病剩下的錢買了木匠用的一刃斧子、鋸子、鑿子啥的,從此學(xué)著當(dāng)木匠。當(dāng)他把院子里的兩間破房拆了重蓋了一遍,他就是木匠了,開始攬營生。李陳支還是不給小支好臉色。萬物土中生嘛,李陳支認(rèn)為安心種地,才是正路?!安患诓环w,胡取禾三百囷兮?”李陳支自己,一生都在拿汗水注釋這句話,可為天下式。

干了一輩子重活,喝了一輩子冷水,李陳支好像沒得過什么病,冒都沒感過。他不理解人為何偏要得病,對病人頗不屑。他常反問人:“嗯?病了?我咋就不得???”好像得病是羞恥的事,是為了偷懶。

老人終于還是病了。一病好長時間就是治不好。我探家回村碰上小支,問他爹到底得了啥病了,小支咧嘴笑笑說,大年過多啦,老??!

躺在炕上,疼得頭上冒虛汗,李陳支沒哼過一聲。他老是嘟囔說,我種了一輩子地,沒種飽呀!生的欲望還相當(dāng)強(qiáng)烈。那年夏天,他說他想念地里的莊稼了,想去看看自家地里的莊稼長得啥樣兒。念誦遍數(shù)多了,小支把他抱上小平車,拉到地里。老人坐在莜麥地里,從起晌時分一直坐到了天黑。之后沒幾天,老人“老”了。人人皆可為堯舜。人剛則為神。我覺得李陳支老人就有神性。

拉弟離婚了。孩子一拉溜,大閨女已到了出嫁年齡,要當(dāng)丈母娘的人了,跟男人離了。離了婚的拉弟,有時還要回柳科村跟前夫住幾天。更多的時候,不知在哪里溜達(dá)。聽說現(xiàn)在她有不少個“家”,想回哪個家回哪個家。其時,她的辮子變成了燙過的大長發(fā),亂蓬蓬的。也要化妝,眉又粗又直,嘴紅得都不像嘴了。拉弟更難看了,還不如過去那個黃皮蝦順眼。

小支是木匠,自己在大南場蓋了房,后溝的房賣給了宮二鎖。在“217”地質(zhì)隊(duì)當(dāng)工人的宮二鎖。

我有三四十年沒進(jìn)過那老院了。

劉仁瑞一家

我對劉仁瑞沒有明確印象,只記得他瘦小。他死時,我不大點(diǎn)兒。聽說,他的弟弟叫掌子,家窮的大甕沒一個,遁入空門,在五臺山當(dāng)和尚。

劉仁瑞的老婆比他遲死幾年,身架大,頭發(fā)灰白,攏到腦后挽成饃饃疙瘩兒,罩個頭發(fā)絡(luò)子。褲腿拿打腿帶打了,雙腿又細(xì)又長。她偏心眼兒,兒子屙到鍋里不臭,十四五歲了出街還背在背上。我不知這老人家姓啥叫啥,娘家是哪兒的。仿佛姓馬。仿佛是川下大澗村人。

老人的大女兒,就是寶英的娘劉白女。二女兒二劉女,嫁給了本村的大白。大白不姓白,姓田。大集體時村里排《紅燈記》,大白當(dāng)鳩山。粘了仁丹胡,蠻像日本人。劉白女的弟弟,二劉女叫哥,也就是她娘最看好的那個兒子,官名劉記。后溝人不叫他的官名,叫他劉孩。

劉仁瑞的家在李陳支的房后頭,院里的樹枝枝丫亂長,差不多是住在樹底下。崔和禮與李陳支兩家的院墻間,夾條小胡同,南北走向。南頭搭住后溝,北頭直接通到后坡去了。這胡同就是劉仁瑞進(jìn)進(jìn)出出的路。臨進(jìn)街門有道小坡,鋪了一溜蕎面石。小時我們拿彈弓打鳥,就順著小道跑上跑下。有時人們出地上后坡也要走。他家院里只有兩間小正房,一間小東房,一間比一間破。

劉孩二十歲上下,常給他姐夫張建國打下手,做點(diǎn)拉鋸之類的小笨活兒,乃匠之末技。后來,他也掇揍了幾件木匠家什,家里缺了鍋蓋扳凳什么的,不用花錢雇人,或者麻煩姐夫,自己做一個對付著用。他提前在院里蓋了兩間房,娶媳婦時派上了用場。

五十來歲以前,劉孩雖然找不出明顯的優(yōu)點(diǎn),似乎也沒有多大毛病。見人就笑,問問候候的,后溝里村里對他評價基本上還行。外號死秧瓜,抑或暗示出了他人性的缺陷。

就是這個劉孩,都當(dāng)姥爺?shù)娜肆?,卻犯了重罪。劉孩“若禽獸然”,突破了鄉(xiāng)親們道德觀的底線。被他判了十年刑,人說再判十年才好。提起見人就笑的劉孩,大伙說,死秧瓜,活牲口,損了陰了!說種蕎麥上豌豆,他灰得沒棱子了!說劉仁瑞本本分分,咋就“作務(wù)”了這么一個灰鬼。隨之想起他當(dāng)和尚的叔叔掌子,說掌子念佛白念了。劉孩的兒子其時也不小了,在村里抬不起頭,地里做罷營生,除了萬不得已不出街。他買了一支笛子,坐在門前的土疙瘩上吹笛兒。起先有聲沒調(diào),漸漸就吹啥像啥了。接著就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打工。

