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達(dá)

2019年2月3日星期日：蒼涼歸途

早上從貴州省都勻市出發(fā)，下午3點左右回到高雍寨，過年。

哥哥到劍河縣（革東）接我，回到岑松鎮(zhèn)，走上一圈，回想二十多年前趕集的擁擠與熱鬧。應(yīng)該說，此地處于劍河縣、三穗縣和鎮(zhèn)遠(yuǎn)縣交界，歷來便是交通要塞，加上苗族、侗族等雜居，每場趕集皆人山人海，漢語、苗話、侗語等民族語言自由交談，輕松轉(zhuǎn)換，仿若樂章，多聲部的歌謠。遺憾的是，我記得小時候從高雍寨出發(fā)，兩個多小時的山路，走到岑松趕集，僅僅為了買一件七八元的衣服。爸爸挑一百多斤的木炭，走兩小時山路，也只賣得七八元錢。真是命賤至極。有時途中饑餓，口渴了我也不會開口說一句漢語，向人借瓢舀水喝，還得要大姐幫忙。多年后，大姐還笑話我的忸怩、無知與狼狽，所以說讀書太重要了，不然，連漢語都不會說，寸步難行，吃飯喝水的日常生活都困難重重。

之前在都勻采訪畫家張敏力老師，而高德銘大師兄在我的朋友圈里看見，便想要一張畫，我便帶著張老師慷慨贈送的畫作給高師兄。高師兄是饒育泉老師早期的學(xué)生，過去十多年我只聞其名，不知其人，直到2017年，師兄弟們在劍河縣舉行饒老師的書法作品集發(fā)布儀式，我才在會上如見故人，相談甚歡，感念饒老師的教誨，建立我們情同手足的同門情誼。我想，饒老師泉下有知，也會欣慰，我們這些前后一二十年的學(xué)生能夠在老師離開后，還能聚集，偶爾相會，回憶親炙教誨的往事。說到動情處，我便希望我們這些學(xué)生哪年清明節(jié)，集中去祭拜饒老師。高師兄說，饒老師的墓地在柳川鎮(zhèn)（即原來的劍河縣城所在地），并不遠(yuǎn)，很方便掃墓。我便期待著，能夠再次“見到”饒老師，雖然陰陽兩界，卻毫無距離，畢竟饒老師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每次拿起毛筆寫字，總會想起饒老師，每次遇到書法藝術(shù)上的難題，總會希望得到饒老師的解惑，每次與人聊到開心處，總會說是饒老師教導(dǎo)有方，借助饒老師的思路與認(rèn)識，才偶有心得，略微進(jìn)取。

某晚我夢見饒老師，而寫下一段話，曾發(fā)給高師兄等，以共同懷念：“2019年1月初的某晚，夢到某地，木樓，木板陳舊著光陰，樓主乃一老者，好書畫，藏有饒育泉老師的一幅扇面，篆書或行書。我進(jìn)木屋，暗中可見老者身影，若隱若現(xiàn)，未見面容，悄無聲息。我疑是饒老師，空氣中卻有人說不是，饒老師已逝世幾年。我茫然走出屋，看見有人打開饒老師的書法作品，筆畫厚重，氣韻高古，細(xì)觀之下，落款處居然有我的賤名，順著扇葉流淌。哦，這巨大的扇形作品，是饒老師生前來不及贈送給我的。我說我是誰，卻無人知道我是誰。饒老師的作品被人在陰暗中收走。我悵然若失，目送故人，與饒老師生死離別，仿若星河?！?/p>

回到高雍寨后，與萬秀軍表哥一起燒豬頭，準(zhǔn)備明早去祭拜“奶奶”。

2019年2月4日：巫史傳統(tǒng)

