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晶晶(四川文化產(chǎn)業(yè)職業(yè)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當代電影借用傳統(tǒng)神話IP形象來重構電影敘事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其中尤以神話英雄故事最為常見，如在西方影片中古希臘英雄神話經(jīng)常被改寫成新的英雄敘事，又如日本影片中對民族神話中英雄的重構，為了符合時代審美特征與美學精神，在影片敘事中或多或少都會對英雄的原型加以重塑。在國產(chǎn)動畫電影的發(fā)展歷程中，具有人格與精神魅力的某些特定神話人物原型也經(jīng)常被征用被改寫，這些人物形象多因文學與影視的傳播而家喻戶曉，在世人的神話認知范疇中也屬于常識性的概念，通過對這些英雄人物的敘事重構與形象重塑，使其更具有時代性美學精神，成為國產(chǎn)動畫電影一種必要的影像書寫形式。在東方神話中，以《西游記》為代表的經(jīng)典神話著作對后世影響深遠，而《封神演義》也不遑多讓。在這兩部著作中，各出了一個極具反叛意識的神話英雄被世人所熟知，其中一個是孫悟空，另一個就是哪吒，這兩個形象不但在東方國家，而且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頗有影響力，而圍繞這兩個形象所產(chǎn)生的多個不同版本的影視作品不勝枚舉。哪吒的形象在影視作品中多有涉及，其傳奇故事也已經(jīng)眾所周知，圍繞這一形象所改編的敘事也不在少數(shù)。1979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出品的《哪吒鬧?！飞踔量梢哉f是國產(chǎn)動畫電影少有的巔峰之作。2019年，另一部以哪吒為原型的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問世，這部作品不但被譽為國產(chǎn)動畫電影的崛起之作，影片對于哪吒這一神話原型的重塑同樣具有顛覆性，也使這一形象更符合當代的美學精神。

一、經(jīng)典反叛原型的精神重塑

哪吒是東方神話中塑造得非常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哪”指“儺”，字意驅魅辟邪，“吒”字則是天地之始的第一聲，也指正義，哪吒二字組在一起，意謂無往不利，不可阻擋，具有神威不可侵犯。在東方神話經(jīng)典巨著《西游記》中，哪吒是作為天庭中托塔李天王三太子的形象出現(xiàn)的。其實早在唐朝就有了哪吒這一形象，《西游記》成書于明朝，在這之前，哪吒的原型就已經(jīng)有了大致的輪廓。如果追溯其形象的發(fā)展脈絡，則與唐朝時佛教經(jīng)典的引入有很大關系，在這一時期哪吒并不屬于道教，而是屬于佛教中的護法神，是北方多聞天王的第三個兒子，在佛經(jīng)中稱其為三太子，哪吒手持的武器也與后期不盡相同。在佛經(jīng)中記載的哪吒是手持戟，嗔目怒視四方，這與佛教壁畫中的天王像有些類似。在明代永樂年間的《三教搜神大全》一書中，哪吒的故事開始形成最初的版本，其中的哪吒3歲下海，斬九龍，其父托塔天王擔心石磯娘娘報復欲殺之，于是有了哪吒的“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最終以自盡的下場還了父母之恩，受佛祖的眷顧，竟然荷葉重生，還獲得了法輪密旨。而其后的《封神演義》大致延續(xù)了基本的故事情節(jié)，只是在“剔骨還父，割肉還母”上，是由于龍王上告玉帝，捉拿其父母，而哪吒堅持自己闖的禍自己承擔，怕禍及父母，故而終以一死賠命，后太乙真人用蓮花還魂，使哪吒脫胎換骨，繼而幫姜子牙興周滅紂，最終肉身成圣。

