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菲(東北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大陸、臺灣合作拍攝的賀歲電影《健忘村》展現(xiàn)了包裹在喜劇外殼之下的反烏托邦主題。大一統(tǒng)的閉塞村落里，外來的一切都在努力地打破原有平衡的狀態(tài)。終于，帶著神器“忘憂”的道士田貴先火車一步，給村寨帶來了“文明”和“進步”，記憶的抹除和重新改寫讓每個村民盡淪為無感的工具。秋蓉是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偶然間的覺醒和機遇讓她掌握了權力的工具，從飽受歧視和凌辱的弱勢群體成為權力的中心，完成了“又一村”秩序的改造和對村民洗腦的升級換代，真正的遺忘，是對遺忘本身的遺忘。

一、荒誕語境解構秩序

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謬的，是由不可理解的偶然性構成的一片混亂，既無規(guī)律可循，也無理性可言。[1]電影選在革命四起，江湖術士、土匪橫行的大環(huán)境下展開了裕旺村從小村莊到“桃花源”的“進化”。在荒誕語境下，利用大雜燴的形式解構現(xiàn)代主義，通過打破精英文化的邊界消解宏大敘事，去除故事主題的沉重，將理性思維構建的秩序推翻。觀影中的人們暫時從原有的社會位置中跳出來，通過情緒宣泄達到釋放自己的目的。觀眾的情緒在詼諧幽默的電影語言表述中得以釋放，進而一步步進入到一個虛構的純娛樂的文本里面。影片中不乏一些精英式的自我狂歡，敏感的人們對號入座，無視的人們一笑了之?？駳g過后，回到現(xiàn)實中，影片的文本意義才開始被挖掘和思考，引導觀眾從現(xiàn)實無意義中進入到多重的文本意義中挖掘文本后面更深層的精神世界。

人們通常在理性認知的基礎上對世界存在及其合理性進行建構，而現(xiàn)實的失序表明導演從未打算讓人們用理性和邏輯來解釋和規(guī)范事物。非標準化的喜劇情節(jié)，散文式隨性的設置思路：一群并非淳樸善良的農(nóng)民形象，沒有按照約定俗成的套路讓他們在遭遇到洗劫和殺戮的時候憑借自身堅強意志去對抗，最后由“忘憂”所制造的產(chǎn)物、被剝奪了童年記憶而獲得勇氣的“萬大俠”所拯救。從某種意義上說，影片的主體和客體，過于強悍的惡勢力與各懷鬼胎的裕旺村村民兩方的力量自始至終都相差懸殊，村民的形象設定仿佛他們命中注定就是要丟棄自我，受到精神操控。這樣的設置是為了讓觀眾從最開始就不會在對抗的線索上投射情感，從而更多地轉(zhuǎn)向其他。影片的內(nèi)核是通過三次權力的轉(zhuǎn)換揭示人性在權力欲中的迷失，出場人物都為了一個共同的隱喻主體而存在，因此將傳統(tǒng)戲劇的核心矛盾懸置，通過游移的主線保證三段情節(jié)的合理性，并使用怪誕情節(jié)的細節(jié)呈現(xiàn)。

創(chuàng)作者自我構建了一個非寫實的敘事舞臺——文明和理性介入前的小村落，村子的落后為荒誕的敘事提供了可能，讓其中的一切發(fā)生更加合理。勾勒出一個無時代性的寓言故事，一直未曾出現(xiàn)的火車在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同時，反襯了村子的封閉。在荒誕感十足的環(huán)境下，對于現(xiàn)實的邏輯做了夸張和變形的處理，敘事文本本身便具備了更大的拓展空間，為觀眾提供了視覺刺激的同時，用荒誕體驗緩解現(xiàn)實壓力，實現(xiàn)觀影過程的愉悅和之后的深思，也就是深層次意義上的替代性滿足。

二、喜劇表征承載內(nèi)涵

康德說：“在一切引起活潑的撼動人的大笑里必須由某種荒謬背理的東西存在著?！盵2]人類進入以影像為主題的視覺文化時代，視覺體驗之于人類的重要性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凸顯出來。使用夸張的民間色彩來捕捉觀眾的視覺點，鮮艷的色彩與影片的荒誕相得益彰。本身荒誕敘事所具備的表征元素使得影像話語本身具備了一種喜劇化的文本表達方式，于是，用喜劇來承載內(nèi)容也就順理成章了。影片運用了意象符號，繞過言語表述的限制，直指意蘊。使用各種符號性元素傳達題意，營造諷刺、矛盾的黑色底蘊，用荒誕的外形呈現(xiàn)出來。在細節(jié)上指向民國初期：“都已經(jīng)民國了，你還穿著大清的郵差服？”“新制服我穿不好看?！倍嵥楸砻娴男c是為了掩飾內(nèi)容的殘酷及現(xiàn)實所指。

