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藍(lán)雪霏
“錦歌”是1953年以后大陸學(xué)術(shù)界、官方對流行于閩南漳州市區(qū)、龍海、長泰、南靖、云霄、平和等縣和廈門市的結(jié)社坐樂并將流浪(盲)人走街串社之散唱攬括一體的“民間曲藝”曲種的定稱?!板\歌”在大陸甚或在臺灣一直被認(rèn)為是歌子戲音樂形成的基礎(chǔ),大陸不僅有1955年陳嘯高、顧曼莊為代表之說:“‘歌仔戲’卻是由漳州薌江一帶的‘錦歌’、‘採茶’和‘車鼓’各種民間藝術(shù)形式流傳到臺灣,而揉合形成的一種戲曲”①陳嘯高、顧曼莊《福建和臺灣的劇種——薌劇》,載《華東戲曲劇種介紹》(第三集),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5年版,第90頁。,即使到了1980年閩南薌劇大師邵江海在其彌留之際的錄音還是說:“臺灣歌子戲主要曲調(diào)是漳州府的錦歌為主去發(fā)展、改革,從樂器各方面。所有的錦歌調(diào)全部到臺灣來每一調(diào)都發(fā)展,我現(xiàn)在還沒得到全部,只是一部分敢肯定下來。任何人來跟我爭,我都敢甲伊辯論?!雹谝婈惐颉渡劢8枳討蚩谑鰵v史》CD,廈門音像出版有限公司2014年版。邵江海雖然論證了臺灣歌仔戲【七字仔正】【大調(diào)】【雜念仔】【送哥調(diào)】【哭調(diào)仔】與錦歌的關(guān)系,但他是將乞食謀生之所唱與雅仕閑人南曲化的結(jié)社作樂混為一談,如他所說的歌仔戲【七字仔】調(diào)“初初”的證據(jù)就是來自閩南乞食的《蕩卦調(diào)》。臺灣音樂大師許常惠則著書稱:“光復(fù)以后出版的幾乎所有文獻(xiàn),都采納歌仔戲的形成歸功于漳州‘錦歌’的引進(jìn)的說法。換句話說:歌仔戲的唱腔是以‘錦歌’為基礎(chǔ)發(fā)展形成的?!岢觥\歌’名詞的第一個人為呂訴上,他在1961年出版的《臺灣電影戲劇史》首次提出:‘歌仔戲的原始唱調(diào)是由大陸傳來的錦歌變成地方民謠的山歌,它流行在蘭陽一帶民間,……’。于是后來寫歌仔戲文章者,都照他所說的,不問青白的接受下來。然而,這本‘有名’的臺灣戲劇史,它所根據(jù)的是《華東戲曲劇種介紹》,歌仔戲部分是由陳嘯高、顧曼莊執(zhí)筆的。有關(guān)歌仔戲形成部分,全引用了這本大陸著作?!雹墼S常惠《臺灣音樂史初稿》,臺灣全音樂譜出版社1991年版,第198頁。臺灣學(xué)者因在臺灣不見有“錦歌”這一曲種而發(fā)出了“錦歌,錦歌,什么錦歌”的質(zhì)疑。④王振義《“錦歌”“錦歌”,什么錦歌》,載臺灣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民俗曲藝》1988年3月版第52期第128頁;《鄉(xiāng)土情結(jié)與現(xiàn)代化暗影崇拜——回歸運動的盲點》,載臺灣《自立晚報》副刊,1987年4月27日。許?;菀舱f:“‘錦歌’這名稱對于一般臺灣人來說是陌生的,臺灣人不知何為錦歌,光復(fù)以前的文獻(xiàn)未出現(xiàn)過這名詞。”⑤同注③,第198頁。
筆者在前輩學(xué)者已成定論的某些方面進(jìn)行再三思考,認(rèn)為要厘清之前一直懸而未決的臺灣到底有沒有“錦歌”的認(rèn)識的困擾,關(guān)鍵在于“錦歌”的定稱與定位問題。
