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
微 云
開 竅
我是陰天生的,漫天都是云,阿爹也懶,說這孩子就叫“云”吧,然后抓了塊碎石,隨手就把這字劃在屋前的泥地里。媽媽起床的時候那字居然還在,她左看右看,把阿爹叫來數(shù)落:“什么破字,上下兩截看著就不吉利!”奶奶雖然生了好幾個孩子,阿爹之前卻沒有養(yǎng)得活的,于是看不慣媽媽頭胎得子的得意勁:“五郎起的名,你一個不識字的婆娘亂說些什么!”
媽媽記仇,我五歲那年發(fā)蒙,她跟我一起去先生那里識字,沒多少時日,居然就能自己動手給在外從軍的阿爹寫信,家務(wù)活卻一點都沒耽誤。奶奶還是不高興,說婦道人家把娃養(yǎng)胖就好,自己讀屁個書,媽媽也不示弱:“要不是我陪著,家里這小強(qiáng)盜哪有坐定的時候?”據(jù)說阿爹當(dāng)年是省心孩子,家里沒錢供他讀書,他干完農(nóng)活,自己搬只板凳去私塾窗下偷聽。我卻沒出息,一描紅就打瞌睡,被媽媽拍醒了就知道要吃的。
阿爹偶爾回家,抱起我上下打量:“長得倒是不錯,就是不學(xué)好?!蔽疫B踢帶踹掙脫他,一溜煙地跑出門找人打架玩。媽媽跟阿爹抱怨,說我好吃懶做再不好好管教只怕日后要當(dāng)強(qiáng)盜。奶奶又聽不下去了,恨恨地啐了一口:“我家孫兒做了強(qiáng)盜也有姑娘爭著做壓寨夫人?!卑⒌矏懒耍骸拔以牢搴么跻彩菃T校官,怎么著生個兒子倒是砍頭的強(qiáng)盜命?”那時候誰都沒想到我真就是砍頭的命,還有幸得了趙家皇帝的御筆親批,于是人頭落地,流芳百世,實在是一出大歡喜的好戲。
二十三歲那年,我在臨安的鬧市口被砍了頭,還有一天就過年。本想大義凜然地挺直了身子不肯跪,無奈早就被打斷了腿,只能被人架著,還沒出息地哆嗦個不停,倒不是沒膽量,那天冷得厲害,雨里夾雜著雪,濕漉漉的單衣貼在身上,比死還難受,于是心想:趕緊砍下來吧,咔嚓一聲,就當(dāng)是斷了根樹枝。
小時候喜歡爬樹,時常坐在樹杈上看天,看云,看鳥飛過,一低頭,又看見忙忙碌碌的人。有次騎在私塾墻后的老桑樹上摘桑葚,低頭望見私塾里的先生正把著媽媽的手寫字,媽媽笑起來真好看,先生也在笑,另一只手伸在媽媽腰里,兩人邊寫邊念:“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蔽乙惑@,從樹上翻了下去,伸手亂抓時還扯斷了根新枝,只聽得咔嚓一聲——完了,這就是開竅?!
阿爹不著家,村里人都在說閑話,說岳家媳婦這么俊,肯定守不住空房,奶奶聽了害怕,沒事就找媽媽的茬,媽媽脾氣硬,死活不肯受這窩囊氣。我從樹上摔下來,跌了渾身的土,媽媽卷了袖子出來,拉起我,一聲不吭地使勁拍,越拍越重,后來扳過我的身子,對準(zhǔn)屁股就打。我哪曉得日后阿爹還要打我軍棍,只想著不能哭,這事要是聲張出去,媽媽沒準(zhǔn)要被趕跑,她要跑了,我上哪里去找?媽媽見我嚇得直打哆嗦,手一下子就軟了,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那年奶奶把阿爹叫回來住了些時日,媽媽果然又大了肚子,然后就生了弟弟,取名“雷”。我拿指頭蘸了水在桌上寫“雷”,媽媽抱著吃奶的弟弟湊過來看:“這是寫字還是螞蟻搬家?叫你爹以后帶幾本字帖回來,再不好好讀書練字,日后不是從軍就是當(dāng)強(qiáng)盜!”
關(guān) 雎
弟弟斷奶沒多久,媽媽就跑了,教書先生也不見了。她不把我放在心上,卻多少惦記著弟弟,直到他斷奶才走,還在襁褓里留了阿爹買給她的玉環(huán)。我反正沒處讀書,就野在外頭,枕著田埂看青天白云,覺得家里真無趣:媽媽熱衷于讀書,阿爹一年到頭難得回來幾次,回家就抱怨上司無能;奶奶罵人我都懂,她說什么“盡忠報國”就聽不明白了。還是睡覺好,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想,也不會挨奶奶罵;就連奶奶都說睡覺好,小孩睡得多長得快,快點長大了好給家里干活。
金兵打來時大家都收拾了家當(dāng)逃難。有人哭著說京城沒了官家被捉了,我問奶奶“官家”是什么,奶奶說“盡忠報國”就是要為官家做事,我便想阿爹真倒霉,媳婦跟人跑了,頂頭上司也被人捉了。奶奶帶著我們?nèi)フ野⒌?,剛走了幾天就被遍地難民給沖散,我背著弟弟跟著大伙沒頭沒腦地跑,怎么都找不著奶奶,反正到處都是陌生人,于是放聲大哭,等哭累了,抹干眼淚,坐在地上盤算該怎么活。
后來阿爹問我,那一路上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我不理他,他又去問弟弟,弟弟就哭,說他等,躲在死人堆里等我,我總能找到吃的帶回去。阿爹嘆口氣,抱起弟弟哄他。家里后來有了一堆孩子,阿爹最心疼的還是弟弟,說他生下來就吃苦。弟弟倒也不含糊,連踢帶踹掙脫了他,眼淚汪汪地往我身上爬。我沒來由地高興:弟弟真好,不記得媽媽,也不跟阿爹親,心里就只有我。他永遠(yuǎn)不長大該多好,我也不要變成爹媽那樣的大人。我們在外頭流落了好久才被阿爹接到宜興,奶奶早就在那兒了,還給阿爹又娶了一房媳婦。大人們總能把事情搞周全:媽媽有男人,阿爹有女人,奶奶等著抱新孫,我又算什么呢?
想來想去,還不如從軍,雖然仍然不明白什么是“盡忠報國”,但阿爹做了軍官指使別人看著挺威風(fēng)。我拼命鬧了幾次,結(jié)果除了挨打一無所獲,還被關(guān)起來,勒令讀書。家里特意請了先生來教《公羊》《谷梁》,我打著哈欠聽課,揉著眼睛臨帖,就是不肯用功,反正這樣已足夠應(yīng)付先生,他還興沖沖地跑去阿爹那里,夸我是奇才。阿爹一臉欣慰地說戰(zhàn)亂雖苦,云兒卻懂事了。(我趕緊嚷嚷:“我在逃難路上遇見以前的先生,他跟媽媽也走散了,還被馬踩斷了肋骨,眼看就要斷氣,我給他弄水喝,他從懷里掏了本《詩經(jīng)》給我,一路上我肚子餓就背詩: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阿爹問我書在哪里,我笑呵呵地答:“詩全都背會了,書撕了給自己和弟弟擦屁股?!卑⒌H自給我收拾了個包裹,叫我跟他去軍營。我興沖沖地跑去找弟弟,跟他講我要去“盡忠報國”,吩咐他在家多吃多睡好好長身體。他問我“報國”是什么,我就瞎編,說“報國”就是像阿爹一樣穿盔甲騎大馬,見了金人一頓砍,把金人砍光“官家”就回來了。弟弟不依不饒地接著問:“媽媽都丟了,官家回來有什么用?”
正 蒙
阿爹帶我去軍營,卻沒留我在身邊,徑直送到張憲帳里。他說武將都是粗人,只有張憲喜歡讀書,跟著他不至于荒廢學(xué)業(yè)。我后來才知道朝廷崇文抑武,阿爹還是指望著天下平定開科取士的那天,所以,所謂的允我從軍,無非是換個地方讀書。他也覺得把兒子交給部將無甚顏面,于是忙著收羅幕僚,等手下文人成了氣候,就不失時機(jī)地接我回去。我終日聽那些人高談闊論,阿爹也常來,他一來,就叫文人們說書講史,自己聽得不亦樂乎,任我在一旁瞌睡。聽到興起處,他還要打趣:“文人最可怕,我要是做錯了事,你們就給記下來,好叫世世代代的后人恥笑。”我常被哄笑聲驚醒。
要論好學(xué),爹媽真是天生一對,怎么就養(yǎng)出我這種糨糊腦子?我不喜歡讀書,覺得那才是種種禍?zhǔn)碌母?,還是去校場練雙鐵錐最快活。張憲騎馬路過,我央他帶我上陣殺敵,被他拿馬鞭抽,問我記不記得張載的故事。年前我剛到張憲營里時,他瞇著眼睛損阿爹:“喲,你不是剛成親嗎,哪來這么大的兒子?”阿爹氣得無語。我知道他忌諱媽媽的事,趕緊開口解釋:“我與父母在戰(zhàn)亂中失散,承蒙岳太尉收養(yǎng),還望張?zhí)緡?yán)加管教?!卑⒌?,把拳頭攥得青筋爆起,最后竟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張憲隨手抄起本書劈頭蓋臉地打我:“你爹管教不了的野孩子就扔給我?”“岳太尉他……”“你連爹都不認(rèn)了是吧?”
張憲打了幾下,見我皮糙肉厚沒反應(yīng),索性把那書砸在我懷里。我便知道功課來了,于是不情愿地接了那卷東西,封面上寫著“正蒙”兩個字。讀書就讀書,家里請的先生都說我聰明,背六經(jīng)好像竹筒倒豆子;誰知這本《正蒙》卻不一樣,里頭每個字都認(rèn)得,可那些字你挨我我挨你排了隊,愣是看不出什么陣法。那夜我破天荒地秉燭夜讀,恨不得把那書扯碎了看里面的玄機(jī),卻還是云里霧里。第二天一早,張憲來考我,我垂頭喪氣地問他這書是誰寫的,他說張載,我感慨張叔叔家阿爹真有學(xué)問,于是又被他敲,說張載是先代名儒,他一介武夫哪敢攀親。我揉著頭問這書到底講什么,他卻打岔先說張載少喜談兵,想要鎮(zhèn)守邊關(guān)、攘患保民,二十一歲那年去拜見范仲淹,范一見知其遠(yuǎn)器,便勸他讀《中庸》,要他去書中求名教之樂,何事于兵。
張憲問我可曾讀過《中庸》,我得意洋洋地開口就背,他打斷我,問什么是“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我只能叫喚頭痛,他倒也沒嘲笑我,還說張載這書是其一生心血所成,我要想讀懂一二,沒有幾十年的積累歷練怎么可能。我雖不懂張載的理學(xué),卻不可能不明白張憲的苦心,他先是煞我的氣焰,緊跟著又來激將,無非是督促我好好讀書,這想必也是阿爹的主意,我若再不領(lǐng)情,未免太過頑劣。不就讀書嗎?我自己琢磨便是!
