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仙

魏武帝曹操，以建安二年，于幽谷得一劍，長三尺六寸，上有金字，銘曰“孟德”，王常服之。

——梁·陶弘景《古今刀劍錄》

建安四年，春三月。

時令似乎還停留在冬季，依舊是春寒料峭。許昌的天空陰沉沉的，不見一絲陽光；終日被“囚禁”在冷清的宮中，劉協(xié)覺得自己是條凍僵之蛇，唯有睡在董貴人懷里尚有些許溫暖，但他終究又熬過了一個不眠之夜。這天一大早，他懷抱湯婆子般擁抱著董貴人，呆坐在紫檀木龍榻上，久久地凝視昨夜咬破的右食指頭，就像端詳某種稀罕物。

咬破的地方似乎還在隱隱作痛，但又不像是痛在手指頭上。

他又猶豫了。

董貴人仰起滿滿膠原蛋白的鵝蛋臉，清澈的雙眸越過劉協(xié)尖尖的下巴、蒼白的臉頰，找到他那雙浮腫而又呆滯的眼睛——目光茫然、混濁，與他的年紀(jì)絕不相符，就像兩只倒掛在屋檐下的蝙蝠。她皺起令人疼愛的眉山，輕輕地喊了聲：“皇上?！?/p>

劉協(xié)的心思早就不在她身上，也不在自己身上。

他依舊為昨夜的決定要不要實施而糾結(jié)不已。

怕只怕自己草率行事，密詔一旦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搞不好又得有多少人頭落地了。

全天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曹操的陰險狡詐，要想算計過他，他是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

但他死也不甘心。

自從曹操將他“迎”入許昌后，“圈養(yǎng)”在這個鬼地方，他就沒有一天不擔(dān)驚受怕的；才幾年工夫，漢室?guī)缀蹙统闪诵詹艿某?。曹操每次來見他，總是前呼后擁的。這個亂臣賊子居然還佩劍在宮里進進出出，就跟在他家后花院似的。

蔑視王法。

狂妄至極。

只要一想到曹操，劉協(xié)就咬得牙根咯咯響，又渾身發(fā)冷。

“這短命的鬼天氣！”

宮中都是曹操的耳目。他想見的人不得見，他要說的話不能說，孤家寡人一個。昨夜，他短吁長嘆，喝了一肚子悶酒，董貴人百般安慰，終究難消心頭塊壘。直到夜色深沉，董貴人纏在他身上，就像藤纏樹一般，使勁地消耗他能量的同時，又使勁地激發(fā)他能量的產(chǎn)生，這才讓他突然間有了大樹的偉岸和男人的自信。

董貴人氣喘吁吁地喊：“你是皇上?！?/p>

“對，”劉協(xié)同樣氣喘吁吁地答，“我是皇上?！?/p>

董貴人又道：“你不是還有我爹呀？”

“對，”劉協(xié)說，“國舅最牢靠?！?/p>

“那你還怕啥？！”

時值二更，宮中的更夫賽過將梆子敲在劉協(xié)頭上。他突然開竅了。他借酒壯膽，信誓旦旦地對董貴人說：“愛妃言之有理，現(xiàn)在是時候了。”他揭掉身上的“藤蔓”，骨碌起身，當(dāng)即咬破右食指頭，寫下密詔，讓董貴人細(xì)細(xì)地縫入衣帶中。

董貴人再次叫他時，他按了幾下脹痛的太陽穴，終于痛下決心，讓她服侍起床。

曹公公聽到動靜，貓一般地推門而入。

曹公公懷抱拂塵，不痛不癢地說：“皇上，您氣色不好，還是歇著吧。”

這狗奴才，仗著是曹操的人，越來越不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里。他話背后的意思，劉協(xié)自然明白得很，反正他這個傀儡皇帝也不用上朝，起來又能做什么呢？還不如賴在后宮這個華麗的“豬圈”里，成天昏吃昏喝昏睡就是……做個萬事莫管的豬皇帝；要知道，豬一旦出籠，就是它挨宰的日子。

劉協(xié)皺緊眉頭，朝他揮手道：“去，招車騎將軍、國舅董承覲見?！?/p>

曹公公怔了怔，匆匆瞅了眼正撐開雙臂讓董貴人系衣帶的皇上，隨即頷首低眉，后退七步，就七步，他悄然轉(zhuǎn)身，小步快節(jié)奏地走出寢殿，在殿門口亮出尖銳的吆喝聲：“招車騎將軍、國舅董承覲見！”