閩南“錦歌”之稱謂并非1953年才有;“錦歌”是“歌子”(包含盲人、流浪人之走唱和民間之吟哦)這一閩南民歌大樹的主干生長出來但作了嫁接的新枝,應(yīng)視為從“歌子”分化出來的另一并行的曲種,而非是盲人流浪人走唱“歌子”的成長。臺灣沒有“錦歌”之稱謂,說明臺灣的歌子和歌子戲應(yīng)源自閩南“錦歌”出現(xiàn)之前,或與“錦歌”并行,是更早的閩南“歌子”。
“錦歌”這一稱謂從何而來?劉春曙在《閩臺錦歌漫議歌子戲形成三要素》⑥載臺灣《民俗曲藝》1991年7、9月版第72期第266頁。一文中已談及,而在其同時期的文論《錦歌題外談二則》有更詳細(xì)的交代:“錦歌”的命名起因于其家鄉(xiāng)惠安縣北管先生翁正元1943年曾提起的,他年輕時在漳州謀生所知道的當(dāng)?shù)亓餍械囊环N演唱形式“十(筆者注:即雜,閩南語同音)錦歌”。1952年夏天劉春曙作為福建省民間文藝采訪組領(lǐng)頭人到漳州一帶尋訪“十錦歌”而受漳州公園門口賣水果的攤主指引,遂找到當(dāng)?shù)胤既A里唱歌仔戲的老藝人林廷,并聽唱、記譜。1953年春,劉春曙“隨福建省文工團(tuán)到漳州改編歌劇《小女婿》,當(dāng)時龍溪專區(qū)文聯(lián)吳一葦先生計劃編印《閩南民間音樂資料匯刊》,邀我將采集記錄的‘十錦歌’和歌子戲曲譜交予印行,在這個集子刊印之前,我們曾征求老藝人及有關(guān)人員的意見,大家認(rèn)為‘十錦歌’帶有‘雜拌’的涵義,不如舍棄‘十’字,稱為‘錦歌’更合適,但又怕讀者不懂什么叫‘錦歌’,所以在《匯刊》的‘刊前’仍舊用‘十錦歌’的名稱”。那么“十錦歌”又怎樣變成了后來的“錦歌”呢?劉春曙在文中最后說:“最早的錦歌稱之為‘歌子’,……其演唱形式以‘走唱’賣藝者居多,……改稱為‘十錦歌’是距今二百年左右,錦歌進(jìn)入城市,受到多元音樂,特別是南音的輻射和影響之后才出現(xiàn)的。真正定名為錦歌是1953年的事了?!雹摺跺\歌題外談二則》,載漳州薌城區(qū)文化局、漳州薌城錦歌藝術(shù)研究會《錦歌論文選輯》1991年10月印,第2頁。又,20世紀(jì)就采訪過“錦歌”名藝人石揚泉的《中國曲藝音樂集成·福建卷(漳州卷)》實際主編沈麗水說到,1952年以前就叫“十錦歌”,當(dāng)時的福建省文化廳廳長說“十錦歌”不好聽才改叫“錦歌”,1953年10月漳州龍眼營掛牌“漳州錦歌研究社”以后即定名。⑧沈麗水、吳長芳主編《漳州曲藝集成》,漳州市文化與出版局2003年未刊版,第16頁。
圖1 劉春曙1960年采訪錦歌名藝人林廷
以上劉春曙和沈麗水兩位先生的說法是一致的,即過去叫“十錦歌”,至1953年方由官方定名“錦歌”。但據(jù)筆者后續(xù)調(diào)查,結(jié)社坐樂的“錦歌”在民間的稱謂可能久而有之,并非1953年方才定名。
1996年8月9日,筆者采訪漳州市區(qū)最后的盲歌手盧菊時,盧菊親口告訴筆者,漳州結(jié)社坐樂的歌種“解放前(即1949年以前)就叫‘錦歌’”,在談到師傅“教管”收徒時也說到通過“錦歌間子介紹”。
1996年8月12日,筆者的母親許參與筆者談過去的漳州風(fēng)俗時,曾談到“‘錦歌’是過去‘喘人’(即風(fēng)流倜儻之人)唱的”。筆者的母親是純粹的家庭婦女,她也不知道1953年以后所謂的“錦歌”,她說的“錦歌”表明的應(yīng)該是她對漳州結(jié)社坐樂這一鄉(xiāng)土樂種的一慣性認(rèn)知。