喜劇的模式是為了劇情和內(nèi)涵的需要而進行的必要包裝。半虛擬的空間中，簡陋和與世隔絕的封閉空間為故事發(fā)生的順理成章做好充分準備。西方文化入侵，大清朝封建思想的殘留，軍閥割據(jù)造成的區(qū)域獨立，讓這個時期成為混亂但思想自由的時期。開放與閉塞、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文明與無知的沖撞和較量給社會的存在方式和秩序帶來了多種可能性，大量的喜劇化的視聽語言就變得自然而然了。土匪頭“一片云”因為遭人嘲笑而將路人殺死，輕松的背景音樂消解內(nèi)容的殘酷。風格的雜糅和元素堆積，充斥大量不同的表現(xiàn)元素。胖春花由于身材過寬而跳井失敗，這種意料之外的幽默精神雖然淺嘗輒止，但并未影響敘事的推進。臺詞、細節(jié)和人物表情中的喜劇元素在荒誕封閉的場景中自然而然地發(fā)生，偶然性與多元拼貼對抗必然性并且被接受?？鋸埖谋砬橐约肮终Q的說話腔調(diào)都在映襯著這一則歡脫的寓言。

喜劇的最佳效果恰恰是揭示社會的痛點和無奈，作為一種表現(xiàn)手段，黑色幽默中的笑料有多強，黑色中的殘忍就有多濃稠。西班牙作家維加認為：戲劇和悲劇混合使他一部分嚴肅、一部分滑稽，這種多樣性能引起大量的愉悅。[3]影片將大量的隱喻承載于癲狂之上。透過毫無負擔的愉悅窺見人性險惡、物欲橫流?；疖囅笳髦夹g，郵遞員象征著信息。這些代表著文明和理性的產(chǎn)物在實際的影片中給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釋：火車從未到來；郵遞員是土匪裝扮的；萬大俠雖號稱“大俠”，卻無“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俠肝義膽。影片的理性在最初的設置上就是分崩離析的?！疤一ㄔ础钡拿篮猛鈿は拢r活的人心和最真實的人性。

三、復雜人性認知自我

影片將人性的弱點無限放大,用極端的情境凸顯了人性的復雜并在離析常規(guī)中透露出對人性的揭示。在架空的非現(xiàn)實情境的設定背后，往往擁有十分現(xiàn)實的敘事邏輯以及尖銳、不留情面的映射。諧音“欲望村”的裕旺村,原本就是充滿了人性之惡,裕旺村的村民們生性貪婪、殘忍、各揣心腹事、無法改變的鼠目寸光和卑鄙自私的劣根性。所有的人物都無法讓觀眾認同，朱大餅為了錢財要出賣全村，他的死對于村長和村民來說沒有絲毫的難過之意，反而是村民迫不及待地搶走其家產(chǎn)。村長貪欲噬心，見利忘義，將秋蓉強行嫁給朱大餅。為了能夠維護自己對村子的掌控，村長綁架田貴，讓他使用“忘憂”幫助自己。接下來，田貴變成了比前任村長更加丑陋的存在。導演將田貴這一角色設定得最為耐人尋味，他給村民洗腦，抹去記憶，編造歷史，緣由是找尋自己的記憶，為了通過“忘憂”的“回魂”功能找尋失落的記憶，最終卻也被迫忘記所有。以助人忘卻煩惱為名，向村民施展“忘憂”之神奇功效，利用“忘憂”奪取了村民作為獨立個體的思考能力，將其改造成挖寶的機器。貪嗔癡剝奪了“忘記”自主的權利，無法預見自己的結局，被“忘憂”前田貴的獨白建立了鬧劇中重要人物所追求的動機的嚴肅性，從而將在此之前的所作所為合理化。

