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瓦庫?A?吉雅西 孫曉萌
內容摘要:語言作為一個系統(tǒng)并非獨立的抽象存在,而是植根于精神、文化與社會框架中。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語言使用與其身份密切關聯(lián),因而非洲社會語言多樣、文化多元的復雜語境對于討論非洲文學至關重要,同時語言成為核心問題。殖民主義歷史致使語言在非洲不僅是語言事件,同時也是政治事件。作家選擇域外語言進行書寫,在雙語/多語之間斡旋,將殖民者的語言轉化為可資利用、以對抗殖民主義的武器;或者利用多語現(xiàn)象攜帶的復雜意義,采用翻譯的雙語寫作,運用多語言策略達到顛覆文化和語言層級的目的,并以此建構自己的話語權。后殖民文本以一種新建構的語言,既能挑戰(zhàn)自身本土的傳統(tǒng)文學模式,又能挑戰(zhàn)殖民者的主導文學結構和傳統(tǒng),以此實現(xiàn)雙重運動。如此,后殖民雙語作家得以避免后殖民文本淪為西方文學樣式和標準的囚徒。
關鍵詞:非洲語境;語言;文學;后殖民雙語/多語作家
Abstract: Language is not just an abstract linguistic system that exists independently but is deeply rooted in the mental, cultural and social framework. In creative writing, the usage of language(s) is closely linked to writers identities. Therefore, it is crucial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complex African context of linguistic diversity and cultural multiplicity when critics approach African literatures. And language becomes core issue in the discussion as well. The history of colonialism in Africa renders the debate on language not only an issue of itself, but a political event. Those who choose to write in foreign languages are actual mediator between two or more languages in attempt to transform the colonial languages into weapons against colonialism; or they take advantage of multilingualism with complicated meaning, introduce a way of bilingual writing when translation operating in mind, and apply a multilingual strategy to reverse both cultural and linguistic hierarchies, so as to construct their own discourse and subjectivity. With a newly appropriated and restructured language, the post-colonial texts are not only capable of challenging its traditional model of indigenous literature, but also of subverting colonists mainstream literature structure and tradition. In this way, a double movement is effectuated and the post-colonial bilingual writers are thus enabled to deviate their creation from being enslaved by Western literature paradigm.
Key words: African Context; Language; Literature; Post-colonial bilingual/multilingual writer
Author: Kwaku A. Gyasi is associate professor of French at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in Huntsville. He holds an MA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 from Ohio University and MA and PhD in French from Ohio State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in translation and cross-cultural texts, language in African literature, and the interface between religion, culture and literature.
