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奎芝
村里一大幫人圍站在王超前家門口,看著頭發(fā)蓬松得像個雞窩的桂香從王超前家拿回她的衣物,黑色的鏤空長裙,白色的T恤,還有一雙坡跟黑色涼拖鞋,從背影上看,桂香的確風(fēng)情萬種,她那烏黑濃密的長發(fā),順著高挑的身軀傾瀉而下,讓人看了都想入非非。
桂香怎么也沒想到,在她與超前結(jié)婚的第六個年頭,竟會走到這一步。往事歷歷在目,桂香還能憶起結(jié)婚時的場景。六年前的那個早上,天剛蒙蒙亮,還能聽到村里公雞鳴叫,桂香就穿著一身不太合體的白色婚紗站在王超前家門口,戴在頭頂?shù)念^紗還沒揭開,在晨風(fēng)的吹動下,她布滿芝麻斑點(diǎn)的臉顯得和婚紗顏色一樣慘白。按照習(xí)俗,桂香要在外面站一個小時,超前家的大門才會打開,超前才會從堂屋大大方方地走出來,把桂香背到堂屋中間,兩人拜過天地后,再把貴香的頭紗揭開,婚事就算是完成了。
王超前與桂香的婚事,是村里的大新聞。在王超前爺爺奶奶死后的十來年里,他家里再沒辦過酒,今日結(jié)婚,是他們老王家第一次辦喜酒,更新鮮的,是桂香是個帶著孩子離過婚的女人,算是村里唯一帶著娃的新娘子。
算起來,王超前大字不識,除了會寫自己名字外。桂香和他一樣,也是大字不識,因?yàn)闆]有給前夫生個兒子,經(jīng)常受到前夫的辱罵和暴打,這些,王超前都是見識過的,桂香和王超前,就是在打工的工地上認(rèn)識的。
桂香一家四口都在泉縣同一個工地,前夫文品是工地包工頭,桂香專門負(fù)責(zé)給弟兄們做飯,閑暇之余督促兩個剛剛升二年級的女兒做功課。督促女兒可是重大的任務(wù),只要稍有差錯,他們母女準(zhǔn)能像導(dǎo)火索一樣引起文品這包火藥的爆炸,有時候余震還可能傷及他人。
文品在桂香生下第二個女兒時性情就開始大變,對桂香如同猛獸填完饑腸后便當(dāng)作玩物,慢慢折磨,直到自己開心才罷休。有時候,對桂香做的飯菜大為不滿,當(dāng)著工地上的弟兄們倒掉,桂香只得含淚重做。第一個女兒,文品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碎,當(dāng)作他的命根子。第二個女兒的降生,卻改變了桂香的命運(yùn),也改變了兩個女兒的命運(yùn)。二女兒像洪水一樣,裹挾著泥沙,把文品對大女兒的愛也污染了,使得兩個女兒變成礙眼的泥沙,在文品眼里容不下。
桂香漸漸發(fā)覺,女人在男人眼里,低賤得如同草芥。每天她不但要承受文品的污言穢語,還要忍受他的粗暴,這樣的日子對她來說簡直就是酷刑,心靈和肉體同時被自己最心愛最能保護(hù)自己的人摧殘,這樣痛入骨髓的感受,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懂。然而,她不知道,再黑暗的地方都會有一個通往光明的洞口,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從深陷的泥淖中逃脫。
“你跟我走吧,趁這段時間他不在”王超前說。
“你不怕他回來了找你算賬?”桂香邊說邊梳理她蓬亂的頭發(fā)。
“怕什么,只要你不嫌棄我大老粗一個,我就敢?guī)阕撸 背暗恼Z氣愈發(fā)堅(jiān)定。
“那我的兩個女兒怎么辦?”
“一同帶走,我看不慣他那樣對待你們母女?!?/p>
桂香驚訝道:“他可是包工頭!你就這樣把他的老婆和女兒帶走,你確定能行?”
