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建安二十六年是一個不存在的年號,卻明確載入一份歷史文獻,見于《三國志·蜀志·先主傳》。劉備登基之日,祭告天地曰:“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劉)備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玄牡”是作為祭物的黑色公牛,《三國演義》第一回寫桃園結(jié)義就用到此物,俗稱“烏?!薄㈥P(guān)張結(jié)義是文學虛構(gòu),但不妨作為一個假定的歷史起點,想象中江山社稷應該來自這種歃血敘事。
漢獻帝的建安年號至二十五年(220)已然終結(jié)。是歲正月,曹操薨,曹丕即魏王。三月,曹丕改元延康。十月,獻帝禪位,曹丕做了皇帝,魏國年號為黃初元年。故萬斯同《三國大事年表》將此定為三國之開端。第二年蜀漢建國,劉備升壇祭天之日,自然不能以曹魏年號為標識,也不用曹氏改元的延康,便衍用獻帝建安年號,于是這個不存在的二十六年就成了劉備“祚于漢家”的時間節(jié)點。這一年是蜀漢章武元年(221)。
劉備立國之由,可追溯到諸葛亮“跨有荊益”的構(gòu)想,那是建安十二年“隆中對”的宏大旨意,當時劉備棲棲遑遑寄身荊州劉表那兒,諸葛亮陡然給他打開了空間想象。
建安十三年(208)冬,曹操兵敗赤壁,始見三分天下之局。此際劉備根基未穩(wěn),荊州北部數(shù)郡仍是曹操的地盤。劉表大公子劉琦死后,劉備領(lǐng)荊州牧,但孫權(quán)命周瑜為南郡太守(實任而非遙領(lǐng)),而洞庭以東幾乎都在東吳控制中。這跟《三國演義》的敘述不大一樣,小說里趙子龍取南郡,因有“一氣周瑜”的故事。其實劉備很憋屈,只能將州治挪至江水(長江)南岸的油江口(更名公安)。名義上得了荊州,但實際掌控的范圍卻很有限,主要是南郡之江南部分,加之戰(zhàn)后所占武陵、長沙、桂陽、零陵等南部四郡。后來曹魏出兵漢中,劉備為結(jié)援東吳,又讓出一半地盤,雙方以湘水為界“遂分荊州”,也就是長沙、江夏、桂陽以東歸孫權(quán),南郡、零陵、武陵以西屬劉備(詳《吳志·吳主傳》建安十九年)。
換個角度看,戰(zhàn)后的局面不妨說是三分荊州。處于東吳與曹魏擠壓之中,劉備處境依然艱難,諸葛亮“隆中對”提出的“跨有荊益”的戰(zhàn)略構(gòu)想須盡快付諸行動才是。劉皇叔要復興漢業(yè),須有更大的生存空間。歷史的書寫往往提供了榫卯對接的機遇—建安十六年,曹操派鐘繇進剿占據(jù)漢中的張魯,這讓益州牧劉璋“內(nèi)懷恐懼”,便采用張松之策,請劉備入蜀討伐張魯(《蜀志·先主傳》)。