Translator: Sun Xiaomeng is the executive director of the China-Indonesia Humanities Exchange Research Center in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FSU) (Beijing 100089, China), dean, professor, and doctoral supervisor of the Schoo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in BFSU and visiting scholar of St. Anthony's College in Oxford University. She is currently the vice-chairman of the Chinese Academy of African Historical Studies, vice president of the Chinas Non-Universal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Association, member of the Non-Universal Languages Professional Guidance Committee of the National Advisory Committee on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in Higher Education under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and communication review expert of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Research Project and the National Social Science Fund Project of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In 2013, she was selected as a member of the “Youth Elite Project” of Beijing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She won the first prize of Beijing Higher Education Teaching Achievement and the second prize of National Teaching Achievement. Her main research direction is the history of colonialism. E-mail: suwaiba@126.com
遺棄自己的母語,而投入另一門語言的懷抱,這種行為有悖于天性和道德。
——弗里德里希·施萊爾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
本維尼斯特(Benveniste)認為,語言是“根據(jù)某些結構原則,由變動的組合所表達的形式成分構成的語言“系統(tǒng)”。①人類正是通過對此系統(tǒng)的運用而界定自身,表述周圍的世界:“語言提供了一個言說的工具,主體藉此釋放并形成自己的個性?!雹?如果語言可作為一個系統(tǒng)被研究,它就不應與其使用者割裂開來。語言不僅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抽象系統(tǒng),而且深深根植于我們的精神、文化和社會之中的系統(tǒng)。在對小說對話性的研究中,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 Bakhtin)顛覆了語言作為抽象系統(tǒng)的嚴苛定義,闡述了將語言研究置于文化和社會框架中的重要性。巴赫金對這種語言的單一概念提出了質疑。在他看來,語言作為單一形式的概念并非必然的事實,而是由那些在話語多樣性方面研究乏術的語言學家提出的假設。③
正如丹尼爾·庫內內(Daniel Kunene)(1992)所說,“語言是作家展現(xiàn)自己靈魂的手段;同樣,作家的語言是讀者或評論家借以衡量作家傳達的情感深度的工具。”庫內內又說,只有當我們了解作家的語言,我們方能開始對作家的身份——他們的宗教信仰、傳說、神話、諺語、迷信、幽默、生死觀——稍稍有所認知。因此,語言似乎是文學中的決定性因素。假如這一點成立的話,那么正如阿比奧拉·伊雷利(Abiola Irele)(1990)所指出的那樣,以歐洲語言書寫的“非洲文學”這個術語就其目前普遍的用法而言具有指稱上的模糊性。伊雷利認為“就語言構成了所有文學表達的基礎結構而言,語言與文學間的聯(lián)系可謂是‘天生的;因此,文學作品的統(tǒng)一性應更多從語言表達加以考量,而非其他標準?!雹?/p>