“只有你把他當(dāng)老公!你是不是還舍不得他?或者怕我對你的你們娘兒幾個不好?”王超前激動得噴出唾沫星子,“只要你愿意跟我,我就把她們當(dāng)我的女兒撫養(yǎng)?!背吧钌畛榱艘豢谑掷锛磳⑷急M的煙。
沒錯,超前就是和文品在工地上的同事,在一口鍋里吃飯,吃的都是桂香做的飯菜。
超前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平時對誰都不會多說幾句話,只有當(dāng)桂香叫吃飯或者桂香端水給大伙兒喝的時候,他才會和桂香打趣幾句。時間久了,桂香不僅感受超前的心思,還感受他的關(guān)心,也變得對超前“特殊照顧”起來。沒多久,工友們發(fā)現(xiàn)王超前比來工地之前圓潤不少,其他工友和之前一樣,沒啥改變,要么就比之前還精瘦。
現(xiàn)在,桂香從地上一大堆衣物里挑選了幾件,用袋子裝好,放在一只白色袋子旁邊,就提著她的東西,和一男一女走了。婦女們跟在她后面,唧唧喳喳不知道和她說些什么,直到把她送到村口。桂香剛走幾分鐘,一個小女孩笑嘻嘻的從鄰居家房子里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叫王超前,“爸爸,爸爸”,柔嫩的聲音飄蕩在大山寨的上空。
“小蓮,快到爸爸這里來,爸爸抱?!?/p>
在場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剛剛挽留桂香的嘴,王超前的臉上由憤怒變成了深深的無奈,裸露出來的蠟黃手臂將小蓮緊緊環(huán)抱在懷里。這個貧窮得沒有幾個年輕媳婦的大山寨成了婚姻的斷橋,橋的這邊是孩子和父親,那邊是母親遠(yuǎn)走的身影。
看到奶奶和村里的幾位長輩在整理地上堆的衣物,小蓮從爸爸的懷里掙脫下來,跑到奶奶面前,吵著鬧著要奶奶抱。剛到奶奶懷里,小蓮就看到地上白色袋子里有一雙很漂亮的粉紅色涼鞋,她拿起來對奶奶說:“奶奶,這是給我買的涼鞋嗎?好好看哦!”隨即把自己那雙臟得發(fā)黑的涼拖鞋脫掉,換上了新的涼鞋。小蓮剛把鞋套到自己腳上,奶奶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趕緊扭頭呵斥她,叫她把鞋脫下來。她不知道奶奶為什么要叫她把鞋脫下來,但是她依然很開心,光著腳在地上踩來踩去,跳來跳去,就像找到食物的小兔子一樣歡蹦。村里的傻哥哥二娃正眼巴巴地盯著她的新鞋子,她把鞋舉高高的,對他說:“看,這是我媽媽給我買的新鞋子,只有我有,你沒有,哈哈?!闭f完把它抱在懷里,又圍著奶奶跳起來。
二娃聽了氣不過,就做鬼臉嚇?biāo)?,小蓮不但沒被嚇到,反而被逗樂了,跑到奶奶懷里哈哈大笑。她的笑像一根刺,扎在奶奶和在場每一個人的心窩,王超前長長地嘆了口氣,把頭縮進(jìn)胸里。
別看小蓮活蹦亂跳的,六年前,她差點(diǎn)丟了性命。桂香因?yàn)闆]有給之前的丈夫生兒子,所以暗自擔(dān)心自己真的生不了兒子。但是看到王超前和他的父母對她那么好,她想,她一定要給王家留下香火,不然真的辜負(fù)了王家的關(guān)心和照顧。幾個月后,她的肚皮真的鼓了起來,作為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的母親,能再懷上真不容易。就在懷了小蓮8個月的時候,桂香突然害怕起來,她擔(dān)心生下來的還是個女孩,漸漸的,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會兒晴,一會兒雨,脾氣開始暴躁起來,經(jīng)常和王超前吵架。為了肚子里的孩子,王超前一直默默忍受著,不敢和桂香吵。
那是除夕前的一個晚上,桂香聽說村里的大知識分子王超文開著一輛小轎車,帶著一位本科畢業(yè)的女朋友回來,按理說村里的小叔子有出息她應(yīng)該感到高興,可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埋怨王超前沒有出息,沒有文化,也沒有錢。男人的尊嚴(yán)就像一頭熟睡的獅子,一旦把它惹毛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坝斜臼履闳フ矣绣X的,你那么喜歡有錢的,當(dāng)初還跟著我跑到這個山窩窩里來,看不慣就滾!”寂靜的村寨里飄出兩口子吵架的穢詞和狗此起彼伏的叫聲。
“超文,你們兩個在家,我和你媽去看看他們兩個在吵哪樣?”