昨晚萬秀林表哥和張志華堂哥來家里聊天，陪他們喝了半碗酒，有些醉意，便提前睡覺了。

今天是大年三十，早上6點，萬秀林表哥叫醒我，之后，我和喬碑哥哥一起挑著豬頭，前往“務(wù)耶”祭拜“奶奶”。趁著漆黑的朦朧，期待著黎明。

“務(wù)耶”之土地廟在半坡間，背靠一棵大樹，下方是懸崖峭壁，坡陡路窄，去年人們拓寬了從馬路上走下去的道路，并在土地廟前空架一個平臺，據(jù)說，其規(guī)格如下：步道及其拜臺，該工程建設(shè)單位是劍河縣民宗局，建設(shè)資金預(yù)算8萬元(其中民宗局投入6萬)，施工單位(人)是周偉，周偉叫本寨上的萬平、萬彪具體組織施工，監(jiān)督單位是新合村委會、新民村委會。該項目尚未施工之前，如何施工，施工方案，有關(guān)人員曾在劍河縣金泰食府專題討論研究過，同時也專門邀請兩個村的領(lǐng)導(dǎo)到現(xiàn)場勘查辦公，統(tǒng)一的施工方案是：1.設(shè)一個平臺，長9米、寬5米(寓意九五至尊)，平臺為鋼筋混凝土C25，設(shè)仿木防護(hù)欄，上嵌輔鵝卵石；2.拜臺設(shè)四級半圓形，規(guī)格3Ox30cm，拜臺正中間頂端矗立一尊大石頭；3.兩邊步梯道用石頭砌筑，面上用小石頭嵌輔，步道寬度根據(jù)場地情況確定，原則要求寬2米，梯級規(guī)格30x20cm。

但從施工情況來看，步道不按原議定的方案實施，于是，人們建議兩村委切實加強(qiáng)監(jiān)督，督促施工單位按原議定方案施工。不過，修成的模樣與最初的設(shè)計可能有些差距，但也極大方便了人們的祭祀活動，道路好走了，平臺寬闊了。

人們在土地廟“奶奶”的四周起灶架鍋燒水，把豬頭放進(jìn)開水中，然后提起來，放到土地廟前，敬獻(xiàn)給護(hù)佑萬民的“奶奶”，這就是“熟而薦之”的傳統(tǒng)禮儀與心靈敬畏。如此行為，《論語》多說記述：“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飯?！蔽也桓艺f，我們寨子的人如此祭拜“奶奶”是儒家文明的直接傳習(xí)，畢竟千百年來，識字?jǐn)嗑涞娜颂?，閱讀四書五經(jīng)的人少到幾乎為零，或者相反，按照李澤厚先生的“巫史傳統(tǒng)”，儒家文明恰好來源如此的祭祀，畢竟“奶奶”是人們敬仰的“人”，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quán)威，類似于全知全能的“上帝”，是洞悉一切、絕對正確的法官，剛正不阿的包青天。比如，人們糾紛不清，難以明辨是非，無法判斷對錯時，總會想起“奶奶”，由她來決斷，兩個人一起來到“奶奶”的面前，由另一人用一把柴刀砍掉一只雞的雞頭，斷掉的脖頸即雞身指向誰，誰就錯，就是無理取鬧的一方，就必須認(rèn)輸，而真理、正確就在另一方，而且誰都明白“奶奶”從不偏袒，從不營私，而是光明，是公正，是正義，是公平。當(dāng)然，相對于西方的“上帝”，我們的“奶奶”則是自己的親人，有血緣關(guān)系，有情感交流，是祭拜者的祖先，同在一個世界，活在人們的身上，而不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高高在上的“神”。這種敬天法祖的民間信仰與世界觀，可以用李澤厚先生的人道即天道的“一個世界”哲學(xué)來概括，還有他的“宗教性道德”，他在《兩種道德論》中說：“‘宗教性道德’本是一種‘社會性道德’。它本是一定時代、地域、民族、集團(tuán)，即一定時、空、條件環(huán)境下的或大或小的人類群體為維持、保護(hù)、延續(xù)其生存、生活所要求的共同行為方式、準(zhǔn)則或標(biāo)準(zhǔn)。由于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和主客觀條件，這種‘社會性道德’必須也必然以一種超社會超人世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從圖騰時代的動物崇拜到宗法社會的祖先崇拜，從多神到一神，從巫術(shù)到宗教，甚至抽象到哲學(xué)理論上，都如此，都強(qiáng)調(diào)世上人間的各種道德準(zhǔn)則、人的行為規(guī)范、心性修養(yǎng)，本源于超越此有限人際、生活世俗的‘天理’、‘良心’、‘上帝’、‘理性’，正因為這樣，人群才懾服，萬眾才信從?！庇谑?，“奶奶”是比“巫師”更高的信仰者，且具“巫”的特征：是動態(tài)、激情、人本和人神不分的“一個世界”。