對劉備來說,這正是天賜良機。倘若讓曹操占了漢中,繼而蠶食益州各郡,他這邊“跨有荊益”的設想豈不成了畫餅之談。之前,孫權(quán)已向劉備提出兩家聯(lián)合取蜀,劉備當然不愿東吳插一杠子,自是堅辭回拒。東吳久已覬覦巴蜀之地,早在建安五年,魯肅與孫權(quán)對榻而談,擘畫了一幅“竟長江所極,據(jù)而有之”的拓疆宏圖。魯肅原初設想是劃江而治,與曹氏二分天下。盡管劉備拒絕聯(lián)合取蜀之議,孫權(quán)還是派孫瑜(孫權(quán)從弟)率水軍進駐夏口,打算溯江而上。但通往巴蜀的水道要經(jīng)過荊州西部,無奈這西進路線就卡在劉備手里—“使關(guān)羽屯江陵,張飛屯秭歸,諸葛亮據(jù)南郡,(劉)備自住潺陵”。孫權(quán)無奈,只得暫且撂下取蜀之念(《蜀志·先主傳》裴注引《獻帝春秋》)。
到這會兒,漢末諸鎮(zhèn)只剩益州尚未陷入董卓死后的兼并戰(zhàn)爭,曹孫劉三方都盯著這最后一塊肥肉。不過,曹操眼前還有麻煩事兒,馬超、韓遂諸部盤踞關(guān)中已構(gòu)成威脅,派遣鐘繇討張魯只是虛晃一槍。胡三省《通鑒》注稱之“伐虢取虞之計也”,有謂“蓋欲討超、遂而無名,先張討魯之勢,以速其反,然后加兵耳”。軍入關(guān)中,西涼諸部果然俱反。曹軍陷入渭水惡戰(zhàn),不遑進討漢中。
漢中的張魯實是劉璋的肘腋之患,此際雙方已劍拔弩張。漢中郡(今陜西漢中市)地處益州東北部,東鄰荊州,北邊與雍州接壤,從長安通往益州的官道必經(jīng)此郡地界。張魯以五斗米道集合信眾,盤踞漢中多年。過去劉璋老爸劉焉保州自守,對張魯實行綏靖政策,縱容其“斷絕谷閣,殺害漢使”,又封為“督義司馬”(《蜀志·劉焉傳》),以致米賊愈益驕恣而囂張。到劉璋這時,張魯已是完全不聽招呼。劉璋一怒之下殺了他老母一家。事情鬧大了,劉璋這“牧二代”對付不了張魯,又怕曹操插足其間。
其實,之前劉璋多次遣使“致敬于曹公”(《蜀志·劉璋傳》)。原本大概想請曹操幫他搞定米賊。他派張松去見曹操,人家正忙著追殲劉備,又逢赤壁戰(zhàn)敗(按陳壽說法是“軍不利”),無暇搭理這位使者。結(jié)果張松回來“疵毀曹公”,勸劉璋斷了依傍曹操的念頭。不過,陳壽這段敘述有些混亂,將張松出使之事扯到建安十三年之前,從劉備襄陽大撤退直到赤壁大戰(zhàn)之后,好像張松一直羈旅曹營,等著聽信兒。這說法顯然不靠譜。傳中又說曹操征荊州之前“已定漢中”,亦明顯有誤。張松受曹操冷落大概不假,裴注引習鑿齒《漢晉春秋》亦作此說。
張松的恚忿在《三國演義》中有淋漓盡致的刻畫,小說綜核諸史,描述張松轉(zhuǎn)而往荊州訪劉備,獻西川地圖,又與法正、孟達密謀引劉備入蜀……這一系列情節(jié)絲絲入扣,相比史家敘事,小說家這兒顯得清晰而合理。當然,不全是張松的個人意氣,他和法正等人之所以暗投劉備,小說大抵歸結(jié)為“良禽擇木而棲”的動機,或曰棄暗投明,或曰士為知己者死。當然,這也是烘托劉備的政治正確和人格感召力的手法。
不過,在陳壽筆下,同樣是無間道的戲碼,卻完全是利益驅(qū)動?!断戎鱾鳌贩Q“前后賂遺以巨億計”,劉備在這兩人身上花了大價錢,所以他倆不遺余力游說劉璋。傳中又謂劉璋派法正帶領(lǐng)四千人去接劉備入境,而法正得了劉備的好處,便是“因陳益州可取之策”。
曹操沒來,劉備來了。這是建安十六年。