于是絞盡腦汁地琢磨了好幾個月。張憲又來察看,對我的騎射功夫自是贊不絕口。他接著考理學(xué),我自告奮勇要注“內(nèi)圣外王”,他頗期待,我便侃侃而談:女主內(nèi)男主外,媽媽是內(nèi)圣,修心性之學(xué),意趣所到,喜歡自由,阿爹修經(jīng)世之學(xué),忙著領(lǐng)兵打仗建功立業(yè),是為外王。內(nèi)圣外王雖好,卻都把我這樣的小孩拋下不管,我又何苦去受什么教?張憲一聽我的歪理舉起拳頭要揍我,卻到底還是攥住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費了老大勁才開口:“收拾東西回你爹那兒去!還有,今后能少說話就少說,能閉嘴就啥都別說,能在外打仗就別去朝里做官,總之,老老實實在你爹身邊待著!”
木 秀
阿爹的幕僚不喜歡我,說我滿腦子歪門邪道。阿爹素來講理而不營私,既是囑咐了那些人教我,便要人家嚴(yán)加管教,說不必也不該有所顧忌。我也懶得同他們計較,叫抄什么就抄,叫背什么就背,不叫讀的東西,我讀得更歡。他們問我懂了什么道理,我便扯他們愛聽的。有時實在悶得發(fā)慌,就盯著平日里最自命不凡的幾位發(fā)問。他們要我學(xué)著動心怡情、安身立命,說修得了“內(nèi)圣外王”的名教才是人生樂事。我想起“越名教以任自然”的說法,開口便背嵇康的文章:“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以傳其意,區(qū)別群物,使有類族。造立仁義,以嬰其心,制為名分,以檢其外。勸學(xué)講文,以神其教;故六經(jīng)紛錯,百家繁熾,開榮利之途,故奔騖而不覺?!彼麄兞R我學(xué)誰不好偏學(xué)那個不得好死的,我反倒樂了:原來不光是做強(qiáng)盜會被砍頭!再一想: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既然被砍,想必也沒啥大出息。
阿爹想要我有出息,書也得讀,武也要練,練的還是騎兵的那套。他說金人能縱橫中原,靠的就是騎兵,我們想要收復(fù)河山,總不能拿人去跟馬賽跑。他是說一不二想到做到的人。他說一,我便不能數(shù)出二來;他想到什么,我若是做不到,那就得卷鋪蓋回家。
我苦練重裝注坡,不留神從馬上摔到溝里,阿爹說按軍法當(dāng)斬,還好張憲過來議事,嚷嚷著你大義滅親我管不著,可云兒是我營里出來的人,要砍他總該先問我!阿爹問他如何處置,張憲說一百軍棍,打死了算你白養(yǎng),沒打死以后再往戰(zhàn)場上扔,好歹殺他幾條金狗。于是我便咬牙挨了那一百軍棍。先是暗想:阿爹平日對兵士寬容體貼,打我卻又能現(xiàn)出軍紀(jì)嚴(yán)明,真是深得名教之趣。后來身上疼得厲害,漸漸就什么都不想了,再醒來時,天都黑了。張憲自恃救了我的性命,那晚特意跑來看我,他從幕僚那里聽說了我的劣跡,見到我就笑:“真好,越名教以任自然!縱馬飛奔,放浪形骸,最后被打爛了屁股!”我翻不過身,只好撅著爛屁股扭頭瞪他。
等我終于能歪歪扭扭地下床走路的時候,那些幕僚又涌來看熱鬧,圍著我好一番吁長問短:“衙內(nèi)呀,這次以身格物,可曾求得什么自然之理?”“看這孩子的憔悴樣,倒是有些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的風(fēng)流韻致!”我知道他們都敬重阿爹公正剛直,卻在背后說我真不像是岳家孩子,他們想著阿爹的兒子就該忠孝智勇,怎么能有我這種陽奉陰違不思進(jìn)取的腔調(diào)。橫豎我也看他們不順眼,索性信口開河:“這些天躺在床上不能動,我還真就一直在想‘自然。我想呀,什么‘心不存乎矜尚‘情不系于所欲說到底也都是騙人的,還是郭象說得好——‘賢愚襲情而貴賤履位,君臣上下,莫匪爾極,而天下無患矣!可萬一天下有患了呢?前些年我?guī)е艿芴与y,一路上所見無非是人砍人人吃人,為求活命,我什么禮義廉恥都不要,連人都動手殺過——這又是哪樁‘自然?”
江 山
張憲跟阿爹說:“你這兒子,營里沒人待見,你再不去心疼,他真要不學(xué)好了。”阿爹苦笑不語。我咬著筷子插嘴:“阿爹幾時不疼我?給吃給喝,管養(yǎng)管教,我要是光長個子不開竅,那就是對不起阿爹呀!”張憲沖阿爹搖頭:“看看,你家這個,竅開得太早太透,不嚴(yán)加管教,日后怕是要闖禍?!卑⒌鶉@氣:“官家要我?guī)尤バ性?,我怕他亂說話,還是算了吧?!睆垜椨謸u頭:“咬人的狗不叫,叫得兇的狗不咬人。你家這頭小犬……”他掉頭瞥了埋頭吃飯的我一眼,“咬人很疼吶!”
阿爹知道我該識相的時候自會識相,便在去臨安的路上再三囑咐我不許胡言亂語。我恭恭敬敬地點頭稱是。平日里大家雖然受不了我斷章取義異想天開的本事,卻沒人嫌我聒噪,我又得讀書又得練武,哪來那么多閑工夫磨嘴皮子?官家不過是個陌生人,我在他面前老老實實地轉(zhuǎn)一圈,別給阿爹丟臉就是,誰沒事跟他說什么話。不過,我倒是真想看看官家長啥樣。以前不明白官家是什么,現(xiàn)在仍然糊涂得很。盡忠報國就是要給他做事嗎?營里的幕僚和部將吃飽了撐著了就亂侃,說現(xiàn)在的官家是老官家家里的老九,金人把老官家全家老老小小都抓了,唯獨老九一個人逃脫。他帶著兵不去救老爹和兄弟姐妹,反而忙著自己當(dāng)皇帝。人家說他因為不孝而遭報應(yīng),居然被金兵嚇得陽痿,在這之前生的兒子也沒活幾歲就死了。唉,好端端一個皇帝,眼看著竟要斷子絕孫,真可憐。既然這人都斷子絕孫了,為什么大家還要為他做事?
真進(jìn)了朝堂,遠(yuǎn)遠(yuǎn)望見官家,模樣倒是很斯文,他見我在看他,便和氣地笑。我趕緊低頭,心里更是覺得他可憐,卻不敢被看出來,好在袖子上不知何時停了只螞蚱,于是使勁盯著看,心想我就像是這只螞蚱,好不容易才蹦到阿爹身上,居然被帶來面圣,所謂的“命”,還真是個叵測的東西,誰知道今后還會有怎樣的變故?領(lǐng)著弟弟逃難時,我們睡在荒草堆里,他半夜爬到我身上喊餓,我也沒東西給他,便哄他睡覺,說睡著就不餓了,他還哭,說餓得睡不著,我只好翻身起來挖草根,卻先捏著只螞蚱,個還挺大,于是塞給弟弟,他看都沒看就把頭給咬了。唉,他若是知道日后我要被砍頭,那時又會怎樣對那只螞蚱?