2014年9月,筆者又拜訪方漢章年屆九旬的媳婦“扇[??21]?。踑21]”——她是方阿超同母異父的姐姐,因方漢章早年喪妻后續(xù)弦,“扇啊”從小就跟隨其母親來到方家,長大后“頂對”(婚配)與方漢章前妻生的兒子,她也是一名純粹的家庭婦女。她說東門以前叫“東郭”,“錦歌間子”就在街路一夾角小店面,“沒后壁”⑨漳州東門街東西向,房屋在街道兩邊相向排開。房屋的結(jié)構(gòu)俗稱“竹篙厝”,即沿街只一個店面,而店面里頭卻延伸很長的廳、房、埕,后面部分稱“后壁”。,有一官園(東門一地名)人名叫“發(fā)啊”在看管,平時樂器吊在墻上,男人各做各的頭路,有閑了就會去“錦歌間子”唱、奏。其“大官”(即公公)方漢章做的是煎(炸)肉皮生意,閑時就到“錦歌間子”里拿著拍板主唱,但他“很嚴(yán)”,不允許女孩子出門串門,只有正月十五很多人前往“錦歌間子”“蕩[d?21]卦”(即卜卦)才讓出去看,屆時南琶上會吊有很多籖詩供人抽籖,而后歌者再根據(jù)來人所抽籖詩的故事編唱算命。筆者再三追問東門歌社很早以前就叫“錦歌間子”嗎?她再三予以肯定。
筆者又調(diào)查了漳州龍眼營錦歌社班主、已故著名錦歌藝人石揚泉的兒子、時下漳州最具深厚功力的錦歌傳承人石耀輝(1952—),問他小時候有沒有聽到大人們在錦歌演唱交往中對于“錦歌”的其他稱謂,他說沒有,自他懂事就只知道“錦歌”。
由以上田野資料可知,“錦歌”的稱謂在民間可能已經(jīng)存在,只是存在多久未考。1953年依據(jù)“十錦歌”而來的“錦歌”定稱值得商榷。
除個別資料,如黃登輝搜集的《泉州走唱音樂》⑩黃登輝(1938—),福建著名鋼琴家。1958年12月曾為泉州盲走唱藝人“捻仔”和“雪”所唱記譜,即《泉州走唱音樂(民歌)十二首》(油印件)。、福建省群眾藝術(shù)館1959年2月油印的《漳州市民間音樂——歷史沿革簡介初稿》將走街串社的流浪“歌子”和結(jié)社坐樂的歌社“錦歌”分開討論外,絕大部分資料中都將走唱的“歌子”和歌社的“錦歌”統(tǒng)稱為“錦歌”。?福建省群眾藝術(shù)館、漳州市錦歌研究社編《錦歌》,1959年12月油印本,第8—9頁;另見福建省群藝館和漳州市文化部門歷次編印的民歌集中的錦歌部分。1964年中國音樂研究所編的《民族音樂概論》出版以后,五大音樂集成中“錦歌”亦從“民歌”類屬下的說唱音樂正式歸屬“曲藝”類音樂。劉春曙在《錦歌題外談二則》中曾對“錦歌”定義作出重新思考,認(rèn)為“我們不妨把歌仔(筆者注:即后來已成定稱的“錦歌”)的演唱形式分為‘走唱’和‘子弟唱’兩種。走唱是賣藝賺錢的,其中有‘盲人走唱’,系賣藝兼‘抽簽仔’(占卜)的,被人稱為‘乞丐歌’。另一種是青樓女子賣唱的。而‘子弟唱’則是自我娛樂性質(zhì)的,不以賣藝為生?!?劉春曙在該文中稱:“所謂錦歌,其實就是歌仔,說得更確切一點應(yīng)稱之為民間小調(diào)。”同注⑦,第3頁。說明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二者之不同。但在其《閩臺錦歌漫議歌子戲形成三要素》之“錦歌界定”一節(jié)中,還是沒有把走唱的“歌子”和歌社的“錦歌”截然分開,云“何謂錦歌?其實錦歌就是歌子”,在“歌子如何衍變?yōu)槭插\歌”中將走唱的“歌子”作為錦歌的初期發(fā)展階段一以貫之。2001年出版的《中國民間曲藝集成·福建卷》雖也把“盲人走唱”另立一個品類而與“錦歌”并列,可其中的“盲人走唱”實際上僅含泉州籍盲人歌者,“錦歌”還是包含了其他盲歌者和非盲歌者的“歌子”走唱。?《中國曲藝音樂集成·福建卷》(下冊),中國ISBN中心2001年版。該卷對于“錦歌”和“盲人走唱”的分類顯然犯了子項之間的內(nèi)容不能有所重疊的錯誤,況且“盲人走唱”并非一個歌種的名稱。