在非洲,尤其在沙哈拉沙漠以南地區(qū),文學寫作的媒介通常不是作家的第一語言,而是在殖民統(tǒng)治過程中強加在本土語言之上的外來的歐洲語言。誠如尚塔爾·薩布斯(Chantal Zabus)所說,“在非洲,語言的多樣性以及伴隨而來的語言接觸(language contact),不僅為催生語言的猜想(linguistic conjectures)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同時也給那些迫切需要在小說中表現(xiàn)后殖民社會復雜性的歐洲語言作家?guī)砹颂魬?zhàn)和不適?!闭Z言問題對討論任何文學都具有重要性,而對非洲文學而言更是如此,它是討論非洲文學的核心問題。既然脫離語言環(huán)境討論文學是難以想象的,因此有關語言的問題在任何文學討論中都會出現(xiàn)。但當涉及非洲文學時,語言問題的重要性便驟然上升。由于多種語言的存在以及不同語言背景的人群之間的社會交往,即使在歐洲語言侵入非洲大陸之前,多數(shù)非洲人也具有雙語或多語的能力。但是,這些語言并無價值大小或等級高下之分,在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中使用何種語言取決于言說者所身處的語言環(huán)境。殖民主義導致了歐洲語言的侵入,改變了非洲語言版圖。雖然非洲依舊存在多語言并存的特征,但語言環(huán)境卻發(fā)生了重組。由此,歐洲語言取得了強勢地位,成為官方語言。作為官方語言,歐洲語言獲得了特權地位,用于多數(shù)的正式場合。
在有關非洲文學的討論中,選用哪種語言作為文學寫作媒介的問題反復被提出。20世紀60年代以降,圍繞這個問題出現(xiàn)了大量的學術研究和批評,這證明這場爭論具有社會歷史意義上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夏醽喿骷叶鞴偶ね摺ぬ岚焊辏∟gugi wa Thiongo)認為以非洲語言寫作是保存非洲文學身份的惟一辦法。但是,該主張要求在新的非洲國家中承認各種民族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s)的存在。然而,阿比奧拉·伊瑞利等評論家對民族文學的概念提出質疑。借用伊瑞利的表述,“歐洲語言文學在非洲……并無普遍性,尚未達到這樣的地位,這主要因為歐洲語言至多只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它們并非所強加于的那些社會和文化所固有的語言,而且從歐洲語言文學這一表述來看也不具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民族性。這些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雹?/p>
在引用率極高的《非洲文學的窮途末路》這篇文學批評文章中,歐比亞江瓦·瓦里(Obiajunwa Wali)聲稱,任何非洲文學如不使用非洲語言都不能發(fā)展,他斷言:“在[非洲]作家和他們的西方催生婆接受真正的非洲文學必須以非洲語言書寫這一事實之前,他們只能走進死胡同,只能導致思維枯竭、乏于創(chuàng)新和挫敗沮喪的結局。”⑥自此,很多有關非洲文學語言的問題被不斷提出。語言是否應該成為非洲文學的決定性特征?非洲作家以外文寫作是否可以接受?歐比·瓦里的觀點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當時,大部分非洲知識分子都青睞歐洲語言,即便日后致力于發(fā)展非洲本土語言文學的恩古吉·瓦·提昂戈當時也偏向英文,因為“英文的詞匯量很大?!雹?/p>
以上分析表明,文學語言在非洲不僅是語言事件,也是政治事件。1977年,恩古吉決定轉而使用吉庫尤語寫作小說和戲劇,這戲劇性地凸顯了當代非洲文學的語言問題所包含的政治屬性?!拔蚁嘈牛倍鞴偶凇端枷氲娜ブ趁窕芬粫薪忉尩?,“我以吉庫尤語——即一門肯尼亞語言和非洲語言——寫作是肯尼亞和非洲人民反帝斗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倍鞴偶獮榱嗽诜侵尬膶W中使用非洲語言所進行的長期努力與一個普遍性的問題相關聯(lián),即語言建構了文化,還是為文化所建構?在《思想的去殖民化》中,恩古吉就語言與文化的關系作如下考量:
文化體現(xiàn)了道德、倫理和美學等價值觀,而這些價值觀好比一組精神眼鏡,透過它們[人類]可觀察自身及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價值觀是一個民族身份的基礎,即對其作為人類成員的特殊身份的感知。而這一切都由語言傳達。語言是一個民族的歷史經(jīng)驗的集體記憶之總匯。語言使文化的創(chuàng)生成為可能,因此文化與語言幾乎無法區(qū)分。(14-15)
恩古吉總結道,“我們所構成的人類社會具有特定形式和個性、特定歷史以及與世界的特定關系,而語言與人類社會是無法割裂的?!睂Χ鞴偶?,語言也在較為個人的層面上發(fā)揮重要的調節(jié)作用:“作為文化的語言因此斡旋于我和我的自我之間、我的自我和他人的自我之間、我和自然之間。語言始終對我的存在進行干預?!痹谒磥恚Z言一直是殖民者顛覆非洲人的思想和性格的主要工具。因此,回歸非洲語言象征著在一個語言多元和文化多元的世界中重新彰顯自我身份。如同其他關注非洲文學概念本身的作家一樣,恩古吉對于語言的執(zhí)著代表了他對語言作為文學一大功能的焦慮和拷問。
