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 (河南)
對我來說,那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一個夏天。
那天是高考分數線出來的日子,我沒有跟家里人說實話。我說還得幾天時間呢,他們對我的話深信不疑。我的父母一大早就得去地里干農活。父親頭上的白發(fā)越來越多,他常跟我們兄弟倆說,秋天的收成怎樣,就看這一季的努力了。哥哥大我四歲多,上完初中就跟人去東莞打工,今年春節(jié)回來,承包了村里的制磚廠,經常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回家吃。
吃過午飯,我心神不寧地將牛牽到屋后的山坡上,選好一片青草地,將牛繩拴在樹上,然后去了離村子三里地外的一個食品批發(fā)部。在那里,有離我們村最近的一部公用電話。為了能在我家的牛將樹周圍的草吃完之前趕回來,過去時我?guī)缀跏且宦沸∨?。但回來的時候,我完全忘了那頭拴在樹上的牛,我的腿里一定是灌滿了鉛,要不我怎么會覺得回家的路這么長?
離最低錄取線差了兩分。我不知道該怎樣將這個消息告訴我的家人。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后坐到了村口的橋墩上。村里的一個鄰居大媽挑著擔子走過我的身邊,大聲提醒我,小心別掉河里頭咧!我沒有回頭,我怕我一回頭淚水就會忍不住。我心里想,如果真的不小心掉到河里,我就不用發(fā)愁怎么面對我的父母和哥哥了,我就不用再看到他們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了。
不知坐了多久,我并沒有不小心掉到河里。天色漸黑,四周響起此起彼伏的蛙鳴聲。我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走到家門口,看到大門上掛著一把大銅鎖。家里沒有一個人,鄰居說家人都出去找我和我家的牛了。我一口氣跑到山坡上,牛果然將樹周圍的草啃了個精光。趁著月色,我看到我爸我媽還有我哥牽著牛從村子南邊往家里走。他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他們只是找到了闖禍的牛。它從北邊跑到南邊,溜進別人家的菜園子,吃掉了半園子玉米苗。
我又一口氣跑回家,母親正紅著眼睛在淘米。父親坐在爐邊抽水煙,他一見我,就將煙斗重重敲在爐沿上,大聲呵斥著,養(yǎng)你這么大,連頭牛也看不好!哥哥趕緊將我推進臥室。我一晚上都沒有說話,也沒出去吃飯。母親進來看過我?guī)谆?,她不停地摸我的額頭,擔心我是不是生病了。哥哥給了我一個餅,是二叔家烙的。他問我是不是出成績了。我背著臉說,還沒呢,還得幾天。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我跟父親說,我想去哥的制磚廠做工。父親的氣還沒有消,頭也不抬地說,連個牛都看不住,你能做什么?我對父親的輕蔑感到非常不滿,干什么都行,就是搬磚塊我也愿意!就這樣,我去了我哥的制磚廠做工。哥哥告訴我,磚塊剛燒出來時很脆,需要從窯里搬到窯外,經過日曬雨淋,消掉一身的火氣,才能砌墻。我具體的工作,是將窯里燒好的磚一塊一塊搬下來,碼到擔子上,再由力氣大的一擔一擔挑出去。窯里很悶,磚面很糙,不大一會兒,我全身就濕透了,手心也磨出三四個血泡。哥哥心疼地將他的手套摘下來給我,可是依然不管事,鋒利的磚棱兒還是不小心劃破我的手套,又劃破我的手指。我沒有吭聲,身體上的疼痛可以讓我暫時麻木,忘卻分數的煩惱。只有等晚上回到家里,一個人躺在床上,我才重新清醒過來,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那一年我17歲,一米七四的個頭,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一個多月又苦又累的工作并沒有讓我變得更瘦,相反感覺自己一天一天愈加強壯,就像地里瘋長的玉米苗一樣。半夜的時候,我經常會聽到身體里有“咯吱咯吱”的聲音,那是我的力氣在增長。我一直沒有勇氣說出高考結果。很奇怪,他們也沒有再問。有好幾次,在跟父親和哥哥說話時,我試圖往這個話題上引,結果他們都將話岔開了。也許他們早就猜到結果了吧,也許他們從來都沒有對我抱有希望。我的話變得越來越少,也不怎么愛出門去瘋了。鄰居大媽見到我,說我變黑了,長大了,像個男子漢了。我偷偷對著鏡子看過自己,看上去有些陌生,嘴唇上都長出了一溜兒淺淺的胡茬。
下過一場雨,天氣開始轉涼。是9月初的一天,父親一大早叫醒我。起來吧,今天該去上學了。母親已經準備好了被褥,上面還散發(fā)著前幾天曬進去的太陽味兒。哥哥將學費交到我手里,說是給我這一個多月的工資。父親照例背著鋪蓋,送我到村口的橋頭。父親說,天氣涼了,你在學校要注意身體。我接過背包,走在了通往復讀的路上。一陣風吹過,我積蓄了一個夏天的淚水終于忍不住飛落下來。
村莊漸漸地遠了。這個夏天,也漸漸地在我身后遠去了。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晚的月光。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張揚抱著吉他坐在窗臺上自彈自唱的樣子。