東漢末年那個亂世，天下鬧哄哄的，無數(shù)英雄就像雨后春筍，冒得快，死得也快。也正是如此，天下才只有英雄說話的份兒。董承雖說是劉協(xié)的親奶奶董太后的親侄子，就連劉協(xié)都叫他一聲國舅，社會關(guān)系非同尋常，但董太后被毒死得太早——后宮歷來是試毒的實驗室和殺身之禍的發(fā)源地，董承空有一身武藝，當(dāng)初落魄時，只是權(quán)傾天下的董卓的女婿牛輔的一個家仆，給牛大英雄牽馬，當(dāng)下馬的蹬梯，倒是練就了跑“全馬”的本領(lǐng)，在他護送劉協(xié)從長安返回洛陽的漫長而又死里逃生的旅途中，就充分體現(xiàn)出來。

初平三年，四月，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僅在一人之下的董卓被王允、呂布謀殺。這個死胖子被當(dāng)眾點了天燈，一身肥油咕嚕咕嚕地流入花骨朵般的肚臍眼，經(jīng)由燈蕊長燃，燈火燦若桃花。隨后，大英雄牛輔也被殺；樹倒猢猻散，失業(yè)的董承就跑去羽林軍混飯。

有次在宮里值勤，劉協(xié)遇見行禮的董承，就覺得好生面熟，讓他起來說話。

董承從此時來運轉(zhuǎn)。

三年后，也就是興平二年，七月流火，劉協(xié)拜董承為安集將軍，讓他和車騎將軍郭汜等眾將領(lǐng)一起護送自己從長安東歸舊京洛陽。

劉協(xié)就是不想呆在長安，就是想回洛陽去。

但是遷都——茲事體大，談何容易？那是整個朝廷都得搬上馬車，千山萬水地運走；光是皇室的各種器物典籍等就夠嗆了，更何況還有后宮三千，文武百官及其家小等等。搬遷的車隊浩浩蕩蕩，前后長達十余里，行進速度之緩慢，猶如在螞蟻的背上。想想吧，從長安到洛陽將近八百里，這般蝸牛速度，何日才爬到頭呀。

而最頭痛也最危險的一樁事，就是現(xiàn)在，劉協(xié)賽過是一方讓人饞涎三尺的玉璽，但凡有點兒膽、有點兒小心思的草莽英雄，都想據(jù)為己有，納入自家的私囊中，可以挾天子而令諸侯；過去他深居宮中尚難守護，現(xiàn)在他赤條條地晃蕩在天大地大的野外，豈不吊足天下英雄的胃口？窺伺者眾多，人人欲念滿滿，爭相搶奪。

這就注定是一趟險象環(huán)生、九死一生的回家之旅。

果然，大部隊出長安尚未滿月，才走了幾炮仗路，馬賊出身的郭汜老毛病又犯了，當(dāng)起家賊來，想劫持劉協(xié)返回長安；誰知計劃敗露，只得棄軍逃往南山。東漢末年，那是個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時代，兩肋插刀的兄弟，往往瞬間就把刀插入你的兩肋；到處是告密者，包括枕邊人，計劃敗露純屬家常便飯。早在三月間，安西將軍楊定就和郭汜合謀，要將劉協(xié)劫持到自己營中；這邊剛商量完，那邊李傕就得到密報，先下手為強。

遷都的隊伍又勉勉強強地東行兩個月，郭汜就和他的死冤家李傕聯(lián)手，瘋狗般追咬上來。這回他們又想劫持劉協(xié)去郿縣，自己在那兒做老大，號令天下；郭汜支使自己部將伍習(xí)趁夜色，燒了劉協(xié)借住的學(xué)舍，威逼他就范。這把火燒得劉協(xié)連褲子都來不及提，摔倒在學(xué)舍門口；聞訊趕來的董承扛起他就跑，把他塞到馬車上就逃。