而官方歷年油印及出版的民間音樂文本資料,甚至《中國民間曲藝集成·福建卷》均顯示“錦歌”屬下囊括走唱的“歌子”和歌社的“錦歌”。
“錦歌”與走唱“歌子”之所以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與“錦歌”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確實與走唱“歌子”有過交集有關(guān)。
1.稱謂:“錦歌”早年也曾稱作“歌子”
漳州更早的堂會式演唱曾稱作“歌子”,漳州龍眼營班主石揚泉生前說錦歌早前也叫“歌子”,1999—2000年間他去漳州小坑頭采訪“豐慶堂”錦歌遺存,當(dāng)?shù)赜芯渌渍Z就說:“這個‘歌子’誰人教我會,是竹林(小坑頭對面村)黃啊笠(即黃笠‘師’,1902年28歲來小坑頭社入贅)。”演唱、傳承“錦歌”的場所也曾叫“歌子間”“歌子館”。?同注⑧,第114頁?!皠t資料說明“錦歌”“亭字派”在南管化之前甚或在南管化過程中皆以吸收消化“歌子”為能事,與“歌子”尚且脫不開干系,后一則資料則說明與“亭字派”相對的另一“堂字派”原初的歌唱亦與“歌子”有關(guān)。
在廈門,無論走唱還是歌社皆稱作“歌子”。廈門著名的薌劇音樂家羅時芳1987年稱:“據(jù)熟悉廈門曲藝的老前輩說:廈門早年稱錦歌為‘唱歌仔’……清末民初,廈門不但有專業(yè)的走街藝人(多為盲藝人)日夜賣唱,而且有業(yè)余的‘歌仔社’‘歌仔館’廣泛開展活動,經(jīng)常應(yīng)邀參加佛事或節(jié)慶的踩街演唱?!?羅時芳《自序》(1987年10月于廈門),載廈門市群眾藝術(shù)館、廈門市曲藝家協(xié)會合編《白水仙錦歌唱腔選》(油印本)。劉春曙也談道:“年近九旬的廈門著名藝人白水仙仍稱錦歌為‘歌仔’……廈門另一名已故的著名藝人紀(jì)芋如也稱錦歌為歌仔”?!獙嶋H上早期受到南曲“輻射”的廈門業(yè)余結(jié)社的“歌子”(錦歌)不僅與民間走唱的“歌子”有所區(qū)別,20世紀(jì)20年代末還因為臺灣歌子戲風(fēng)靡閩南而吸收臺灣歌子戲的成分多清唱歌子戲。劉春曙在《錦歌題外談二則》曾提到“白水仙年青時經(jīng)常和臺灣著名歌仔藝人汪思明一起演唱‘歌仔’,切磋技藝”,紀(jì)芋如“曾兩度去臺灣拜臺灣著名‘歌仔’藝人溫紅塗為師學(xué)習(xí)‘歌仔’”。邵江海亦稱:“廈門人既然那么喜歡歌仔戲,就在業(yè)余人士中間組織了業(yè)余的歌仔戲清唱,成為歌仔館?!莻€時候在廈門的各個角落……差不多有三四十隊的歌仔陣……也就是歌仔館。最突出的是在喪禮上,有時一個送喪的隊伍中就有七八陣歌仔陣,其他則是在歌仔的歌子館清唱娛樂,這是廈門的形式?!?陳彬《邵江海口述歌仔戲歷史》,廈門音像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56—57頁??梢姀B門后來的“歌子館”唱的多是歌子戲。
2.樂器:“錦歌”堂字派結(jié)社曾用走唱的月琴。