恩古吉宣布“告別英文,不再以英文作為寫作語言;從今以后,完全使用吉庫尤語和斯瓦西里語”,⑧ 這似乎為語言論爭劃上了句號。直至今日,他是非洲重要作家中惟一公開作此聲明的一位。很多非洲作家繼續(xù)以歐洲語言寫作,原因在于阿比奧拉·伊瑞利所稱的“歐-非互文性”(Euro-African intertextuality)。伊瑞利認為以歐洲語言書寫的非洲文學與歐洲文學關系密切,有時可視為歐洲文學的延續(xù)。在他看來,以歐洲語言書寫的非洲文學始于歐洲人有關非洲的寫作,因為歐洲人不僅開創(chuàng)了有關非洲的現(xiàn)代敘述,而且奠定了延續(xù)至今的話語方式。例如,非洲作為奇異原始的大陸令英國人神往的歷史可追溯至伊麗莎白時代。托馬斯·昂德當(Thomas Underdowne)的《埃塞俄比亞人》(1587)或許是第一部由非洲人充當主角的長篇英文作品。莎士比亞的《奧賽羅》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伊麗莎白一世的朝廷對于非洲的迷戀。萊特·哈葛德(Rider Haggard)所著《所羅門國王的寶藏》(1885)的主題便是非洲大陸神秘莫測的中心腹地,探尋財寶是小說組織結構的模式。在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文學想象中,非洲逐漸被賦予了神話色彩。他那部以中非為故事場景的小說《黑暗的心》(1903)探索了一個多元的黑暗世界,其中的真相是殖民者的剝削壓榨。的確,西方的或非洲域外的作家在文學作品中以非洲為主題,這可謂由來已久。直到后來,非洲人自己才肩負起對多數(shù)域外作家的作品所描述的、有關非洲的負面形象予以反擊的責任。換言之,當非洲人自己開始以殖民者的語言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時,他們實際上在延續(xù)一個由來已久的歐洲有關非洲的敘述傳統(tǒng)。
盡管歐洲語言的非洲文學之基石在很大程度上歸于非洲口頭傳統(tǒng),但其形式和風格卻是以異域的語言表達的。也就是說,我們可將現(xiàn)代非洲小說描述為一個混雜的產(chǎn)物,它采用了非洲的口頭表達和文學,但同時又披上了由域外傳入的文學傳統(tǒng)的外衣。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正是因為非洲人在殖民時代與歐洲的接觸,他們才借用了歐洲的文學傳統(tǒng)和語言。因為非洲的現(xiàn)代歷史是與殖民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有關殖民主義遺產(chǎn)對語言使用的影響這一問題自然會有眾多不同的反應。科菲·安伊杜厚(Kofi Anyidoho)(1992)將非洲文學(包括非洲流散文學)中相關的觀點和實踐大致分為四大類:“(1)接受用于奴役和殖民的語言作為自我表達的工具,雖有所欠缺,但卻惟一可行;(2)將殖民者的語言非洲化,將其轉化為用于實現(xiàn)文化解放和建構文化身份的工具;(3)批判強加給非洲、且用于奴役和殖民的外來語言,回歸本土語言;(4)在非洲流散文學中重塑‘母語,充當民族語言?!边@個分類表明,非洲以及文學家擁有的非洲文學遺產(chǎn)必須從根本上解決語言問題。
莉蓮·凱斯特魯特(Lilyan Kesteloot)將非洲法語作家與加勒比地區(qū)的作家的處境作了比較,并總結出三個可能的發(fā)展路徑:“最大限度地將法文克里奧爾化或非洲化,即將法文‘殖民化;……直接以非洲母語寫作;……最后,繼續(xù)以‘好的法文寫作,必要時也可能會有些調整?!鄙鲜雎窂胶魬硕鞴偶闹鲝?,即回歸母語寫作是表達非洲身份與文化的最為恰當?shù)氖侄巍?/p>
上文所概括的其他選項中,很多人贊同奇諾瓦·阿契貝(Chinua Achebe)(1975)所謂“英文在我們文學中無法撼動的地位這個邏輯宿命”。但是,如果阿契貝及其他非洲人以英文寫作,那么這門歐洲語言作為非洲大陸的交流載體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阿契貝的《神箭》中的一個節(jié)選可作為例證。小說中,阿契貝描述了這樣一個場景:主祭司埃澤烏魯將兒子奧杜馳喚到面前,告訴兒子自己決定送他去基督教堂的原因:“我讓一個兒子混入這些人中,充作我在那兒的眼線。如果沒啥情況你就回來。如果有的話你就把我那份帶回家來。這世界就像個面具,舞動著。你要想看清它,就不能待在原地不動。我的神靈告訴我,對這個白人不友好的人明天會說“要是我們早知道的話?!弊髡咴凇秳?chuàng)世日前的黎明》中的一篇文章中指出,這段文字可作如下改寫:“我把你作為代表派到這些人當中去——以確保這個新的宗教發(fā)展時我能夠高枕無憂。一個人應該與時俱進,否則就要落伍。我有預感,那些不能與白人和睦相處的人將來會為自己缺乏遠見而后悔?!?/p>
在這兩個節(jié)選中,第一個版本的語言結構顯然受到作者第一語言的影響。阿契貝相信,這個過程將殖民者的語言轉化成為艾梅·塞澤爾(Aimé Césaire)所謂被殖民的非洲人能夠顛覆殖民主義的“神奇武器”。事實上,英語文學經(jīng)典中的部分上乘之作皆為此類作品。這些作品大多展現(xiàn)出大量從非洲語言和口頭文學傳統(tǒng)轉換而來的特征。阿契貝在《非洲作家和英語》(1964)一文中有關自己文學實踐的闡述典型地反映了這個趨勢:“我感覺英文能夠承載我的非洲經(jīng)驗之重。但這一定是一種新式的英文,仍然與其誕生地保持著充分交流,同時也經(jīng)過了改造,以適應新的非洲環(huán)境。”阿契貝將伊博族的諺語、俗語等成功地轉化成為“一種新的英文”,這有力地支持了他的觀點。但是,阿契貝的“新英語”并非發(fā)明新的語言,而是將母語的句法和詞匯結構譯入或轉入主流英語,因而賦予英語以新的風味。毋庸贅言,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正是因為阿契貝等非洲雙語作家寫作的后殖民視角。
