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2015年冬天，我正在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習。一個雪后的中午，一幫同學(xué)相約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串門。之前兩天，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在樓門外抽完煙往回走時，一頭撞在了旋轉(zhuǎn)玻璃門上，眉骨處出了血，右眼角一塊青紫，只好窩在宿舍，感覺不宜出門嚇人。不過一聽他們說還要去《當代》編輯部，我馬上又改了主意，顛顛地跟著去了。

當然得去。讀初中時，我姐不知從哪里借來一本往期的《當代》雜志，而王朔的《空中小姐》正在其中。那篇小說至今想起來依然覺得清新難忘。也許是我從小在戈壁灘上的軍營里長大，小說開篇的那個年輕的海軍水兵讓我覺得異常親切，有時我會猜想，這篇小說是不是我后來一直寫軍旅小說的由頭呢？而《白鹿原》，我最初也是在《當代》上讀到的，我至今記得騎著自行車去縣城郵局買那兩期雜志的情形。

很多年里，我在這本厚厚的雜志上讀到了許多好小說，大概是那些小說都太好了，以至于后來我也開始學(xué)著寫小說時，從來都沒想過給《當代》投稿。因為它在我心里像一座高山，而我只能望而生畏，始終在山腳下徘徊。2005年，我從基層部隊借調(diào)到空軍機關(guān)幫助工作，趁著值班的十天時間，寫了一個關(guān)于連隊生活的中篇小說。修改完以后不知道投給哪里，想了半天，反正有棗沒棗打三桿，于是硬著頭皮寄給了《當代》。和從前的投稿經(jīng)歷一樣，等了一段時間沒有回音，自己知道沒戲了，也就不再去想了。誰知道正準備把這事忘掉的時候，我接到了《當代》編輯石一楓的電話，他說我寄去的小說寫得挺好，他們準備留用了。對他而言，這只是一個日常的用稿通知，可對我來說，卻像是開始了登山之旅。很久后聊起這事，他說，他是在一摞自由來稿里看到一個寫有“空軍”字樣的信封，就先抽出來看了。從這點上來說，我也算是沾了空軍的光。

《沉默的中士》發(fā)表在《當代》2006年第6期，那本雜志我現(xiàn)在還珍藏著，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在“大刊”上發(fā)表作品，心里暗爽了許久?？珊髞砗荛L時間一直也沒寫出什么像樣的東西，石一楓倒是偶爾會打電話問問我目前的創(chuàng)作情況?！拔叶蓟斐衫暇庉嬃耍趺催€不見你的新小說?。俊庇浀糜幸淮嗡陔娫捓镞@么說，弄得我很慚愧。不過對于我這樣又懶又笨的家伙，卻真是需要這樣的催促。2014年初，我壯起膽子開始寫一個關(guān)于部隊基層生活的長篇小說《瀚海》，事前想得挺好，腦海中差不多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了名著的輪廓，可真一落筆卻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哪兒哪兒都覺得不對。寫了差不多七八萬字，心里先自怯了，只好停了下來對著電腦生悶氣。那段時間，寫不下去的稿子像個爛尾樓似的在我心里戳著，弄得人特別焦慮卻不知道該怎么收場。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給石一楓打電話，想請他幫我看看這東西到底還有沒有寫下去的價值。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是個特別不要臉的要求，光是想想看這種稿子，我都替他感到痛苦?？伤挍]說，馬上讓我發(fā)過去。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陽臺上抽煙，石一楓電話來了。他先是對我那半截子小說給予了肯定（到現(xiàn)在我也認為他是不忍心打擊我），然后開始條分縷析地跟我討論起了人物塑造和故事走向，最后來了一句“我覺得挺好，你就這么寫吧”！于是我就這么寫了。我得承認，他給了我很大的信心和勇氣，而這是當時我最缺乏的東西。當小說初稿完成后，他又打來電話，把他和洪清波老師的意見一條條反饋給我，直到我修改完成并發(fā)表在2015年第6期的刊物上。

十多年間，我在《當代》上發(fā)表的東西不多，總共就一個長篇和兩個中篇，但這三個小說全都是我自己比較喜歡的。好玩的是，三個小說的責任編輯也都是石一楓，并且全都同樣發(fā)表在第6期（另一個中篇《鐵椅子》發(fā)在2016年第6期）。6期出刊的時候都是在冬天，而我們?nèi)ァ懂敶肪庉嫴看T時也是冬天，這巧合可能沒什么意義，對我而言卻是一個特別的細節(jié)，讓我常會由此喚起關(guān)于《當代》這本刊物和《當代》那些人的美好回憶。

說起來，雖然這些年我參加了好幾回《當代》組織的文學(xué)活動，蹭過好幾次雜志社的飯，認識了雜志社的好幾位編輯老師，但去編輯部卻只有那唯一的一次。在那棟70年代的紅磚老樓里，我看到了平生所見最為簡陋甚至破舊的辦公室，可那些陳年舊物卻給人以別樣的新鮮感。那天石一楓像個導(dǎo)游似的帶我們四處轉(zhuǎn)悠，他嘻嘻哈哈地給我們介紹著，似乎每個房間里都藏著無數(shù)與文學(xué)相關(guān)的故事。我記得他指著一張看不出顏色的沙發(fā)介紹說，這是洪清波老師的位置，他每次都坐在這張沙發(fā)上看稿子，或者跟作者談意見。相比之下，石一楓自己的辦公條件要好一點，起碼比洪老師多了張桌子。那張堆滿了雜物的桌子雖然看著即將散架，可東西好歹是實木的。不過他的椅面也已破損，我就坐在上面照了張相。照片的背景是跟桌子一樣老舊的柜子，可是我記得同學(xué)們在這些關(guān)不嚴實的柜子里隨手一抽，就看到了陳忠實老師當年的手稿。

《當代》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如同一個不修邊幅的名士，卻有著一肚子錦繡文章。又或者說，《當代》就像一塊大地上的沃土，深植著文學(xué)的根脈，又奉獻著精神的糧食。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