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朱淑真《蝶戀花·送春》
1
一個在歷史中真實存在過的人物,卻有著如此眾多的疑點,當我們?nèi)ラ喿x她時,仿佛走進了一座迷宮,在拐角的欣喜、發(fā)現(xiàn)和驚訝之后,時時有恍惚的虛無感:她在時間中真的存在嗎?她究竟生活于何時?她真的在這座城市里生活過嗎?或者她只是眾多人南柯一夢的產(chǎn)物?
朱淑真墓的遺址就在杭州靈隱寺附近的青芝塢,那里現(xiàn)在矗立著她的銅像,雕像的容顏也是出于后世對古典江南女子的描摹,清麗宛如。靈隱寺的鐘聲有時會隱約傳到此處,不知道會不會在這金屬的耳朵里蕩起漣漪。對朱淑真的閱讀,事實上更多的是對她殘存于世的詩稿的閱讀,以及對后世關(guān)于她的草蛇灰線般的描述中的管窺。
對她的閱讀,或許就是對中國古代知識女性日常的閱讀,有趣的是,在當時,女性的地位,并非我們后世所認為的是簡單作為男性附庸的存在。
我們先說說朱淑真的死。一般的說法是因為家庭不睦導致她抑郁而死,但也有說她是在絕望中溺水自盡而亡。套用今天比較常見的說法,無論是哪種方式的死亡,朱淑真都患有嚴重的抑郁癥,而后面我們會說到的她的一些表現(xiàn)是抑郁癥的癥狀無疑。在任何一種說法或民間傳奇中,都沒有提到朱淑真有無子嗣,或許就是沒有。在她死后,她的父母將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現(xiàn)存《斷腸詩集》《斷腸詞》為劫后余篇。
后人去看朱淑真時,其父母把她的詩稿焚毀無疑是種遺憾,她的詩中有些在當時看來驚世駭俗的內(nèi)容,大抵是屬于自白性質(zhì)的,這或許是詩稿遭到封存的緣由。但也有分析認為朱淑真的父母只是遵從于她的心愿,不想讓自己的遺稿留存于人間,這一舉動猶如《紅樓夢》中的黛玉葬花,自憐自哀之余也是一種委婉的抗爭。
同一件事能夠得出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世事大概如此,真相隱藏在水面之下。
這樣一個充滿了問號的人物,總能引起我們探尋的波瀾,而她,在時間的波面上,猶如我們看見的白鷺,在天空中劃出優(yōu)雅的曲線之后,鳥影早已渺渺,只留下還在凝視著天空的我們,那里,有著虛無之想象。
2
童年總是幸福的。如果說時間是一種容器,它的形狀和大小不同,栽培出的果實自然也是不同,和李清照一樣,在那個時代,沒有優(yōu)渥的家庭條件是不可能養(yǎng)出一個淑女的。清初王漁洋(王士禎)在《池北偶談》中說,朱淑真出身于官宦門第,家大業(yè)大。而之后況周頤的《蕙風詞話》中也說,朱淑真是大家閨秀,她父親在浙西做過地方官,還喜歡收藏字畫古玩。
這種設(shè)定當然也是出于一種合理的推測。我們現(xiàn)在無法知道,王漁洋他們是否有確鑿的資料支持這種論點,他們和朱淑真同樣隔著數(shù)百年的光陰,而我們和他們又隔著數(shù)百年的光陰,在這種隔與隔之間,很難說沒有微塵散落。
還有一種考證也很有趣,出自明人田藝蘅的《紀略》,說朱淑真是大儒朱熹的侄女。田藝蘅距離朱淑真生活的年代更近一點,但這個考證從現(xiàn)在去看,應(yīng)該是姓氏的附會,或許是田藝蘅的幽默,朱熹不是講究三從四德嗎?點一個看起來離經(jīng)叛道的人做你的侄女,看你怎么說。而朱熹,這個影響了后來中國漫長歲月的哲學家,甚至都沒有聽說過朱淑真,他在《晦庵說詩》言:“本朝婦人能詞者,唯李易安、魏夫人二人而已?!敝祆渲O熟浙中掌故,朱淑真此時如果在世,或有詩名,朱熹當有記載,當然也有可能在沽名釣譽心理的影響下,他不愿意去承認朱淑真的文學成就。
對身世的這種表述僅僅是后人對朱淑真的熱情的產(chǎn)物,如果從文本傳承的角度去分析,朱淑真的詩詞有著來自于李清照影響的痕跡,她應(yīng)該出道于李清照之后,而酗酒賭博樣樣精通的李清照,也許就是朱淑真的一個榜樣,在每天醒來時能夠照見的鏡子:這是一種真實的人生嗎?江南多雨,在淅淅瀝瀝聽雨的夜晚,燭光搖晃,朱淑真讀著李清照的詞:“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變”。
她會不會有著無由的愁緒?少女情懷總是詩,那些朦朦朧朧隨著潮濕的風飄進來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p>
人們傳唱著易安居士的長短句,但在更多的社交場合,總是回避于去談?wù)撨@個“至今思項羽”的女人,仿佛她是一場瘟疫,而一些零零碎碎抵達朱淑真耳膜的傳聞中,這個大膽而放浪形骸的女人讓朱淑真充滿了想象:她為什么和自己身邊所看到的女性迥然不同?她的生活是何等的富饒而自足?
