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娜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9)
由當代歐美幻想文學界的巨星特里·普拉切特和尼爾·蓋曼合著的奇幻小說《好兆頭》(GoodOmens:TheNiceandAccuratePropheciesofAgnesNutter,Witch)于1990年在英國出版,1996年獲得世界奇幻獎提名。小說以《圣經》為藍本,“敵基督”亞當·揚、天使亞茨拉斐爾、惡魔克魯利代表的人類戰(zhàn)勝了由天堂和地獄代表的“末日決戰(zhàn)”派,逆轉了《啟示錄》里預言的世界末日,成功保衛(wèi)地球,人類獲得了最終勝利。小說構思奇妙、語言幽默,通過大膽的想象解構了“世界末日”,喜劇外衣之下蘊含著作者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具有獨樹一幟的黑色幽默特征,既表達了兩位作者對荒誕現(xiàn)實的諷刺和反思,又自始至終貫穿著人文主義理想,為“絞刑架下的幽默”注入希望的曙光。
《好兆頭》展現(xiàn)了一個荒誕的世界,表達了作者對人類生存處境的無情嘲諷:地球只是天堂與地獄末日大決戰(zhàn)的競技場,人類的最終命運是走向滅亡?!逗谜最^》戲仿《圣經》,對許多圣經母題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改編,人們耳熟能詳?shù)膭?chuàng)世紀、末日審判、彌賽亞降臨等都被賦予了新的內涵,作者用《圣經》的框架構建了一個消解《圣經》的故事。尼爾·蓋曼曾在采訪中評價特里·普拉切特是一個“并不快樂、充滿憤怒”的作家①,而尼爾·蓋曼本人也是一位不斷跨界的叛逆才子,兩位作者選擇《圣經》進行戲仿,表現(xiàn)了世界的不確定性、無目的性,從本體論層面展現(xiàn)荒誕,具有鮮明的黑色幽默特征。
《好兆頭》消解了上帝創(chuàng)世紀的神圣性,顛覆了宇宙萬物的意義,揭示了人類存在的荒誕性?!妒ソ洝?chuàng)世紀》記載了上帝創(chuàng)造世間萬物,世界的歷史由此開端;人類的祖先因違背上帝命令而被逐出伊甸園,從此背負著信仰上帝、洗清罪孽、等待得救的命運?!妒ソ洝方忉屃耸澜绲钠鹪矗涊d了人類的歷史,引導現(xiàn)世的人追求來世的幸福。
《好兆頭》將上帝創(chuàng)世紀的行動歸結為一場隨心所欲的游戲,沒有目的,也沒有意義?!皬钠渌婕?比如說所有人)的角度類比來說,就像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用空白紙牌,以一切為賭注,玩一種復雜繁瑣的牌戲;莊家不但沒告訴你規(guī)則,而且臉上還總是掛著微笑?!盵1]在這場游戲中,宇宙萬物都只是上帝一時興起的游戲產物,莫名被創(chuàng)造出來,各憑天性自然生長,從出生到死亡都在上帝的掌控之內?!逗谜最^》用無意的游戲之舉消解了上帝創(chuàng)世的神圣性,讓人不禁思考:既然上帝創(chuàng)世并不是出于某種宏偉意圖,那么世界、人生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
“黑色幽默作家往往致力于從本體論層面展現(xiàn)世界的荒誕,將荒誕作為世界的本質,表現(xiàn)世界與人生的不確定性,以及宇宙無目的性與逐漸衰亡的必然命運”[2]?!逗谜最^》中的創(chuàng)世紀設定帶有鮮明的存在主義思想色彩。20世紀興起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潮認為人的存在無意義、無目的,“人極其偶然被拋到世界上來,且終有一死,這一切都是莫名而荒誕的?!盵2]人在偶然間來到了世界上,不管經歷過多少苦難、享受過多少快樂,最終都難逃死亡。死亡使人存在的意義歸零,而人只能面對出生的無目的性和存在的無意義性感到焦慮不安。在《好兆頭》中,地球只是上帝“神圣計劃”中的犧牲品,從誕生到毀滅都不過是上帝的游戲。而渺小的人類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塵、地球上的一個物種,既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何意義?!逗谜最^》以諷刺的筆調展現(xiàn)了人類生存處境的痛苦與無奈,揭露了世界與人生的荒誕。