日后砍我頭的,就是這官家,起初,他卻著實待我不差。其實別人早就說過,岳太尉家的衙內(nèi)只要不開口,那就怎么看都不討人厭。我聽了阿爹的話在官家面前謹(jǐn)言慎行,他果然甚是歡喜,對我比誰都親切。我平日里習(xí)慣了阿爹的冷臉,乍一見官家的做派,竟只覺得別扭。他又愛談什么書畫,還拉著我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我光讀書就已經(jīng)覺得無趣,哪來的閑情把玩研墨??砂⒌谶^要順著官家的心意,我只能硬著頭皮附庸風(fēng)雅,心想文人真是可怕,營里那群小文人的酸腐氣已經(jīng)能把人熏死,官家和他身邊的人都滿腹經(jīng)綸才華橫溢,那得多少番死去活來!我心里發(fā)寒,就去盯著畫看,那畫雖然富麗堂皇,顏色卻青青綠綠,看多了眼前一閃一閃,倒像是見到了鬼火。
逃難那年,野地里天不黑就有鬼火,星星點點,飄乎杳然。四下里一片死寂,弟弟死死拉著我,嚇得連哭都哭不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捂住他的眼睛,他卻掙脫了還要看,我也蹲下來陪他,看著看著,天就黑透了,身上越來越冷,所幸這些微渺的綠光竟有些異樣的綺麗,饑寒孤寂中看著它們,也算是不成安慰的聊以自慰。從回想中轉(zhuǎn)過神時,正撞見官家的眼神,他眼中盈滿了那畫,青青綠綠的,數(shù)不清有多少鬼火。
城 頭
那些年都說靖康之難的禍根在于王安石新學(xué),于是轉(zhuǎn)而推崇當(dāng)年被禁的元祐黨人,阿爹便去學(xué)蘇軾的字,又定下黃體叫我練。官家器重阿爹,還密賜字帖,阿爹逼我臨黃庭堅,說練好字做他的機(jī)宜文字才不至于丟人。我就在心里罵官家,寫個字能看清就行了,還搞什么體,害得我晚上不能去看選拔背嵬的相撲賽!官家曾要我去他那里做近侍,阿爹說我進(jìn)了富貴鄉(xiāng)肯定淪為奸佞之輩,我也不肯去,官家那里大家都輕聲細(xì)氣地說話,哪有混在幕僚堆里互相擠兌快活。阿爹嫌我沒出息,不會打仗,只擅斗嘴。我便急了:“是你不讓我上陣,這會又?jǐn)?shù)落我沒上過戰(zhàn)場!”阿爹伸手為我正冠:“你也成年了,這次出兵襄陽,就跟在我身邊吧,好歹立個戰(zhàn)功,官家已封你做保義郎閣門祗候,若是無功而受祿,人家遲早要說閑話。”
我興沖沖地去跟不能同行的幕僚道別,指著張三笑話他太瘦被金人砍死了當(dāng)柴燒都烤不熟半只兔子,又沖李四嚷嚷要他在班師之前讀通伊川先生的《易傳》同我辯論,趙五不服,說我從前只是給人跑腿傳信勘察,真上了戰(zhàn)場準(zhǔn)要尿褲子。我拍著胸脯放出話來,這回要是不立頭功,回營后給你們這群酸文人做牛做馬任由使喚。他們齊聲叫好,說等我拔下頭籌,從此尊稱一聲“贏官人”,再也不把我當(dāng)頑童嘲弄。
阿爹帶著我出征,一番鏖戰(zhàn)攻下了郢州。他又從別人軍里要來猛將牛皋,我便在牛皋手下打野戰(zhàn),縱馬橫槍,出入敵陣如入無人之境,果然痛快淋漓。牛皋領(lǐng)軍頗有一套,野戰(zhàn)得勝,襄陽不戰(zhàn)而降,阿爹索性派他再去隨州,張憲在那里圍城好久,就是攻不下來。我趕緊請命也去增援隨州,心想此行定要首登城頭,一來再也不會被酸文人譏笑,二則也能叫張憲另眼相看。倒是阿爹謹(jǐn)慎,叫我千萬聽從牛皋調(diào)度,不然年少魯莽誤了大局,就算活著回來也得砍頭。牛皋這人早就在別人手下混了許多年,人情世故頗為通透,我雖有幕僚的身份,卻到底是主帥之子,萬一有個閃失,叫他怎么向阿爹交待。到了隨州,他一改野戰(zhàn)時的爽快,壓著我不讓出戰(zhàn)。張憲又發(fā)話:“野戰(zhàn)時云兒是騎兵,在馬上橫行霸道把人當(dāng)肉踩;這里攻城要爬云梯,上頭扔石頭澆滾水,這是給人送生肉去了,不行不行,我先舍不得?!蔽冶凰患?,也不管什么號令,提著鐵索就往外沖,誰都攔不住。后來牛皋說其實誰都沒攔我,張憲還在后面笑:“隨州久攻不下,就得放這樣的小野狗出去振奮士氣!”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爬上城頭的,只曉得滿頭的血把眼睛都迷了,看什么都是紅的。他們說我首登城墻,我覺得倒也未必,只怕是大家都擔(dān)心我,所以盯著看,看我爬上去了,頓時歡聲雷動,也就顧不得一同翻上去的別人。我前頭的確有人,我記得他的樣子,城破后清點人卻沒找著,我又跑去城頭,果然翻到了尸首。張憲也在,撕下一角披風(fēng)給我裹頭,笑笑:“別人死了,所以還是你拔得頭籌?!蔽野侵馔峦娛瑱M遍野,這里是金人設(shè)的偽齊,攻守的都還是漢人,可就算是宋金對陣又如何?小時候爬樹,看見墻那頭的男歡女愛;而今成人,又得爬一堵墻,望見人與人的你死我活,望見焚尸的煙柱升起來,望見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我贏了那場賭,成了人皆敬重的贏官人,再沒人同我斗嘴,我也從此懶得與任何人啰嗦,這世界無非如此,不過如此,有什么可爭可執(zhí)著的,我既生作父親的兒子,就跟著他走吧,忙碌著忠孝兩全,也省得心里頭空落落。大家奇怪我怎么成了鋸嘴葫蘆,我只能笑:“你們不是喜歡溫良謙恭嗎?”
煙 波
襄陽六郡收復(fù)后,官家又要父親去太湖平楊幺,這人勾結(jié)偽齊,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四月開拔過去,折騰到六月,捉了匪首,把他手下都給收編了,岳家軍平添五六萬人,還有上千的戰(zhàn)船。父親尤其喜歡繳獲的戰(zhàn)船,說正好拿去送韓世忠和張俊,他本不是圓滑之人,卻還得經(jīng)營為官之道,雖然算不上勉為其難,我看著總覺無趣。他心中無功祿,卻有功名,按下我的戰(zhàn)功不去換官,想的是造致遠(yuǎn)之材。我又能有怎樣的成就?跟著他轉(zhuǎn)戰(zhàn)南北,收復(fù)失地,經(jīng)世治國,到頭來仍然要做到內(nèi)圣外王?我橫豎也無話可說,前途也好,報國也罷,一眼望去,只是空蒙,倒像是這江南六月的梅子黃時雨,還不如牽了馬去湖邊,信步沙汀煙渚,掬水洗馬,抬頭便望見煙波縹緲中的七十二峰。
早些時平江人黃縱來投軍,父親要他做主管機(jī)宜文字,我練了許久的字,也終于被委任書寫機(jī)宜文字。父親原先只是將官,幕僚雖多,卻都是些不得志的小文人。后來在官家接連擢升之下,父親成了眾人期待的北伐主力,一時間招攬了不少有識有志的士人。父親便說:“云兒大了,該有真正的博學(xué)之士做先生?!?/p>
我喜歡跟著黃縱,倒只是因為這人一肚子故事,他最喜談吳越春秋,又一氣講到始皇帝平定天下,還說這太湖里的七十二峰,就是始皇帝南巡時拿神鞭趕進(jìn)水里的。我不信,做個皇帝就能布置江山?那老官家怎么被金人捉去了?黃縱說:“今非昔比,始皇帝的神鞭早被龍王家的公主騙走了呀?!蔽倚Γ骸霸瓉硐山绺碎g沒什么兩樣,龍王都怕他家太湖被填平,就跟我們丟了州郡一樣!”黃縱也笑:“也好,你沒事望著七十二峰,正好抖擻收復(fù)失地的雄心壯志?!蔽亿s緊搖頭:“我見山便只是此山,見水便只是此水,所以才總被父親罵作愚鈍?!?/p>
黃縱到了沒幾個月,李若虛又來投父親。當(dāng)年東京城破時死節(jié)明志的李若水是他親兄弟,他的兄弟里,還有日后進(jìn)大理寺審我們謀反案的李若樸——這便是所謂的書香門第。父親喜出望外地去迎,覺得粗俗武人里終于來了世家子弟做參議官,軍中氣象從此為之一新。李若虛在半路就躊躇滿志地賦詩:“元顏文字照浯溪,神物于今長護(hù)持。崖邊尚有堪磨處,留刻中興第二碑?!背跻娝麜r,剛下了一場急雨,我在湖邊洗馬,只遠(yuǎn)遠(yuǎn)望見父親陪著位陌生的中年書生漫步,兩人相談甚歡。父親喚我去拜李先生,還呵斥我衣冠不整的樣子。李若虛見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便笑:“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蔽亿s緊低頭行禮:“這湖水也說不上什么清濁。不過是‘托身洪流,朝翔素瀨,夕棲靈洲,搖蕩清波,與之沉浮?!?/p>
日后父親問李若虛該如何訓(xùn)導(dǎo)我,李若虛笑而不語。父親又問我怎樣看待李若虛,我就直言:“李先生為人耿直,待人肝膽相照,正好助父親的清流?!备赣H何嘗不明白我不便說出口的意思:“清上加清,只怕更不容于濁世。”“那父親為何不多收些無棱角、多圓滑的人?”“何必為世故逆了天性!身邊有這些能共事的人,為了河山同進(jìn),待成就大業(yè)再共退,豈不快哉!”李若虛果然是真君子,后來官家就合兵北伐之事反復(fù)無常,父親怒上廬山,苦言勸他回朝的便是他。紹興十年北伐,十二道金牌之前,他奉旨命父親回師,父親不從,他自愿承擔(dān)矯詔之罪,回臨安同官家理論。紹興十一年,他也被押進(jìn)大理寺,見了我只有苦笑:“衙內(nèi),有句話當(dāng)年沒同你爹講,現(xiàn)在趕緊說了吧,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可教之材?!蔽尹c頭:“我爹怕是早就知道?!彼ブ緰趴蓿骸翱晌倚量嘁簧瑓s只體會到你引的那句‘托身洪流,與之沉浮!”
復(fù) 始
父親給我定了門親事,要我娶他部將的遺孤,我便懵懵懂懂地娶了鞏家姑娘。做人真不容易,除了讀書打仗,還得娶妻生子。我媳婦倒還爽快,成親那天,見了我就劈頭蓋腦地問:“你們什么時候打回東京去?”沒等我回過神來,她又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勺塞給我:“這是我的嫁妝!”她爹原先在東京城開食肆,靖康二年帶著全家往老家潭州逃,路上她媽媽和弟弟妹妹全死了,她爹把她交給老家人之后就來投父親,說是要報仇,不想竟戰(zhàn)死沙場。她嫁了我挺高興,因為從此有了依靠,還在我面前把陪嫁的小勺擦了又擦:“我出生那年店里甜湯賣得好,阿爹請人做了一批畫著荷花的調(diào)羹,還管我叫小勺。后來金兵打來了,城破了,店沒了,我們?nèi)姨与y,是弟弟不舍得勺子,偷藏了一把在身上,可他在路上餓死了。我弟要還活著,跟你一般大。你倒是快點收復(fù)了東京!我們把店鋪再開起來,到時候還用這樣的勺子……”
小勺嫁過來沒多久就懷上了,弟弟跟她親,成天粘著她說等著給侄子洗尿布。官家又調(diào)父親出征,我也跟著,隔年才回家,弟弟帶著后娘生的小弟弟跑去路口迎我們。小弟弟都往父親身邊擠,弟弟把我拉到一旁,眉飛色舞地比劃搓洗的動作:“嫂子早就生了,這幾個月的尿布都是我洗的!”