起初我也不知李先生的高深與洞察，但逐漸從他的哲學(xué)中發(fā)現(xiàn)我們高雍寨的“現(xiàn)實”，覺得他所論述的怎么十分符合我們村的祭祀、巫術(shù)等習(xí)俗與信仰呢？他又不曾到過我們的寨子，他怎么能洞悉呢？于是，就明白他的真知灼見，立論多有歷史積淀與現(xiàn)實基礎(chǔ)，特別是他的巫史傳統(tǒng)，讓我結(jié)合我們寨子的祭祀與巫術(shù)活動，皆清楚明白，不是說我逐漸明白，就說明李先生的哲學(xué)不高明，不，不，而是太高明了，讓膚淺的讀者都有許多共鳴與反思，懂得聯(lián)系自身經(jīng)歷與思考，用自己的習(xí)俗與意識去印證他的哲學(xué)，真是令人大開眼界，既能走進(jìn)他的哲學(xué)大廈，即人類學(xué)歷史本體論，也能走出，走到鄉(xiāng)野，走進(jìn)祭拜“奶奶”的民間信仰，也從巫術(shù)與祭祀等，透視李先生的哲學(xué)。所以，對于祭“奶奶”的風(fēng)俗與信仰，我想借助李澤厚先生的一些哲學(xué)觀點來審視。比如他的“巫史傳統(tǒng)”，他在《論語今讀》里說：“巫的特征之一是人能主動地作用于神，重活動、操作，由此種種復(fù)雜的活動、操作，而與神通，驅(qū)使神靈為自己服務(wù)，這與僅將神作乞求恩賜的祈禱對象，人完全處在被動祈禱的靜觀地位頗為不同?！辈徽f真正的巫術(shù)活動，僅僅是祭祀，如我們的祭“奶奶”，也正是李先生所言，“祖先成為祭祀的中心，經(jīng)由巫術(shù)中介，人神連續(xù)（祖先原本是人），合為一體，這正是中國‘一個世界’的來由?！蔽以谌ツ甑摹澳暧洝敝校m沒有用“一個世界”的哲學(xué)概念，但實際上已經(jīng)表達(dá)了類似的意思：祈禱“奶奶”的護(hù)佑，也就是在希望自己更加順利，心想事成，祝?！澳棠獭?，即是祝福自己，祝福家人，祝福整個寨子的親朋好友——神秘的“奶奶”活在每個人的身上，如影隨形，主體是活著的人，強(qiáng)調(diào)人的主體地位；主動性在于祭祀的人，強(qiáng)調(diào)人的操作力量；而不是“神靈”，“神靈”是服務(wù)活著的人的。

李先生在《說巫史傳統(tǒng)》中說：“一提及‘巫’，人們習(xí)慣地認(rèn)為就是已經(jīng)專職化的‘巫、祝、卜、史’，以及后世小傳統(tǒng)中的巫婆、神漢之類。的確，‘巫’有這一逐漸下降，并最后淪為民間儺文化的歷史發(fā)展。之所以如此，卻正是由于王權(quán)日益凌駕神權(quán)，使通天人的‘巫’日益從屬附庸于‘王’的緣故。而王權(quán)和王之所以能夠如此，又是由于‘巫’的通神人的特質(zhì)日益直接理性化，成為上古君王、天子某種體制化、道德化的行為和品格。這就是中國上古思想史的最大秘密：“巫”的基本特質(zhì)通由‘巫君合一’、‘政教合一’途徑，直接理性化而成為中國思想大傳統(tǒng)的根本特色。巫的特質(zhì)在中國大傳統(tǒng)中，以理性化的形式堅固保存，延續(xù)下來，成為了解中國思想和文化的鑰匙所在。至于小傳統(tǒng)中的‘巫’，比較起來，倒是無足輕重的了?！?/p>