使用月琴或南管琵琶是走唱“歌子”或坐唱“錦歌”主奏樂器之不同。然而,“漳州市的錦歌就是一百多年前由北鄉(xiāng)桃林社傳來的,流入城市的錦歌藝人,身邊帶著僅有的一把月琴,過著沿街巷賣藝糊口的生活”?《錦歌》,第2頁。;筆者母親許參生前說過:“‘錦歌’有弦子、品子(即笛子)、月琴等”;劉春曙在1990年12月帶筆者前往漳浦縣馬坪鄉(xiāng)陳蒼嶺下拜訪大車鼓老藝人陳色耀,并到龍海縣海澄鎮(zhèn)調(diào)查時曾告訴筆者:錦歌“早先用的月琴、二弦較為真貨,乞食、卜卦才是真貨”;20世紀(jì)50年代末的“錦歌”資料也顯示:“錦歌被邀請到外面演唱時,是使用月琴、二弦、三弦、漁鼓(當(dāng)?shù)胤Q謂‘乓鼓’)、小竹板、銅鈴。”?同注?,第8頁?!耙?、三則說的是“錦歌”草創(chuàng)階段得益于用月琴伴奏的“歌子”,第二、四則說的是“錦歌”南管化之后也沒完全拋棄月琴。
毗鄰南靖縣靖城鎮(zhèn)的漳州市天寶鎮(zhèn)山美村錦歌社是一個“先學(xué)倒線(南管琵琶)再學(xué)‘[k‘i a21]線(豎線,即二弦)”的教習(xí)南管樂制的班社,然還存在南管琵琶、三弦等樂器和月琴并用的樂制,因為“月琴是‘副牌’”?漳州天寶鎮(zhèn)山美村錦歌老歌手沈壬寅1986年3月初接受筆者采訪時所說。。
根據(jù)1938年拍攝的照片?筆者所存,由林南中提供。,南靖縣靖城“樂樂樂”鑼鼓間子則雜用月琴。該班底是唱奏“北調(diào)”的,后來請過白字子、南管、“臺灣調(diào)子”師傅前來教過館。該照片寫明是“豐慶堂諸同志敬贈”給錦歌“豐慶堂”師傅“鄭元成先生惠存”的,照片中能看清的弦樂器除了作為“頭手弦”的“吊規(guī)子”,還有南管主奏樂器琵琶,歌子及“臺灣調(diào)子”的主奏樂器月琴,證實1938年曾有“鑼鼓間子”在“北調(diào)”底子上吸收白字子、南曲、歌子等“什錦”階段時琵琶、月琴并用的“雜湊”狀態(tài)。
而“歌子”藝人使用南管琵琶主要見于泉州和廈門。劉春曙在《閩臺錦歌漫議歌子戲形成三要素》中曾經(jīng)提到:“廈門的白水仙和泉州的楊念(筆者注:盲人走唱者)都是用琵琶來伴奏歌子的?!?同注⑥,第286頁。筆者注:廈門白水仙使用南曲琵琶乃因自小在家鄉(xiāng)安溪坂頭習(xí)南曲;泉州楊念使用南曲琵琶則因身受南曲在泉州本地超強(qiáng)的輻射力,其亦會唱南曲。他們都是南管出身或近南管之顏色者,楊念同時也唱南管。
3.曲目與曲牌:“錦歌”吸收、改編、插唱“歌子”俗謠。
“錦歌”在曲目上吸收了走唱藝人所唱的本地俗謠,如《無影歌》《海底反》《鵊鴒記》等,而其根據(jù)明代以來的民間故事或戲劇改編的長篇諸如《陳三五娘》《三伯英臺》《孟姜女》《商輅》等等漳州“亭字派”錦歌的所謂“四大柱”“八小折”等也是“歌子”走唱藝人常擇段演唱的曲目——已知清道光年間廈門會文堂書坊就刻印了《繡像荔枝記陳三歌》《圖像〈英臺歌〉》等大量“歌子冊”?羅時芳《近百年廈門“歌仔”發(fā)展情況》,1990年打印件。?!板\歌”在曲牌上改唱“歌子”的【七字子】為【四空子】、【大調(diào)哀】為【丹田調(diào)】、【大調(diào)】為【五空子】;在南管“大曲”間插“歌子”小曲——漳州天寶鎮(zhèn)錦歌社20世紀(jì)20年代曾“一支曲插‘三葩’歌子”?漳州天寶鎮(zhèn)山美村錦歌老歌手沈壬寅1986年3月初接受筆者采訪時所言。漳州人稱一首歌為“一葩歌”。