并非所有雙語或多語作家都采用這種后殖民視角。在其專著《巴比塔之后》的介紹性和自傳性章節(jié)《反物之詞》中,喬治·斯坦納如此描述自己:
就我的第一語言而言,我沒有任何記憶。我感覺自己對英語、法語和德語的熟練程度是等量齊觀的。我對其他語言的言說、書寫和閱讀能力的掌握則較晚一些,因此在記憶中保留了有意識學習的“感覺”。但是,我感覺這前三門語言對我而言是完全同等重要的三個中心。我可以同樣輕易使用它們說話和寫作,彼此毫無差異…… 我母親說一句話,常以一門語言開頭,又以另一語言結尾。她對此習以為常,不知不覺。家人之間的談話都是跨越語際的,不僅一句話或一段話之內如此,而且不同人之間也是。只有遭到突然打斷,或意識忽被喚醒,我才能覺察到自己回到的問題是用德語或英語說出的,反之亦然。即便這三門“母語”也僅是我早年語言圖譜中的一部分而已。我父親的言談表達中一直活躍著濃厚的捷克語和奧地利意第緒語的元素。在所有這些語言之外還有希伯來語,如同熟悉的回聲,剛出了聽力所及范圍之外。這種多語結構的意義遠遠超越個人生存的厲害得失,它組織了我對自身身份的理解,并使我打上了極其復雜豐富的中歐和猶太人文主義的情感模式的印記。(115-116)
以上是斯坦納對多語經(jīng)歷的描述,此處我們將其與摩洛哥社會學家、小說家和詩人阿卜杜勒-克比爾·哈提必(Abdelkebir Khatibi)做個比較。哈提必在1971年發(fā)表的自傳體作品《紋身的記憶》(La Mémoire Tatouée)中說道:“在學校,世俗的教育被強加于我的宗教信仰:我漸漸學會了三門語言,能讀懂法語,但不會說;玩耍時也能蹦出幾個書面的阿拉伯語單詞;同時習以為常地操著本地方言。在不同語言的你來我往中,何處找尋一致性和延續(xù)性呢?”
我在上文中大段引用了斯坦納有關其多語情境的敘述,并將之與哈提必比較,以此表明在何層面這二人的雙語或多語情境彼此相異。乍一看去,這兩位多語言使用者的情況似乎頗為類似。但是如薩米亞·邁赫雷茲(Samia Mehrez)指出的那樣,如果仔細分析二者提出觀點的出發(fā)點,就能證明他們各自的多語言狀況所產(chǎn)生的歷史環(huán)境大相徑庭。在邁赫雷茲看來,斯坦納將自己的經(jīng)歷置于猶太基督教的、歐洲人文主義的傳統(tǒng)之中,而哈提必的經(jīng)歷發(fā)生于殖民語境之中。如果斯坦納對“第一語言”沒有記憶,那么哈提必能相當清晰地排列出兒提時代的語言層次:在家庭中說的摩洛哥方言;在為穆斯林兒童開辦的、教授《古蘭經(jīng)》的學校中掌握的古典阿拉伯語;在法國人的中學里學會的、殖民者“強加的”法語。斯坦納的幾門“母語”彼此之間地位平等,幾乎可以并行使用,但哈提必諸語言之間的語言能力是不平等、不連續(xù)的,而且在逐漸被法語語言和文化同化過程中它們都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因此邁赫雷茲認為,語言習得發(fā)生的政治語境和權力關系恰恰是斯坦納自傳體作品中所缺乏的,這種缺失限制了他所研究課題的意識形態(tài)范圍,實際上也限制了他整個這部論述翻譯的鴻篇巨制。邁赫雷茲指出:“在這部差點就能成為翻譯理論經(jīng)典的著述中,斯坦納將自己的經(jīng)歷局限于人文主義的框架之中,因此必然排斥了殖民主義、文化霸權等問題,而這些問題是很多第三世界多語言的后殖民作家所必然要面對的?!雹?/p>
此外,我們必須強調斯坦納的情形是相當獨特的。弗朗茲·卡夫卡(Franz Kafka)這個布拉格的猶太人認為操德語的猶太作家使用的德語“或隱或顯地,或自我折磨地攫取了外人的財產(chǎn),這種語言不是習得的,而是偷來的,(……)迅速學會了的,即使找不到任何一個語言錯誤,這還是別人的東西?!雹?同樣有趣的是,卡夫卡在一則日記中這樣描述自己與母親的關系,翻譯成法語如下:
如果我并不總能給予母親足夠的愛,不能盡我所能地愛她,那么這只是因為德語阻礙了我的表達。猶太人的母親不是“Mutter”,這種稱呼很可笑(因為我們身處德國,所以“Mutter”這個詞就不是它本來的意思);我們用德語中表示母親的詞語稱呼一位猶太女性,但我們忘了其中的矛盾,這個矛盾在情感中更為強烈。如果不去想背后的“Mutter”,“媽媽”這個叫法更好。(99)
卡夫卡對于德語猶太作家使用德語的描繪及其個人的語言經(jīng)驗,這與使用殖民者語言寫作的非洲作家的情形頗為類似。
就卡夫卡以及哈提必的例子而言,特別之處在于他們反復描述兩種語言碰撞所引起問題的性質,以及這種描述的方式。哈提必在其自傳體作品《紋身的記憶》中并沒有試圖重建一個線性的過去,而是積極地保存了他紋身的記憶。他的寫作是再現(xiàn)被殖民的、操雙語的臣民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他遭到肢解的記憶既再現(xiàn)于他對語言的運用,也再現(xiàn)于他文本的結構本身。這些不同的人生片段反映了敘述者被殖民的、雙語的童年時代。最終的結果就是印刻在敘述者想象中的圖像的混合:“人們知道殖民的想象:按照種族的不同將一個城市并列、隔離、武裝、切割成不同的區(qū)域,以此埋葬被壓迫民族的文化。當這個民族感到茫然不安時,便開始在被自己的歷史打破的空間中驚慌游蕩。沒有再比記憶的裂痕讓人感到撕心裂肺的了?!?/p>