李先生在《“說巫史傳統(tǒng)”補(bǔ)》一文中，對“巫”做了進(jìn)一步的界定：“它所指的是，自人類舊石器時代以來各民族都曾有過的原始人群的非直接生產(chǎn)性的歌舞、儀式、祭祀活動?！边@樣引用，不是說我們寨子的人依舊是“原始人”，而是說生存于貴州深山老林，千百年來被人歧視為蠻夷，蔑視為“苗子”的群體，極有可能卻真正保存著中國古代文明，具有悠久歷史的群體，就如考古與歷史學(xué)家張光直先生用世界各地的少數(shù)民族形態(tài)去論證上古形態(tài)，將空間中“偏遠(yuǎn)”之物視作時間上“久遠(yuǎn)”之物的當(dāng)下遺存。

除了巫術(shù)、祭祀之類的非物質(zhì)文化，僅僅對于苗族刺繡這樣的“物質(zhì)”，作家阿城在《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一書中，也有類似的論述：“再回頭看貴州的苗族刺繡圖案，它們同時保留著河圖與洛書，而我在已知的青銅器的紋樣里，只找到河圖圖形，很難找到洛書符形。這是不是說，苗族的圖形承接，早于商，來自新石器時代？要知道，貴州這個地方，天無三日晴，山無三尺平，極端不利觀天象。這意味著苗族對上古符形的保存，超乎想象的頑強(qiáng)？自稱傳承中華文明的漢族，反而迷失，異化了，尤其于今尤烈？苗族文化是罕見的活化石，我們絕對應(yīng)該‘子子孫孫永寶之’?！?/p>

至少，李澤厚先生的“巫史傳統(tǒng)”讓我不把“巫術(shù)”視為迷信而鄙薄與唾棄，而是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生活習(xí)俗與精神狀態(tài)，覺得自己家里的“巫史傳統(tǒng)”也是整個中華民族歷史文明的一部分，具有如此的文化信心，不再自卑自賤，畢竟李先生認(rèn)為中國文明有兩大征候特別重要，在我們寨子就有明顯體現(xiàn)：“一是以血緣宗法家族為紐帶的氏族體制(TribeSystem)，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傳統(tǒng)(Shamanism rationalized)。兩者緊密相連，結(jié)成一體，并長久以各種形態(tài)延續(xù)至今?！边@是生活環(huán)境中活生生的存在，千百年來的積淀，我也學(xué)著從“巫史傳統(tǒng)”這里去審視與梳理中國的歷史文明。

這就是我把高雍寨視為信仰的地方的哲學(xué)依據(jù)，自強(qiáng)不息的力量，叫作“信仰高雍”，而集中的體現(xiàn)，便是全體民眾祭拜土地廟，類似于對“神”的信仰，又把這土地廟之“巖石”視為自己的“奶奶”，既是每個人的“奶奶”，個體性的選擇與意識，內(nèi)在的精神價值，類似于李澤厚先生的“宗教性道德”，又高于某個人的“祖先”，是群體性的“祖先”，具有公共領(lǐng)域性質(zhì)，群體性精神，類似于李澤厚先生的“社會性道德”，于是，人們除了精神崇拜“奶奶”，情感上親近“奶奶”，甚至有血緣關(guān)系，超越人間的“神”，一下子就變成了“人”，從天上或陰間回到地上與陽間，神人不分，“奶奶”活于每個人的魂魄，天人合一，既是私人的、自己的“祖先”，更是集體意識，群體意志，社會公約數(shù)，公共領(lǐng)域的精神向度。