天亮?xí)r，騎兵前來報信，楊奉和楊定已擊退敵軍。

十一月，秋風(fēng)四起，百蟲哀鳴，他們輾轉(zhuǎn)到弘農(nóng)郡華陰縣。誰知駐守此地的將軍段煨和后將軍楊定結(jié)過梁子，楊定自然不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拿“謀反”這頂屎帽子往他頭上一扣，就擅自引兵前去攻打他的營地，欲置他于死地。楊定帶皇家軍過去，以為小菜一碟，速戰(zhàn)速決，立馬斬下段煨的人頭撒氣；誰知久攻不下，自己的將士越戰(zhàn)越喪氣，而段煨的士兵越戰(zhàn)越勇猛，雙方陷入僵持狀態(tài)。

就在這當(dāng)兒，陰魂不散的李傕與郭汜趁機以救援段煨為由，引兵前來打劫，坐收“劉協(xié)”這個漁利；雙方在弘農(nóng)郡東澗一帶展開大戰(zhàn)，董承、楊奉和楊定合伙兒齊上陣，可哪里是人家的對手。楊定原本要人家好看的，結(jié)果兵敗如山倒，孤身逃往藍田，無奈半途中被郭汜軍所阻，轉(zhuǎn)而逃往荊州，從此下落不明。據(jù)說他亡命荊州時，被劉表追殺身亡；可憐這個草莽英雄，原本要人家段煨好看的，結(jié)果自己死得很難看。

冷兵器時代比不得現(xiàn)代戰(zhàn)爭，現(xiàn)代戰(zhàn)爭只需扔顆原子彈，60萬士兵瞬間報銷，啥感覺都不會有；但東漢末年那會兒，打仗要靠一槍一刀刺出來的，而且要殺死一個所謂的敵人，并非一刀一槍就能解決。尤其大將交手，沒有數(shù)十個回合，甚至上百個回合，根本不分勝負(fù)。最要命的是雙方處于膠著狀態(tài)，不但打得昏天暗地，而且得沒天沒夜地打下去，直到你死或我死或雙方都死為止，哪個士兵不成了戰(zhàn)爭的殺人機器。

這一場，皇家軍完敗。

腥風(fēng)血雨過后，濃煙彌漫整個天空；被煙熏黑的天空是沉默的，唯有在沉默中回蕩著大地的哭泣聲，尸橫遍野，血流成河。那個慘哪！死亡的百官、士卒不可勝數(shù)，女眷輜重，皇室的各種器物典籍全部被丟棄。董承帶著小分隊護著驚弓之鳥的劉協(xié)，逃亡于昏天暗地中；他只認(rèn)得一個方向，那就是向東、向東、再向東。

這一夜，劉協(xié)露宿在曹陽的田野中，惶惶不可終日。

董承帶著男孩，前來拜見劉協(xié)。帳外月光如水，四面楚歌聲隱約可聞；帳內(nèi)燈火搖曳，如同鬼火。劉協(xié)裹著被子，依舊瑟瑟發(fā)抖，見到董承連問三個“為什么”。董承沒頭沒腦地答了句“時間會證明一切”。男孩烏糟貓的臉上，一對冷眼盯住他不放。劉協(xié)就問董承這孩子是誰？

董承說：“路上撿的?！?/p>

男孩自報家門道：“我叫徐懷玉，徐侍郎的兒子?！?/p>

劉協(xié)問：“你爹呢？”

男孩別過頭去，不讓人看到他霧結(jié)的雙眼。

董承輕輕撫摸他的頭，問他多大。徐懷玉倔強地?fù)u掉他的手，說13歲。

董承和劉協(xié)商量對策后，帶徐懷玉出了帳篷；四野起了一層薄霜，白蒼蒼的。

董承假裝向李傕等人求和，暗中派人前去河?xùn)|郡招納白波軍將領(lǐng)李樂和韓暹等，得到數(shù)千騎兵，大破李傕等軍，斬首數(shù)千級；劉協(xié)收拾殘部和還有口氣的百官，繼續(xù)東進。十二月，李傕等再次趕來，雙方又一次大戰(zhàn)；董承等戰(zhàn)敗，百官重又慘遭大規(guī)模殺戮，尸橫遍野，禿鷲在天地間擺起了盛宴。

董承護著劉協(xié)好不容易逃到陜縣，剛安營扎寨，就被李傕、郭汜的兵士團團圍住，沖他們大聲勸降，所剩不滿百人的羽林軍起了離心，董承怕夜長夢多，趁夜色奮力突圍，強渡黃河，匆忙逃到河?xùn)|郡大陽縣，太守張楊加入護衛(wèi)行列，又趕緊逃往安邑縣。