也許,少女時期的朱淑真,在某些交際場合看到過李清照,但她不敢也不被允許去打招呼,期望兩個風華絕代的女子的相遇,不過是出于我們主觀的愿望,或許我們可以敷衍出一段傳奇,但那和她們的人生是無關(guān)的。
少女朱淑真的目光隨著雨絲飄拂在她家的東園、西園、西樓、桂堂、依綠亭……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成年之后,她甚至比李清照更能喝酒,情感上更大膽和無忌,后世的那些“酒鬼和色女”的身體里,都住著半個朱淑真,只是缺少了她的才華。
而朱淑真的身體里,從她的少女時代起,就秘密地住進了李清照。同時,朱淑真還是聲名巨大的蘇東坡的愛好者,蘇之詩詞對她的影響從遣詞造句中都可看出,但遺憾的是,也許是性別上的差異,東坡的曠達顯然沒有影響到她。
盛宴中,山水間……少女時期的朱淑真是一個精靈,她早慧而活潑。
后來存世的詩篇中,這個時期的詩詞占了很大的篇幅,似乎用文字去表達內(nèi)心是她的生活習慣,這多少掩蓋了她軀體里后來時隱時現(xiàn)的那頭饑餓的春獸,尤其在書法、丹青、音律的映襯下,朱淑真儼然是閨秀淑媛的典范。
“紅點苔痕綠滿枝,舉杯和淚送春歸。倉庚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亦晚暉。蝶趁落花盤地舞,燕隨柳絮入簾飛。醉中曾記題詩處,臨水人家半掩扉?!?/p>
父母對她的才情是驚喜的,她這一首詠嘆家中東園的詩,或有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因素,而她寫的西園卻是少有的明亮:“閑步西園里,春風明媚天。蝶疑莊叟夢,絮憶謝娘聯(lián)。踏草翠茵軟,看花紅錦鮮。徘徊林影下,欲去又依然。”
那個時代,一個女子最大的事業(yè)應(yīng)該是相夫教子,大家閨秀養(yǎng)成后,接下來總有一頭豬追隨在身后,等待時機拱他命中的白菜。
相比于李清照,朱淑真的個人生活更顯悲劇,從她的文字上去推究,出嫁之后,紅顏薄命是她的宿命。
朱淑真的婚姻在后人看來,依然是一個謎中之謎,有一種說法是她嫁給了一個市井之徒,巧婦難伴拙夫眠,好像為她的早夭找到了一個伏筆。而明朝有個叫周清源的小說家,在他的《西湖二集》中寫了這樣一段故事:出身于小戶人家的朱淑真,從小聰明伶俐、生性警敏,才氣橫溢,無師自通,憑借這這些天賦,天生麗質(zhì)的朱淑真很快就成為周邊有名的才女。有一天,朱淑真的舅父吳少江賭博輸了錢,借了金三老官的二十兩銀子,為了頂債,就勸妹妹把朱淑真嫁給金三老官的兒子。在父母之命、媒約之言下,朱淑真嫁到金家,哪知夫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外號“金罕貨”,又叫“金怪物”。
這個故事基本屬于杜撰,明人好傳奇,這也是當時都市傳奇的一種,類似的故事其實可以找到很多,非黑即白,愛憎分明,但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簡單。
3
“鷗鷺遠洋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依。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以休生連理枝?”朱淑真這首經(jīng)常被引用的詩,仿佛泄露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朱淑真婚姻的不幸,猶如鏡面上的裂痕讓人一目了然。
但是在我們發(fā)出慨嘆一掬同情之意時,還有一個江湖上隱藏的傳奇值得我們關(guān)注,據(jù)傳朱淑真曾作一“圈兒詞”寄夫。信上無字,盡是圈圈點點。
在這個傳奇故事里,朱淑真的丈夫也是個妙人,他開始并不懂朱淑真的意思,之后在書脊夾縫見蠅頭小楷《相思詞》,莞爾失笑:“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里。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整圓兒是團圓,半圈兒是別離。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我意。還有數(shù)不盡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兒圈到底?!?/p>
據(jù)說次日一早,其夫婿即雇船返回。波光瀲滟間,有風吹過,一個返家的男兒,心里或許裝滿了甜蜜,我們可以想象一下這個場景,微笑會不經(jīng)意地劃過一張臉。
江湖中也有說這“圈兒詞”是清朝的梁紹壬所寫,但更多的證據(jù)表明,這是早了許多年前的朱淑真所寫,或也有可能是和朱淑真同時期的某位才女所寫。
這些自相矛盾的故事,使得朱淑真的面貌更顯模糊,一個問題是,是誰在浩蕩的時間中隱藏起了那些真相?是誰有這樣的能力?