王超文應(yīng)聲后,爸媽就打著手電往超前家去了。
超文和女朋友娟子在家里看電視,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超文爸氣喘吁吁的對超文說:“超文,快,開車,快點(diǎn),超前家媳婦要生了?!贝藭r已經(jīng)是凌晨12點(diǎn),娟子不愿意一個人待在家里,便和超文一家人把桂香送到幾十里外的醫(yī)院。一路上,只聽到桂香發(fā)出哎呦哎呦的輕哼聲和車輪摩擦地面的嚓嚓聲。每聽到桂香的一次哼聲,娟子心里就糾痛一下,她在想:“桂香姐會不會忍受不住就在車上把孩子生了啊?會不會不到醫(yī)院桂香姐就不行了啊?”“孩子會不會有事???”“懷孕和生孩子真的會這么難受嗎?”作為剛畢業(yè)的社會人,很多事情她都沒經(jīng)歷過,所以諸多類似的想法一直縈繞在她腦海里。想著想著,終于能在黑暗中看到一片亮光了,娟子把黑色眼鏡拿下來用衣袖擦了擦又戴上,往最亮的地方看去,“唉,超文,醫(yī)院到了”。她興奮的用手指了指,又回過頭對坐在她身后的桂香說:“桂香姐,再堅(jiān)持一下,醫(yī)院到了?!痹诼窡舻恼找?,能漸漸看得清醫(yī)院周圍的事物,除了那幾根排列整齊的電桿之外,冰冷的醫(yī)院佇立在寒風(fēng)中,透出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光,像生命垂危的老人。
黑夜把醫(yī)院變得冰涼。此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diǎn),醫(yī)院大廳里只有一個守夜的門衛(wèi)和一個收費(fèi)的正在打瞌睡的工作人員。超文去掛號,娟子向門衛(wèi)打聽婦產(chǎn)科在幾樓,超文爸媽和超前在照顧即將生產(chǎn)的桂香。來到二樓婦產(chǎn)科,四周黑壓壓一片,連燈都在睡覺,超文和娟子心里冷到了極點(diǎn):一個醫(yī)院怎么會這樣?萬一有緊急情況怎么辦?超文和娟子把各個科室有門的地方都敲了個遍,結(jié)果都石沉大海,沒有回應(yīng)。眼看著坐在冰涼座椅上的桂香快要不行的時候,娟子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了一個明亮亮的通道,通道旁邊寫著婦產(chǎn)科三個大大的透著綠光的字。娟子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大聲喊超文,叫他們把桂香帶過來,自己先跑去找醫(yī)生。看著醫(yī)生把桂香帶進(jìn)一個房間里躺下,娟子一行人心里懸著的石頭才平穩(wěn)的落了下來。
等待真是世間最難熬的一件事情。娟子和超前等人全都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給桂香準(zhǔn)備的衣服和給孩子準(zhǔn)備的衣物都在超文媽手里緊緊攥著。整個醫(yī)院看到的只有躺在長椅上睡覺或者打著哈欠的三三兩兩的家屬,聽到的也只有小孩子降生時的哇哇哭聲。那哭聲像寒風(fēng),吹進(jìn)了超前等人的心里,發(fā)出一陣陣涼意,令人發(fā)抖。
原來,凌晨三四點(diǎn)的醫(yī)院是這個樣子,娟子第一次知道。