父親得了孫子,自然如獲至寶,叫了一群人來看,那孩子在眾人手里轉(zhuǎn)了一圈才被抱給我,我手足無措地接過這個會哭會鬧的肉球,竟恨不得趕緊甩手。父親瞪了我一眼:“云兒已為人父,今后再不能隨意疏狂?!眲e人跟著打趣,說我怕是樂傻了,呆抱著孩子連話都說不出。我倒真是啞口無言,只覺得懷里的孩子明明很輕,心里卻有個東西一直往下沉。父親問我可曾想出什么名字,我只好強(qiáng)打精神作答:“小時候逃難,背了一路的《詩經(jīng)》,大雅里頭有句‘維岳降神,生甫及申,阿爹的長孫就叫岳甫如何?”李若虛捻須稱是:“甫侯和申伯都是周朝重臣,甫兒這名字好,而今山河破碎,重提古制才更有深意?!蔽矣樞Γ骸霸瓉砦乙恢倍甲x錯了這句詩!還以為說的是山上來了個神仙,生下倆娃娃,然后便撇下他們自生自滅……”
那一夜我睡不著,披起衣裳在院子里踱步發(fā)呆。弟弟拿了宵夜給我,看出我恍惚,坐在臺階上抬頭問:“你怕什么呢?”我沒想到他如此一針見血,也就不再遮掩:“當(dāng)年遍地的死人里,十有七八是小孩……明知世道這么苦,我們?yōu)楹芜€要生孩子,既生了他們,又養(yǎng)不好護(hù)不住,這可不就是連累無辜弱小嗎?”弟弟拉住我的手不肯放,半晌才開口:“可是哥哥很強(qiáng),有你在,我便不怕,甫兒更不用怕?!蔽疫€沒說什么,他倒又哭起來了,我笑他,他哭得更兇:“我不怕,甫兒不怕,為什么倒是哥哥在怕?”
甫兒出生不久,父親收到韓世忠的密信,那竟然是媽媽的消息。她因戰(zhàn)亂流離,嫁了韓世忠手下的押擁,現(xiàn)在住在楚州城里。父親要我去探望,我一口回絕,父親只能作罷。誰知韓世忠多事,見父親不來接“結(jié)發(fā)之妻”,趕緊跑去官家那里說三道四。父親又找我,命我?guī)衔灏儇灲o媽媽送去,也叫人從此別再糾纏這事。
忘 川
父親戎馬倥傯,盡忠報國,初衷竟只是為了養(yǎng)我。我還沒來得及為甫兒設(shè)計將來的好日子,就被砍了頭。官家那群人不讓父親跟張憲活,還不放過我;誰知我這一死,卻為甫兒贏得了平反后看墳的差使。后來,官家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做了新官家,他想要北伐,于是給我們平反。多虧當(dāng)年叫隗順的獄卒好心偷埋,父親的尸首倒是一下子就找著了,身上還帶著媽媽留給弟弟的玉環(huán)。張憲同我是被押到鬧市口砍頭的,砍完了棄市數(shù)日,不許收尸。最后來了輛驢車,把沒頭的身子和沒身子的頭往上一拋,出城,去亂墳崗。半路上我的頭還顛掉了,骨碌碌滾得歡,趕車的跑了好遠(yuǎn)才追上,氣得他直罵娘。他急著回家,把車趕到亂墳崗,在雪地里挖個坑,把我們匆匆地給埋了,剛一轉(zhuǎn)身,臨近的野狗就跑來刨食。
二十多年后,新官家給我們以禮改葬,尸骨無存的只能建衣冠冢。小勺還是跟從前一樣倔,撇下甫兒申兒,自己從西湖邊跑去亂墳崗,搬開石頭挖了個坑,從懷里摸出那把勺,死命往土里一插,也不管從鬢上散下的幾縷白發(fā):“我陪嫁的東西,給你陪葬!”
傻媳婦,給我勺又算什么,難道做鬼就有甜湯喝,原來孟婆湯竟是甜的?做了鬼,把該忘的都忘了——向后轉(zhuǎn),出入東京夢華;往前看,自有世世代代的忠名?難道活著時所見所聞所親歷的一切倒反是空的?有句話,我從來都不敢對人講,只怕說出來,自己就真成了怪物;越不敢說,滿眼所見、充耳所聞的,就越是從小到大的一幕幕活劇。我什么都忘不掉,這可真難受:出生時,穩(wěn)婆的手指又濕又涼,房梁上有只蜘蛛吐著絲往下掉。逃難路上,不知哪家的死尸被人踏得只剩一張皮,我背著弟弟光腳踏上去,腳底沾了黑黑的一塊,又不敢擦,走了好多天才磨沒。在軍營里,大家教我如何殺敵,我問:“若是就這么殺人,卻每張臉都忘不掉,該怎么辦?”他們哄笑,說小孩就是膽小。張憲過來敲我腦袋:“想什么、怕什么,別嚷嚷,只管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活,等長大了,該忘的東西總自然會忘掉。”
小孩心里沒太多事,在世人面前頑劣一下就能混過自己這關(guān)。后來漸漸大了,自以為學(xué)著父親的架勢,也順應(yīng)了眾人的心意,從此可以躲在“忠孝兩全”后頭,泯然于世??晌疑鷣肀闶枪治?,不想記住卻偏偏記得的東西只越積越多,倒像是掉進(jìn)了沼澤地,起初的撲騰只讓人沉得更快,陷得更深。我既已沒頂,還有什么話說?原先以為苦之根源便是爬上墻頭看清這世界,若真是那樣倒又簡單了。這世界不過是堵墻,我被封在里面,無處可逃,呼吸維艱,實在憋得難受,只能拿頭去撞。還是從軍好,廝殺自有廝殺的痛快,血肉橫飛時,敵與我、生與死何等親近!最可怕的,倒是官家身邊錯綜復(fù)雜的爾虞我詐、利弊權(quán)衡。
老官家死在金國,官家急著報仇,要父親領(lǐng)兵北伐,又怕父親擁兵生亂,鬧得反反復(fù)復(fù)。父親一氣之下上了廬山,最終卻還是以大局為重回朝。他把我留在官家身邊以示忠心,我便只能跟著官家輾轉(zhuǎn)建康、臨安。官家見我益發(fā)沉默寡言,更是喜歡。我卻還是看他可憐,他成天跟大臣吵來吵去,回頭只能擺弄研墨字畫,對那些個冷冰冰的東西比人還親。八月,父親密奏官家,勸他早日立領(lǐng)養(yǎng)在宮里的趙瑗為太子,官家當(dāng)場就翻了臉。這事我后來才聽說,一聽也急了:父親身為大將,怎能去插手官家的家事?更何況官家不育,最恨別人揭這處短。他倒是涵養(yǎng)好,該壓的脾氣總能壓下,可人心叵測,不經(jīng)意處的怨氣都是禍根,父親直來直去,只想著抗金,哪里見得到這些曲折?
馳 騁
紹興十年,金人撕毀和約南下。父親本以為北伐無望,誰知金人倒送上門來??蛇@仗打得前所未有的艱苦,父親率中路軍挺進(jìn)中原,剛開拔就得了李若虛傳來的官家口詔,竟要他兵不可輕動,宜且班師,父親也不管,還是違詔出師,那時便知道此番只能孤軍奮戰(zhàn)。我終日不離他左右,見他并無憂色,便問:“父親果然成竹在胸嗎?”父親不緊不慢地答:“只有放手一搏!金人在前,官家在后,若是能打垮金人,官家或許有意增援?!薄叭羰谴蚩辶私鹑耍偌遗率歉吒赣H班師?!薄澳怯衷鯓樱繎?zhàn)機(jī)只在一線,患得患失者只有失!”
出師剛半月,張憲、王貴便掃蕩了開封府的周圍,可同攻中路的另兩路宋軍并不來支援,完顏宗弼見勢,率大軍傾巢而出,直撲父親臨時駐扎的郾城。鮮衣怒馬的金人一來就是十余萬,我雖從軍多年,卻還少見這樣的陣勢,一時間血脈僨張,急著上陣去會他們的刀槍。父親見我的野狗嘴臉又原形畢露,趕緊當(dāng)著眾人面把令箭扔了下來:“這頭陣給了你,若是打不贏,回來便斬!”我領(lǐng)著背嵬和游奕騎兵直貫敵陣,耳邊風(fēng)烈,槍尖血稠,一顆心有如坐了秋千架,高懸著落不下來,倒是把種種煩惱憂懼都撒了個干凈。父親叫諸將輪番出擊,我殺了一輪,回馬喘口氣,便有下一隊人馬出陣,等他們回來,我又拍馬混入再一波怒潮。如這般反復(fù)了幾次,兩軍死死膠著在一起,往四下放眼,只見煙塵蔽日,眾人手拽廝劈,分不清兩軍,倒像是一鍋翻滾的血肉骨頭湯。
想那金人,平素最得意的就是馬軍,而郾城地處曠野,無險可據(jù),無城可依,金人躊躇滿志而來,就連重甲騎兵“鐵浮圖”都上陣耀武揚威,未料被父親派人??绸R腳,只能大敗而歸。父親雖贏了這場惡戰(zhàn),神情卻益發(fā)凝重,他探知完顏宗弼正移師臨潁,意圖轉(zhuǎn)攻王貴軍所在的潁昌府。父親的幾萬人馬已傷了元氣,別人家的軍又調(diào)不來,不得已挑選了歷此大戰(zhàn)而僥幸全身而退的八百背嵬,要我?guī)バ且柜Y援潁昌,準(zhǔn)備同王貴一道迎擊金兵主力。那些背嵬雖是膀大腰圓的勇士,卻也都明白此行艱險,有人更是大聲說笑:“我們便是籃雞蛋,先在郾城磕了石頭,一看沒碎,趕緊拿去潁昌再磕。”我跟著笑:“我可是只鐵頭蛋,莫非你們想做軟蛋?”“哪里呀,贏官人命硬,我們跟著你也沾點福氣!”我翻身上馬:“還記得我是贏官人就好!你們這群土匪,等打贏了誰要是忙著拉戰(zhàn)馬、搶裝備,小心軍法處置!”又有人捏著嗓子開口:“贏官人,你屁股底下這馬就是搶來的!”我也怪聲怪調(diào)地答應(yīng)他:“我是衙內(nèi),再為非作歹都有爹罩著,你是誰呀?”
張憲軍被父親調(diào)去臨潁,撞上留守的八千金兵,輕易取勝,那天恰好是七月十四,他打得痛快,笑罵:“鬼門關(guān)一開,正好趕金人進(jìn)去!”可就在那天,宗弼大軍果然直逼潁昌,王貴孤立無援,城里只有兩三萬守軍,連夜趕到的八百背嵬雖然蠻勇,卻到底杯水車薪。十幾萬金兵潮水般涌來,個個亮著禿瓢,拖著細(xì)辮,碩大的耳環(huán)銀光閃閃。王貴竟嚇得連聲叫喚:“鬼門關(guān)開了……”我見他神色不對,便多了個心眼,果然,他趁眾人廝殺之時想要溜回城去,被我揮舞雙錐攔?。骸巴踅y(tǒng)制,我這槍也是道鬼門關(guān)!”他只是一時慌亂,受了折責(zé),頓時冷靜下來:“岳機(jī)宜,時近正午,我看該放守城的踏白軍和選鋒軍出來,再不扭轉(zhuǎn)戰(zhàn)局,我們便真要進(jìn)鬼門關(guān)了!”“多虧王統(tǒng)制出城前留了后備軍,此刻,只有這最后一搏!”