邁赫雷茲認為,哈提必文本的感染力來自種種壓迫感:“他的茫然失措”、“被歷史破壞的空間”和“記憶的裂痕”。隨著敘述的推進,所有這些壓迫感都轉化成為創(chuàng)作的契機和再現(xiàn)殖民想象的印痕。正如哈提必接受并戲仿自己遭割裂的過去,他也接受并遵照多語言共生的情況以及伴隨而來的語言層級。在《紋身的記憶》的末尾,作者是這樣總結自己對于雙語現(xiàn)象和雙文化現(xiàn)象的態(tài)度的:“西方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只有在與壓迫我、讓我幻滅的所有東方人和西方人斗爭時我才能否認這一點?!比绻覀兛紤]到《紋身的記憶》的副標題是“一個被殖民者的自傳”,那么顯而易見“被殖民者”一詞表示一種對于去殖民化過程中的雙向運動的姿態(tài),一種不受歷史和當下局限性阻礙的、激進的雙語現(xiàn)象的開端的姿態(tài):針對所有西方人和東方人的戰(zhàn)爭。對于殖民地的雙語作家,寫作必然總是翻譯親身經(jīng)歷的行為。對于哈提必來說,后殖民雙語作家必然將他們的多語言現(xiàn)象轉化為某種激進的因素,拒斥割裂和等級。在《復數(shù)的馬格里布》(Maghreb Pluriel)中,哈提必界定了后殖民雙語作家的成長道路:
我們注定要用暴力才能讓他人傾聽理性的聲音嗎?為了使西方幡然醒悟,反對其全球無所不在的自以為是和種族中心主義,我們要用戰(zhàn)爭、毀滅和慘無人道的罪行威脅他人才能達到嗎?然而,我們第三世界能尋找到第三條道路…… 在難以調和的差異中展開顛覆,并賦予自身某種話語權和行動權。(51)
這第三條路徑、這個雙重顛覆、這個毫不妥協(xié)的差異正是哈提必創(chuàng)作的《雙語之愛》(Amour Bilingue)的特點。在這部小說中,藉由一個操雙語的人如何去愛這個問題,作者展示了身為“bi-langue”(而非“bilingue”)的理論和實踐?!癰ilingue”每次只使用一門語言,而哈提必的“bi-langue”不停地游走于語言的不同層級之間,并維持了“不同層級之間”的空間,這就要求讀者也具有同樣的能力:即哈提必所謂的“雙重透視”。“一個詞:已經(jīng)兩個;已經(jīng)是一個敘述?!痹跒轳R克·康塔德(Marc Gontard)的《文本的暴力》(La Violence du Texte)所寫的序言中,哈提必堅持認為:“‘母語已在外語中發(fā)揮作用。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展現(xiàn)了一種永恒的傳統(tǒng)和一種深淵處的對話,這種對話尤其難以公諸于世?!惫岜夭⒉粌H僅描述從一門語言到另一語言不斷翻譯的過程,而是有意識地展現(xiàn)了這個過程。在《雙語之愛》中,文字符號不停地游走在古典阿拉伯語、摩洛哥口頭方言和法語之間(也是哈提必需要應付的三個主要語言層級),它們在文本中處于不斷相互依存、相互意指的狀態(tài):“在法語——他的外語——中,‘mot這個詞接近‘mort,它們之間只差一個字母……他一下子‘安靜(calma)下來,當出現(xiàn)阿拉伯詞‘kalma以及其深奧的替代詞‘kalima和一連串指小詞及童年時的同音異義文字游戲時:‘kal(i)ma又回來了,而‘mot這個詞既沒有消失,也沒有被拭去?!边@段文字作為一個例子說明了永不停止、永不間斷的這些意指關聯(lián)鏈共存于“bi-langue”的頭腦之中。在哈提必看來,雙語作家在其顯意識中不斷體會到兩種語言的存在。但正如上面引文所清楚展示的那樣,兩種語言內部復雜的運行狀況絕不可能被徹底分析出來,因為二者之間的交互大多發(fā)生于潛意識中。這兩個詞(calma和kalima)一個是法語,另一個是阿拉伯語(更不用說由更為書卷氣的阿拉伯語形式聯(lián)想到的阿拉伯語方言詞語)都存在于作者\敘述者的顯意識之中,二者相互影響,彼此“呼應”。這種雙語能力是獨特的天賦,但也是一種負擔,因為對于雙語作家而言,他者的語言絕非惟一的、標準的創(chuàng)造之源。對哈提必而言,“法語并非法語:它或多或少是所有內在的和外在的語言,這些語言既生成了法語,也消解了法語?!边@個觀點表明了他者的語言和母語之間是互相翻譯的。于是,語言可以違背自身表意的歷史;語言自身過往的言說可以被清除。即使哈提必策略性地發(fā)出了他者的聲音,他的發(fā)聲也必定混雜著來自他第一語言的符號,這些符號使他的聲音呈現(xiàn)為復數(shù)。
丹尼爾·馬克思-斯庫拉斯(Danielle Marx-Scouras)(1986)指出,“就其普世性和霸權性含義而言,‘法語國家(francophonie)這一概念幾乎等同于文化帝國主義…… 一個推行單語制或者只認定一門民族語言的社會無法認識到欲望是復數(shù)的,因為有多少語言就意味著有多少欲望(即言說主體)。”因此就哈提必而言,翻譯的過程是永不停息的,古典阿拉伯語和摩洛哥方言的痕跡總是存在于法語之中。因此可以期待的是,接觸哈提必作品的讀者也從事了同樣的翻譯行為。
瑞達·本賽瑪雅(Beda Bensma?a)(1987)解釋道,哈提必的《雙語之愛》中的扉頁也許最清晰、最具象征性地詮釋了這樣的期待。法語題名以紅色加粗的字母出現(xiàn)在扉頁的頂端,而在該頁底部是以阿拉伯字體寫成的“譯文”。因此,單語讀者只能解讀這個雙語扉頁中一半的內容。同樣,如果讀者未能解讀出其中的多語言策略,那么這部作品本身的可讀性也就大打折扣了。換言之,法文書名的完整意義只有在與阿拉伯語書名的關系中才能理解,因為二者是互相依存的。根據(jù)邁赫雷茲的觀點,對書名中“amour”一詞的理解取決于“ishq”這個(對于單語讀者而言)費解的阿拉伯語單詞?!癷shq”表示兩層含義:一方面指世俗的情欲;另一方面,在伊斯蘭教神秘傳統(tǒng)的語境中,它又指神秘體驗的高級階段。法語中的“bilingue”被翻譯成為阿拉伯語中的“l(fā)isan”一詞的雙數(shù)形式,即“l(fā)isanayn”。因此,以阿拉伯語字體在扉頁上出現(xiàn)的“譯文”成了“ishq al-lisanayn”。那么,阿拉伯語的題名能夠表達多重意義。因此,在這一點上,法語題名要依靠阿拉伯語題名才能獲得完整的意義。