《蜀志·先主傳》謂:“先主留諸葛亮關(guān)羽等據(jù)荊州,將步卒數(shù)萬人入益州?!彪m說“跨有荊益”是諸葛亮早已擬定的戰(zhàn)略規(guī)劃,但借此機會拿下益州卻是龐統(tǒng)的建議(見龐傳裴注引《九州春秋》),劉備礙于劉璋同為宗室之裔,本不欲“以小故而失信義者于天下者”,聽龐統(tǒng)亟言“五霸之事,逆取順守”云云,思前想后只得痛下決心。所以,這回將諸葛亮留在荊州,帶上龐統(tǒng)作為軍師。
劉備入蜀,乃沿江水溯流而西?!秳㈣皞鳌份d述:“先主至江州北,由墊江水詣涪。”江州即今之重慶嘉陵江北岸,由此進入江水支流墊江(今稱嘉陵江),向西北至涪關(guān)(今綿陽市東)。劉璋率三萬人馬從成都趕到涪關(guān),來為劉備接風。傳謂賓主“歡飲百余日”,那魚水歡娛的場面背后殺機重重,劉璋竟渾然不覺。
據(jù)《先主傳》和龐統(tǒng)、法正諸傳,張松、法正和龐統(tǒng)都攛掇劉備及早出手,趁著涪關(guān)相會將劉璋拿下。小說虛構(gòu)的一場鴻門宴(第六十至六十一回),正是表現(xiàn)龐統(tǒng)亟欲攫取的手段。但劉備的想法迥然不同—“初入他國,恩信未著,此不可也”。君臣之間這種分歧不僅是戰(zhàn)略性的,亦出于不同的政治倫理考量。
劉備欲以仁恩馭眾,龐統(tǒng)等人則想著以詭道取勝。此中大率可見儒家與法家、縱橫家的不同套路。漢末三國是政治倫理的一個轉(zhuǎn)型期,各方博弈或猶似戰(zhàn)國七雄之絞殺,但經(jīng)歷過秦漢之局,各方以武力攫取之外,不能不考慮政權(quán)的合法性和可持續(xù)性。所以,曹操著眼于制度與吏治,孫權(quán)籠絡江東士族為依托,劉備則以“仁政”樹立形象。涪關(guān)相會之后,《先主傳》有這樣的記述:
(劉)璋增先主兵,使擊張魯,又令督白水軍。先主并軍三萬余人,車甲器械資貨甚盛。是歲,璋還成都,先主北到葭萌,未即討魯,厚樹恩德,以收眾心。
這里所說“并軍”,指劉璋將自己帶來的三萬步騎并入劉備的軍隊。劉璋還讓戍守白水關(guān)(在今四川青川縣境內(nèi))的部隊聽劉備節(jié)制。除此,又送上大量糧草軍資。按《劉璋傳》裴注引韋曜《吳書》之說:“璋以米二十萬斛,騎千匹,車千乘,繒絮錦帛,以資送劉備?!边@時節(jié)彼此好得像是穿一條褲子。陳壽未細述劉備如何“厚樹恩德”,如何以親民舉措籠絡蜀中百姓,但有一點很明確,劉備揮師向北,只到葭萌關(guān)(在白水關(guān)東南方向,今四川廣元市境內(nèi))就收住了。葭萌關(guān)是通往漢中的必經(jīng)之路,劉備屯兵于此,卻未向漢中進發(fā),大約滯留一年之久。其實,劉備此際正是荷戟而彷徨。
此番本意自然不是打張魯,卻也不便翻臉就去打劉璋。這時龐統(tǒng)獻策,龐傳敘其有上中下三計:上計謂“陰選精兵,晝夜兼道,徑襲成都”(不用大部隊是考慮到劉璋“既不武,又素無預備”,龐統(tǒng)認為采用小股精兵偷襲必能奏效);中計是設套擒殺白水關(guān)守將楊懷、高沛,“進取其兵,乃向成都”(這是大部隊推進戰(zhàn)法,但先要解決白水二將,以絕后顧之憂);下計乃“退還白帝,連引荊州,徐還圖之”(退到白帝城等于放棄,此計乃逼劉備取成都)。龐統(tǒng)還警告說:“若沉吟不去,將致大困,不可久矣!”