《好兆頭》中的“末日審判”不再是人類得救的必經之路,而是導致萬物的終結。《圣經》中有先知末世論(prophetic eschatology)和啟示末世論(apocalyptic eschatology),“先知書期待大衛(wèi)王后裔帶來公義的統(tǒng)治并除滅罪惡,而啟示文學則期待神的國從天而降,人們在來世將享受樂園般的生活”[3]。不管是《新約》還是《舊約》,都傳達了末日審判后,神將懲惡揚善、終結舊世界開創(chuàng)新紀元的思想?!芭f世界的終結和新世界的來臨是一個神圣的改造過程。萬物不會被毀滅,只是被改造”[4]。世界末日雖然會付出血流成河、世界崩潰的代價,但舊時代的終結也意味著新時代的來臨,因此仍然是充滿光明的。
然而在《好兆頭》中,末日審判并非上帝懲惡揚善的大洗牌,而是天堂和地獄大決戰(zhàn)的契機,真正的目的是上下兩界的終極較量。至于人類,不過是大戰(zhàn)的見證者和犧牲品,不管哪一方獲勝,人類都會走向毀滅。小說中,不愿地球毀滅的天使亞茨拉斐爾找到“敵基督”的下落后,試圖向天堂通風報信,認為只要上界采取措施阻止“敵基督”,就能成功拯救世界。出人意料的是,天堂并不關心“敵基督”身在何方,而是直截了當?shù)馗嬷獊喆睦碃枺骸瓣P鍵不是規(guī)避大戰(zhàn),而是贏得大戰(zhàn)。我們已經等了很久。”[1]亞茨拉斐爾這才明白,原來不止地獄,天堂也一直盼望著末日決戰(zhàn),人類在上帝的神圣計劃里早已被當作棄子,最終只會剩下永恒的天堂或無盡的地獄。
《好兆頭》顛覆了基督教信仰的末日審判思想。在書中,地球上的一切事物,甚至包括天堂和地獄都只是上帝擺在宇宙棋盤上的棋子,整個地球的存在只是為了見證天堂與地獄的大決戰(zhàn)。因此,人類作為上帝一時興起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物,即使經受了各種各樣的考驗,最終還是在文明高速發(fā)展之際被迫歸于終結。作者用極其諷刺的語氣告訴我們,宗教信仰不會拯救我們,人類生存的本質就是走向毀滅。奇幻小說中天馬行空的想象往往離不開現(xiàn)實基礎。《好兆頭》里體現(xiàn)的世界末日思想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原因,20世紀90年代,信息化革命的到來伴隨著無休止的戰(zhàn)爭和動蕩,伊拉克戰(zhàn)爭、蘇聯(lián)解體東歐劇變、北約攻擊南聯(lián)盟……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方世界的精神危機還未痊愈,又恰逢千禧年即將來臨,世紀病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常見主題?!逗谜最^》雖然是奇幻小說,但字里行間仍然表達了對人類未來的擔憂,書中“天堂將多國熱核戰(zhàn)爭設置為末日的開端”這一情節(jié),正是對現(xiàn)實中國家之間核競賽的辛辣諷刺。人類自以為能利用先進的科學技術改造自然、掌握命運的話語權,殊不知自己只是上帝神圣計劃中的犧牲品,最終換不來光明的前途也等不到神的救贖。
《好兆頭》雖然是一部奇幻小說,卻始終閃耀著人文主義的光輝,強調人的主體地位,以人文主義理想對抗荒誕世界。小說中天使亞茨拉斐爾和惡魔克魯利違背各自領導的命令,想方設法阻止“敵基督”毀滅世界,最后在“敵基督”的幫助下逆轉了天啟,成功拯救世界。這種設定實在是離經叛道,首先,天使為何要違背上帝的旨意;其次,惡魔為何要幫助人類;再次,彌賽亞的使命為何由“敵基督”來完成?其實,黑色幽默的獨特魅力正在于此,非理性現(xiàn)象背后中潛藏著深層次的理性根源,《好兆頭》中,人類的得救全靠人文主義理想的光芒照進了黑暗荒誕的世界,而人文主義理想主要由主角的倫理選擇體現(xiàn)。