那是我們大學的宿舍。四樓。小小的一間。八個人。
張揚,那個帥氣得讓我們眼紅的男生,那個沉默寡言、特立獨行的男生。他玩音樂。他打耳釘。他把頭發(fā)染成酒紅色。最讓我們“不齒”的是,他擁有一個“系花”級的女朋友。有時想想,對于我們另外七個人而言,張揚就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穿越時空,來到我們中間。后來又以某種帶有暗喻的方式,穿越時空而去。
那天是中秋節(jié),恰逢周末,宿舍里只剩下張揚、宋曉波和我。宋曉波在背單詞。我在看小說。張揚抱著吉他側身坐在窗臺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后來才知道,就在那天中午,蘇小漁跟張揚提出了分手。具體情形不得而知。
也就在那天下午,張揚接了一個電話。應該是律師打來的。內容大概是他的爸媽過不下去了,準備離婚,問他愿意跟哪個。
張揚的臉色很不好看,語調出奇的冷淡:“離唄,早該離了,離了最好……我誰也不跟,我一個人過。”
說完便掛了電話。一個人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宋曉波和我都沒有說話。關于張爸爸和張媽媽鬧離婚的事,我聽說過一些細枝末節(jié)。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張揚?;蛘哒f,我就沒有想過要去安慰他。我甚至有一絲隱隱的愉悅感:上天是公平的,不可能把所有美好都賦予一個人。
去食堂吃晚飯的時候,宋曉波問張揚要不要帶一份飯上來。
“你們去吧,我不餓?!彼闶蔷芙^。
吃完飯回來,張揚已經側著身子坐到了窗臺上。他經常這樣,懷里斜挎著那把紅色的吉他,邊彈邊唱:“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后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輕輕的風輕輕的夢輕輕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淚淡淡的年年歲歲……”是老狼那溫暖而憂傷的旋律。
我們沒有打攪他。宋曉波開始低聲地背英語單詞。我扒出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繼續(xù)我的文學之旅。
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下突然傳來一片驚叫。扭頭看去,窗臺上已經沒有了張揚的身影。吉他與歌聲也好像在某個瞬間被憑空抽走。空蕩蕩的窗臺上,只剩下一片凄涼的月光。
這絕對是一場意外。
很多年過去,我和宋曉波都不愿過多地回憶當時的場景。照例有警察過來盤查,老師和舍監(jiān)也紛紛找我們問話。不是自殺。雖然有很多的疑問,也許永遠也不會再有答案。但我們確信,這只是一場意外。
張爸爸和張媽媽聞訊趕來。從未見過那般的傷心。兩個人都是音樂學院教小提琴的老師,都是通情達理的人。所以,沒有扯皮,甚至連賠償也不愿意接受。
只是要求學校給所有宿舍的窗戶都裝上安全護欄。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想過,一個人的離去,會給他身邊的人和事帶來怎樣的影響。只是奇怪,在事發(fā)現場和殯儀館,我始終沒有見到蘇小漁。據說后來有過幾次情緒偏激的舉動,要死要活的,最終慢慢平息下來。宋曉波因為老做噩夢,不得已換了宿舍。我呢,幾年來一直默默地承受著來自內心的自責,為那一絲隱隱的愉悅感。
大學畢業(yè)五年,我們同學聚會。除了蘇小漁,都到齊了。有小漁以前的密友說,她去了另一片大陸,很遙遠的一個地方,趕不回來了。
我們一片唏噓。再遠的距離,也就是半天一天的飛機而已。只是張揚的離去留在她心底的那道鴻溝,要怎樣才能跨越過去?
于是便說到了張揚。有人提議,我們去看看張媽媽吧。在殯儀館的告別儀式上,張媽媽傷心得幾度昏厥。那么瘦弱不堪的一個人,不知現在過得怎樣。
于是,選派了幾名代表,買了水果和鮮花,去音樂學院。
找了很多人問。問是否有一對教小提琴的老師,他們有一個兒子,名字叫張揚,七年前意外離世了。
好在還有人知道,并告訴了我們一些兩人的情況:剛出事那兩三年,張媽媽一直生病,兩個人相依為命,最近好了點兒。上次地震之后,兩人領養(yǎng)了一個小男孩……
我們中有嘴快的問,他倆不是離婚了嗎?
答:早些年聽說鬧過離婚,后來恩愛著呢。
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來。想了想,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們的生活吧。我們幾個在張揚曾經生活過的房子附近轉悠一會兒,便各自回家了。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晚的月光。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張媽媽抱著骨灰盒悲傷啜泣的樣子。她說,兒啊,媽媽終于又抱得動你了!兒啊,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