劉協(xié)這才派遣太仆韓融去弘農(nóng)郡，向李傕、郭汜等求和，局勢才得以緩和。

建安元年，二月，春寒料峭，寒冬遲遲不肯離去；護送的諸位將領(lǐng)窩里斗，互相爭權(quán)奪利，韓暹更是領(lǐng)兵進攻董承，董承走歸張楊，張楊讓董承前去修繕洛陽的宮殿。七月，劉協(xié)九死一生輾轉(zhuǎn)回到洛陽，入住舊宮。劉協(xié)命楊奉和張楊出屯護衛(wèi)洛陽，只留董承在京中守衛(wèi)皇宮，升任衛(wèi)將軍；后，董承又晉升為車騎將軍。

史稱董承為東漢末年大奸臣。這是有權(quán)撰寫正史者留給后人的陷阱，因為正史的主要功能就是掩蓋事實真相。其實，董承是個極富有正義感，并且有勇氣的人。當(dāng)初，劉協(xié)初歸洛陽，文武百官損失慘重，劉協(xié)急需要重振朝綱，董承見曹操是個人才，就無私地將他推薦給劉協(xié)，并委以重任。誰知曹操的野心比天都大，不但將劉協(xié)“迎”去許昌，而且短短幾年間，就將自己的盤子經(jīng)營得很大，還真把劉協(xié)當(dāng)作是握在他手中的玉璽：詔書他議，劉協(xié)只管蓋印。董承知道自己看走眼，懊悔不已，但為了守住漢室江山，他曲意與曹操友好，忍辱負(fù)重，其間所受的屈辱也就可想而知?，F(xiàn)在，劉協(xié)在危難當(dāng)中，沒有將衣帶詔傳給別人，獨獨傳給他，就不難看出他對董承的絕對信任。

董承見到密詔，明白劉協(xié)決意鏟除曹操。

這歷史性的一刻，董承已經(jīng)等待很久了。

董承旋即機密聯(lián)系工部侍郎王子服。王侍郎是劉協(xié)所列名單上第一人，但劉協(xié)又說他只相信國舅董承，言外之意最清楚不過了。東漢末年，那是個家養(yǎng)的狗都會反咬主人的年代，人世間魚目混珠，叛徒與內(nèi)奸共生；再說曹操耳目眾多，在他眼皮底下，共謀鏟除他的大事，董承豈敢掉以輕心，那得渾身長滿心眼才是。

董承只說自己有皇上的血書秘詔，并沒有出示真件；這東西絕對不能露臉，一旦落到曹操手上，就會給劉協(xié)招來殺身之禍。他死不足惜，但決不能將劉協(xié)置于險境。劉家不缺當(dāng)皇帝的軟柿子，劉宏就是眼前的事。王侍郎對此深信不疑，說他早有此意，只是皇上一直含含糊糊的，他也不敢明說；兩人一拍即合，著手籌謀，將劉協(xié)所議的舉事人選，逐一分析后，有增有減，決定先暗中試探，摸清敵友再說。

王侍郎仰天長嘯，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和董承在盛開的桃樹下，飲得痛快。

隨后兩人分頭行動，暗中聯(lián)系長水校尉種輯和議郎吳碩。許昌城里僅有的幾家茶肆、酒樓和妓院，成了他們秘密接頭的據(jù)點，還不敢去得太勤，隔三差五換地方；地下活動小心謹(jǐn)慎，不求快，只求穩(wěn)。接著，他們又聯(lián)系昭信將軍吳子蘭和西涼太守馬騰。這些密謀者在朝堂上還相互唱唱反調(diào)，鬧些不痛快，混淆視聽，騙過曹操及其耳目。最后，他們又聯(lián)系到太醫(yī)吉平和左將軍劉備等人。

但凡要做成大事，首先要師出有名，正義為上；其次要朝上有人支持，一呼百應(yīng)；最后要有將有兵，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嘛。現(xiàn)在，三個條件基本具備。他們議定以勤王為名義，征伐曹操。朝上有工部侍郎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和太醫(yī)吉平等人。將士嘛，有車騎將軍董承、昭信將軍吳子蘭、西涼太守馬騰、左將軍劉備等人。董承被推舉為帶頭大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只待時機一到，董承登高一呼，大家齊心協(xié)力，滅了曹操這狗賊。