在“敵基督”亞當·揚身上可以看到典型的斯芬克斯因子,亞當?shù)闹厣w現(xiàn)了人性的覺醒,與小說開篇伊甸園中的亞當偷吃禁果明辨善惡首尾呼應。按照計劃,克魯利應當把“敵基督”掉包成美國駐英國大使的兒子,然而經過一番陰差陽錯,“敵基督”被塔德菲爾德小鎮(zhèn)上的一戶普通人家收養(yǎng)。雖然具有毀滅天地的巨大破壞力,但亞當被父母當作一個正常的小男孩撫養(yǎng),在一個寧靜、平凡的英國小鎮(zhèn)上健康成長。在世界末日來臨的前幾天里,亞當?shù)膼耗П拘灾饾u顯露,企圖毀滅世界,再造一個不被人類工業(yè)文明所污染的新天地。最終是他的三個小伙伴喚醒了亞當身上的人性,阻止了世界毀滅。亞當將世界平分給伙伴們,而自己只想要塔德菲爾德小鎮(zhèn)及周邊的森林。亞當對家園的珍惜體現(xiàn)出他尚未泯滅人性,雖然本性邪惡,但他在人類的教育中長大,感受過親情和友情,體驗過人間的美好時光。在朋友們的質問下,亞當終于意識到自己對人世的眷戀、對善與美的向往,人性因子戰(zhàn)勝了獸性因子,亞當最終選擇放棄惡魔本性,當一個真正的“人”。
亞當·揚具有雙重倫理身份,他既是“敵基督”,又是一個普通的小男孩。作為“敵基督”,亞當降生的意義就是毀滅世界;但作為一個健康成長的孩子,他擁有人類的美好品德,蓬勃向上充滿朝氣。根據(jù)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觀點,“天性(human naturality)是人的自然性或自然本性,它同人性(human nature)相對。人性是人的道德屬性,是人獨有的,是對人的屬性趨善的描述”[5],“敵基督”的破壞本能是亞當·揚與生俱來的天性,棄惡從善、保護世界是亞當在后天習得的人性,亞當?shù)膫惱磉x擇令他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敵基督”降生后,亞茨拉斐爾和克魯利曾討論過教育和基因到底哪一方對“敵基督”成長的影響更大,結論是教育決定一切:“如果你真要提基因,那你應該說這孩子會長成天使。畢竟他父親過去是天堂里的大人物……(這孩子)有的只是強大的潛能,還沒有塑造成型”[1]。天使和惡魔也認為,撒旦的基因只是亞當?shù)奶煨?,通過后天的教育可以讓他改邪歸正?!皵郴健痹跊]有受到任何天堂或地獄的影響下慢慢成長,接受人類的教育,面對“生存還是毀滅”的倫理問題,后天習得的人性打敗了天性,亞當·揚也從“敵基督”蛻變成了“人”。
其實“亞當”這個名字早已注定了今后故事的走向。亞當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男人,是所有人類的始祖,更是人類的代名詞。給“敵基督”取名為亞當便預示著他將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其他的超自然力量。在亞當·揚的身上,人性的光輝戰(zhàn)勝了惡魔天性,把“敵基督”改造成大寫的“人”。
亞茨拉斐爾和克魯利是超自然力量世俗化的典型,象征著人類善惡交織的生存狀態(tài)。在《好兆頭》中,不止“敵基督”亞當·揚,天使亞茨拉斐爾和惡魔克魯利也沾染了人間煙火氣,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絕對圣潔的天使和絕對邪惡的惡魔,他們同人類一樣,性格中既有善也有惡,不能以絕對的善或者惡的標準去評判他們。
世俗生活令天使和惡魔逐漸被人類同化,變得更像“人”而不是“神”或“魔”。亞茨拉斐爾是守護伊甸園的東門天使,克魯利是引誘亞當夏娃偷吃禁果的惡魔蛇,他們自從地球出生起便一直待在這里。六千年中,他們與人類一同生活,漸漸沾染上人間煙火氣。單就外表看,他們與人類并無區(qū)別。亞茨拉斐爾喜歡吃人間的美食,愛好是收集人類的書籍;克魯利過著奢侈時尚的生活,偏愛皇后樂隊的歌曲。世俗化更體現(xiàn)為他們具有了人類的思維方式。作為天堂和地獄在人間的代理,本應該勢不兩立的他們竟然成為朋友,“這是一種合理的協(xié)議,很多遠離高層領導、獨自工作在惡劣條件下的秘密干員,都會跟自己的對手做出同樣的協(xié)議。他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跟對手之間的共同點還要多過那些遙遠的盟友”[1]。神學意義上的天使和惡魔是死對頭,但在《好兆頭》中,亞茨拉斐爾和克魯利經?!盎突ブ保蝗送瓿蓛蓚€人的工作,“反正這些事早晚要辦,相互幫襯可以讓雙方有更多空閑時間,也節(jié)省開銷”[1]。雖然身為超自然力量,但種種細節(jié)可以看出,亞茨拉斐爾和克魯利更像是蕓蕓眾生的一員,既有自己專屬的個人生活,又要為工作而煩惱,想方設法應付上司。透過天使和惡魔的身份,我們可以看得到現(xiàn)代人的縮影。