;漳州市龍眼營錦歌社打破了漳州市東門錦歌社固守【四空子】【五空子】【雜碎調(diào)】【倍思調(diào)】四大調(diào)而不插小曲的規(guī)矩,插了很多“花草曲”。?1987年2月15日漳州東門堂會式歌手方阿超接受筆者采訪時所言。1904年出生的顏葉攤17—18歲所拜的“錦歌”師傅名阿[muai24]更是說,“錦歌”“沒有固定,隨便人插?!疚蹇兆印科痤^,接【四空子】再接【病囝歌】【花鼓調(diào)】等花調(diào)子和【二空半】,這樣插較好插?!?1986年2月28日筆者將82歲的顏葉攤、75歲的鄭堿亮和71歲的蔡徐明請到漳州市馬公廟大哥藍(lán)金河住家三樓陽臺上錄音時所記錄?!板\歌”雖以高雅的南管樂制武裝自己,但不能不回眸漳州農(nóng)耕社會中的蕓蕓眾生,故吸收消化一些“歌子”小曲插入其中使其不要離通俗化太遠(yuǎn);“歌子”走唱藝人為了能夠生存亦需積累擴(kuò)充自己的曲目而接受“錦歌”的部分反哺,故二者在演唱內(nèi)容上有所重合。
“錦歌”是來源于“歌子”卻又以南曲樂制改造自己的歌種。它是包含盲人、流浪人之走唱和民間之吟哦這一閩南民歌大樹的主干——“歌子”生長出來但作了嫁接的新枝,它與走唱“歌子”之間的關(guān)系恐非以單線進(jìn)化的思維能統(tǒng)攝的。“錦歌”青出于藍(lán)而不同于藍(lán),它與“歌子”這一原“藍(lán)”一起在閩南地區(qū)“茂盛”著。
盡管“錦歌”與走唱“歌子”在以上諸方面有過交集,但實際上走唱的“歌子”和歌社的“錦歌”歌者身份不同、歌種稱謂不同,且在樂器編制、演唱方式、演唱內(nèi)容、演唱風(fēng)格、演唱功能上均有很大區(qū)別,不應(yīng)混為一談。
1.歌者身份不同
筆者的母親生前曾說“‘錦歌’是‘喘人’(即風(fēng)流倜儻之人)唱的,青暝子(即瞎子)卜卦抽籖唱歌才叫‘歌子’”,即結(jié)社坐唱玩錦歌者在城鎮(zhèn)皆為閑人雅士,在鄉(xiāng)村乃閑人曠夫;而沿街串社走唱者多為因眼疾自小習(xí)唱歌子賣唱求生者,也有喜好歌子而以此為業(yè)的流浪藝人。走唱歌者的社會身份低下于結(jié)社坐唱歌者——在泉州甚至發(fā)生過因盲歌者楊念用南管琵琶賣藝乞食,有辱南管之高貴,被勒令制止之例。
2.稱謂不同
走唱“歌子”因為淪為以盲人為主的流浪歌手之乞具,故所唱的歌叫“乞食歌子”“走唱調(diào)”,月琴叫“乞食琴”,彈唱俗稱“弄叮當(dāng)”?“弄叮當(dāng)”是“歌子”的狀聲詞。,全稱“走路子”“走唱子”;因“算命蕩卦([d ?21][kua21])時唱的是【七字子】,過去‘歌子’也叫‘七字子’”。?筆者1996年8月9日采訪漳州盲歌手盧菊時所言。
“錦歌”過去則除了有“歌子”之稱,還有“四管”“雜嘴子”“御前清曲”“漳州儒家曲”等多種稱謂,但絕沒有“乞食歌”“弄叮當(dāng)”之名。
關(guān)于“四管”:漳州東門岳口街歌手方漢章之子方阿超曾告訴筆者:“錦歌以前叫‘四管’,用的是南管的琵琶、二弦、三弦、洞簫”?方阿超住漳州市東門岳口街,1987年2月15日筆者采訪時年約40—50歲。,——“四管”顯然是南管樂制,走唱歌子絕無此制亦無此稱。
關(guān)于“雜嘴啊”:“雜嘴”又寫作“雜碎”。龍海九湖鄉(xiāng)田墘社鄭慕三對筆者說:“‘錦歌’是學(xué)名,土名叫‘雜嘴啊’,如問‘今啊日(今天)雜嘴啊卜(要)去搭落(哪里)唱?’”?筆者1990年5月28日于龍??h文化館舉辦的錦歌研討會上對時年61歲的龍??h九湖鄉(xiāng)田乾村“聲音堂”樂人鄭慕三的訪談所得?!半s嘴啊”是鄉(xiāng)村曠夫閑人用月琴或南管琵琶加之三弦、二弦以及揚琴、二胡、笛子伴奏,以方言韻律粗獷演唱非規(guī)整性敘事歌詞見長,而與用南管四大件改制、細(xì)膩悠揚的歌唱風(fēng)格——“亭字派”并稱的錦歌“堂字派”的自稱。走唱“歌子”亦無此稱。