建安五年，元宵次日，董承正準(zhǔn)備舉事，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曹操突然封鎖許昌，指揮手下眾將，帶著士兵，將董承、王子服、種輯和吳碩等所有密謀者的府邸團團包圍，滿門抄斬，不留一個活口。這一天，許昌城里，比昨晚的元宵節(jié)都鬧猛，除了一向冷清而又寂靜的皇宮外，到處都是出動的曹家軍隊和大肆屠宰的場面，混亂而有序，凄慘而壯烈，空氣里浮滿了熱呼呼的血腥味兒，濃烈到令人嘔吐的地步。

董承做夢也想不到，曹操是如何獲悉他們的陰謀，并先行一步。

馬騰見事已敗露，帶上馬家軍，殺出重圍，直奔自己的老巢——西涼。

劉備曾與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知道他了解自己隱秘的心跡，這回要是逮住了，大可坐實罪名，哪里還有自己的活路，只奈何偌大的天下竟無容身之地，他帶著把兄弟關(guān)羽和張飛，管它東西南北中，先逃離許昌再說。

曹操聽說董承是帶頭大哥，將董家滿門抄斬后仍不解心頭之恨，手握寶劍，跌跌撞撞地往宮里趕，像個醉漢一般，歪瓜裂棗的臉又黑又紅，突兀的大鼻子更似胡蘿卜；他曉得董貴人在哪兒，旁若無人地闖入皇上的寢宮，不待劉協(xié)發(fā)話，就將董貴人從紫檀木龍榻上一把拖下地，揚手就一劍刺入她的腹部?？蓱z才五個月大的龍種，尚未出世就胎死腹中。董貴人剛說了個“你”字，曹操手中的寶劍又朝天一挑，劍鋒抹過她纖細(xì)如玉的脖頸，隨著急促的呼吸，一波一波的鮮血從傷口咕嚕咕嚕地往外冒。

曹操怒吼道：“去問你爹吧！”

曹操提著滴血的寶劍，轉(zhuǎn)身就走。

劉協(xié)連滾帶爬，將噀血的董貴人摟在懷里，“愛妃，愛妃……”

董貴人睜大雙眼，無語，氣絕而亡。

逃過這場浩劫的，除了馬騰和劉備，還有一人。

但徐懷玉在東漢末年那堆草莽英雄中，算不得是個人物。事發(fā)當(dāng)日，他在大街上看到一潮官兵轟隆隆地涌來，將董府圍得跟只鐵桶，里面?zhèn)鱽硪黄鄳K的叫聲。他知道那是什么聲音，感覺自己也被橫刀切開胸膛，冷颼颼的，什么都袒露在寒風(fēng)中。

徐懷玉趁亂混出許昌城，一路向西南，逃到距城50公里外的紫云山。

山里風(fēng)大，陰冷，他縮成一團，雙臂勒腰，緊握的拳頭拼命抵住饑餓的腹部。山上寸草不生，更別說有野果子。夜空被山剪剩下一塊不大的深藍，沒有月亮，但能感覺到存在。義父不許他參與，總說以后……但再也沒有以后；義父的陰謀竟成了流自己人血的陰謀。熬到東方欲曉，滿山霜白，撒下漁網(wǎng)般的白霧，凍得他淚水凝結(jié)成霜，臉摸上去毛毛糙糙的。

徐懷玉出山。他不能凍死在山里，在人世間他還有大事未了。他向西北而去，一路靠偷偷摸摸和行乞為生，艱難地回到洛陽城。義父護送皇上回洛陽后，直到曹操把皇上擄去許昌前，他們就住在洛陽城。徐懷玉直奔西關(guān)街，無奈董府早已易主，門童連口都懶得開，趕走他就像趕走一只屎蒼蠅一樣厭惡。

傍晚，萬安街頭唯有晚風(fēng)像野狗般在青石板上打滾，徐懷玉見一家打鐵鋪里沒人，偷了把劍就跑；奔跑中右腳掉了破鞋，他索性連左腳的鞋也踢掉了，赤腳逃跑。另一家鋪子里突然飛出來一根木頭，把奔跑中的他絆倒了，劍也脫了手。

“當(dāng)啷！”