逆 流
潁昌又打贏了。我?guī)サ陌税俦翅?,卻只剩三十余人。
三天之后,官家的金牌到了,要父親退兵。父親長嘆:“天下事,竟如何!”眾人皆不語,只有張憲冷笑:“在相公處置!”父親道:“只怕是我被天下事處置吧?!蔽覀脜柡Γ蝗颂е?,卻還掙扎著爬起來笑:“阿爹,我說得不錯!該盡的力也盡了,該殺的敵也殺了,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簣!我濺了這一身的血,卻還是冷,竟更是冷!”父親已吩咐班師,他騎在馬上,從背后抽箭,逐一折斷了往身后拋,等箭囊空了,忽然開口:“云兒,你可知十年前為什么帶你從軍?”“我天性頑劣,與其說送給強(qiáng)盜做嘍啰,還不如養(yǎng)在軍中好好管教?!薄拔胰舨还芙毯媚悖衷跄苤诬?,收復(fù)河山更從何談起?”我又笑:“可眼下不班師便喪師,父親的十年之功,就這么毀于一旦!”“你還年輕,總該比我多幾個十年,也罷,從此,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父親帶我去臨安,見了官家,別的也不多說,極力請辭官職,官家不許,還要加封我?;馗螅赣H說自己煩了同官家那人啰嗦,叫我擬著他的口氣寫奏折再請辭。我一揮而就,遞給他看,他見我寫了一通戲謔之詞,諸如“父之教子,豈可責(zé)以近功,須知遠(yuǎn)近高低,都還與人同在水深火熱里,誰都救不起”,也不罵,只是要我把牢騷話給刪了。
父親匆匆回了鄂州的軍營,留我在臨安的府邸養(yǎng)傷,小勺帶著孩子過來,弟弟也跟著,倒是一家子送上門來給朝廷做人質(zhì)要挾父親。我對每日送藥的弟弟講:“我們兄弟倆時來運轉(zhuǎn),從此也要過衙內(nèi)的悠閑日子了!”果然,第二年春天,官家把父親召回臨安,削了兵權(quán),給他個樞密副使的虛職。父親也不爭,也不鬧,默默升了這官,那一腔憤然說不出口,只能成日披襟作雍容狀,與他一同明升實降的韓世忠還學(xué)文士的樣子包頭巾,兩人面對面坐著喝茶,倒像是一對落第老書生。我特意跑去樞密院觀摩,就混在下人堆里,反正也沒被認(rèn)出,便教大家笑那兩人附庸風(fēng)雅。
可白天笑得再捧腹,天色一黑,心底便有渾水往上涌,憋在胸口,連透氣都辛苦。小勺忙著帶孩子,沒空理我,我也不敢多見他們,只能窩在書房讀書寫字,有時候徹夜秉燭,家里什么都節(jié)儉,惟獨蠟下得特別快。父親問我怎么突然變得好學(xué),我翻著那卷《正蒙》答:“張載就在我這般年紀(jì)棄兵從文,我倒是真想學(xué)他?!备赣H點頭:“有些真學(xué)問也好,就怕學(xué)成了朝里的那群烏鴉文官。”“阿爹盡管放心,我讀書從來都不懂什么經(jīng)世致用,無非是心里翻騰,想求個片刻安寧。”
話雖如此,心里若真是靜不下來,別說睡不著覺,就連書都讀不進(jìn),那時只能半夜偷偷牽馬出去,在西湖邊一路狂奔,奔到山窮水盡,指間糾結(jié)著被汗水浸透的馬鬃,便沖如磐的夜色厲聲呼告:“我記得你們,你們可記得我?”我已見過太多死去的人,他們便是這黑,這沉寂,日出后比朝露散得更快,卻又躲在熱春光最深處,無端端透出一陣刺骨涼。那些人死了,親人、鄰人、仇人、敵人、陌生人,我記得他們的臉,每個人,每張臉,眉目神態(tài)各不相似,卻又同樣地凄惶驚恐:天下大同,便同在這一死。死雖難逃,人卻總是人,怎能被番邦當(dāng)柴劈,當(dāng)肉啃,更不該在沙場上苦戰(zhàn)送性命,本以為奪回了寸土,卻又被自家朝廷拱手送出。仁者,人也,這天地卻如此不仁!指天罵地又有何益,還不如放開手做點事,叫那么多死而不能復(fù)生的人做了鬼也透口氣,他們什么都記得,只有活人才健忘,不能忘的也得裝!
死者都記得汴京城,記得蕓蕓眾生輾轉(zhuǎn)沉浮其間的千里江山,那不是官家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家。
同 歸
我在臨安憋著,沒人說話,只能給張憲寫信,前前后后寫了一年光景。早在罷兵權(quán)之前,父親就已心灰意冷,完顏宗弼又攻淮西,官家要父親去援,他破天荒地在路上磨蹭。等拜了樞密副使,他又成天盤算著歸隱,好在朝里最不缺彈劾的奏章,他索性辭官跑去江州。張憲同王貴一起接管了岳家軍,我也算是張憲帶大的,與他親密,便寫信打聽些軍中的事,還附帶著調(diào)侃內(nèi)圣外王,說內(nèi)圣自欺,外王欺人,騙來騙去,只有得過且過是王道。
過了些時日,張憲處有信來,說得過且過并不好過,手里沒兵,那還不是任人拿捏。我笑著回信,問張憲敢不敢起兵挑逗金人進(jìn)犯,那時官家又得依仗武將,這兵權(quán)早晚還要還到父親手里。張憲的答復(fù)尖刻依舊:“我還以為你是個難得的風(fēng)流人物,卻原來只長了副狼子野心。幸好我宅心仁厚,把這來來往往的信都給燒了,無意告發(fā)你這小反賊?!蔽乙膊皇救酰笱鬄⒌貙懀骸熬彤?dāng)是為這些年來死在眼前的男女老少出口惡氣,殺金人何罪之有?即便反了趙家,我也不把自己當(dāng)賊!”沒過多久,有傳言說金人要與官家講和,前提便是殺父親。我趕緊動筆,在信里問:“起兵事,竟如何?”
待送信人走了,暑燥中降下一場大雨,我去窗前看電閃雷鳴,忽然想到:我果然還是傻,同父親一般傻!心中只有殺敵,若是一口氣咽不下,就跟被蒙了眼睛似的,再也算不清利害,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我更怕:擔(dān)心自己任著性子胡作非為,自以為拋開了功名禮教的小桎梏,到頭來還是落回世間輪回的大巢窠。不怕做反賊雖好,可將來又如何?反來反去,身不由己,最后大權(quán)在握,同時也被大權(quán)握著,從此等別人來反?可怕歸怕,該做的還得做,父親的話里,我最記得那句“患得患失者只有失”。
弟弟見我終日盤桓書房,不是讀書就是寫字,覺得奇怪,我再三囑咐他不許亂動?xùn)|西,還獨自劃船去湖心,撕碎信柬,紛紛拋在風(fēng)里,都交與漣漪和云影。我雖謹(jǐn)慎,卻到底漏算了一條:世事諸多巧合,我總想著“謀反”不能“敗露”,卻沒料到人家根本不必察覺什么,直接誣陷就好。
朝廷果然又開始籌劃議和,父親的處境眼看著越來越危急。八月里,張憲在鎮(zhèn)江被捕,押回臨安大理寺接著嚴(yán)刑拷打。我被捉去大理寺時本還有些忐忑,等見著“罪狀”,心里的那塊石頭倒是落了地。父親到底有沒有叫幕僚也去煽動王貴我不知道,可張憲只嘲笑我天真愚蠢,信誓旦旦地說除非我的謀略萬無一失,他絕不輕易涉險。怎么著我這里還沒想周全,他倒急著去跟部將通氣了?大理寺的人沒日沒夜地打我,我死活不肯招供,若有力氣就大笑,昏沉沉?xí)r還是笑。我笑這弄人的造化!
十月的某天,我又被提出牢房挨打,沒想到張憲也被拖來,我見他披枷帶鎖,手腕腳踝腫得黑面饅頭一般,心里難受,卻說不出話來。他也被我的樣子嚇著了,喉嚨里咕嚕嚕一陣響,終于擠出一聲:“可別讓你爹看見!”誰都沒想到,父親竟傻到從江州跑來自投羅網(wǎng),大理寺偏就要叫父親看我們的丑態(tài)。我自記事起便不敢在父親面前衣冠不整,若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也總要自己躲起來,只肯讓醫(yī)官接近,幾曾如這般披頭散發(fā)、露體赤腳,身上還都是血污,新鮮得還有幾分黏稠,那些隔了時日的,生生扣在皮肉上,就像是層黑甲。見了父親,我忙不迭地拉起鎖鏈鐐銬想要擋住下身,只聽父親厲聲怒喝:“你好歹是我生的,里里外外還有什么沒見過!”
夢 梁
我在牢里做了一個夢。夢見家里是另一番情形。
那些年風(fēng)和日麗,地里收成好得出奇,阿爹忙農(nóng)活,回來便搬個板凳聽奶奶跟媽媽吵架,聽煩了跑去院子里捉我,我便跑,跑到外頭爬樹,爬到樹上看別人家該吃飯的吃飯、該上床的上床。阿爹也跟來,揪著我的腳跟往下拽,拽到地上就是一頓打。打著打著,我便長大了,好吃懶做,更不肯讀書,幸好家里還有弟弟,長了張低眉順眼的小媳婦臉,最討村學(xué)里的先生喜歡,說他日后沒準(zhǔn)就能中舉。我很不屑,心想弟弟多傻啊,都沒有姑娘愿同他講話,哪像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給塞吃的。
阿爹愁得不行,說怎么就給村里添了這號潑皮,于是到處托人,最后求到老張家的憲叔收我做學(xué)徒,他在汴京城里當(dāng)木匠,我過去學(xué)門手藝,順便換個人管教,總比窩在鄉(xiāng)下游手好閑強(qiáng)。媽媽收拾了行李,奶奶又在一旁嘮叨,說包袱皮該打死結(jié)不能隨手系個中看不中用的花,媽媽就說五郎跟倆小的土了吧唧地去京城你才得意是吧,阿爹只好捂著耳朵帶我和弟弟上路。等走進(jìn)那大城門,見到一派車水馬龍的繁華樣,阿爹拉著弟弟連聲吩咐:“趕緊好好讀書,將來到這城里來考試,做官,給你爹媽買大房子養(yǎng)老!”