這也是許紀(jì)霖先生在《家國天下》一書中說的，在家國天下連續(xù)體中，古代中國人的自我具有雙重性的原因：“一重是自我無法離開家國的顯示倫理秩序直接與天下溝通，個人的自我總是一定的倫理和政治秩序中的自我，離開了家國秩序，自我將不復(fù)存在；另一重是認(rèn)為個人是獨立的‘天民’，可以繞開國家的顯示秩序，通過內(nèi)心的良知，自我直接與超越的天理打通，這是從孟子到宋明心性儒家的看法。更有甚者，視國家為累贅的道家，則更是相信通過審美的自由追求，自我可以與天下至道合二為一，融入至善至美的自然秩序之中?！边@種雙重性，在許先生看來，“形成了中國人性格中似乎是截然對立的兩極：他們是嚴(yán)謹(jǐn)?shù)募易逯髁x者、忠君愛國的保守主義者，但同時，又是自由散漫的自然主義者。天民身上具有權(quán)威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復(fù)雜性格，常常在兩個極端當(dāng)中來回動蕩，平時是遵守禮法的順民，亂世之中又會成為蔑視一切權(quán)威、無所羈絆的‘天民’，甚至暴民。”

除了一般性，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寨子人的人格，因為身上有“奶奶”的“附體”、保佑與提醒，這種雙重性并不那么“極端”，不是純粹的自然主義者，因為有自己的祖先“奶奶”跟隨，也不是完全的倫理動物，因為通過“奶奶”可以超越現(xiàn)實。平常里不會過分保守，一離開人群就完全失去自我，毫無存在感，亂世中也不會無法無天，蔑視一切，畢竟稍微走向極端，潛意識中總有“奶奶”在指引與告誡，有“奶奶”這一層精神信仰在保護(hù)與制約，而有所忌憚、警醒與敬畏。類似于中庸之道，但不又完全是，而是說無論天涯海角、生老病死，都有“奶奶”陪伴與護(hù)佑，并不是徹底的原子似的自私自利，不顧一切的暴徒，也不是完全失去自我的奴才，而是充滿自我又具有群體情感的人，擁有主體性，又有族群認(rèn)同，既實在又超越，自我生存在“奶奶”所象征的精神世界與倫理關(guān)系中，也可以直接接通天地，因為“奶奶”溝通了天上、地下，人們可以獨立地來去自如，自由自在，便少了固執(zhí)、妄念、諂媚與暴戾，而老實忠厚，淳樸善良，當(dāng)然，這也正是被人鄙視為“傻子”的根本原因。

在許多人迷茫，既失去個體，同時喪失集體，所謂信仰缺失，社會道德淪喪時，我們寨子的信仰，可謂是美好的向往，情理交融，這就是我說“信仰高雍”的倫理意義，野蠻的驕傲。也是我覺得李澤厚先生的“情本體”（以“情”為人生的最終實在、根本），具有哲學(xué)合理性、歷史積淀和現(xiàn)實意義的地方。

今年且以李澤厚等先生的哲學(xué)與論述來略微解釋，若有能力，以后再用其他的知識來闡述我們祭拜“奶奶”的各種意蘊，但愿沒有牽強(qiáng)附會，誤解了天地，貶低了“奶奶”，褻瀆了族人的靈魂。

睡個覺，清醒了早上在“務(wù)耶”所喝下的米酒，下午便在家寫春聯(lián)，晚上在家等待人們前來喊《好的歌》。

昨晚請爸爸回憶《好的歌》，他帶著眼鏡，便寫了半張紙：“開門大大開，堂屋四四方，龍子幾大倉，堂屋四四角，龍子幾大籮，幾禮幾禮進(jìn)門來，來到你家大發(fā)財，今年得先生，明年得秀才，得了先生教大學(xué)，得了秀才管地方，得了官做管洋門，搖錢樹，記保平，早落黃金夜落人，第一早晨撿半斤，第二早晨撿半兩，撿去買田買地，買得長田好跑馬，買得大田好放魚，個個三百斤，請你老板拿稱來稱一稱，個個三百斤，有粑送一對，有米送一斤，有錢送一塊?！卑职值倪@份“歷史文獻(xiàn)”顯然存在很多問題，首先是繁體字，我錄成簡體字，就少了原始韻味，還有一些字詞所要表達(dá)的意思不清楚，比如“龍子幾”“幾禮幾禮”“早落黃金夜落人”等是什么含義？