劉備沉吟之際,自是礙于所謂信義與道義。如何將同室操戈、鳩占鵲巢的故事演繹為一種正義敘事,實是一大難題。要邁過這道坎兒,須訴諸更高的政治倫理原則,那就是《三國演義》一再強調(diào)的“匡扶漢室”之大義。小說陳述的這個大目標確立了三國歷史敘事的終極倫理,即目標之崇高自可兼容手段之卑劣。但陳壽的敘事中對此卻不無質(zhì)疑,如斬殺楊懷、高沛之后,劉備于涪關(guān)“置酒作樂”,《龐統(tǒng)傳》有這樣一個對話場景:
(劉備)謂(龐)統(tǒng)曰:“今日之會,可謂樂矣?!苯y(tǒng)曰:“伐人之國而以為歡,非仁者之兵也?!毕戎髯恚唬骸拔渫醴ゼq,前歌后舞,非仁者邪?卿言不當,宜速起出!”于是統(tǒng)逡巡引退。先主尋悔,請還。統(tǒng)復故位,初不顧謝,飲食自若。先主謂曰:“向者之論,阿誰為失?”統(tǒng)對曰:“君臣俱失?!毕戎鞔笮Γ鐦啡绯?。
龐統(tǒng)一句“非仁者之兵”的揶揄,無疑戳到劉備痛處,其辯為“武王伐紂”,正是后來小說家引申的政治大義。但劉備說到底未能免除仁與不仁的道義罣礙,待要追問“阿誰為失”,龐統(tǒng)檢討“君臣俱失”,是說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在陳壽看來,這不是一個可以討論的話題。然而,這樣的歷史書寫本身即表達了一種疑問。
陳壽撰史雖說不以劉備的大目標建構(gòu)合法性敘事,卻亦把握著運化機杼。時間與事件,懸置和延宕,都恰到好處,適時引入某個契機,提供某種對稱性解決方案。終于,張松暗通劉備之事被其兄張肅告發(fā),讓劉璋收斬。這一來,宗室兄弟的蜜月期即告結(jié)束,如《先主傳》所稱“嫌隙始構(gòu)矣”。繼而,劉璋敕令關(guān)戍諸將“文書勿復關(guān)通先主”,實際上已將劉備視為異己。到頭來是劉璋先變臉,劉備成了后發(fā)制人。
劉備采納了龐統(tǒng)所謂中計,除掉白水關(guān)楊懷、高沛,轉(zhuǎn)身南下取成都。據(jù)趙一清《三國志補注》所引史料,劉備是以設鴻門宴方式拿下這白水二將(《御覽》卷三百四十六引《零陵先賢傳》),其情形可參見拙文《伏甲設饌,擲杯為號》(《中華讀書報·文化周刊》2019年7月11日),這里不多說。值得注意的是,《三國演義》將這場鴻門宴改寫為楊懷、高沛“各藏利刃”謀刺劉備的飯局,只是被龐統(tǒng)識破,才當場拿下(第六十二回)。本來由“嫌隙”演變?yōu)闅⒕?,怎么說劉備也做得過分,但小說為維護先主仁厚形象,將主客雙方挪了個位置,這就變成了“你不仁,我才不義”的敘事路徑。
據(jù)《先主傳》所述,劉備南下一路勢如破竹,卻被阻于成都北邊的雒縣(治今四川廣漢市北)。雒縣,又作雒城,按如今公路里程距成都僅五十多公里。劉璋的長子劉循在此守城(小說中主要是劉璝、冷苞、張任、鄧賢四將的戲碼),有謂“被攻且一年”,可想圍攻雒縣的戰(zhàn)事艱難而慘烈。龐統(tǒng)就是率眾攻城時中流矢而亡,小說寫他在落鳳坡死于亂箭之下,自是虛構(gòu)手法。小說中龐統(tǒng)死后,劉備喚諸葛亮入蜀,看《先主傳》則在圍雒之前—“諸葛亮、張飛、趙云等將兵泝流定白帝、江州、江陽,惟關(guān)羽留鎮(zhèn)荊州”。這時劉備已下決心“畢其功于一役”,非拿下益州不可。
劉備于建安十六年入蜀,十七年滯留于葭萌關(guān),十八年圍雒縣,十九年取成都,這盤棋前后整整三年。然而,劉備拿到的益州尚缺好大一塊,漢中還在張魯手里。
建安二十年,曹操親征張魯,“大破之”(《魏志·武帝紀》),張魯“乃奔南山入巴中”(《張魯傳》)。曹操平定漢中,派人招撫張魯,又降巴東、巴西二郡。
