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凱博
自明代開始,“騙”風(fēng)興盛,局騙題材也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短篇白話小說中,并成為其獨具特色的情節(jié)單元。騙局敘事懸念迭出、引人入勝的審美效果與短篇小說短小精悍的題材相得益彰,其經(jīng)典性已得到一定的挖掘,而長篇小說中的騙局敘事卻往往為人所忽略。《儒林外史》作為一部長篇小說,雖不為借書寫騙局以暴露世情,但在騙局敘事的表現(xiàn)力上無疑是非常充分的。本文將試圖探究《儒林外史》中騙局敘事的特色及其敘事意義。
《儒林外史》對于騙局的描寫體量巨大。自第六回“嚴貢生騙賴船錢”之局始,直至第五十二回“毛二胡子騙陳正公一千兩銀子”之局,幾乎貫穿小說始終,具有長久的歷時性。而就情節(jié)的復(fù)雜性和完整性來說,作者具體敘述了16個騙局(文中另有零散的對于“騙”的書寫,因未形成騙局,所以筆者并未將其包括在內(nèi))。面對如此龐大的書寫量作者卻能夠做到“千局千面”,形成了豐富多樣的敘事形態(tài)。
作為一種獨立性、封閉性較強的故事題材,《儒林外史》中的局騙情節(jié)仍然以獨立片段的形式存在,但被納入長篇小說敘事語境之后,其敘述中心發(fā)生了改變。在描寫騙局時,作者往往根據(jù)情節(jié)架構(gòu)和人物塑造的需要,截出騙局中最經(jīng)典的部分進行詳細描寫,而并非沿著“開局-行局-收局”這樣一個完整的局騙流程展開。如“俠客虛設(shè)人頭會”這一騙局本源自《桂苑叢談》“崔、張自稱俠”一事,而作者在敘寫時將敘事的中心由行騙人轉(zhuǎn)向了受騙者,著力刻畫婁家公子的身在騙局而不知的言行之狀,以表嘲諷之意;而在洪憨仙以“燒銀”之法騙馬二先生這一情節(jié)中,作者則著重突出了施騙人“行局”這一過程,在《桂苑叢談》“李將軍為左道所誤”的基礎(chǔ)上,進行別具匠心的添枝加葉,一連用了多個表示時間的語句如“晚間”、“六七日”、“談了半日”、“一連四天”等來表示時間速度,一方面制造了懸念,另一方面也顯示騙局設(shè)定者“放長線,釣大魚”的良苦用心,敘述的趣味與魅力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另有突出收局過程的敘寫,如鳳老爹為三個騙局解圍,騙局本身敘寫簡潔,而著重寫鳳老爹拆解騙局之從容。
和大部分古典小說一樣,《儒林外史》主要是以全知全能視角為主,以說書人的口吻來交代故事,但在騙局敘事中作者同時也注重運用其他視角來營造多樣的審美效果。在運用零視角的騙局敘事中,讀者可以清晰地梳理出騙局的動機、過程和結(jié)果,對于人物細膩真實的心理描寫使得讀者更有代入感。比如在季葦蕭戲耍杜慎卿這一騙局中,行文間草蛇灰線,處處暗示,此時讀者已知季葦蕭戲耍之意,而杜慎卿不知,讀者在知情程度上的優(yōu)越性產(chǎn)生了極強的喜劇效果。
為達到“賣關(guān)子”的目的,《儒林外史》在局騙敘事中也會時不時進行自我限制,采用內(nèi)視角敘事,作者以人物的視角切入,敘述者完全隱藏在人物背后,更重要的是,在人物看與被看的錯位中,構(gòu)成喜劇性,產(chǎn)生反諷的效果。比如“認祖孫玉圃聯(lián)宗”中以“小騙子”牛浦郎的視角來看“大騙子”牛玉圃,聽他吹噓自己,附庸風(fēng)雅,“也覺愕然”,借此更襯托出牛玉圃的可笑,達到“觀老小二牛言動,實戲場中一出大小騙”①的效果。而洪憨仙以“燒銀”之法騙馬二先生一事中,作品始終從馬二先生的感知角度來寫,故意隱瞞敘事信息,騙局的整個過程中馬二先生充滿疑惑,他的疑惑同時也是讀者的疑惑,充分塑造了懸念。
除此之外,在局騙敘事中作者有時還會采用外視角敘事,主要運用在騙局行局時戲劇性的動作和對話場景上。作者不做主觀評論,只是對場景進行一種純粹的客觀化敘述。在“俠客虛設(shè)人頭會”這一騙局中,作者只是讓施騙人若有其事地進行施騙表演,細致地描繪了行騙的全過程,二婁等到打開“人頭”包裹來看才知上當(dāng)受騙,讀者也只有在這時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由于限知視角的運用,整個敘述充滿了懸疑,保持著相當(dāng)?shù)膹埩?,增強了敘事的魅力?/p>
作為一種對社會行為的書寫,騙局敘事往往寄寓著作者教化或娛樂這樣兩種傾向。作者或是追求騙局敘事中情節(jié)的新奇,有意把騙局故事進行了倫理上的轉(zhuǎn)換,以符合大眾審美理想的邏輯講述出來,如李漁的《十二樓》中“歸正樓”一卷;或是更注重對人的警示和勸誡作用,類似于案例實錄,實用性較強,而文學(xué)性較少,如張應(yīng)俞的《杜騙新書》。