于是，晚上在家認(rèn)真聽人們“鬧年”時，所喊的《好的歌》，想做些比較，收集一些原始資料。其中，有這樣的內(nèi)容：“開門大大開，堂屋四四方，銀子幾大倉，堂屋四四谷，銀子幾大籮。進(jìn)一斤，進(jìn)進(jìn)一，今年財寶歸進(jìn)來，賀喜你家大發(fā)財，賀喜你家龍來保，四海龍來來保佑，龍千條，龍千鬧個鬧成成。舊的一年過去了，新的一年到來了，歡樂愉快，放著鞭炮，四季平安，全家滿福，戶戶登高?！边@個就比爸爸寫的內(nèi)容更加清楚，不過，也有問題，比如這個“鬧成成”應(yīng)該是“鬧騰騰”。

還有這樣的唱詞：“開門大大開，好的；堂屋四四方，有的；銀子幾大倉，好的；堂屋四四角，有的；銀子幾大籮，好的；金子銀子篼來撮，有的；今年得先生，好的；明年得秀才，有的；得了先生教大學(xué)，好的；得了秀才管地方，有的；官做管得民，好的；心中合萬代，有的；地寶盆，好的；招得龍身地得靈，有的；第一早晨先中獎，好的；第二早晨又中金，有的；有米送一升，好的；有錢送一百，有的；有粑送一擔(dān)，好的；歐佘歐吊歐米咯。”這一份念詞，與我父親的比較接近，相同的地方較多，最后這句“歐佘歐吊歐米咯”是苗語，“歐佘”是拿錢來的意思，“歐”是拿來，“佘”是錢；“歐吊”是拿糍粑來的意思，“吊”是粑粑；“歐米”自然就是拿米來的意思，只是直接用“米”字代替了苗話。因為人們喊“有錢送一百”，于是，我送了一百元，表示感謝！

我在朋友圈里還看到有人曬《好的歌》，叫《高雍除夕之夜玩龍口訣》：“開門大大開，好的；堂屋四四方，有的；銀子幾大倉，好的；堂屋四四角，有的；銀子幾大籮，好的；金子銀子篼來撮，有的；今年得先生，好的；明年得秀才，有的；得了先生教大學(xué)，好的；得了秀才管地方，有的；官做管得民，好的；心中合萬代，有的；地寶盆，好的；招得龍身地得靈，有的；第一早晨先中獎，好的；第二早晨又中金，有的；家又發(fā)，好的；發(fā)財發(fā)富，有的；發(fā)財富貴，好的；買得長田好賽馬，有的；買得大田好放魚，好的；放魚三百斤，有的；個個三百斤，好的；有米送一升，有的；有錢送一百，好的；有粑送一擔(dān)，有的；歐佘歐吊歐米咯?！?/p>

領(lǐng)頭人高喊一句，身后眾人呼應(yīng)“好的”或“有的”，此起彼伏的，高亢激昂，充滿歡樂，如此鬧騰騰的辭舊迎新，難道不是某種形式的巫術(shù)活動，一種精神信仰，充滿理性的神秘力量呢？正如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十二講》中說：“中國人在節(jié)日中，又多增添一些神話故事，使得人文自然益加親密配合，社會禮俗隨著天時節(jié)氣而多彩多姿。這亦是一種天人相應(yīng)，把我們的日常生活推衍到大自然變化中而與之呼應(yīng)。最顯著的如新年有除夕與元旦，使我們認(rèn)為這是天地的日新與不斷的開始，人生亦隨著日新，隨著有不斷的開始。冬天去了，春天來了，除舊布新，人生隨著天地而欣欣向榮。這個節(jié)日是人造的，但極自然，不覺有人造的痕跡。這就是那人文參加進(jìn)自然里面而演化成為一體了。此中有信仰、有希望、有娛樂，極富禮樂意義，極富藝術(shù)性，亦極富傳統(tǒng)性，極富有關(guān)于民族文化信仰之啟示性與教育性?！?/p>