小說第六十七回寫討魯之役,敘事頗精彩,如龐德力戰(zhàn)張郃、夏侯淵、徐晃、許褚四將,盡顯神勇,又因曹操反間計被張魯拋棄等,盡是小說家結(jié)撰。但有一事所言不虛,就是拿下漢中后,司馬懿建言火速進兵西川,趁劉備立足未穩(wěn)攻取益州。但曹操不聽,挖苦說:“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耶?”這段八卦實有史家記載,見于《晉書·宣帝紀》。曹操征漢中原本是有取蜀之想,因掾?qū)賱M上疏勸阻,以為劉備此際“雖弱必固”,重兵出擊未必奏效,不如待其“自潰”再做打算(見《魏志·劉廙傳》)。
也許正如司馬懿所言,若趁勢進討蜀中,或能改變整個局面。當然,歷史進程不能做此假設。只是從力量對比看,曹操能輕易拿下漢中,劉備當時卻遠沒有這個實力。事實上,劉備占領(lǐng)成都四年之后才搞定漢中。
要從曹操手里攫取漢中,遠比翦滅張魯要困難,但劉備無論如何不能讓老曹卡住自己咽喉。漢中之重要性在蜀魏雙方實非等量齊觀,各自投入力量與決心恐大不相同。建安二十三年劉備進兵漢中,自是志在必得。時移勢易,劉備取蜀后又經(jīng)數(shù)載休整,實力大增,這回對手盡管強悍,卻不足為懼。關(guān)于漢中之戰(zhàn),《先主傳》所述如下:
二十三年,先主率諸將進兵漢中,分遣將軍吳蘭、雷同等入武都,皆為曹公軍所沒。先主次于陽平關(guān),與(夏侯)淵、(張)郃等相拒。
二十四年春,自陽平關(guān)南渡沔水,緣山稍前,于定軍山勢作營。淵將兵來爭其地,先主命黃忠乘高鼓噪攻之,大破淵軍,斬淵、郃及曹公所署益州刺史趙颙等。曹公自長安舉眾南征,先主遙策之曰:“曹公雖來,無能為也,我必有漢川矣?!奔安芄?,先主斂眾拒險,終不交鋒,積月不拔,亡者日多。夏,曹公果引軍還,先主遂有漢中。
縱觀劉備鞍馬一生,漢中之戰(zhàn)是他最精彩的手筆。雖說赤壁之戰(zhàn)劉備亦是贏家,但那場戰(zhàn)役主導方是東吳,況且更有諸葛亮為之擘劃。這回劉先主親臨前線指揮,先是大破夏侯淵(上述引文中斬張郃有誤),后又拒險堅守,終而逼退曹操。小說第七十回至七十二回,從張飛與張郃對陣嚴渠寨(史書作“宕渠”),到黃忠計奪天蕩山,定軍山斬夏侯淵,再到曹操進退維谷的“雞肋”之念,其中虛構(gòu)情節(jié)自是不少,但主要環(huán)節(jié)并未偏離史書記述。
建安二十四年,劉備拿下漢中。是年秋,自封漢中王,即于定軍山左近沔陽(今陜西勉縣)設壇升位。
在上表獻帝的文告中,劉備回顧早年與董承等“圖謀討操”的失敗經(jīng)歷,仍痛惜不已,又舉述曹操“窮兇極逆”的罪狀,重申“撲討兇逆,以寧社稷”之志?!断戎鱾鳌份d錄的這篇文告不能視為一般官樣文章,此與傳為諸葛亮所作《后出師表》“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之說,實為建構(gòu)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綱領(lǐng),其關(guān)鍵是以社稷大義統(tǒng)率一切,將士者之仁義、道義納入政治正確的軌道。后來《三國演義》演繹的一整套“忠勇節(jié)義”的價值體系,即由此而闡發(fā)。
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受禪,魏國始立。之后,蜀、吳相繼建國。獻帝既廢(且有傳聞被害),給劉備提供了承祧漢室的機會,劉備于次年四月在成都即皇帝位,自稱“祚于漢家”。這是申明其建國的合法性。不過,孫權(quán)遲至九年之后(黃龍元年,公元229年)才做皇帝。曹魏是代漢,蜀漢是祚漢,東吳則去漢而立?!秴侵鱾鳌放嶙⒁秴卿洝份d孫權(quán)祭天文告有謂“天意已去于漢,漢氏已絕祀于天”,稱孫權(quán)是承命“天意”而登基。至此,三分天下以國家政體形式而確立。
從劉備入蜀到建國,整整十年。在小說里,這段敘事前后跨越二十一個章回(第六十回至八十回),其間穿插關(guān)羽單刀會、水淹七軍至敗走麥城等幾樁大事,曹操弒伏后及討張魯,東吳與曹魏的幾次交戰(zhàn),還有曹操身亡及曹丕篡漢,等等。