弟弟真有出息,剛順著阿爹的話點頭,他那小肚子就咕嚕嚕叫起來。反正干糧都吃完了,阿爹一咬牙,索性帶著我們?nèi)サ昀镩_葷。那家鋪子真漂亮,門窗都雕花,就連勺子上都畫著荷花。我正悶頭喝湯,弟弟忽然在桌子底下踹我,我抬頭,見到柜臺里有個十七八的大姑娘笑吟吟地盯著我瞅。我也喜歡她眼珠烏溜溜的機(jī)靈相,便假意去多要點白糖,趁著阿爹激勵弟弟,壓低了聲音對那姑娘笑:“姐姐這里的勺子真好看?!蹦枪媚锏降资菛|京城里的,說什么都落落大方:“我看你長得挺俊,不如來我家店里跑堂!”
我在夢里還沒來得及見張憲,更不用說娶小勺。醒來后,被人跟死狗似的拖出牢房,扔進(jìn)囚車,張憲倒是就在我前頭那輛車?yán)?,我又往后望,沒找著父親,這才想起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弟弟在哭嚎,后來還有人讀圣旨,什么特賜死,什么軍法施行,某某某監(jiān)斬。好些時日沒見,張憲瘦得皮包骨頭,看起來比鬼還像鬼。我鼓足了全身的氣力叫他:“張叔叔,我夢見你是做木匠的!”他的聲音也輕,就像是大冷天里飛來又一只蚊子:“胡說!我家里都是讀書人,要不是被金兵殺光了,我怎會淪落成武夫?!”我使勁扭一下脖子,心想沒多時這上頭就輕松了:“唉,人生苦短,再也搞不明白張叔叔叫我讀的《正蒙》,你還不如教我木匠活,別的且不會,好歹給自己打副棺材?!鼻糗嚥痪o不慢地走,張憲有氣無力地笑:“你會念經(jīng)不會?”我搖頭:“那些東西都是騙人的,我倒是會背一段超度野鬼的好經(jīng)!”張憲啐:“超個屁度,腦袋落地,不過就是給野狗喂食,也為地里添肥!”
我拼了最后一點氣力開口:“那段經(jīng)說的就是這個!你好好聽著!‘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野狗,吾同胞;荒地,吾與也!”這一路上到處都有重兵把守,根本見不著什么百姓,我樂呵呵地篡改《正蒙》里的《訂頑》,全沒想到從小巷里沖出個斜挎包裹風(fēng)塵仆仆的老書生,不知死活地扒著人家的刀槍,兩手血淋淋地吼:“衙內(nèi)!你說了要我讀通伊川先生的《易傳》等你!”我竟想不起這幕僚是誰,心里轉(zhuǎn)過張三李四趙五一串名字,那些人全都熱衷于圍著我打擊嘲諷,到了這時候都還不肯放過!還好有監(jiān)斬的禁軍,那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老頭打倒在地,囚車還是不緊不慢地走,我想要學(xué)夢里阿爹的樣子捂耳朵,手卻被銬得死死的,既然躲不開,就只能硬著頭皮聽身后漸漸遠(yuǎn)去的哭聲。
“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我書也沒讀懂,人也等不到,卻還不死,卻還不死!”
衰 草
天 青
我生在黃河北,幼時遭遇戰(zhàn)亂,于是南遷江浙。后來家里犯了案,又被流放,竟然流落廣東。這輩子總共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所以自幼體弱至今,眼看著熬過了三十五,卻又染了瘴癘,病得爬不起床。郎中來過,在原來的方子里添了幾味藥材,劑量不輕。大嫂開箱取了錢,轉(zhuǎn)身去叫甫兒,我掙扎起來,抓起床頭案上的枯筆,索性把那張紙涂花了。
是閃身進(jìn)來的甫兒彎腰拾起了那張飄落在地的藥方,他剛從地里回來,這會正在隔壁教孩子們寫字,褲腿上都是泥不說,雙手還墨跡斑斑。大嫂把哥哥留下的衣裳都改成了粗短的式樣,套在甫兒身上,頗有些胼手胝足的模樣。即便如此,這孩子還是太過英挺,讓人不知是該放下一顆心,還是愈發(fā)地?fù)?dān)心。
差不多就是他這般年紀(jì)吧,哥哥被砍了頭。
紛飛的雨雪中,別人家貼桃符、放爆竹、辭舊迎新;我背起家當(dāng),身后的大嫂和媳婦抱著孩子,默不作聲地出了臨安城。甫兒還不到四歲,攥著拳頭亂跑,誰都拉不住,差點被官兵的馬蹄踩死,他也沒眼淚,只是聲嘶力竭地嚎:“我爹是大衙內(nèi)!我爹是大衙內(nèi)!”我被他嚎得心煩,一巴掌扇了過去,終于把他扇哭了。
而今跪在我眼前垂淚的甫兒,已經(jīng)是個高大而沉默的年輕人,恍惚中,還以為哥哥從牢里回來了,再一看,沒有遍體的鱗傷,眉眼間也不見那一抹若隱若現(xiàn)的寒涼?!拔覀冃值軅z命不好。”哥哥曾經(jīng)這么說過,嘴角有血痂,還有譏笑,“發(fā)祥,你要挺住,今后的日子,只怕會更慘?!?/p>
轉(zhuǎn)眼間,竟已過去了二十年,個中滋味,我不知如何說,也不想說,盯著甫兒的眼睛,徑自苦笑起來:“吃藥有什么用,我都快死了?!?/p>
二十年前,父兄死于非命,家人擇地流放。后母和幾個弟弟去了漳州,我?guī)е约移迌汉透绺绲钠迌鹤叩酶h(yuǎn),來到了廣東惠州。先是租了幾畝地,后來還開了間私塾,媳婦生了好幾個孩子,終于因為難產(chǎn)壞了身子,沒拖多久就去了,好在還有大嫂,我們鰥夫寡婦互相扶持,到底是拉扯大了這些孩子。
轉(zhuǎn)眼間,甫兒竟已如當(dāng)年的哥哥那般年紀(jì),卻因為家貧,至今娶不著媳婦。村里倒真有姑娘喜歡他的人品,可是,哪有父母忍心送女兒來流放犯家里吃苦?唉,為了我這一身的惡疾,大嫂把哥哥給她的鐲子偷偷當(dāng)了,我裝作不知道,卻忍不住尋思:孩子們漸漸大了,我這病弱之身怎么說都是他們的負(fù)擔(dān),不如就撒手了吧,拿幾個棺材錢去抵藥錢飯錢,到底還能為孩子們留下點什么。
只是……只是苦了大嫂。往后萬一再有個什么劫數(shù),她該怎么辦?這一家子孤兒寡母該怎么辦?我心里一慟,卻只能朝窗子轉(zhuǎn)過頭,看見了交錯的樹杈,然后,在樹杈間找到了很小的一塊天,天青如碧,云很淡,白里透著粉,煞是好看。
孤 鴻
哥哥喜歡好看的東西:煙靄重重的秋山,推窗時撲簌簌散落的新雪,被晚來急雨打低了頭的牡丹。哥哥本就是好看的人,一點都不像沉鷙威嚴(yán)的父親。
早些年,父親的官越做越大,閑暇時結(jié)交文人雅士,哥哥和我也去陪著,他對詩詞字畫沒興趣,又不敢打哈欠,坐得久了,難免神情恍惚,我更是一臉茫然,被父親看見,嘆聲“犬子愚鈍”叫我們退下。哥哥便帶我去廊下站著,日光清明,風(fēng)過竹林,他領(lǐng)著我拿石子堆了山川,用樹枝劃出河流,后退幾步,叉了手玩影子,江河大地,飛鴻孤影,翩翩然逍遙自在,看得我目眩神迷,恍然不覺父親和客人早已來到身邊,只見哥哥突然垂了手,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他在軍營長大,穿慣了血色絳衣,被別人的一派青白長衫襯著,竟然透出幾分艷異生動。
哥哥十二歲就跟著父親去軍營,時局紛亂,戰(zhàn)火連綿,他卻因此見了大世面,偶爾回家,眉飛色舞地同我講各地山水。我自幼體弱,縱然成年也從軍無望,見他比劃那些海市蜃樓般的風(fēng)土人情,不免黯然。哥哥細(xì)心,瞞著家人帶我去野外玩,我膽子小,坐在鞍上就抖個不停,他沒辦法,只好抱著我策馬飛奔,嚇得我大氣都不敢出,好容易平靜下來,一抬頭,滿目的天青如洪水蓋頂,越漲越高,而我們,正飄搖在水的最深處。
最好看的,就是這不仁的天地。哥哥比誰都明白,于是煢煢孤立。
軍營里的日子當(dāng)然不好過,他卻更不想回家。奶奶不喜歡哥哥,說他越長越像媽媽,眉眼間盈盈漾漾的都是不安分。我不記得媽媽的模樣,哥哥說我斷奶那年她就走了,只留了個玉環(huán)在我身邊。那時候家里窮,父親在外從軍掙錢,媽媽受不了奶奶的脾氣,終于跑回娘家,很快就嫁了別人。后來,奶奶又給父親找了一房媳婦。我躲在哥哥身后,依樣畫葫蘆地學(xué)著他尖叫:“小老婆!不是我媽媽!媽媽說了要回來!”父親滿院子追著哥哥打,看得他手下的親兵目瞪口呆,父親平素驍勇異常殺人如麻,那天竟連個十歲出頭的孩子都奈何不了。
結(jié)果,哥哥到底還是挨了一頓板子,還被關(guān)了柴房。奶奶拿拐杖砸地,問他知錯不知錯,哥哥齜牙咧嘴地笑:“阿爹孝敬奶奶大家都夸,怎么我維護(hù)媽媽倒成了罪過?”
幾年后,就是去野外騎馬那次,我向哥哥問起媽媽的事,他從懷里掏出兩個用細(xì)線栓著的銅板,笑嘻嘻地攤在手心給我看:“當(dāng)年呀,媽媽是跟野男人跑的,走之前還塞給我這個,打發(fā)我去吃包子!”我伸手去摸那兩個熱乎乎的銅板,眼淚啪啪地往下掉:“媽媽為什么不要我們?”“因為她是壞女人,以后別娶那樣的媳婦就是!”