在表弟萬彪的商店門口，我還聽到萬祖德表哥的兒子萬金鑫，看著手機(jī)大聲所唱與念的不一樣的詞，便請他傳給我，有新中國成立后版本：“啟禮啟禮開門來，賀喜你家大發(fā)財（好待）；開門大大開（有待），堂屋四四方，銀子幾大筐，堂屋四四角，金子幾大籮；今年得先生，明年得秀才，后年得官作做；得了先生教大學(xué)，得了秀才管地方，得了官做管人民；搖錢樹，地寶出，得了黃金地落人；第一早晨金萬兩，第二早晨銀萬金；上去買田又買地，上去買到北京城，下去買到湖南轉(zhuǎn)；買得大田好放魚，買得長田好跑馬；放魚三百斤，喊你老板拿稱來稱一稱，個個都有三百斤；有米送一升，有錢送一元，有粑送一對；祝你家發(fā)財又富貴?！边€有新中國成立前的舊版本：“龍頭高上三點花，龍來多謝朋友家；你家親戚又愛好，辦酒辦肉待龍燈；龍燈得吃龍燈坐，賀喜也要人高生；人也發(fā)來家也發(fā)，人發(fā)千口，糧發(fā)萬擔(dān)；有米送一升，有錢送一元，有粑送一對；祝你家發(fā)財又富貴?！?/p>

他還對“好待”進(jìn)行了解釋：有待（苗語諧音），為慶賀聲；一句念完，喊賀聲一遍，好待，有待輪流變換，依次喊至念完為止；一般賀年時間為除夕夜（俗稱大年三十），去賀年時為兩人或以上，一人念賀詞，其他喊慶賀聲；期間還要帶上龍（為稻草制作，分為上下兩部分，編完后用稻草捆合在一起，中間留一空間，放一個用紅紙揉成球狀的紙團(tuán)，寓意龍珠），用時將其插在一竿子上，在龍頭上插上香（多為3根或9根），點燃！賀年時，高高舉起，四處恭賀！

2019年2月5日：水重的地方

昨晚人們基本結(jié)束《好的歌》后，十點左右，到二舅家，和萬秀安、張志輝和喬夏等人一起唱歌，一夜連雙歲，五更分兩年，我們用歌聲辭舊迎新，除了聽彈唱一般的流行歌曲，還特別彈唱了我起草、秀安表弟修改并譜曲的《來高雍，我養(yǎng)你》：

靛藍(lán)染綠青春盎然

蘆笙吹響歸途曼妙

高山的野花，芬芳的懷抱

流水的波濤，跳躍的歌謠

米酒喝醒迷失的心靈

糍粑黏稠，手牽著手

山寨的清爽，舒暢的心情

竹藍(lán)藏嫁衣，一生的晶瑩

來高雍，我養(yǎng)你，煮著糯米等著你

來高雍，我養(yǎng)你，這里的山水比他鄉(xiāng)的美。

來高雍，我養(yǎng)你，吹著蘆笙等著你；

來高雍，我養(yǎng)你，我在水重的地方等著你。

來高雍，我養(yǎng)你，煮著甜酒等著你；

來高雍，我養(yǎng)你，這里的人兒比他鄉(xiāng)的美。

來高雍，我養(yǎng)你，唱著苗歌等著你；

來高雍，我養(yǎng)你，我在水重的地方等著你。

愛好音樂的他們幾人，鼓動我寫幾首歌，被慫恿的我就嘗試了一下，自然詞不達(dá)意，便做過簡單的介紹：高雍寨位于貴州省劍河縣觀么鎮(zhèn)，即新民村、新合村，千戶苗寨，情歌之鄉(xiāng)。傳說，高雍寨的先民溯源而行，每遇到兩條河流就選擇水量更重的一條來逆行，所以“高雍”的苗語意為“水重的地方”，其“三月三”情歌節(jié)，不僅是村民祭祖和慶祝團(tuán)圓的節(jié)日，更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和親朋好友敘舊延情的好日子，蘆笙響起，清脆悠揚，古老音律，苗舞雅逸，獨樹一幟，且飛歌傳情，高山流水。