但所有的傳說都有共同之處:朱淑真的丈夫留下的記載更是寥寥,連姓名都無從考證。朱淑真寫《送人赴禮部試》一詩,可能就是寫給丈夫,鼓勵他發(fā)憤圖強的。但奇怪的是,根據(jù)我們對朱淑真少女時代的解讀,無論是其家庭還是她所得到的教養(yǎng),即使是出于門當戶對,她的丈夫也不會過于不堪。而朱淑真某一時期的詩詞中,不乏對吳、越、楚、荊諸地名勝古跡的游覽吟詠,那應(yīng)該是隨丈夫游宦期間。
是情變還是另有隱情?對一個社會波瀾不起的個人事件,對于個人而言卻是一場暴風雨,朱淑真的詩句里同樣充滿了矛盾和自我的傾軋,比如在《菩薩蠻》寫:“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幃寂寞無人伴。”在《恨春》中說:“春光正好多風雨,恩愛方深奈別離。”
“幽棲居士”的別號據(jù)說是這個時候起的,她想皈依佛門,佛門的清凈是她所向往的,那里,有一種虛之實,一種可以讓她依靠的力量。
在后世的張望中,此時的朱淑真大抵是一種病態(tài)的人格,她既不忍見春光,也怕聽秋雨:春光明媚讓她傷懷,秋雨纏綿令她黯然……總之她是一個林黛玉,她的死也在意料之中。
一場事先可以預知的死亡事件。
南宋淳熙年間,大約1180年前后,平江府通判魏仲恭路過杭州時,常聽到人們在言談中帶著惋惜之意說起朱淑真,并傳誦著她的詩詞,魏仲恭是個懂的,一聽之下,覺得不比李清照、花蕊夫人等女詞人的作品遜色,便和一些同好者留意采集,輯得其遺作三百余首,在歷代女詩人中也排得上前列了。
《斷腸集》也是魏仲恭取的,他在序中說:“比在武陵,見旅邸中好事者往往傳頌朱淑真詞,每茄聽之,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所能及?未嘗不一唱而三嘆也!”
但即使是在朱淑真剛剛過世的當時,魏仲恭也沒有寫出她確切的生平,朱淑真就像是一個夢,各種信息語焉不詳,在人們的眾說紛紜中她的生平愈加撲朔迷離。魏仲恭語焉不詳?shù)厝缡钦f:朱淑真“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
這或許是后來小說家發(fā)揮想象力的緣由。我讀到此處的時候,頗覺詭譎,朱淑真的家世讓魏仲恭在當時都沒法找到線索,只有一個可能:有人讓你不想找到,或者,有一雙手故意把所有的線索都掐斷了。
但這是出于什么目的?僅僅用有傷風化去解釋,既簡單,又粗暴,它遮蔽了真相,遮蔽到甚至朱淑真究竟活了多少年我們都無從得知,是20歲出頭還是30 歲左右?是飽經(jīng)滄桑還是不諳世事?