“誰是病人家屬,趕緊進(jìn)來簽字?!币粋€瘦高的女護(hù)士推開門,摘掉藍(lán)色口罩,說完這幾個字,又戴上口罩進(jìn)病房里去了。超前站起來,顫顫巍巍的地跟在護(hù)士后面。夜間的醫(yī)院透著逼人的寒意,吞噬著所有在手術(shù)室外等待的焦急的人們。幾分鐘過后,超前眼睛紅腫著推開門,蝸牛似的從手術(shù)室里吃力地拔出他那瘦弱矮小的身軀,站在家人面前說:“孩子生出來了,早產(chǎn),發(fā)育不全,只有手術(shù)才能保住孩子的命。”這些字剛從超前嘴里一個一個吐出來,藍(lán)色口罩又把門打開了,“家屬給孩子準(zhǔn)備的衣物呢?趕快拿來?!背膵屭s緊從她攥出汗的手里打開袋子,找到孩子的衣服,拿給娟子遞給護(hù)士,娟子接過衣服的那一刻,她明顯感覺得到,衣服上有著超文媽暖和的溫度。護(hù)士接過衣服,對超前說:“家屬趕緊考慮要不要給孩子手術(shù),我們這邊好給你聯(lián)系醫(yī)院,”然后門又關(guān)上了。一扇白色冰冷的門把超前和剛剛出生的孩子隔開了,超前不想再因?yàn)樽约簾o能把自己和孩子隔開,把孩子和這個世界隔開,于是他拉著超文到一旁商量了很久,接打了很多電話,終于決定要把孩子送到省里的醫(yī)院救治。
白色病房門再一次被護(hù)士打開。每打開一次門,超前,娟子,超文以及超文的父母的心就被提得老高老高。這次終于看到自己孩子長什么樣了,圓圓的頭,小小的嘴巴,一只眼睛張開了,另外一只眼睛懶洋洋地想睜開又耷拉著合在一起,短而稀疏的頭發(fā)上沾著白色粘稠的東西,顯得頭發(fā)更少更短。初為人父的超前小心翼翼地抱著女兒緊跟在醫(yī)護(hù)人員身后,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那雙像西紅柿似的又紅又腫的眼睛。
“娟子,超前沒有文化,很多東西他不懂,我必須陪他一起去,你和我媽留下來陪桂香還是和我們一起去?”
“我和你一起去?!?/p>
出發(fā)時,已經(jīng)能隱隱約約看到周圍的人和物,桂香的娘家人和超前媽也都匆匆忙忙趕來,娟子和超文超前坐上救護(hù)車,往另外一所醫(yī)院出發(fā)。這一路上救護(hù)車爭分奪秒,鳴笛,超車,闖紅燈,看著車窗外所有車整齊讓道,聽到長而急的車笛聲,娟子仿佛聽到了生命的呼喊,她第一次對生命有了敬畏之心。
經(jīng)過搶救,孩子的命算是撿回來了,她的生命連著家里所有人的心,所以超前給她取名為“小蓮?!?/p>
在桂香的悉心照顧下,小蓮漸漸地長大了。只是每次看到這個小小的生命,她都有種說不出的愧疚感。當(dāng)初和超前從工地上回來,就是看在超前對自己好,她心生感激,感激超前把自己從苦海中拉回岸邊,感激超前把她當(dāng)成一個真正的女人。可是,自從小蓮降生后,她就再也沒有看見過超前的笑容,看見更多的是他每天都待在煙霧繚繞的充滿尼古丁和酒精味道的酒桌上。桂香明白,這可能就是她的命,她的命中缺少兒子,她覺得肯定是上輩子做了什么錯事,老天才這樣不公。
桂香趁著小蓮熟睡的間隙,上了個廁所,回來就看見躺在床上哭的小蓮和坐在床上醉醺醺的超前??吹焦鹣懵朴频刈邅恚邦D時火冒三丈,再加上多日累積的酒精的麻醉作用,他就在屋里大罵起來,小蓮聽到響動,哭得更是大聲。