作為傳統(tǒng)東方神話故事中的典型英雄形象，哪吒這一原型有世人共知的勇敢與大無畏精神，同時，又是兼具“反叛”精神的，在這一點上，他與孫悟空等東方神話中比較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然而這其中也不盡相同，孫悟空對抗的是天庭和皇權，而哪吒的“反叛”，在傳統(tǒng)文本中則是父權，雖然哪吒拔龍鱗、抽龍筋的行為是除惡，但是真正讓他“剔骨還父，割肉還母”的是對其父的絕望，在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之前，幾乎所有的影視作品中的哪吒也都脫離不開對抗父權這一范疇。隨著《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一個完全跳脫于傳統(tǒng)意識范疇中的哪吒以嶄新的氣質(zhì)呈現(xiàn)于銀幕，這一形象完全有悖于經(jīng)典文本中的傳統(tǒng)哪吒形象，而其中最能撩動人心的則是哪吒對宿命的反抗，影片中雖然由于申公豹的從中作梗使得這個孩子變成魔丸降世，受盡世人的冷眼與排擠，然而從最初的恨意到最后看清了父母之恩與天劫宿命后，他堅持了心中認定的自己，實現(xiàn)了靈魂升華，從對抗父權到對抗宿命，這部影片改寫了哪吒叛逆之源，使得影片更加具有悲劇的美學意識，而這種重塑使這一形象更具有被世人所欽佩認可的精神境界與格局，也更加烘托出影片中哪吒的反叛精神。影片將哪吒的悲劇命運由“剔骨還父，割肉還母”的反父權改為不受宿命束縛的反天命，既是對傳統(tǒng)形象的固化松綁，同時也順應于時代美學精神。影片將哪吒父母的形象進行了重塑，是從另一個角度對哪吒的形塑，哪吒母親殷夫人不再唯唯諾諾不敢出頭，反而英姿颯爽，對哪吒處處透著關愛；而其父李靖也被重塑成一個偉大的父親，這與李靖的傳統(tǒng)形象有很大差別，傳統(tǒng)形象的李靖對待其子哪吒是嚴苛的，幾次三番想殺了哪吒，因為怕天庭降罪不惜讓哪吒償命，而重塑的李靖可以為了哪吒而以命換命，影片中長生云告知其可以“以命換命”使兒子躲過天雷劫，李靖甘愿用自己的命去替代，影片以這樣的描寫將傳統(tǒng)形象中的哪吒父母做了完全的替換，父母之恩成為哪吒去除心魔從而實現(xiàn)精神蛻變的重要因素。

二、神話傳奇的敘事重構

哪吒這一形象歷經(jīng)了唐代的起源期，宋元的發(fā)展期到明朝的成熟期，從唐朝時佛教典籍中，以多聞天王三太子的護法形象開始逐漸演化，到明朝永樂年間《三教搜神大全》已經(jīng)形成了比較完整的自身故事，而廣為流傳的在于哪吒的神話則是來源于《封神演義》。在這本書中，這一形象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其身份也成為道教中的神仙，其父也被改成了李靖，已然不是佛教中多聞天王的三太子了，《封神演義》中哪吒的描寫是帶有一些天授其命的味道的，出世之后為一肉球，被李靖一劍劈開出一男童，這個男童就是哪吒。哪吒天生神力，出生就有乾坤圈與混天綾法寶傍身，命運轉折發(fā)生在他7歲的時候，抽了龍筋，將東海鬧了個天翻地覆，龍王將其告上天庭，在天門口又被其毒打，被拔下五十多片龍鱗，這個時候哪吒并不知自己已經(jīng)一腳踏進鬼門關了。震怒的冤家龍王無法甘心，復仇的火焰彌漫陳塘關，這是哪吒無法承擔的，這個禍終須他自己來還，在接下來的故事中，哪吒只能赴死償命，他的死也是其自作孽的反噬，好在其尚有一絲自責與孝義，于是“剔骨還父，割肉還母”，哪吒的孝道感動了龍王，才使李靖夫婦幸免于難。后太乙真人用蓮花與荷葉使哪吒重生，然而他與父親李靖的糾葛還在，李靖并不能釋懷于哪吒，而哪吒又恨李靖決絕無情，幾次欲殺李靖，幸得太乙真人調(diào)和，最終言歸于好，哪吒也成為武王伐紂的先鋒官，屢立戰(zhàn)功。