而朱淑真的父母,無論他們的身份是官宦之家還是市井之徒,總有一個痕跡留下,但顯然我們在時間里無從推敲,他們就是被蒸發(fā)了,從魏仲恭輯錄《斷腸集》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只是變成了證明朱淑真存在過的符號:男人和女人,父親和母親。
這看起來是多么的不可思議,但它真實地發(fā)生在朱淑真的故事里?!霸律狭翌^,人約黃昏后。”
4
這長期以來被認為是歐陽修所作的《生查子》,現(xiàn)在大多被認為是朱淑真所寫,也許只是怕壞了當時的風氣吧,所以就把這詞按在了歐陽修頭上,而歐陽修的私德當年一直被政敵所攻訐,再多一些文字也無傷大雅。
一個女人寫這樣的詞,難道是邀人私奔嗎?
而朱淑真是大膽的,她的詞中更有這樣的句子:“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多年之后,那個寫《滿江紅》的楊慎在《詞品》里,斥責朱淑真為“不貞”。從宋到明,理學的昌盛導致了社會風氣的改變,一些原本在生活中習以為常的狀態(tài)成為了殊態(tài),讓人啼笑皆非。
這或許能夠引出朱淑真另外一些故事的由來:她的情感生活。這也是之后很多年里人們眺望朱淑真的故事的起因,對于八卦,我們總會投擲更多的熱情。
據(jù)說在一次西湖春日的詩會中,朱淑真邂逅了一位青年詩人,兩人作詩唱酬,互生好感。到了第二年的元宵燈會,他們又碰到了,朱淑真在《元夜》中記錄了當時的情景:“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新歡入手愁忙里,舊事驚心憶夢中。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p>
這詞怎么解讀是讀者的事,或許是偷情實錄,或許出于詩人的想象,但微妙的感情猶如一陣幽風,一定來過我們窺伺的花園,現(xiàn)在的問題是:朱淑真到底是在和丈夫離異后才另覓愛人,還是在無愛的婚姻中出軌?
而這些朱淑真在情動如潮時寫下的詩句,在千年之后讀來,依然無法了解熱情蕩漾的詩人是誰,他們后來怎么了,甚至這是不是出于朱淑真的夢囈我們也不得而知。
對朱淑真的閱讀常常會帶來閱讀其他歷史人物時少有的悖論:當打開一道門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門之后,還有其他門環(huán)環(huán)相扣。
比如按照一個簡單的推理,一個留下那么多詩詞的詩人,他(她)的生平一般都應(yīng)該是確鑿無疑的,而朱淑真,只是雁過波濤時的投影,她是一個時代孤獨的陰影。
或許,她是當時諸多女詩人的一個集體幻影,所以才會有種種矛盾和不解之處。
我們先按照青芝塢雕像上的介紹去看她吧:“朱淑真(約1135~約1180),號幽棲居士,宋代女詩人,亦為唐宋以來留存作品最豐盛的女作家之一。南宋初年時在世,祖籍歙州(治今安徽歙縣),《四庫全書》中定其為浙中海寧人,一說浙江錢塘(今浙江杭州)人?!?/p>
如此,我們再去讀她的文字,建立在這種具象層面上的閱讀,有著抽繭剝絲般的愉悅。
5
“日輪推火燒長空,正是六月三伏中。旱云萬迭赤不雨,地裂河枯塵起風。農(nóng)憂田畝死禾黍,車水救田無暫處。日長饑渴喉嚨焦,汗血勤勞誰與語?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無成熟。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頭向天哭。寄語豪家輕薄兒,綸巾羽扇將何為!田中青稻半黃槁,安坐高堂知不知?”(《苦熱聞田夫語有感》)
在現(xiàn)在認為是朱淑真所寫的詩里,偶爾也有這樣幾首和她一般的風格大相徑庭的作品,這才讓我感覺到她也許真實地存在過,而不是集體想象的產(chǎn)物,但這帶來的遺憾是:在她死后,她父母所焚毀的那部分詩稿,到底隱藏著怎么樣的真相?
這種推理有時候會帶來更多的失落和迷茫,在一個屬于個體的小世界里,我們?nèi)绾稳ゴ_定一種邊界?
就像許多年后,美國自白派詩人普拉斯所寫的,她處身于鐘罩之間。
喧鬧和繁華都是別人的。
曲水流觴,一個明眸善睞的慧黠女子斜倚畫廊,當時正值豆蔻年華,初春的風頗有些料峭,少女無所事事,聽到圍墻外有著隱約的喧鬧,她撒了一把魚食到水中,魚群簇擁而至,爭搶著,而塵世,就像魚嘴的張合之間,那一縷悠長又短暫的氣息。她看到了水中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