劉孩坐禁閉那幾年,他的女人杜女整天牽著毛驢下地,受得昏天黑地,沒點(diǎn)人樣了。硬是撐到了劉孩出來。

然而,劉孩坐禁閉也沒變成好人。沒過多久,又打梁上頭銀水子那個瘋女人的壞主意。銀水子姓仲,瘋女人給他生了個傻閨女,叫仲彎彎。仲彎彎把劉孩跟瘋女人的事兒,說給銀水子了。銀水子愣勁上來,抓起切菜刀出了門。

劉孩連夜溜了,不知去向。

男人照例應(yīng)在家里扛大梁。杜女沒睜眼嫁了劉孩這么個男人,沒理由不絕望。她賣了牲口農(nóng)具和凡是值幾分錢的東西,把家賣成了一個空殼,索性連房子也租給了后溝東頭的四鐵匠,從后溝消失了。

關(guān)于死,石家田人常說成是去“土墓科”報到。幾個月后的一天,得了信兒,劉孩去“土墓科”報到了。他躲到大同郊區(qū)種蔬菜的地方,給人看塑料大棚,夜里叫煤煙薰死了。

劉興業(yè)一家

這是我印象里最模糊的一家人了。但他是后溝的老住戶之一。保留對他的印象是一種態(tài)度。我的態(tài)度不能模糊。

劉興業(yè)住在李陳支家的西面。兩家之間的界墻,不是板墻,不是石墻,一道土坯墻,古城墻似的高,站在院里相互看不見,這在后溝有點(diǎn)特別。院里也許有過一棵桃樹,樹上也許結(jié)小毛桃,也許沒有。老人只有三間房,盡是東房。正面是土崖,院子十分寬暢,不知怎么不蓋正房。土崖上有一孔小土窯,大彎了腰才能鉆進(jìn)里面。土窯里備了點(diǎn)柴火,下雨濕不了,還可以引火。為了捕鳥,我和別的孩子曾多次從窯里搜尋過黃蛋蟲。

關(guān)于劉興業(yè),凡我知道的幾乎都是“聽說”的。聽說,劉興業(yè)的爹劉富,院里堆滿柴,舍不得燒炕。冬天,土炕冰湃涼,黑夜躺下不久就凍醒了。他索性不躺了,屁股底下墊巴掌大一片羊皮,在墻角坐著,抱著膀子就那么睡。白天也那么坐著。時間久了,兩條腿“圪糾”住了,再也伸不直,只得爬著走。手磨得出血,套雙破鞋。聽說,劉興業(yè)信奉“省得比掙得保險”這么個硬道理。下城趕集,從不在城里吃飯。溝溝梁梁三十五里山路,背死沉死沉一袋糧食,賣了手里有錢了,什么也不吃,空著肚子返回來。一次趕集,臨走老婆說,這回不管啥你往肚里裝點(diǎn)兒,鍋里我就不給你丟飯了。他又沒吃,老婆抓起笤帚照頭就打。往外跑,他順手從鍋臺上抓了一個冷山藥。劉興業(yè)跟他爹一樣,也要背一院的柴,也是不心疼自己心疼柴。他有一項(xiàng)節(jié)能發(fā)明,堪稱空前絕后。吃上頓剩下的糊糊稀飯一類,不用點(diǎn)火燒柴就能熱了。這怎么熱?盛上一碗,端到院里放在窗臺上曬。只是想不出,天陰了沒太陽,劉興業(yè)還有什么高招——以自戕的方式,應(yīng)對生存難題,劉家父子真是有一手。

我印象中,劉興業(yè)老人瘦高佝僂,稀疏的黃頭發(fā),有眼病,人稱劉紅眼。他沒老婆,有一個兒子在外工作,大概離石家田村太遠(yuǎn)了,從未回來過。老人和閨女劉英兩個人生活。劉英個子高,人酸正,臉蛋似乎太紅了點(diǎn)兒。那時她數(shù)歲就不小了,還沒尋人家。

沒留意劉興業(yè)啥時候就悄悄“不在”了。沒留意劉英多會兒找了一個在新疆當(dāng)兵的人,去了新疆。劉興業(yè)的房和院,賣給了公社干部李先道。李干部資本家出生,人說過去天津有一條半街是他家的,畢業(yè)于中國政法大學(xué)。由于背景特殊,一畢業(yè)就下放到了石家田公社,從五里外下北羅村娶了個民辦教員。他有兩大木箱書,在石家田村多少年,鎖著沒有打開過。他從來不說話,手里老拿個小收音機(jī),在后溝走著站著聽。七幾年公社派他去外邊買拖拉機(jī),跟了一個人一塊兒去,帶了一挎包錢。在北京站,他把圓鼓鼓的挎包擱到候車室的椅子上,抽了支煙,帶了同伴上街轉(zhuǎn)達(dá)。那一挎包錢假如丟了,把他倆賣了也不夠賠。同伴腿軟得走不動,屢次要回北京站,李干部懶得搭理他。大半天過去回來,一挎包錢原封未動。藝高人膽大,他有他的說法:抽煙過程中,看見放錢的旅客全都上車走了,候車室里人如潮如涌,誰敢想那個挎包會沒主兒?后來李干部時來運(yùn)轉(zhuǎn),調(diào)往市中院,后溝的房子轉(zhuǎn)賣給了隔壁的鄰居進(jìn)人?,F(xiàn)在那房那院還在,樣兒沒變。街門口那四五塊小石頭,也沒挪地方。進(jìn)人兩口就住在里面。