從《封神演義》的哪吒故事中，可以看出哪吒先天的頑劣，龍王三子敖丙與哪吒之間并不是單純的除惡，因為從對整件事情的描述來看，哪吒除惡并不是一個英雄的正義舉動，反倒顯出霸道與蠻不講理，敖丙之死更像是一起惡欺惡的事件，而在其后的故事中，闖下滅門大禍而渾然不知的哪吒繼續(xù)著任性胡鬧自取滅亡之旅，堵在天門口痛打上天庭告狀的老龍王，甚至還拔了龍鱗，這種做派其實并不亞于惡人。而哪吒最為人稱道的“剔骨還父，割肉還母”，也只是被逼之下的無奈之舉，并不能等同于“大義凜然”，在哪吒與其父李靖的糾葛中，骨肉親情之感甚少，更多的是李靖對待哪吒的冷漠，哪吒對待李靖的仇視。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取材于《封神演義》中的哪吒故事，但在影片的敘事上則完全是另一個故事，是對這一神話的重構，影片中哪吒雖然也是受元始天尊之命降世，其身份卻不再是靈珠子，而是與之相對應的魔丸，并將承受命運之中的天雷劫。影片將《封神演義》中的神話人物混入，申公豹被設定為促成哪吒悲劇命運的始作俑者，而哪吒的命運也由于申公豹導演的一場造化弄人的變故變成魔丸投胎，從一出生就被世人鄙夷冷落，魔丸的身份使他對世間充滿了憤怒，但影片只是給哪吒設定了一個魔丸的身份，這個叛逆的男孩內(nèi)心卻只是想要被認可，種種胡作非為的惡作劇只是小孩子不被認可所激發(fā)的應激舉動，可是其內(nèi)心是善良的，哪吒化身為魔是因為申公豹的挑唆而一時蒙蔽了心智，當他看到了其父李靖用以命換命的方式去救他時，誤解也隨之煙消云散，哪吒拒絕了父親李靖的“以命換命”，感受到了父母之愛，也認清了自己，最終拯救了陳塘關，受天雷劫慷慨赴死。影片中哪吒背負著魔丸宿命，頗有造化弄人意味，一個被魔丸附體、受世人冷落的叛逆魔童卻做了拯救蒼生的事，其身世融合了宿命的悲劇與反抗，靈魂的掙扎與升華，內(nèi)心中的孤獨與不甘，哪吒惡作劇的荒唐元素又使觀者啼笑皆非，影片中這些成分的雜糅不但弱化了重構改編所帶來的突兀感，也使敘事更能喚起觀者共鳴，從而形成角色代入與情感價值認同。從重構敘事的角度講，《哪吒之魔童降世》雖然完全改編成了另一個故事，影片卻塑造了一個符合時代美學精神的嶄新的哪吒形象。

三、傳統(tǒng)形象的時代重繪

在傳統(tǒng)文學作品《封神演義》與《西游記》等的描繪中，哪吒一直是一個長得俊俏的美少年的形象，在《西游記》中，孫悟空眼中的哪吒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童男，長得像個女孩，眉清目秀，紅紅的嘴唇，光潔如嬰兒般的皮膚。而在《封神演義》中，哪吒的描寫與《西游記》中也基本類似，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長得異常清秀，臉上像涂著粉，嘴唇像涂上了胭脂?？梢钥闯?，哪吒的形象在傳統(tǒng)文學中都是以美少年的形象出現(xiàn)的，但是從哪吒這一形象的起源期來看，哪吒最初并非是這種美少年的形象。哪吒最早來源于佛教，佛經(jīng)記載為北方多聞天王第三子，形象與佛教壁畫中的天王像類似，可以看出哪吒的最初形象是威猛神勇的獰怒金剛形象。

動畫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與以往傳統(tǒng)形象中的哪吒造型不同，影片中的哪吒梳著丸子頭，比例夸張的大腦袋小身子，畫著煙熏的黑眼圈，大大的眼睛有三分之二是眼白，兩排碎牙，雙手塞進褲子里，一副吊兒郎當?shù)男∑ψ幽?，這一刻畫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神話故事中的哪吒印象，更像是鄰家淘氣的小男孩，然而從影片重構的敘事來說，這一造型又是符合魔童的形象特征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影片是依據(jù)自身敘事來重塑人物造型的。當這一版本的哪吒變身之后，散開的頭發(fā)與神勇的造型更符合當代人的審美，其造型結合了叛逆的痞氣與神勇的英氣，同時還含有極大的怒氣，這也與佛經(jīng)中《毗沙門儀軌》記載的哪吒有幾分相似。影片中不單是主角哪吒的形象被重塑，原本反面的人物敖丙造型也變化很大，在影片中被塑造成一個高顏值的美少年，其他諸如太乙真人、殷夫人等不在本文一一贅述。可以說，影片通過對人物形象的重繪改變了傳統(tǒng)造型的固化認知，以獨特的審美角度重塑傳統(tǒng)東方神話原型，也使這一經(jīng)典神話故事煥發(fā)出新的魅力。

四、結 語

動畫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是對經(jīng)典的東方神話中小英雄“哪吒”一次大膽的改編，影片不但在哪吒的敘事上大刀闊斧地改寫，也重塑了這一東方神話原型的“反叛”精神，在哪吒的人物塑造上，影片大膽地去除了封建時代歷史中的人文精神質(zhì)素，將其徹底地形塑成具有自我覺醒意識、符合當代美學向度的新英雄，為當代電影重塑東方傳統(tǒng)神話原型的策略提供了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