此外,美國勝利唱片公司1911年發(fā)行的漳州籍王雅忠“錦歌”唱片(見圖2)所題之“廈門御前清曲”,明顯是附會曾被請入皇宮演唱的五賢受賞的傳說;美國勝利唱片公司對王雅忠冠之以“一等儒家”,德國興德寶唱片公司1928年錄制的陳麗水、鐘青的唱片(見圖3)稱“優(yōu)等漳州儒家曲”,亦是另一提升該樂種社會地位的美稱,走唱絕無此“殊榮”。
圖2 1911年王雅忠唱片(郭明木提供)
圖3 1928年陳麗水、鐘情唱片(郭明木提供)
3.樂器編制不同。
走唱“歌子”的樂器乃吊有“籖詩”的月琴,或再加一把弦子;“錦歌”的樂器編制雖然在1938年甚至當(dāng)今鄉(xiāng)村還見南琶與月琴并用,但其正宗乃是南管的琵琶、二弦、三弦、洞簫“四管”。以下1938年的照片即典型的仿自南管的“錦歌”樂隊。
圖4 漳州九湖蜈蜞塘社“豐慶堂”引自《漳州曲藝集成》
至于云霄縣的“四管齊”,因直笛(或梆鼓)、二胡、椰胡、月琴四件樂器而得名?見林雁1957年4月完成的《龍溪專區(qū)音樂形式及組織活動情況報告》,載福建省藝術(shù)館編《龍溪專區(qū)音樂形式及組織活動情況調(diào)查報告》“第23四管齊”(油印本)。,是漳州“錦歌”的地方性變化。
4.演唱方式不同。
走唱“歌子”是一年四季游走街巷鄉(xiāng)村的流浪藝人以月琴上的籖詩讓人卜卦,再按求籖人所“卜”的故事唱給求籖人聽的自彈自唱,或兩人對唱。“錦歌”則都在歌館內(nèi)一人手持拍板演唱,“四管”伴奏,只有節(jié)日“鬧熱”,才會成群結(jié)隊游走街巷四鄉(xiāng)借此炫技或偶于八月十五在月琴上掛籖讓人占卜。筆者的母親許參談到節(jié)日時的“錦歌”曾說:“鄉(xiāng)下人結(jié)歸陣(即成群),八月十五暗(晚上)唱歸暝(即整夜),少年人很[p‘u24][ts‘a(chǎn)ng32](即很顯擺),有人叫落(就進(jìn)去)唱”;盧菊說:“鬧熱時歸社(即整個班社)出動、辦桌(即主人家宴請)”。
5.演唱內(nèi)容不同。
走唱“歌子”由于其唱無定所且需圖謀生存,決定了它必須走本地雜唸俗謠為主,兼收外來時調(diào)小曲的道路。從盧菊七歲跟著“章師”所學(xué)的月琴、二弦和古舊調(diào),跟著“青暝樓子”師傅所學(xué)的鄉(xiāng)土唸歌《無影歌》《海底反》可知,盧菊所學(xué)所唱是“歌子”。而后來拜請的田園底牛師乃“亭”字派錦歌師傅,他教盧菊唱的是【四空子】【五空子】【三空子半】【二空子半】等。盧菊明確講“空”是“錦歌”叫的,是牛師“號”?“號”,漳州話含有起名的意思。盧菊將牛師看成“錦歌”的代表,故如此說。的,而且,“【五空子】是揚琴調(diào),‘錦歌’才有唱”“【五空子】太遲(念[t‘i12],即拖沓),走唱不合適”,走唱“卜卦(即盪卦)時唱的是【七字子】”。