哥哥使勁按我的頭,我看不見身后他的動作,卻還是知道他又把銅板小心翼翼地揣回懷里了。
憂 心
二十年前,我十六,同大嫂商量下來,覺得與后母同去漳州不免尷尬,倒不如再多走些路,只求兩邊都方便。后母那里的弟弟雖年幼,但承蒙父親舊部暗中關(guān)注,應(yīng)該也不算太艱難,我們何苦再去添幾張嘴,無論如何,我們這里有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我雖不能上陣殺敵,但還不至于手無縛雞之力,種地、教書、養(yǎng)孩子、打甫兒這些全都做得來。
甫兒犟得厲害,這些年來,他越長越高,家里的笤帚被我抽斷了十幾條。
都說棍棒底下出孝子,父親動輒責(zé)打哥哥,我原想著自己將來可不能這樣,面對甫兒那張陰沉沉的小臉,卻禁不住無名火起,唯恐下手還不夠狠,不能把他打成一條老實本分的莊稼漢。
離開臨安時,他已經(jīng)記事了,記得家中庭院,窗外西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他記得年輕的父親在醴泉觀里掛著閑職,春暖時還帶他去放風(fēng)箏,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那時,哥哥扎了只風(fēng)箏,自個兒先去試飛。我?guī)е何搽S過去。到了西湖邊,風(fēng)箏已經(jīng)高飛,哥哥牽著線望天,眼神空茫。甫兒小狗似的撲過去,哥哥一驚,失口叫出了我的小名,再一轉(zhuǎn)眼,看見了我,這才抱起甫兒,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問:“這是誰家孩子?”“我是甫兒啊!”甫兒委屈地拽哥哥的袖子。“哦?為什么叫甫兒?”哥哥繼續(xù)逗他,笑容卻有些勉強(qiáng)?!搬赂呔S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甫兒幾乎是直著脖子在吼。哥哥失笑,把他緊緊摟在懷里,手上一疏忽,風(fēng)箏斷線,唰的一聲飄遠(yuǎn)了。
甫兒像哥哥,機(jī)靈俊俏,過目成誦,脾氣也像,撞了南墻都不回頭。到惠州的第四年,我農(nóng)耕之余,開塾授課,甫兒也來幫忙,別的孩子寫大字,他便跑前跑后查看,身后還跟著條瘦狗,這狗是他在路上撿的,慢慢養(yǎng)熟了,走到哪兒都帶著,親近得緊。我忙完地里的活,回去一看,狗趴在墻角睡覺,甫兒正煞有介事地給那群呆若木雞的孩子背詩經(jīng):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我把他拎去大嫂那里,只說這孩子不懂避祖父的諱,大嫂知道我礙于情面,嘆口氣把笤帚遞給我:“應(yīng)祥的孩子不也就是你的?”
甫兒挨了打,我還告誡他今后不許讀書,他覺得委屈,板著臉瞪我:“不讀書怎么考科舉,不考科舉怎么回臨安?”我一時氣急:“回臨安?我們回臨安干什么?!”他小臉漲得通紅:“爺爺和阿爹是冤枉的!我要考狀元,做大官,懲治奸臣,報仇雪恨!”“咱們家是官家欽點的反賊,你要報仇,可不就是鐵了心要反到底?”他不過是七八歲的孩子,想不明白這些個事,我趁他發(fā)愣,趕緊伸手抓住,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頓毒打。誰知那晚他竟趁著大家都睡覺跑了出去,隔天才在村外的亂墳崗找到,他正哭著挖坑,眼睛腫得桃子一樣。
他找當(dāng)?shù)厝思业暮⒆哟蚣?,那些人打不過他,抓了他的狗,把頭砍了。
“我知道,我爹被砍了頭!我考不了科舉,討不到媳婦!”
“那也不一定,還有瞎眼瘸腿的姑娘呢。”我把他拉起來,好言安慰,卻被他一把甩開了手。
逝 水
我出生的那年,父親所在的平定軍被金兵打敗潰散,他只是個小副尉,于是逃回家來。后來相州設(shè)了大元帥府,發(fā)檄招兵,父親在家閑不住,又跑去從軍。
再后來,媽媽跑了,金兵來了,逃難的路上,我們同奶奶失散了。
父親軍功卓著升了小官,率部駐扎宜興。那時,家鄉(xiāng)早已陷落,他前后派人十八次,終于找到了奶奶,卻驚聞跑了媳婦,還以為丟了孩子,只好張羅著再娶。
就在那時,流落在外的哥哥和我被人僥幸尋到,趕緊送到了父親那里。
我全然不認(rèn)得父親,他過來捏了捏我的胳膊,疼得我大哭。奶奶罵他不知輕重,他便無趣地退到一邊,看奶奶給我找吃的,然后瞥見哥哥正躲在灶房間外面的樹底下喝粥,就過去踢他,叫他去屋里好好坐著。哥哥非但沒理他,還抱著碗就往外跑,一頭撞倒了來找父親的兵士。父親大怒,哥哥也不害怕,只管從地上撿起破碗舔他的殘粥,手指頭被劃破了,滴滴嗒嗒地淌著血。
父親和哥哥默不作聲地互相瞪著,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哥哥卻討好地笑了,拿血淋淋的手指父親腰里的佩劍:“阿爹,我也要從軍!”
“小孩子胡說什么!”奶奶趕過去呵斥哥哥,懷里還抱著我。
“我殺過人!”哥哥昂著頭直面奶奶和父親,煞有介事地皺著眉,陽光灑在他的眉宇之間,冷冷冽冽的。被奶奶抱在懷里的我第一次從那么高的地方看他:他真小,個頭只到父親的腰里!
那年,哥哥才十歲,卻已經(jīng)親手殺了人,殺的第一個人,竟還是宋兵。逃難路上,潰敗的宋兵搶孩子的干糧,還揮刀砍死了護(hù)著我們的陌生人。那刀嵌在死人骨頭里,一時間竟動彈不得,是哥哥發(fā)狠拔了出來,轉(zhuǎn)手就插進(jìn)宋兵腹中。
那人嚎叫著滿地打滾,哥哥厲聲呵斥我別看,可我已經(jīng)看到了,還看到了哥哥面無表情地抹潑濺在身上的鮮血,“真燙!”他皺了一下眉。
人心叵測,世態(tài)寒涼,唯一有點熱氣的,竟然是血。
等四下里沒了動靜,暮靄沉沉,天將黑未黑,哥哥拖著我去河邊濯洗衣衫,他前襟上的血紅得發(fā)黑,我褲檔里滿是屎尿,于是手忙腳亂地脫下來,哥哥踢了一腳我的光屁股,抓著兩塊破布往河水里浸。
河那邊,一樹桃花正艷,被幽藍(lán)的天幕襯著,隨風(fēng)散落的花瓣灼灼其華,一頭扎進(jìn)粼粼的波光,有些竟不偏不倚地點綴在蔓草般隨波舒展的發(fā)絲間。
這條河還算寬闊,三三兩兩的浮尸看起來分外孤單。
我記得那晚下了雨,哥哥抱著我睡在河邊的草垛里,我還記得他細(xì)微得幾乎聽不見的哭聲。他哭了整整一夜,我睡在他胸前,夢見黑壓壓望不見邊際的鴉群,為了躲避利爪,人群只能低下身子,一直低到土里,被吸進(jìn)泥沼,泥沼里擠滿了人,他們彼此深嵌,露出衣角或手指,我好不容易才摸索到一張臉,想要貼近,卻被咬住了耳朵!驚醒時,發(fā)覺哥哥正抱著我向河心涉水而去。
“要不是那時候你醒了,我們兄弟倆怕就真淹死在那條河里了?!比蘸?,哥哥歉意地說,“發(fā)祥,是我對不起你?!?/p>
背 嵬
大嫂是父親部將之女,十來歲就成了孤兒,父親重情義,收她做兒媳,于是拜了祠堂寫了婚書,因為哥哥曾在張統(tǒng)制麾下效命,就請他去女家納采、問名,十歲的我跟著張統(tǒng)制一起過去,算是男方子弟。
大人們忙著賓禮、告祠的時候,我坐在墻角的小板凳上看螞蟻搬家,有個姐姐拿了甜糕過來,我搖頭說謝謝,她吃驚地瞪大眼睛:“不多吃點怎么長大呢?看你這么瘦!”我悻悻地別過頭不理她,她不依不饒地揪我的髻:“你哥要是像你這么瘦,怎么打仗???”我捧著腦袋往后縮,嘴里嚷嚷著:“我哥是贏官人!”“那你就是弱官人!”“我哥從沒輸過!”“他才打過幾仗?我從沒上過戰(zhàn)場,那我也從沒輸過呢!”
回到家,哥哥忙不迭地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問:“鞏家姐姐好不好看?”我哭喪著臉答:“哥,你以后會不會怕老婆?”
若干年后,大嫂與我一同下地插秧,我央她多歇會,她便笑:“沒過門那會,說我是悍婦的就是你吧?”我面紅耳赤,無言以對。大嫂嘆了一聲:“從前是悍婦,如今成了寡婦!”我低頭囁嚅:“大嫂,是我們家苦了你……”她又吃驚地瞪大眼睛,仿佛當(dāng)年那般:“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嫁到應(yīng)祥,我這命該多好!”我笑笑,還是說不出什么。
哥哥寡言,因為他想得太多。我話少,只是嘴笨而已。不過,狗急了都跳墻,我竟然同大嫂吵過架。那是甫兒十六歲那年,曾經(jīng)的大案塵埃落定,死的死散的散,事情過去得久了,編管也松了,家里竟然來了訪客,那人四十多的年紀(jì),見了大嫂就涕泗滂沱長跪不起:“當(dāng)年岳機(jī)宜的八百背嵬,只剩我一個了?。 ?/p>
那八百人,在郾城就是沖鋒陷陣的主力,又奉了父親的命令星夜馳援潁昌,金兵果然來犯,守將怯戰(zhàn),幸得哥哥挺身斥責(zé)才沒亂了陣腳,八百精兵與潁昌守軍一同以寡敵眾,竟然大捷!
父親的大軍到潁昌那日,哥哥領(lǐng)著三十多騎等在城下,血人血馬,觀者動容。再后來,十二道退兵的金牌來了,十年之功,毀于一旦,失土得而復(fù)失。只過了一年,父親以謀反獲罪賜死,張統(tǒng)制和哥哥也被砍了。倒是那三十多背嵬兵被編進(jìn)了別家軍隊,時和時戰(zhàn),過著游勇的日子,張三落馬摔斷了脖子,李四在回鄉(xiāng)的路上被強(qiáng)盜砍了,趙五被營妓迷了心竅上了吊,能聚在一起喝酒的人越來越少,大家喝醉了,就哭著喊著燒紙,說岳機(jī)宜好,岳機(jī)宜真好,赤膽忠心,年少英俊,誰說他謀反就是金人的奸細(xì)!