“忘憂”貫穿影片始末，可以找到意識中的秘密然后刪除。機器象征欲望本身，秘密就是人性的貪婪、自私?！巴鼞n”清除了悲傷和痛苦的記憶，卻無法剔除村民內(nèi)心的貪欲和人性本身的惡?！耙黄啤眻F伙的歌唱直接刺激觀眾的生理感官，唱著阿卡貝拉的土匪群體詭異的姿態(tài)反而成為最能夠揭示影片本質(zhì)的造型：從最開始就直接地體現(xiàn)了“牽線木偶”的特征。結尾處讓先天帶惡的人們在橫空出世的大俠的幫助下存活，小江南萬大俠的成長最為徹底，而大俠本身也是權力機器的始作俑者“忘憂”制造下的產(chǎn)物，是以失去童年所有的記憶為代價，最終也必然要從封閉的敘事情境中被淘汰。

主人公秋蓉的改變是最意味深長的，以腳戴鐐銬被販賣，不能掌握人生的主動權的形象出場。秋蓉給青梅竹馬的丁遠信中寫道：時常想著你說的桃花源，好希望我們兩個能生活在那個沒有煩惱、能忘記時間的地方……在愛情與茫然中自我尋找和成長，開啟一個自我認知的過程。秋蓉將“我”的靈魂從田貴的手中拯救出來，然后獻給自己。最初的正面形象在得到權力象征的“忘憂”后，人性中潛藏的私欲被呼喚，為了更好地面對最初的戀人，她要洗去村民關于她和朱大餅之間的記憶，徹底地剝奪裕旺村村民的自我意識?！坝忠淮濉眻鼍暗墓之惥跋筝^之田貴的村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繼續(xù)上演權力更迭的游戲。影片的結尾，秋蓉站在山上看著她自己建造的村子，說道：“這大概就是我心中的桃花源吧?！睆睦洗彘L，到田貴，再到秋蓉，從人性本惡，到私欲的控制，再到自以為善良的統(tǒng)治者意志，欲望泥潭中的人性與政治的陰暗躍然于銀幕之上。

四、政治的隱喻折射現(xiàn)實

這是一部孤立村落的荒誕諷刺劇，圍繞著“歷史”“意識”“管制”的關系展開不同的故事段落，是人在自我欲望驅(qū)使下的異化過程。將村民記憶消除后，田貴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己的村子”的歷史，秋蓉亦是變本加厲?！霸谒槠?、焦慮化的社會生活中，戲劇形式的親和性與宣泄體驗，吸引著文化消費者疏離受教育的觀看語境，非政治和非審美的喜劇片使觀影體驗輕松愉悅。”[4]建立在虛無之上，喜劇包裹深層次的寓言，以調(diào)侃的方式消解思想內(nèi)核的沉重，以黑色幽默制造出折射現(xiàn)實的荒誕,是一場以群體對主體對象的社會實驗，觸及人性陰暗面，直指內(nèi)心的權力欲望；被迫地健忘，最終是令人絕望的群體性遺忘。

封閉空間的故事建構，偏遠、與世隔絕的裕旺村，誤會巧合推動矛盾升級，最終相遇在沖突點。外在形式營造的喜劇，勾勒了世間百態(tài)，舞臺化表演系質(zhì)感的黑色語言，充滿政治隱喻的辛辣笑話，可以作為一個國家、民族的現(xiàn)實化縮影，“以喜劇的形式呈現(xiàn)悲喜相形的深度”，展現(xiàn)了嬉笑中的迷惘。影片開始用沒有頭的人皮風箏為即將登場的一群沒有思想的村民做了鋪墊。村民是整部影片的主體對象，在不同客體差異化目的的驅(qū)動下，主體流變，被多次洗腦控制，村民的個體差異被消滅?！巴鼞n”的出現(xiàn)抹除了民眾的自我意識，王村長沒有意識到職位本身不是權力來源的根本，對人的意識的掌控才是。田貴深諳此道，以“忘憂”為名控人心智。人在自我欲望驅(qū)使下被異化，被異化的人類淪為被操控的物品，等待救贖?！皢⒚桑谧畛跻话氵M化論思想中，其目標總是將人類從恐懼中解放出來，并使他們成為主人。然而，這個完全啟蒙了的世界被勝利后的災難所籠罩?！盵5]相較田貴，秋蓉在洗腦村民的同時，也在欺騙自己。“又一村”的村民們胸前貼著“不強”“不遠”的標簽，秋蓉的旁白是：“我給村民們都回了魂。但為了讓我能坦然面對丁遠，我讓大家忘了我和朱大餅的過去，這一點點私心，應該可以被原諒吧?！碧摷俚慕y(tǒng)治雖然崩塌，卻最終以另外的更為堅固的姿態(tài)躍然于銀幕之上。欲望村的貪欲橫流，健忘村的獨裁統(tǒng)治，又一村怪誕的祥和背后埋藏的慘烈和絕望讓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