今天是大年初一，開門大吉。女性不動針線，男性不耕田種地。每家每戶皆早起開門納福，家族的小孩子前來祝福與道賀，稱作“拜年”，喊一些六畜興旺、五谷豐登的祝福語，然后賞給他們一些小錢，便歡呼雀躍，高高興興走到下一家，再次口念祝福語，表達(dá)幸福安康，希望主人家走南闖北皆風(fēng)調(diào)雨順，吉祥如意，自然，人們的結(jié)束語一般是祝愿人人皆活到120歲。

晚上，萬秀安、喬夏等人來我家吃飯，我們又一起唱歌，特別唱了我創(chuàng)作、安秀表弟譜曲的《水重的地方》：

遷徙的腳步，丈量江河的悠長；

心中的尺寸，稱著天地的分量。

古老的傳說，回蕩永久的向往；

分量更重的溪流，是祖先溯源的方向。

青山的連綿，亙古蘆笙的飛揚；

苗舞的節(jié)拍，踩響歌謠的流淌。

繡花的姑娘，誰是她未來情郎；

分量更重的蕩漾，是心靈日夜的希望。

水重的地方，糯米飯香，身價百倍的地方。

水重的地方，意為高雍的村莊，男耕女織的苗疆。

水重的地方，解渴酸湯，滋養(yǎng)信仰的地方。

水重的地方，意為高雍的村莊，載歌載舞的鏗鏘。

水重的地方，糯米飯香，身價百倍的地方。

水重的地方，名叫高雍的村莊，相親相愛的家鄉(xiāng)。

水重的地方，解渴酸湯，滋養(yǎng)信仰的地方。

水重的地方，名叫高雍的村莊，這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這是修改稿，依舊言不及義，還得補(bǔ)充這個傳說：祖先溯源而行，每遇到兩條河溪，就用稱來稱水量，選擇水量更重的河溪逆行——如果把傳說落實在實際山河中，大概從長江而上，躍進(jìn)洞庭湖，逆沅江而行，進(jìn)入清水江，穿越深山老林、龍?zhí)痘⒀ǎK于定居高雍寨，所以“高雍”的苗語意為“水重的地方”，苗語發(fā)音是：ou niong，“ou”發(fā)第一聲，“niong”發(fā)第四聲，接近“歐弄”，人們漢譯后，訛為“高雍”?，F(xiàn)在，有人這樣介紹：新民新合村是劍河縣唯一一個千戶苗寨，若要用數(shù)字“1234”來概括她的村情，那就是 “一寨兩村三路四點”?！耙徽本褪歉哂鹤匀徽弧皟纱濉本褪切旅翊?、新合村；“三路”就是兩個村通往劍河縣城（岑松鎮(zhèn)方向）、通往三穗縣（巴冶村方向）、通往觀么鎮(zhèn)（苗嶺方向）的3條路；“四點”就是新民村的巫燒、稿蒙、新寨、巫滿4個小自然寨。

在家里唱得不過癮，萬秀彬表哥便建議我們到寨子里去唱，于是，走到村外的“干動雞”山坡上唱了一首《來高雍，我養(yǎng)你》，之后，又到寨子中間的荒地高歌一曲《水重的地方》，游子的歌聲回響于故土，夜深人靜，溝壑縱橫，陪伴那些深夜未眠的“故人”，或是驚擾，也是一種過年的味道。

2019年2月6日：供奉祖先

大年初二。整天都與張氏家族的男子漢們修建“南干劍”橋頭的土地廟。

去年，人們修建了風(fēng)雨橋，四角亭?，F(xiàn)在需要重新修建橋頭的土地廟，供奉祖先“居住”與“休息”，以保佑人們安居樂業(yè)，四季平安。

與家族的兄弟們一邊勞動，挖泥土，搬石頭，扛磚頭，攪拌水泥，一邊閑聊，又說起許多往事，砍柴放牛的艱辛與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