“錦歌”的正宗是不插“歌子”的,方阿超說過錦歌“四管”本來是沒有時調(diào)小曲的。從筆者1986年2月底對漳州市龍眼營亭字派時年75歲的錦歌歌手鄭堿亮(外號堿麩亮,即以其買賣碳灰之業(yè)加上名字稱之)和兼彈琵琶的82歲的顏葉攤唱、84歲的洞簫樂手蔡徐明伴奏所錄制的音響《火燒樓》《白兔記》《白扇記》《陳三五娘》等折子聽來,確實是以【雜嘴子】【五空子】【四空子】【倍思】及【六空哭】【兩空子半】為主,偶然間插【花鼓調(diào)】【補(bǔ)甕調(diào)】民歌時調(diào),如若唱《十二月歌》的時候才一概用民歌時調(diào)變唱。
“錦歌”在歌唱中不乏間插南管“曲爿”、曲段或穿插、運用南曲。劉春曙1990年12月帶筆者調(diào)查時曾告訴筆者:“錦歌”“吸收南管、南詞等而成……加入南管,轉(zhuǎn)入南管,樂器從南管來?!板\歌”過去開頭要唱南管的【南澳節(jié)】再接【四空子】或【五空子】,《白兔記》是唱一段錦歌(筆者注:潤腔改造后的“歌子”)再唱一段南管?!?參見王耀華、劉春曙《福建南音初探》,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73—179頁。而走唱歌子全無此做派。
6.演唱風(fēng)格不同。
薌劇大師邵江海在他最后的錄音里也說:“咱這邊的蕩卦調(diào),乞食常拿那支月琴在給人家討錢,錦歌煞無啥愛去唱,說是乞食調(diào)?!蚴秤戝X較簡單,(為的是)趕緊討下錢,業(yè)余七字子(即結(jié)社作樂之錦歌)唱法就會唱恰到工(即唱得更精致細(xì)膩)?!蚴碁榱擞戝X隨便匆匆唱?!?陳彬《邵江海口述歌仔戲歷史》CD,廈門音響出版有限公司四2003年版。劉春曙在1990年12月帶筆者去調(diào)查時說“錦歌”的“潤腔變南管化”。
走唱“歌子”多俚語俗腔,刁鉆直白、粗獷豪放,如長泰縣流浪藝人張尚夏雖也吸收錦歌的成分,但其歌唱充滿鄉(xiāng)野之風(fēng):其在《搖船曲》半喊半唱悠然自得,在《白扇記》似說似唱妙趣橫生、在《孟姜女》則哭腔參半哀慟欲絕;而“錦歌”因多用北來的【丹田調(diào)】,且平添了某些南管“曲爿”或唱段,故在抒展鄉(xiāng)野流麗之時頻加雕琢潤飾,如【七字子】的灑脫、《看你面帶青》的糾結(jié)、【五空子】的綿長拖曳。
下例為【孟姜女】曲牌在走唱“歌子”和“錦歌”中的不同演唱形式:前者以說文為主,短促急切;后者重在抒情,飄逸瀟灑。
譜例1
大七字
(《山伯英臺》唱段)
譜例2
七字子
7.演唱功能不同。
走唱“歌子”是以唱“卦”(抽取的籖詩)的方式為人算命求取報酬,而結(jié)社坐唱的“錦歌”則是自娛自樂,即使節(jié)日結(jié)伙赴社或吊籖占卜也僅為“鬧熱”慶賀助陣,娛人娛己。
綜上所述,“錦歌”與走唱“歌子”雖然曾經(jīng)在稱謂上和歌唱內(nèi)容上有所重疊、在樂器上有所互用(月琴和南琶),但二者在歌者身份之“貴”“賤”、歌種稱謂之“雅”“俗”、樂器編制的南管化或月琴奏唱、演唱方式的氣派坐唱排場或零落散唱、演唱內(nèi)容的長篇連續(xù)演繹或短篇短曲隨興、演唱風(fēng)格的雕琢潤飾或粗獷豪放、演唱功能的自娛自修兼娛人酬唱或賣唱求存等,均有很大區(qū)別。若如劉春曙所說,“錦歌”的定名乃因追尋到漳州“十錦歌”歌社且需油印其記錄的樂譜而起,那么應(yīng)該說“錦歌”的指代乃傾向于歌社坐樂之“錦歌”而不應(yīng)囊括流浪走唱之“歌子”。“錦歌”應(yīng)該是閩南民歌主干“歌子”上生長出來經(jīng)與南曲嫁接的另枝別木,它不是“歌子”的成長進(jìn)化,而是與“歌子”一起繁榮于閩南的音樂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