那老兵竟還帶來了哥哥當(dāng)年用過的弓箭,大嫂抹把淚去屋后叫甫兒,卻被我跟出去伸手?jǐn)r?。骸爱?dāng)年的事,還是別讓孩子知道得太多……”
大嫂瞪我,眼睛黑亮得讓人發(fā)暈:“我們家的孩子,不能一輩子忍氣吞聲!”
我急得直咳嗽:“大嫂!這世道就是個火坑,難道讓甫兒申兒經(jīng)兒緯兒他們再往里跳?哥哥當(dāng)年最想要的,不就是個安穩(wěn)日子嗎?”
大嫂掏出手巾扔給我擦淚:“弱官人,你且放心,只要有我在,這些孩子里出不了一個懦夫!”
“就算是勇冠三軍又如何?姓趙的那廝還不是說砍就砍!”
我見過趙構(gòu)那廝。哥哥賦閑在臨安的那年秋天,我常陪他去西湖邊走動。某日,不意撞見了出宮游湖的趙構(gòu)。那人容貌雖還年輕,鬢發(fā)卻已花白,眼神流轉(zhuǎn),只停在哥哥身上,倒像是一層陰氣裹著什么器物。我看在眼里,心里只是不舒服,恨不得拉起哥哥就跑,離那人越遠(yuǎn)越好。
啞 然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惠州雖是蠻荒之地,當(dāng)?shù)厝藚s大多曉得曾經(jīng)貶謫于此的蘇軾,私塾里的孩子們蹲在沙地里拿樹枝默寫蘇軾的詩,還抹著鼻涕問我:“先生,你從北邊過來,可曾見過西湖?”
出事的前一年,哥哥從潁昌回來,在臨安住下,后來,父親被解除兵權(quán),想帶全家去廬山,趙構(gòu)那廝扣著哥哥不讓走,父親無奈,哥哥卻難得搶先開口,執(zhí)意要我也留下。
我知道,他這是為了履行諾言。
當(dāng)年,哥哥跟父親跑了,把我留給奶奶和后母。后母是賢惠女人,從沒虧待過我。奶奶說:“這孩子才四歲,什么都不記得,誰給飯吃就對誰親,不像那個大的,打得半死還嘴硬?!蔽彝鄣囊宦暰涂蘖?,哭得天昏地暗,緊接著又連發(fā)好幾天高燒,燒得神志不清、滴水不進(jìn)。家里忙著給后媽肚里的孩子做新衣,順帶著去隔壁鋪子里看一眼小棺材的價錢。誰知我又醒了,蓬著頭往床下爬,被后母滿心疼愛地一把抱住,還沒出生的弟弟隔著她的肚皮一腳踹在我前胸。
我哇的一聲又哭了,不喊爹不喊娘只會啞著嗓子叫哥哥。
哥哥答應(yīng)我要活著回來,還要攢夠娶媳婦的錢,那時候我們兄弟倆出去單過,只要不學(xué)阿爹到處亂跑,自家女人還怕不乖乖地生上一窩娃,全都趕到地里干活……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送走父親的那天傍晚,我們策馬湖邊,偶爾對視,卻相對無言,竟然就這么如愿以償了:媳婦,孩子,我們的家。終于可以喘口氣,心上卻還是壓著什么東西,更透不過氣來。四下空寂,忽而蟬噪,間或蛙鳴,哥哥忽然開口:“我們就算是在西湖邊住下了,湖光山色的,多好!”我趕緊點頭。哥哥卻又笑了:“西湖啊,就是個大坑,被水填平了,映出虹霓,漂著荷花,別看濃妝淡抹總相宜,要是那水都干了,一眼望去,可不就是個黑洞洞的坑?”
哥哥幼時伶牙俐齒,長大后卻寡言,家里說他木訥,外人夸他沉潛,只有父親嘆氣,其實,他最怕聽哥哥說話。哥哥從小就跟著他,卻一點都不像他。早些年,張統(tǒng)制和王統(tǒng)制過來吃飯的時候曾說笑:“岳五英雄氣概,怎么云兒性子陰得緊,雷兒又那么怯弱?!备赣H不太高興,卻還是壓著脾氣:“就指望幾個小的了!”哥哥輕笑一聲,也不說話,就直直地盯著父親,我在一旁看得心里發(fā)涼,被后母搭了手柔聲問:“別是又病了吧?”
剛從潁昌回來的時候,哥哥傷得厲害,成天把自己鎖在房里,大嫂懷了申兒,挺著肚子敲門,卻總也敲不開,父親揮揮手,叫大家隨他去。過了些時日,哥哥果然披了件長衫出來走動,見了人就低頭,也不肯說話。大嫂拖他去看后母給新寶寶做的衣裳,進(jìn)屋時手一松,兩人生生地被隔在門檻里外,大嫂咬著唇什么都沒說,哥哥竟然掉頭就走了。父親也惱他這終日恍惚的樣子,他便馬上跪下認(rèn)錯,轉(zhuǎn)身又去湖邊一個人坐著,看荷花開了又殘,而堤邊的葦草終于遮沒了馬頭。
“還在恨退兵的事,還是怕大嫂見了這些傷擔(dān)心?”趁著送藥的機(jī)會,我小心翼翼地問。他笑著搖頭。我給他換藥,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終于快要愈合了,他卻還是緊繃著身子,就連聲音都微顫著:“什么都記得,太多了,說不出來?!?/p>
飛 蓬
大嫂腕上沒了那鐲子,戴了二十年的鐲子。
出事那年元宵,全家出去看花燈,哥哥買了鐲子給大嫂,甫兒騎在哥哥肩上嚷嚷著也要,哥哥哄他,說等天氣暖和了扎個風(fēng)箏給他,后來果然扎了,卻飛跑了,甫兒氣得直哭:“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這些年來,甫兒就是不肯聽我的話,他心里只有他爹。我出去交租閃了腰,回來還得燒地屯灰,只求來年肥田,甫兒領(lǐng)著弟弟妹妹揀柴火,自己就抱了好大一捆,還瞥一眼我步履蹣跚的樣子:“我爹用的雙錐槍有八十斤!”我開私塾,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孩子跑來識字,人多了我記不住名字,只能摸著孩子的頭發(fā)呆,有時候頭疼得厲害,捧著書都念不出聲,再低頭一看,甫兒正眼淚汪汪地拽我的衣角:“我爹在就好了,叔叔哪會這么辛苦!”
我算什么?阿爹盡忠報國做大官又如何,媽媽吃不了苦跑了又如何,反正是生了我這個廢物,好東西都叫哥哥給占盡了,勇冠三軍不說,更還是天生妙人,怎樣的顛沛廝殺輾轉(zhuǎn)沉吟都只是天降大任的錘煉,我不過是條影子,注定躲在他身后,能躲在他身后也是我的福分,偏偏哥哥還被砍了,剩下的日子,只能拼著我這病弱之軀慘淡經(jīng)營。
可是,真正可憐的,是甫兒。他記得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卻只陷于這窮山惡水瘴疫之鄉(xiāng),再無出路。我打他,我要把他打醒,別再耽于夢幻泡影,管它什么家,什么國,只要腳下還有這塊立錐之地,就且老老實實地討口飯吃,誰知道下一刻又會發(fā)生什么!
十二歲那年,甫兒竟留了紙條跑了,結(jié)果當(dāng)天就自己回來了,大嫂抽他抽到抬不動手,于是叫我接著打。我問他想往哪兒跑,他說:“既然求不得功名,那我就隱姓埋名投軍去,好歹殺幾條金狗!”我問他怎么又回來了,他半晌不說話,終于低頭:“開春了……地里不能少了人手。”
甫兒跟當(dāng)?shù)睾⒆咏Y(jié)了仇,三天兩頭打架;他也不喜歡弟弟妹妹,嫌他們吃飽了就睡不開竅;天黑了他一個人蹲在田里發(fā)呆,死活不肯回家,大嫂看見了拿扁擔(dān)去掄:“像你爹哪點不好,怎么又是只鋸嘴葫蘆?成天也不知胡思亂想些什么,趁早打死了干凈!”我好心去攔,卻被一把推開,跌坐在田埂上,瞥見大嫂細(xì)瘦的腕上晃蕩著那只鐲子,她挽了袖子,青玉鐲子在暮色中閃著微微的寒光。我曾勸她收起這貴重東西,她果然就拿它壓了箱底,誰知沒幾天又翻出來,從此再也不肯離身。
那年看花燈哥哥猜中好多燈謎,急得幾家店老板一起過來趕他,他笑著作揖:“原想給我家媳婦買個鐲子,誰知身上沒帶夠銀兩,現(xiàn)在剛好湊足……”人家一聽,也就趕緊給他折了錢,還笑呵呵地多看幾眼大嫂,她低了頭,像是害羞,臉色卻有些蒼白。哥哥與她并不親近,那只鐲子,是唯一的示好。
就如同甫兒心中的牽掛與志向,都拴在哥哥手里那只斷線飛走的風(fēng)箏上。
甫兒跑了,又回來了,開春了,他帶著弟弟妹妹去野地里玩,遍地開著草紫花和蒲公英,小粉蝶在花上飛,我扎了個蝴蝶風(fēng)箏給他們放,甫兒拽著線瘋跑,弟弟妹妹們齊齊地叫:“飛起來!飛起來!”
孩子們把蝴蝶掛在墻上,誰知夏天時風(fēng)狂雨驟,家里連房頂都被掀了,有誰顧得上那只不知所蹤的風(fēng)箏?
切 骨
父親與后母相敬如賓,就連別人送來做妾的美女都被打發(fā)走,傳為一時佳話。后母是奶奶挑的,家境雖貧寒,卻出了名的手腳麻利,還略通文墨,于是相夫教子,伺候老人,家里沒人不滿意,除了哥哥。我見了后母就跟著弟弟叫“媽媽”,哥哥卻恭恭敬敬地給“李夫人”行禮,父親原先還為此打他,后來哥哥也大了,還是不肯改口,父親只能作罷。
我十二歲那年,父親忽然從韓相公那里得了消息,說媽媽嫁了他手下的小校,叫父親去接,這事就連姓趙的都被驚動了,父親大怒,說跑了的女人怎么還有臉回來,可又不愿做得絕情被人指指點點,索性拿了一筆錢,叫哥哥給媽媽送去。哥哥向來恭順,那次卻一口咬定不去,竟同父親劍拔弩張地大吵,結(jié)果被罰跪了一夜柴房。后來父親派了別人,哥哥卻忽然又要去,父親叫我也跟著,還再三吩咐:“婦道人家不仁不義也就罷了,你們決不能對親娘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