相比之下,吳敬梓并沒有對“騙”這個行為進行合理化和娛樂化轉(zhuǎn)向?!度辶滞馐贰分饕獜默F(xiàn)實角度描寫騙局,強烈的現(xiàn)實針貶意圖不言而喻。作者在進行局騙敘事時注重揭示騙局中的社會因素,涉及社會人生的諸多領(lǐng)域,滲透了各個階層,從不同層面體現(xiàn)了時代風(fēng)氣之惡劣,具有廣泛的社會性,根據(jù)題材來分類的話還可以分出僧道騙、衙役騙、婦人騙、煉丹騙等多種局騙類型。在對諸多騙局的敘寫中,作者對人類心理特征以及性格弱點都有深刻的反思,這一點與單純的娛樂傾向相悖。臥評第一回回評:“‘功名富貴’”四字,是此書之大主腦,作者不惜千變?nèi)f化以寫之?!雹趶膶τ谖闹?6個騙局的分析來看,大部分設(shè)局的目的不外乎“功名富貴”四字。“騙”本身是人類所公認的倫理道德底線之下的行為,然而施騙者卻對此苦心經(jīng)營,可見人心之墮落。當(dāng)然,《儒林外史》中的局騙敘事中不乏詼諧幽默之處,但作者意不在娛樂讀者,而是對此進行輕微的嘲笑,而是在嘲笑中含蘊著反思色彩。比如在季葦蕭戲耍杜少卿這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式騙局中,作者即暗暗地對“名士”無聊的趣味進行了嘲諷。
另一方面,《儒林外史》中的局騙敘事也并不以教化勸懲為目的。在一般含有勸懲傾向的局騙敘事中,騙子或遭遇激烈抗?fàn)?,或使施騙者遭惡報、受懲罰,或是作者直接出面批判抨擊施騙行為,借此勸善懲惡。然而吳敬梓在進行局騙敘事時純以白描出之,不作主觀的情緒流露,“直書其事,不加斷語”,不落一字褒貶,保持了敘述時應(yīng)有的克制。騙局作為諷刺手法的重要載體,極易形成反諷的效果,典型體現(xiàn)了作者“凄而能諧,婉而多諷”的敘事風(fēng)格。
騙局敘事將零散的人物聚集在一個短小的敘事片段中,集中對他們進行刻畫,在一個個騙局中展現(xiàn)了廣闊的世態(tài)風(fēng)情畫卷。從小說的實際描寫來看,雖然行騙之風(fēng)遍及社會各階層,但仔細讀來,又大多集于士林和官場。一直以來,儒家重視道德修養(yǎng),提倡“信”精神,而諷刺的是,整日讀圣賢書的士人也參與到騙局中,在騙與被騙的過程中,士人“內(nèi)不足以資修養(yǎng),外不足以經(jīng)世”的特點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作者在痛心之余也試圖尋找一條打破社會風(fēng)氣的道路。
在《儒林外史》16個騙局中,嚴貢生是唯一一個不顧身份而行騙的讀書人。為了騙賴船錢,他處心積慮、挖空心思,然而如此無行之人仍然以“優(yōu)行入貢”。還有諸多散見于文中的士人為“名”的施騙行為如:梅三騙范進說周進是自己的老師,蘧公孫私刻高清邱詩文以充當(dāng)高士等等。這些雖算不上局騙,但他們?yōu)闈M足虛榮而自我吹噓的行徑也是在令人厭惡。作者借騙局敘事刻畫了當(dāng)時士人不知廉恥、修養(yǎng)全無的丑陋形象,字里行間不難體會作者對此的辛辣嘲諷和深切批判。
而在更多情況下,士人在騙局中充當(dāng)著受騙人的角色?!度辶滞馐贰分兄T多騙局之所以成功,往往是因為設(shè)局人利用人性的弱點進行布局,而士人為求名而刻意做雅事、輕信濫交,又無識人之能,因此一再被騙。婁家公子便是當(dāng)時士風(fēng)之縮影:自已為效法名士“訪賢”,實則胸?zé)o點墨、毫無判別能力。自身知識貧乏、能力低下與對功名利祿的渴求形成了巨大的矛盾,因此知識分子喪失了其獨立自主的生存狀態(tài),而只能依附于社會上的強權(quán)和虛名。當(dāng)然,也有士人試圖反抗惡俗的社會風(fēng)氣,作為五河縣勢利風(fēng)氣的受害者,虞華軒進行了“以牙還牙”式的反擊。他利用成老爹趨炎附勢的特點,設(shè)計了兩個騙局作弄于他,以出胸中惡氣。臥評云:“是國手布子,步步照應(yīng)。成老爹往方家吃飯一段,閱者雖欲不絕倒不可得已”③雖設(shè)局精巧,但并不能對社會風(fēng)氣有所動搖,也無法挽救沒落世家的頹運。
與士人在騙局中顯現(xiàn)的軟弱性相比,鳳四老爹則是文中少有的成功解局人,他面對盛行的科舉取士制度依然我行我素、揮灑自如和那些讀書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文中的三次騙局解圍行為都是鳳四老爹順手而為之,但都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在當(dāng)時世道中能有如此作為,且對功名富貴不屑一顧,確實卓爾不凡。相比之下,鳳四老爹具備士人所不具備的武功,因而也就具備了解決問題的有力手段。通過鳳四老爹的仗義解圍行為,作者實現(xiàn)了自我心目中的公平和正義。作者所盛贊的其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絕對的主體性,正是當(dāng)時士人所匱乏的思想精神,不難看出作者在鳳四老爹形象上寄托的對于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呼喚和希望。
注 釋
①②③朱一玄:《〈儒林外史〉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月第2版,第282頁,第255頁,第2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