馬上得之天下,未能以馬上治之。當初陸賈告訴劉邦,逆取順守,文武并用,乃治國平天下之道。起初龐統(tǒng)跟劉備說過逆取順守的道理,拿下益州后則是法正教他如何用人。承祧漢室的劉先主雖說“不甚樂讀書”,卻頗為看重書生。
確實,按陳壽說法,劉備“蓋有高祖之風”,只是“機權(quán)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狹”(《先主傳》評曰)。在陳壽看來,對于這類影響歷史的大人物來說,政治操守不重要,怎么做都是“機權(quán)干略”,謀略與手段而已。不過,劉備的執(zhí)政方針跟曹操不一樣,他要施仁政,便著眼于風俗、人心與教化。建安十九年占領(lǐng)成都之后,實行懷柔政策,劉備將劉璋政權(quán)的舊班底幾乎整個兒接了過來,如許靖、法正、董和、劉巴、黃權(quán)、李嚴、吳壹、費觀、王連、張裔、秦宓、彭羕……這些人在新政權(quán)里都有自己的位置,還有許慈、孟光、來敏、尹默等益部學者,甚至收羅了周群、杜瓊這類占候家。翌年,曹操破漢中,聽說張魯逃亡巴西,劉備還派遣黃權(quán)迎張魯,未料人家已降曹操。
益州人士中,法正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自暗中投效以來,直到蜀漢建國之前,一直是劉備最主要的智囊。《蜀志·法正傳》舉述其評價許靖一例,足以說明他是怎樣影響劉備的用人政策和執(zhí)政理念的—
十九年,進圍成都。(劉)璋蜀郡太守許靖逾城降,事覺,不果。璋以危亡在近,故不誅靖。璋既稽服,先主以此薄靖不用也。(法)正說曰:“天下有獲虛譽而無其實者,許靖是也。然今主公始創(chuàng)大業(yè),天下之人不可戶說,靖之浮稱,流播四海,若其不禮,天下之人以是謂主公為賤賢也。宜加敬重,以眩遠近,追昔燕王之待郭隗?!毕戎饔谑悄撕翊浮?/p>
按法正之說,許靖有“虛譽”而無其實,但這樣的人未必沒有用處。法正亟陳必須用許靖的道理。劉備的禮賢下士本來還講究人格節(jié)操之類,聽法正如此點撥,便顧不得那些忌諱,即用許靖為長史,以后又為太傅、司徒。用這樣一個空心大佬“以眩遠近”,可見法正心機之深,亦反映了劉備施政的禮治特點。
從本傳看,法正不僅有政治頭腦,軍事上亦非同一般,既有策算,亦擅陣前指揮—
二十二年,(法)正說先主曰:“曹操一擊而降張魯,定漢中,不因此勢以圖巴、蜀,而留夏侯淵、張郃屯守,身遽北還,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將內(nèi)有憂偪故耳。今策淵、郃才略,不勝國之將帥,舉眾往討,則必可克。之克之日,廣農(nóng)積谷,觀釁伺隙,上可以傾覆寇敵,尊獎王室,中可以蠶食雍、涼,廣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為持久之計。此蓋天以與我,時不可失也。”先主善其策,乃率諸將進兵漢中,正亦從行。
二十四年,先主自陽平南渡沔水,緣山稍前,于定軍興勢作營。(夏侯)淵將兵來爭其地。(法)正曰:“可擊矣。”先主命黃忠乘高鼓噪攻之,大破淵軍,淵等授首。曹公西征,聞正之策,曰:“吾故知玄德不辦有此,必為人所教也?!?/p>
漢中之戰(zhàn),法正是謀主。拿下漢中無疑為蜀漢建國奠定了基礎,此公可謂居功至偉。劉備是一向看好法正,剛?cè)氤啥紩r,就讓他做了蜀郡太守,蜀郡乃京畿地區(qū),故傳云“外統(tǒng)都畿,內(nèi)為謀主”。及劉備成了漢中王,法正便是尚書令,直入權(quán)力中樞。無奈天不假年,劉備稱尊之前,法正就死了,怎么死的并無記載,只說卒年四十五歲。在小說中,連法正什么時候死的都未做交代,只是第七十九回從孟達口中道出,好像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