邁赫雷茲接著又指出了“l(fā)isan”一詞的多重意義。一方面,“l(fā)isan”的意思是舌頭。舌頭既是生理上的意義,也是一種比喻(例如,既是言說器官,也是這個器官所發(fā)出的語言)。因此,書名中“l(fā)isanayn”一詞可被看作表征兩種語言(或并行使用的兩個語言系統(tǒng),即langues)的符號,法語和阿拉伯語。在北非作家的思維中,兩門語言總是同時發(fā)生作用。這樣的表意層次也就解釋了哈提必在法語中造出了“bilangue”一詞的原因,即作為一種手段來表達兩種語言的共時性。另一方面,“l(fā)isan”的雙數(shù)形式“l(fā)isanayn”也可解讀為另一符號,表示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內部的分裂。首先,這是正統(tǒng)的、制度化的伊斯蘭話語與流行的神秘傳統(tǒng)之間的分裂,哈提必將后者作為其總體“多語”(plurilangue)構造的一部分引入了作品之中。此外,“l(fā)isanayn”可被解讀為古典阿拉伯語(精英文化)和阿拉伯方言(通俗文化)之間的分野,其中后者總是受到貶低的。所以,要想理解文本中的“多語”現(xiàn)象,就必須首先理解扉頁上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
正如引言中所說,翻譯在非洲文學中發(fā)揮的作用是一種關鍵性、創(chuàng)造性活動。如果以歐洲語言寫作的非洲作家游走于兩門或三門語言之間,那么對于決定將原文翻譯為另一語言,且具有批判眼光的譯者而言,這樣的雙語或多語寫作對其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呢?詹姆斯·麥奎爾(James McGuire)(1992)認為,對于需要選擇一門語言的雙語作家而言,對表達進行肢解和重組的翻譯行為應該是非常重要的。雙語作家搖擺于兩門或更多的語言之間,因為單憑一門語言無法表達雙語思維的隱秘功能。在此,譯者的基本困境與雙語作家所面臨的困境是相似的。正如雙語作家選擇一門語言的同時背叛了另一門語言,譯者有時候也必然要歪曲原文,不能做到對原文的忠實。雙語作家在從一門語言換至另一門語言的過程中遭受的損失,任何譯者都能感同身受。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曾在一封信中講述了“從俄語切換到英語的痛苦感受,在從一門語言翻譯到另一門語言的過程中,不僅風格而且主題都經(jīng)歷了恐怖的流血和歪曲?!比缤溈鼱査赋龅哪菢樱斪g者意識到自己無法再現(xiàn)原文,無法完整地“傳遞過去”之時,任何翻譯行為都會殘留對于語言的不忠,都有一絲顛覆和攪擾語言的意圖。
在《譯者的任務》一文中,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拒絕承認翻譯能夠或者應該忠實于原文。在本雅明看來,“譯者的任務……也許應被看作是獨特的,明顯有別于詩人的任務。詩人的意圖是自發(fā)的、本源的和形象的;而譯者的意圖是派生的、終極的和表意的。”對本雅明來說,詩人以語言中介書寫經(jīng)驗,他們的苦惱在于語言與經(jīng)驗并不能匹配。與之相反,譯者在一門語言與另一門語言之間協(xié)調,他們的意圖從屬于詩人的意圖,并注定無法忠實于詩人,正如詩人注定無法忠實于經(jīng)驗一樣。無論對于譯者還是詩人,語言都是捉摸不定的。同樣,雙語作家的困境在于無法用一門語言完美地表達以不完美的方式內嵌于另一語言之中的經(jīng)驗。因此,雙語作家的痛苦是雙重的,兩門語言都無法表達一個雙重的自我。
本雅明認為,在此情形之下,雙語作家試圖妥協(xié)、縫合和治愈。保羅·德曼(Paul de Man)在評價本雅明的文章時堅持認為“所提及的痛苦、無能并不是人的無能;這并不指向任何的主體經(jīng)驗…… 其原因特別指向語言方面的因素?!备鶕?jù)德曼的觀點,翻譯“指的是……人們感同身受的痛苦——原文語言的痛苦……在最理想的狀況下,翻譯所揭示的是我們與我們的原文語言處于一種異化關系中,我們所應對的原文語言以某種方式被消解了,這將某種異化、某種痛苦強加給我們?!币虼?,雙語作家的困境不過是任何改寫行為所涉及的多重痛苦。麥奎爾因此認為,每個新的寫作場景中都會發(fā)生與經(jīng)驗的移位(displacement),而翻譯正是這類移位的范式。麥奎爾指出,如同歷史一樣,寫作本身源于我們所認為的純粹、真實和感官之物。
本雅明用了“純語言”(reine Sprache)這一術語來表達他的思想:人們所寫下的文字絕不完全是自己的意圖。在他看來,這種意圖在翻譯行為中獲得了彰顯,雖然他承認忠實于原文也絕不可能解放這種意圖。翻譯的宗旨在于將原文提升至純語言的領域。他認為這種提升雖然不能完全達到,但是會產(chǎn)生一種匯聚,一種跨語言的意義生產(chǎn):“翻譯的語言能夠——實際上也必須——解放自己,如此才能表達原文的意圖,這不是一種復制,而是一種協(xié)調,是對于譯文自身語言的補充,是譯文自身的意圖?!?/p>