世俗化不僅讓圣潔的天使和可怕的惡魔沾染上了人類的習氣,更重要的是改變了他們的善惡屬性。從神學的意義上講,天使亞茨拉斐爾屬于絕對善的陣營,惡魔克魯利則歸于絕對惡的陣營,但自從他們來到地球后,自身的屬性漸漸變得模糊復雜起來。早在小說開頭作者們就沒有簡單地把克魯利介紹成“墮天使”,而是把他描述成:“一個不能說墮落,更像是慢慢悠悠往下溜達的天使”[1]??唆斃皇且粋€稱職的惡魔,他的任務是努力讓人類短暫的生命變得更加悲慘,但他真正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設計出全英最擁堵的公路、讓倫敦所有區(qū)的電話占線等,這些雖然是壞事,但邪惡程度遠不及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戰(zhàn)爭和污染?!叭绻腥苏f惡魔骨子里就是邪惡的,克魯利會頭一個跳出來表示反對。大多數(shù)惡魔其實并非如此”[1],克魯利喜歡人類,享受人世,想方設法維護地球的存在,這對惡魔來說是極大的“墮落”。同樣,亞茨拉斐爾也不能算是合格的天使,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收集人間的珍本書籍和品嘗各地美食上,甚至還和惡魔結下了奇特的“友誼”。天使雖然絕對不會做邪惡之事,但亞次拉斐爾和克魯利在一起的時候也確實搞過諸如火燒罰單、把討厭的人瞬間移走等惡作劇。天使和惡魔在人間耳濡目染六千年,漸漸被人類同化,跳出絕對的善與惡、沾染上人間煙火氣的他們反而更加生動可愛。
“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絲善良的火花”的惡魔和“內心深處混蛋得招人喜歡”的天使打破了善與惡的絕對界限,變得和人類一樣,性格中善惡交織。天使和惡魔的世俗化彰顯了人的主體地位,表明人性的光輝取代了宗教的權威,象征著人文主義對宗教的勝利。雖然作品中隨處可見對人類貪婪、自私、愚蠢、邪惡本性的諷刺,作家仍然選擇以人性對抗黑暗,體現(xiàn)人類的價值。尼爾·蓋曼在評價《好兆頭》時曾說:“人類之所以會取得成功或釀成悲劇,不是因為他們本質上是善良的或是邪惡的,而是因為他們是‘人’。我一直希望、并且堅信每個人都可以在黑暗時期有所作為?!雹谡蚴澜缡腔恼Q的、人類終將走向滅亡,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更要在有限的時間里以人性對抗虛無,實現(xiàn)人的價值,彰顯人的尊嚴。
區(qū)別于20世紀其他荒誕文學,黑色幽默小說將 “荒誕‘外貌’或者形式和‘荒誕的主體’或者題材融為一體”[2],它的荒誕性主要是通過喜劇形式表現(xiàn)出來。特里·普拉切特是當代最著名的幽默奇幻作家,尼爾·蓋曼被《文學傳記辭典》列為“十大后現(xiàn)代作家之一”,他們擅長運用滑稽的情節(jié)、諷刺的手法來營造喜劇的氛圍。對《好兆頭》而言,喜劇因素的存在消解了世界末日帶來的恐慌與絕望,讓人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
《好兆頭》滑稽的情節(jié)主要表現(xiàn)為亞當·揚及伙伴們輕而易舉戰(zhàn)勝了代表世界末日的天啟四騎士。天啟四騎士出自《新約·啟示錄》第6章,分別代表戰(zhàn)爭、瘟疫、死亡、饑荒。《好兆頭》中沿用了四騎士的設定,但把“瘟疫”替換成了“污染”,因為自從人類發(fā)明青霉素之后“瘟疫”就不得不退休,由工業(yè)文明催生的“污染”繼任白馬騎士。四騎士的任務是在世界末日這天協(xié)助“敵基督”毀滅世界。但亞當·揚在關鍵時刻改變了主意,選擇成為一個“人”而不是“敵基督”。于是在他的帶領下,塔德菲爾德鎮(zhèn)上的四個小霸王“他們”(Them)開始了反擊。四個孩子分別迎戰(zhàn)天啟四騎士,用臨時制造的“劍”(戰(zhàn)爭的武器)、“天平”(饑荒的武器)、“王冠”(污染的武器)殺死了“戰(zhàn)爭”“瘟疫”和“污染”,而亞當·揚對應的“死亡”是生靈的影子,與生命同在無法被毀滅,亞當便仍由它逃之夭夭了。