超前開始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明明知道桂香可能不會生兒子,現(xiàn)在卻偏偏想讓她生兒子,這不就是等于叫公雞下蛋,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嘛。桂香也開始意識到超前和前夫一樣重男輕女,也許自己這輩子就只能活在男人的責(zé)罵中了,如果真是這樣,她也認(rèn)了。
超前和桂香的矛盾越來越多,就像冒水井一樣源源不斷,要么是孩子的問題,要么是桂香的問題,要么是超前喝酒的問題??傊?,整個寨上就數(shù)超前家最熱鬧。兩個大人吵起來的時候,三個小孩的哭鬧聲也同時響起來,像麻花似的扭在一起,任超前媽在一旁怎么勸都勸不住,只有不停地抹眼淚。
“桂香,桂香,你快點(diǎn)回家,三個閨女出事了!”正在土里除草的桂香被一個聲音牽動,抬頭看到路上正在向她跑來的菊嬸。
桂香撂下菊嬸,扔下鋤頭,拔腿就往家里趕。
院壩上圍滿了人,桂香走近時看到一輛小小的紅色三輪車歪斜著身子躺在她家門前,超前在狹小灰暗的車廂里大聲呼喊著三個女兒的名字??吹焦鹣悖跋袷强吹搅擞^音菩薩似的,眼里放著光,“桂香,桂香,你快過來,你喊喊你家三個姑娘,現(xiàn)在她們一個個都不張我了。”超前眼淚鼻涕仿佛河流交匯似的一起滴到了懷里小蓮的臉上,慢慢往下流,鉆進(jìn)了小蓮冰冷的粉紅色衣服上。
超前大喊:“快點(diǎn),你他媽的跟老子過來喊啊,她們最聽你的話了?!?/p>
桂香什么都沒說,顫顫巍巍爬上三輪車車廂,把另外兩個女兒摟進(jìn)懷里,用手把她們嘴上的白色泡沫和發(fā)出惡臭的糞渣擦干凈,輕輕拍著她們,眼睛直直地盯著車廂上鋪著的干草上微弱的夕陽,也不管女兒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冒出的灰白色泡沫。
三輪車發(fā)動的聲音超過了超前的哭喊,他們聽不到車外寨鄰的議論。
“這三個女娃兒可憐哦,在家餓了沒得東西吃就到處跑,看到人家屋后涂抹耗子藥的紅薯?xiàng)l以為可以吃就拿來吃了,曉得今天超前他家一家人都死哪里去了,飯也不煮給娃娃吃?!?/p>
“要不是發(fā)現(xiàn)得早,拿大糞灌她們,讓她們把吃進(jìn)去的耗子藥吐出來,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得熱氣了哦?!?/p>
“超前也真是的,一天天只曉得喝酒。”
各種聲音像是光束漸漸從超前家院壩上分散開來,只剩下地上三灘灰白色的污物……
桂香的離開,令村里人眾說紛紜。有的人說她受不了超前的打罵,有人說她過不下去大山寨里的苦日子,也有人說她傍上大款了……超前明白,這些都不是桂香離開的理由。
看著活蹦亂跳的小蓮,超前又想起了三個女兒吃老鼠藥的事,兩個姐姐看著小蓮餓得臉都綠了就先讓小蓮吃,而且還讓她多吃點(diǎn),兩個姐姐節(jié)省著吃??墒钱?dāng)把姐妹三個送進(jìn)醫(yī)院時才在小蓮的衣服口袋里發(fā)現(xiàn)一堆混雜著渣滓的發(fā)黑了的紅薯?xiàng)l,等小蓮醒來超前問她怎么不吃,把紅薯?xiàng)l都放在了自己的兜里,小蓮說:“這個紅薯?xiàng)l太甜了,我從來沒吃過這么甜的紅薯?xiàng)l,我想留一點(diǎn)給你和媽媽還有奶奶嘗嘗。”超前沒想到,小蓮的這個做法救了她一條命,兩個姐姐卻因救治無效而早早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可是,兩個女兒的離去卻讓超前背上了謀殺女兒的黑鍋。桂香從醫(yī)院回來后就再也不愿意和超前講話,也不和他睡一屋。是啊,為什么偏偏死的不是和超前生的孩子呢?為什么偏偏是那兩個和自己逃難而來的苦命的女兒?。恳皇浅罢蘸染凭筒粫l(fā)生這樣的事了。桂香想不通,也不愿意去想,她只有一個念頭,不愿意再和這樣的人過下去了。