本雅明所認為的語言固有的無能以及德曼對此的評論都消解了任何這些留存至今的觀念,即語言可以受到歷史的規(guī)約和凈化。但歷史與語言一樣是衍生而來的產(chǎn)物。對于哈提必的寫作,瑞達·本賽瑪雅寫道:“我們無需知道是用阿拉伯語還是法語寫作,這是必然還是偶然,這在政治上是對的還是錯的。但是,要讓寫作和思維的‘另一個(閾下的)層面顯現(xiàn)出來……”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作為翻譯的雙語寫作這一觀念明顯表現(xiàn)于哈提必的文學作品和理論著述之中。例如,他在《復數(shù)的馬格里布》中寫道:“文本產(chǎn)生了一種對其陳述的連續(xù)翻譯(這個就是那個)……”他還指出“令人吃驚的是,在一個只會是永恒翻譯的文本里,書寫是以某種方式、以好幾只手和好幾種語言進行的?!币虼?,當哈提必描述“無法翻譯的快樂”和“語言的瘋狂”時,他的理論立場與本雅明的“純語言”驚人的相似。在對不可翻譯的思考中存在某種極度興奮;同時,面對一門無法書寫的語言時又存在某種瘋狂和崩潰。哈提必在此語境中的觀點使人想到了表意域(field of signification),即查爾斯·伯恩(Charles Bonn)所描述的、兩種語言間的裂隙所打開的“espace de signifiance”。從這個雙語主體的語言符碼的相互依存中產(chǎn)生了第三語言。哈提必稱之為“bi-langue”,一種在所有封閉的表意系統(tǒng)之外表達的雙語(double-tongue)。哈提必清楚描述了這種語言的出現(xiàn):
當外語像有效書寫(écriture effective)、行為語言(parole en acte)那樣被內化時,它會改變第一語言,建構第一語言,并把它帶向不可譯。我認為……由于這種不妥協(xié),翻譯產(chǎn)生了這種不停后退、分層的離間效果。事實上,所有被稱作法語表達的這種馬格里布文學(littérature magrébine)都是對翻譯的敘述。我不是說這種文學只是翻譯,我強調的是一種用語言說話的敘述。(Maghreb pluriel 186)
的確如邁赫雷茲論述的那樣,后殖民英語文學和法語文學在世界文壇的崛起和持續(xù)成長必然對于翻譯理論中的很多固有觀念提出挑戰(zhàn)并重新加以界定。這些固有觀念目前依然在西方長期以來的“人文主義”和“普世主義”傳統(tǒng)中進行爭論和闡述的。這些后殖民文本因為其內部的文化和語言層級(layering)而屢屢被冠以“混雜”(hybrid)或“雜交”(métissée)之名,而這些文本成功建構了一種新的語言。這種新語言截然不同于能輕易翻譯的“外文”文本這一概念。對于這樣的文學,邁赫雷茲認為我們不能再只是關注翻譯理論長期所考量的語言對等這樣的傳統(tǒng)概念,或者得失增減等舊思想。因為由后殖民雙語作家書寫的這些文本開創(chuàng)了一種“居間的”(in between)語言,并由此逐漸占據(jù)了一個“居間的”空間。
正如邁赫雷茲所述,重要的問題在于后殖民雙語作家在使用前殖民者的語言時應能夠超越被動的論爭形式,避免后殖民文本淪為(主導性的形式和語言所規(guī)約的)西方文學樣式和標準的囚徒。她指出后殖民文本以一種新建構的語言,既能挑戰(zhàn)自身本土的傳統(tǒng)文學模式,又能挑戰(zhàn)殖民者的主導文學結構和傳統(tǒng),以此實現(xiàn)雙重運動,這是至關重要的。她認為“這種文學的最終目標其實在于打破和攪亂不同的符號世界和隔離的表意系統(tǒng),融合‘主宰者和‘被壓迫者,從而顛覆既有的等級秩序,并造成不同體系之間的相互依存、相互意指(intersignification)。”
在此過程中,單語讀者的參照世界如果繼續(xù)排斥、無視和否認其他參照世界的存在(這些參照世界對于文本的“全球性”——而非“殖民主義”——解讀至關重要),那么他們會逐漸難以輕易理解他者語言(language of the Other)所編碼的信息。后殖民英語和法語文學在同一個文本范圍之內所借助的不止是一種文化、一種語言和一種世界經(jīng)驗,因此常常拒絕承認“原初”作品及其翻譯這樣的觀念。由此在很多方面,這些后殖民多語言文本本身抵制并最終排斥那些單語讀者,要求讀者像作者那樣:“居間”,同時能夠閱讀和翻譯,翻譯在此成為寫作和閱讀的必要成分。喬治·穆南(Georges Mounin)(1963)宣稱翻譯的確存在,雖然從理論而言翻譯在實踐層面上是不可能的。對于將信息通過不同的符號過濾的非洲雙語作家而言,翻譯是存在的。對于在兩種不同語言之間,以及伴隨的不同社會文化信息之間協(xié)調的批判性譯者而言,翻譯是存在的。
后面的章節(jié)將探討家阿瑪杜·庫忽瑪(Ahmadou Kourouma)、亨利·洛佩斯(Henri Lopes)、讓·馬里·阿迪阿菲(Jean-Marie Adiaffi)、索尼·拉布·坦希(Sony Labou Tansi)、蒂耶諾·蒙內內博(Tierno Monenembo)等作家的一些作品,分析他們采用了哪些不同手段,在非洲語言的翻譯過程挪用和重構了法語。
注釋【Notes】
①See Emile Benveniste, 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is: Gallimard, 1966): 21.
②See Emile Benveniste, 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is: Gallimard, 1966): 25, 77.
③See Mikhail Bakhtin, The Dialogic Imagination: Four Essays, eds. Michael Holquist, trans. Caryl Emerson and Michael Holquist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81): 270.
④See Abiola lrele, “The African Imagination,” 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s 21.1 (1990): 4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