劍落在他前面米把遠(yuǎn)的青石板上。

街兩邊的鋪子里涌出來三五個年輕人，一身煙火味，將他死死地按住在青石板上，二話不說，就揮動老拳。徐懷玉的鼻血和嘴血交融，但不管從哪兒出來的，鮮血都一樣的咸甜。

徐懷玉沒有掙扎，甚至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任由他們猛揍。

他絕望地離開洛陽城，上嵩山碰碰運氣。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塞牙；才翻過一座山，他就被三個土匪捉了。他被帶到土匪窩，為首的是個五短身材的小老頭，右眼是死的，大眼珠子鼓鼓的；左眼活倒是活的，但小得像根針，又深又尖。說深，是因為小眼烏珠深藏不露；說尖，是因為目光卻犀利得像射箭，能嗖地從你前臉進去、后腦出來。小老頭踢踢躺在地上的他，“殺殺沒有血，割割沒有肉，先留著吧?！?/p>

徐懷玉從此落草為寇，整日除了殺人越貨，就是勤練劍法。

跟隨義父那五年，董承教他一套董氏劍法，徐懷玉不敢忘。

兩年后，徐懷玉已是二當(dāng)家。他有文化，是土匪窩的智多星。這天他轉(zhuǎn)悠到少室山，正午時分，就在山溪中一塊大巖石上躺下來休息。

太陽給他蓋了三層被，曬得渾身發(fā)燙，腦子暈乎乎的，就稀里糊涂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偏西，肚子咕咕在叫，但他懶得動身，只是瞇細(xì)雙眼，盯著天空；老天爺也有心事似的，幾朵白云在調(diào)戲太陽，一會兒蒙住他的紅臉，一會兒又?jǐn)傞_雙手……

徐懷玉不禁感嘆道：“小云兒啊小云兒……”

“叫我嗎？”脆朵朵的聲音令他大吃一驚。

徐懷玉骨碌坐起身來，只見山溪這邊站著個女孩，艷若山妖。

“喂，說話呀，”女孩生氣道，“你怎么曉得我的名字？”

女孩如同溪邊一株披著霞光的小楓樹。

他卻問：“你不怕我嗎？”

女孩的雙臂就像天使的翅膀，在身體兩側(cè)起起落落，輕拍胯部，嘴里哼哼著什么。她手指著山坡上一叢映山紅道：“我要這個?！毙鞈延穸紱]有細(xì)想，跳到山溪那邊，上坡，小心地折枝，長長短短的，適合插花；他折了一捧，下坡，越過山溪，遞給她。她接過花，臉俯在花上，又直起頭道，“不香?！彼乱欢涠浠ò耆M嘴里，一會兒工夫手上只剩下枝葉了。

“你家在哪兒？”他小心地問。

“就不告訴你。”女孩蹦蹦跳跳地沿溪而下。

少室山北面半山腰里，一棵紅楓像天將般守護在溪邊，三兩間草廬前，溪水匯聚成潭。

一間草廬中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腻懘蚵暋?/p>

徐懷玉與隱姓埋名的鑄劍師成了忘年交。老人赤膊圍條皮圍裙，雙臂粗壯無比，相比之下，身體就瘦小了；他有對劍一般濃重的白眉毛，兩只銅鈴般的大眼睛，炯炯有神；還有一把飄逸的白胡子，說話時喜歡捋胡子，仿佛他說的話都是從白胡子里捋出來的。老人除了鑄劍，唯一的愛好就是飲酒。徐懷玉每次去，都帶上好酒。因為土匪窩里有的是好酒。

酒過三巡，老少倆無話不談。

徐懷玉問老人知道曹操否？

“就是那個把皇帝捉去許昌的奸臣，害得洛陽城成了廢都?！?/p>

徐懷玉咬牙切齒道：“嗯，我要殺了他?！?/p>

他就把自己身世和義父的事情向老人和盤托出。

老人說：“天下人都知道，曹操手上有兩把寶劍，一把倚天，一把青釭，乃是絕世雙劍，削鐵如泥，鋒利無比；你拿把什么去刺殺他，都是送命?！彼淖鎺煚斒菤W冶子徒孫、干將的弟子。