現(xiàn)在后溝四十往下的人,不知進(jìn)人住得房是買的,以為那本來就是他的家。哪會想到后溝住過李先道,還有過一個劉興業(yè)呢。

進(jìn)人一家

進(jìn)人家住在后溝最西頭。過了進(jìn)人家,就出了后溝,叫成西四臺了。

進(jìn)人家的院墻是石頭壘的,一人高低。村里的閑人,整天一拉溜蹲在這堵墻下,冬天曬暖暖兒,農(nóng)閑時坐街。若干若干年前就是這樣,現(xiàn)在仍是這樣。這兒出過兩個“抬杠”高手,一個是李陳支的大兒子、李子的爹李太,一個是紅牙幫子有院。他倆能把死人說活。

進(jìn)人家有兩間正房,兩間東房。進(jìn)人的爺爺那時活著,笑瞇瞇一個小瘦老漢兒。他有兩個兒子。老大田志秀,進(jìn)人的爹。老二田恩秀,進(jìn)人的叔叔,在大同當(dāng)官。我記事時老人就老了,白胡白鬢。似乎整天就坐在院墻外面,一邊曬太陽,手里一邊拿著小刀,雕刻自己的晚年。老人家只刻兩種,要不用木頭刻磕煙缽兒,要不拿桃核刻小猴,刻好就送人。前者送給抽煙的男人,后一種送給街上的小孩。小孩得了一個小猴兒,用線吊在脯子前的扣子上,神氣得不得了。小猴兒屈膝蹲著,雙手托腮,瞪著圓圓的眼睛看人。別說小孩子了,大人也愛見。老人沒給過我,原因是他刻得慢,幾天才刻得好一個小猴兒,而每次刻好的時候,偏偏我都不在場。沒活了幾年,老人“老”了。

進(jìn)人的爹興善,會吹鼓吹。鼓吹就是嗩吶。聽說剛學(xué)的時候,吹不成調(diào)。那玩意肯響,吱吱哇哇能把人煩死。街坊四鄰不堪其擾,找他爹告狀。他就下井去吹,別人就聽不到了。他跟曹仁子、二侉、來狗子他們是一伙兒,吹鼓吹的吹鼓吹,吹笙的吹笙,名聲不小,手頭都能抓挖幾個活錢。興善死了。二侉曹仁子他們也跟著死了。剩下來狗子,孤掌難鳴,一個鼓吹班消失了。

進(jìn)人的娘活著,一直活了好多年,要不就在家里默默做什么,要不就默默走路。

進(jìn)人不會刻什么吹什么,身上倒是有使不完的勁,頭一號的壯勞力。他的年齡比我爹小十幾二十歲,見了面我叫他哥。他說七幾年學(xué)大寨墊地,他在東溝的崖下刨凍土,塌下一片崖,把他扣住了。他明白離死不遠(yuǎn)了,心里著急,一咬牙,肩膀一扛,從土里仰面朝天跌出來。他的頭當(dāng)時成了一顆血頭,腿也斷了一條。一個隊(duì)的人手忙腳亂把他挪上小平車,抬起小平車就往村里跑。他說,疼是硬往死里疼,心還明白。到了村頭,想到街上免不了有人,這個樣子可不好看,像死了一樣。他硬叫人把他放下,站起來,一步一步一步,從街上走回后溝。進(jìn)了后溝,一頭栽在地上,昏過去了……說這話時,他滿臉笑容,我聽出一頭汗。他是為了面子,也可以理解為人的尊嚴(yán)。

我把進(jìn)人的媳婦叫嫂子。她娘家在五里外的牛角壩村,口大舌長,大嗓門說話大嗓門笑,衣服穿得總是邋遢。他兩口子天不明下地,必定要從我家門前過。地在克老水的山上,離村遠(yuǎn),要帶干糧和水,晌午在山坡上就著風(fēng)吃喝,這樣能少跑點(diǎn)兒路,多干點(diǎn)兒活。如此,下地回來每每是大黑了。從我家門前路過時,她笑著,隔著墻頭沖我娘說話。她閑了就到我家串門,交往得比親戚還親戚。

進(jìn)人的娘2006年冬天“走”了,找老伴興善去了。其時會吹鼓吹的興善離開她,四十多年了。

我把回憶作為儀式,獻(xiàn)給后溝。我手里捧著的,是后溝曾經(jīng)嬌艷芬芳的刺玫和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