之前,龐統(tǒng)也是英年早逝,龐與法兩人是蜀漢立國最大功臣。按說還有諸葛亮不是?說到這里想起差點被遺忘的諸葛亮??墒莿淙胧褚詠恚T葛亮幾乎不在史家視線之中。
據(jù)《蜀志·諸葛亮傳》,建安十六年以后這十年中,前期諸葛亮與關(guān)羽留守荊州,入蜀后的軍事活動只是兩句話帶過,一曰“與張飛、趙云等率眾泝江分定郡縣”,一曰“與先主共圍成都”,沒有什么實際內(nèi)容需要展開。至于《三國演義》所述“諸葛亮智取漢中”那些事,實為小說家虛構(gòu)。劉備討漢中時,諸葛亮并未隨同前行,本傳說的很明白:“先主外出,(諸葛)亮常鎮(zhèn)守成都,足食足兵”。留守成都的諸葛亮自然有一大堆日常政務,還要負責給前方輸送給養(yǎng)和補充兵源,但人們眼里的諸葛亮并不只是這樣一種劬勞勤政的臺閣大吏。他的智者形象,他作為劉備的股肱之臣的地位,不意間已被法正取代。
諸葛亮畢竟是更有頭腦的智者,好像不在意法正奪了他的風頭。《法正傳》說:“諸葛亮與(法)正雖好尚不同,以公義相取?!睋?jù)史家記述,二人之間至少相安無事。法正為蜀郡太守時,頗為驕橫,有謂“一飡之德,睚眥之怨,無不報復”云云。有人讓諸葛亮給劉備遞話,以“抑其威福”。諸葛亮對法正自然看得透徹,也許是不愿多管閑事,反正這事情說了也沒用,不能對其有所抑制。不過,諸葛亮對此有一番解釋,說得很有意思—
主公之在公安也(按:指在荊州時),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quán)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于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法孝直(按:法正字孝直)為之輔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復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
他知道是法正讓劉備擺脫了“進退狼跋”的處境,現(xiàn)在人家成了主公的心頭肉,動不得也。章武二年(222),劉備伐吳不成,敗退白帝城,諸葛亮嘆曰:“法孝直若在,則能制主上,令不東行;就復東行,必不傾危矣?!边@話說得很嚴重,劉備到后來只聽得進法正的諫言。他掂量過,自己對劉備已經(jīng)沒有那種影響力了。
試想,如果法正(還有龐統(tǒng))能夠活到蜀漢建國以后,劉備亦未因東征而殞命,他們之間還能“以公義相取”嗎?這種假設自然不能成立,卻亦并非毫無意義。問題不在于諸葛亮地位是否安穩(wěn),而是“公義”是否繼續(xù)存在。
劉備以“逆取”而謀事,借“承祧”而立國,其光復漢業(yè)的訴求無疑是凝聚部眾的路線與綱領(lǐng),蜀漢之正義敘事即緣于這種向心力。問題是,龐統(tǒng)和法正那套“逆取”天下的智術(shù)一旦行于體制內(nèi)部,極有可能改變帝國敘事的公義色彩。
陳壽《三國志》固然以曹魏為正統(tǒng),不承認劉備祚漢的合法性,卻不得不贊嘆蜀漢政治之清明。《先主傳》評曰贊尚劉備與諸葛亮之間“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乃基于蜀漢內(nèi)部少有權(quán)斗與背叛的事實(不能說沒有,但相對曹魏和東吳幾可忽略不計)。所謂君君臣臣,作為儒家先圣描述的理想政治圖景,在蜀漢這邊得到近乎完美的體現(xiàn),讀史者往往從中領(lǐng)受某種超越混亂之上的公義或正義精神?!度龂萘x》改寫了陳壽的述史立場,反以蜀漢為正統(tǒng),除了代入某種情感因素(三國文學敘事自有其美學旨趣,應聯(lián)系宋元以后中土淪喪的現(xiàn)實悲境,筆者在別處有論述),另一方面,亦是從陳壽的記述中發(fā)現(xiàn)了理想的組織形態(tài)和禮治范式。其實,無論歷史還是文學,按說很難容納步調(diào)一致的純粹性,但純粹性偏生具有極大的誘惑。這讓人想起與《三國演義》齊名的《水滸傳》,亦同樣表現(xiàn)了“以公義相取”的純粹性原則,寫梁山泊一百零八人,竟既無內(nèi)斗亦無背叛,完全是以理想調(diào)動情感、整飭人心的敘事策略。