于是,村里少了一個叫桂香的女人。唯一不變的就是超前整日的酗酒和抽煙。
一日,二娃來找小蓮?fù)妗偺みM(jìn)門檻張開嘴吐出“小蓮”二字時,二娃就站著發(fā)不出聲了。手篩糠似的抖起來,膝蓋如彎弓向前彎曲,身體向右后邊傾倒下去,躺在地上抽搐,眼睛向上翻著白眼兒,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冒出一汪兒一汪兒白色的泡沫。超前趕緊放下手中的酒碗,準(zhǔn)備把二娃拉起來,恍惚中卻看到二娃變成了桂香帶來的兩個女兒吃老鼠藥后的樣子,就哇哇的大哭起來,把二娃緊緊擁入懷中。二娃父母聞聲趕來,拉開超前,對他說:“二娃這是老毛病了,常犯,不要緊?!?超前才緩過神來,看到在一旁哭得滿眼淚花的小蓮,才意識到小蓮已經(jīng)到了讀書的年齡,不能再讓她每天都和二娃一起玩了。
在聽夠了大年爆炒似的鞭炮聲和聞飽了大年香蠟紙燭的氣味后,超前把小蓮和一沓揉皺的零錢交給母親,就出門尋找賺錢的營生去了。
小蓮在超前走后幾個月,順利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每天放學(xué)回家她都會把學(xué)校里老師教的東西講給爺爺奶奶聽,她尤其喜歡畫畫。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畫一幅畫給奶奶看才睡覺。說是畫畫,其實(shí)不過是在光滑潔凈的本子上畫幾個圈圈 ,或者畫幾根彎彎曲曲的線,然后說她畫的是蘋果或者面條,是畫給奶奶吃的。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第二年,超前從外地回家過年,小蓮拉著爸爸坐在凳子上,然后拿出從粉紅色的小書包里拿出半截鉛筆,一盒只剩下幾只的水彩筆,還有一個各種顏色夾雜在一起的皺巴巴的畫畫本。一切準(zhǔn)備齊全,她又開始在本子上畫起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條從本子中心向外射出,一個橢圓的圈里面有三個黑點(diǎn),圈下面有類似一個“大”字的線條和向外射出的線條相連。畫好這些之后,她拿出一只紅色的彩筆在橢圓中最靠下的那個黑點(diǎn)涂得紅紅的,然后得意的對爸爸說:“爸爸你看,這是我媽媽,她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她不要我了?!?/p>
小蓮的這個舉動讓超前心頭顫栗了一下,瞬間所有的悔恨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他記得當(dāng)初桂香跟他說過:不管他有沒有文化,有沒有錢,只要他有一雙勤勞的手和一顆積極向上的心,她愿意和他過苦日子。
看著小蓮紅撲撲的臉蛋和月兒似的雙眼,超前仿佛看到桂香站在了他的面前,上前緊緊摟住了她,哽咽著說:我知道錯了,你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