這一情節(jié)的喜劇性主要體現(xiàn)在矛盾雙方力量的懸殊與高潮的永不到場。首先,在這場對決中,一方是擁有武器與超能力的成年人,另一方只是四個人類小孩子,看上去天啟四騎士勝券在握,卻沒想到竟然被人類小孩用木片、樹枝、草莖、細線制造的簡陋武器所打敗。天啟四騎士在決戰(zhàn)前的狂妄與最終倉促的落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造成喜劇效果。其次,戰(zhàn)勝天啟四騎士應是全書的高潮,之前的鋪墊都是渲染此刻——毀滅還是拯救,但這一瞬間竟然如此簡單草率,沒有長篇鋪敘決戰(zhàn)的過程,更沒有眼花繚亂的神魔斗法,小說中短短幾行字就讓天堂和地獄籌謀多年的末日決戰(zhàn)功虧一簣。但人類的勝利是不完全的,因為“死亡”沒有被消滅,生命與死亡的較量將會無休無止地進行下去?;奶频那楣?jié)將高潮無限推后,體現(xiàn)了作者以荒誕對抗荒誕的思想,這正是黑色幽默的喜劇特性。
隨處可見的諷刺渲染了《好兆頭》獨特的喜劇效果。諷刺是英國文學的一大特色,有“筆鋒犀利、擅于諷刺的J·R·R·托爾金”之稱的特里·普拉切特在《好兆頭》里大量運用諷刺手法,形成獨特的幽默風格,引人發(fā)笑又耐人尋味。書中,克魯利經常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諷刺人類復雜的本性。雖然他的任務是給人帶來不幸,“但克魯利想出來的東西,還不夠人類自己想出來的一半壞。他們似乎在這方面有種天賦……畢竟曾有人寫過這么一句話‘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墒?,你剛剛覺得他們比地獄還邪惡時,這些人又能顯出連天國都不可企及的優(yōu)雅與慈悲,而且經常就是同一個人”[1]。論及邪惡程度,惡魔竟然在人類面前自愧弗如,這種夸張的手法批判了人類天性中惡的一面。
克魯利還對天堂和地獄展開了無差別攻擊:“天堂的樣子在很多地方都跟地獄差不多。首先,在這兩個地方你都沒法好好喝上一杯。另外,你在天堂產生的無聊感,幾乎和在地獄產生的興奮感一樣恐怖?!盵1]克魯利的這番話解構了天堂的神圣,諷刺天堂雖然不朽但虛偽、無趣;而克魯利對地獄的不滿則出于無法盡情享受塵世的樂趣,表達了一個惡魔對人間的向往和贊美,引人發(fā)笑。“諷刺是主體對反面客體的虛假與丑惡性質的看破,是發(fā)現(xiàn)了對象貌似強大的外表下的渺小與脆弱,從而產生的對自我力量的確信與對諷刺客體的蔑視?!盵6]作者顛覆了天堂的崇高,消解了宗教的神圣,反轉了天堂與人世的懸殊地位,體現(xiàn)出對宗教權威的輕蔑與對人主體地位的高揚,彰顯了人的智慧與力量,令讀者在笑聲中獲得優(yōu)勝感和自由感。
《好兆頭》雖是兩位作者合著,但行文連貫、風格統(tǒng)一,黑色幽默的形式賦予作者足夠的自由去解構宗教神學、重建人文理想。奇幻小說是現(xiàn)實的折射,《好兆頭》中描寫的生態(tài)破壞、戰(zhàn)爭不斷、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隔閡都是真實存在的,作者只是在現(xiàn)實的基礎上進行了夸張和變形。作為一部非典型的黑色幽默小說,雖然描寫了世界末日,諷刺了世界的無序和混亂,卻并不陰郁可怕,反而閃耀著人文主義的光芒。既然人類無法改變世界的荒誕屬性,那就用人文主義理想驅散黑暗,彰顯“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注釋:
① 參見: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4/sep/24/terry-pratchett-angry-not-jolly-neil-gaiman
② 參見:www.theguardian.com/books/live/2017/feb/10/neil-gaiman-webchat-norse-myth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