諸葛亮“跨有荊益”構(gòu)想給劉備立國規(guī)劃了最初的藍圖,自建安十六年開始,是龐統(tǒng)和法正逐步推進取蜀步驟和建國大業(yè)??墒?,劉備得了益州,失去了荊州,這一腳跨過來,身后卻已崩塌。劉備實現(xiàn)了承祧漢室的正義敘事,卻以割舍仁義、信義為手段,暴露了其政治倫理之悖謬。劉備稱孤前后,關(guān)羽、張飛相繼死去,諸葛亮亦在某種程度上被邊緣化了。新桃換舊符亦是權(quán)力再分配。若法正還在,按諸葛亮的說法,就不會有白帝城托孤一幕了。即使托孤,可想也是托與法正。若法正還在,很難說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歷史的吊詭之處恰恰在于冥冥之中的人事安排。龐統(tǒng)遽亡,法正夭折,先帝崩殂,蜀漢只能靠諸葛亮扶持劉禪那個“扶不起的阿斗”。于是君臣之間得以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于是漢家嗣息好歹又延續(xù)四十余載。不過,這種“承祧”并非順理成章的承緒,只能理解為爭取某種合法性的說辭,古今史家極少將蜀漢計入后漢世系。
劉備以“建安二十六年”這個空白年份宣告登基,雖然可作“祚漢”之說,卻未必不是陳壽撰史的曲筆。漢家世系既已終結(jié),卻讓蜀漢貼附于那個逝去的王朝,與其認為是完善從“匡扶”到“承祧”的表達,毋寧說故意打上某種牽強的印記,暗示“祚漢”之虛妄。
有意思的是,《三國演義》記述劉備的登基祭文竟有兩個不同的時間標識,嘉靖本按《三國志》作“建安二十六年”,毛本卻改為“建安二十五年”—毛氏故意讓劉備提前一年登基,不是不知道這有違史實,而是分明意識到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斷層,如果讓蜀漢奠基于一個不存在的時間(年號),所謂漢家統(tǒng)緒豈不成了虛妄之談?其實,時間斷層本身不是問題,東漢光武中興之前,隔著王莽新朝,漢家統(tǒng)緒更有十幾年間斷。問題是,劉秀既得天下,用不著跟誰去爭合法性,這與劉備眼前的局面迥然不同。
還有一點需要指出:唯獨劉備的登基祭文中署有年號,而之前之后稱帝的曹丕和孫權(quán)兩份祭文均未出現(xiàn)紀年標識。曹丕因獻帝禪位而登基,《魏志·文帝紀》僅見獻帝冊文(乃代漢之合法性所在),但裴注引《獻帝傳》所錄曹丕祭天文告,起首曰“皇帝臣(曹)丕,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文中未署年號及月日。不知為什么,《吳志·吳主傳》亦未錄孫權(quán)登基祭文,但據(jù)裴注引《吳錄》所述,其文告格式與曹丕略同,首句亦作“皇帝臣(孫)權(quán),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同樣未有年號及月日。東吳在孫權(quán)稱帝之前已有黃武年號,亦竟未用自己的年號標識登基之年。其時開國之君祭天文告不用紀年或是正例,再看《后漢書·光武帝紀》所載劉秀登基之日“燔燎告天”的祝文,亦未署紀年。
在三國開國皇帝紀傳中,《三國志》僅載入劉備登基的祭天文告,不能不說是一種特別的處理方式。
二0一九年八月二十六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