徐懷玉長嘆不已。

老人說：“我給你鑄把寶劍吧?！?/p>

徐懷玉跪地，連磕三個響頭。

老人說：“你先別忙著謝我，寶劍這東西七分材料三分運氣?！?/p>

徐懷玉就問那得多少錢？

“無價?！崩先宿壑缀有Φ?。

冬去春來，老人屢次上周山采來鐵礦，百煉成鋼，最終鍛打成一把寶劍，三尺六寸；劍成之日，徐懷玉請他在劍顎上鏤以“孟德”兩字?！俺鹑说拿郑俊崩先藛??！班?，”徐懷玉說，“我怕出來混久了，忘了初心?！崩先藢殑浻杷撍f：“此劍需飲百人之血，方能大成?！毙鞈延胥懹浽谛?，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終日劍不離身，練功前后，總是用大拇指撫摸劍顎上“孟德”兩字，一遍又一遍，恨只恨自己武功尚淺，不知何日方能下山報此血仇。

徐懷玉每殺一人，就在杖上刻一橫；兩年間，刻下99橫。當(dāng)然，他殺的都是貪官污吏、欺壓百姓的惡霸。剩下最后一橫，徐懷玉告別土匪窩和小老頭，執(zhí)意下山。他帶上好酒，向老人辭行，兩人一醉方休。老人將孫女小云兒托付于他。

這是建安十一年春天。

在許昌城安家后，徐懷玉聽聞當(dāng)年參加過衣帶詔密謀的馬騰，在西涼擁兵20萬，三個兒子足智多謀、武功高強，軍中將領(lǐng)個個身手不凡。徐懷玉帶小云兒一路西行，輾轉(zhuǎn)兩個月，來到西涼城。徐懷玉上馬府求見馬騰，被拒之門外；徐懷玉在城里伺機接近馬騰，終究未成，這天出城去營地求見，哨兵進去報告，回復(fù)不見。徐懷玉投靠無門，只有重返許昌城，另做打算。

曹操來無影去無蹤，即便在許昌，也前呼后擁，徐懷玉無從下手。

徐懷玉千方百計托關(guān)系，才得以覲見皇上。

劉協(xié)一臉病態(tài)，那個萎縮呀。徐懷玉很激動，講義父董承，講他那年家人慘死，講義父帶他見皇上。劉協(xié)這才有模糊印象，“你就是那個孩子，徐侍郎的兒子。”徐懷玉又講這些年經(jīng)歷、孟德劍以及報仇。劉協(xié)渾身顫抖，連連退縮道：“使不得，使不得……”

他說：“天下還有誰能動得了他呀？！”

徐懷玉懇求留在皇上身邊，做他的貼身侍衛(wèi)。

建安十七年，曹操以提升馬騰官職為由，召他來許昌。馬騰和三個兒子都認(rèn)為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不入宮是忤逆天命，怕引來殺身之禍；但又清楚他心懷叵測，入京必有危險。馬騰權(quán)衡再三，決定入京參見曹操。馬騰讓長子馬超留守西涼，自己帶領(lǐng)五千人馬前往；兒子馬休和馬鐵為先行部隊，侄子馬岱押陣。大隊人馬在許昌城20里外扎營，通知曹操。

曹操派行軍參謀黃奎前去接待馬騰，誘他入城面見皇上，趁機擒捕他。

曹操哪里知道黃奎痛恨自己，他到了馬騰營中，馬騰設(shè)宴寬待。黃奎知道他從前曾參與衣帶詔密謀案，酒過三巡，就借機感嘆道：“我父親黃琬死于李傕、郭汜之難，我曾經(jīng)發(fā)誓要誅殺反國之賊！想不到今天被反賊所使，實在難忍哪！”馬騰心中一驚，不動聲色地問道：“宗文以為誰是反賊？誰是正人？”黃奎憤怒道：“欺君罔上，曹賊呀！”馬騰怕他是曹操派來試探的，急忙阻止他道：“這兒耳目眾多，宗文休得亂說?！秉S奎反而責(zé)問他道：“你的祖上乃是漢代名將，今天你從賊而欲陷害皇叔，將來還有何面目見天下之人？”馬騰見他義憤填膺，不像是裝的，良久方問：“宗文是真心嗎？”黃奎當(dāng)即咬破手指，流血為誓；馬騰這才告訴他，自己想殺了曹操。

黃奎沉吟道：“你入朝面圣，不太安全，不如讓曹操巡察兵營，乘機殺了他。”

馬騰說：“正合我意。”

黃奎回到家，酒氣未消，心頭五味雜陳，恨不得立馬滅了曹操。妻子見他臉色難看，問他出了啥事？黃奎醉歸醉，腦子卻十分清醒，就是不說。小妾李春香裝腔作勢地手扶生氣的大娘回到房中，轉(zhuǎn)身就溜了。

黃奎的妻弟苗澤住在后院，李春香偷偷進他房間。苗澤撲上去，攔腰抱起她上床。李春香拍他后背：“要死哉，大白天的……”偷腥的貓永遠(yuǎn)是饞癆的，飽一頓饑一頓，一有機會就偷，匆忙了事。李春香提起褲子，埋怨道：“心急毛糙的，有啥味道呢?！泵鐫缮敌ΑＳ欣纤朗?，他有啥辦法呢？

李春香說：“我是來告訴你，他今天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對大娘恨七恨八的，不知有啥事？”苗澤說：“你去探探他，‘人都說皇叔仁德，曹操奸雄，為什么？’看他如何反應(yīng)?！?/p>

夜里，黃奎息到她房里，李春香就照苗澤說的做了。黃奎就嘆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尚且知道禮數(shù)，更何況我了？我要殺了曹賊！”李春香等他睡了，就偷偷溜去后院傳話。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不但能升官發(fā)財，還能滅了老死尸，將李春香占為己有。

苗澤連夜趕去告密。

第二天，馬騰、黃奎去相府請曹操點兵。曹操喝令左右將他們拿下。馬騰不知有變，大聲質(zhì)問他：“你憑什么？”曹操冷笑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我推舉你為衛(wèi)尉，你卻密謀殺我？”馬騰自然抵賴，誰知昨夜曹操將苗澤留在府上，叫他出來作證。黃奎見到苗澤，啞口無言。馬騰破口大罵：“腐儒誤我大事！我兩番欲殺國賊，不幸泄漏，這是蒼天欲興奸賊而滅炎漢也！”

曹操下令，將馬騰、黃奎并兩家良賤，共三百余口，斬于市曹。

徐懷玉得到消息，立馬趕去市曹。他在清虛街南口與押送“犯人”的曹操狹路相逢，頓時抽出寶劍，腳蹬街墻，一個燕子飛身，沖騎馬的曹操刺去。曹操不曾想有人如此膽大妄為，大白天行刺他；他勒緊韁繩，朝南避去。這一劍沒有刺到曹操，只刺到馬脖子上；馬受驚了，曹操來不及拔劍，就摔了下來。

徐懷玉又一個鯉魚跳，再次向曹操刺去，被曹操護衛(wèi)許褚一劍挑開。

許褚翻身下馬，挺身向徐懷玉刺去。兩人在狹隘的清虛街上拼殺，徐懷玉使出董氏劍法，步步緊逼，但許褚勇猛過人，劍法又快又狠，硬是擋在曹操前面。徐懷玉操之過急，漏了破綻；許褚劍走偏鋒，刺中他左臂；徐懷玉揮劍，斬斷許褚手上的劍。這時候，曹操手持倚天、青釭，架住孟德劍，左劍一抽，割開徐懷玉的胸衣。街兩頭都是將士，虎視眈眈。曹操越戰(zhàn)越勇，徐懷玉漸漸顯出敗勢；曹操一劍刺中他右腿，徐懷玉跪地，但見無數(shù)把劍同時向他刺來，知道大勢已去，揚手用孟德劍抹了脖子。

他萬萬沒有想到，第一百人的血，不是曹操的，而是他自己的。

他成就了孟德劍。

曹操上馬，押送“犯人”到市曹，下令斬首三百余人，包括告密者苗澤和李春香。

后來，曹操揮軍大破西涼，馬超落荒而逃，最終投誠劉備，與關(guān)羽、張飛、趙云、黃忠一同封為“五虎將軍”。

再說徐懷玉的寶劍，有人獻于曹操。

稀世寶劍，曹操愛不釋手。發(fā)現(xiàn)劍顎上的字，曹操勃然大怒，下令毀了。

“豎子欲借我名而傳于后世！”

謀士荀彧忙勸住他：“主公，非也！”

荀彧乃是他的“子房”，曹操自然愿聞其詳。

于是，就有后史記載，建安二年，曹操在某個幽谷中得到此劍，時間提前了15年，而且是無從查證的“幽谷”得到的；更神奇的是，劍上有金字，銘為“孟德”，仿佛冥冥之中，上蒼就專門給他曹操準(zhǔn)備了這把曠世奇劍，其寓意就不言而喻；這是把歷史之劍，而非現(xiàn)實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