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上海200083)
《金瓶梅》是我國明代著名文學經(jīng)典,但是一直以來因為背負著“色情”小說的名聲而被排除在“四大名著”之外,其實其文學成就完全可以和《紅樓夢》相提并論,甚至有很多學者認為比《紅樓夢》更勝一籌。哈佛大學田曉菲教授就明確提出,“《金瓶梅》實在比《紅樓夢》更好”[1]106。在她看來,相比于《紅樓夢》,“《金瓶梅》看社會各階層的各色人等更加全面而深刻、更嚴厲、也更慈悲”[1]106。無獨有偶,美國漢學家、翻譯家芮效衛(wèi)(David Roy)在他的譯者序中指出,《金瓶梅》“是敘述藝術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不僅從中國的角度看是這樣,從全世界的社會歷史語境來看也是如此。在世界文學史上,在它之前出現(xiàn)的小說——或許應該將《源氏物語》(1010)和《堂吉訶德》(1615)拋開不談,因為它跟這兩部作品沒有相似之處,卻可以與其相提并論——還沒有哪一部能夠達到《金瓶梅》一樣復雜的程度。雖然這部作品在中國小說史上的重要性很早以前就得到認可,但是它對中國社會全面而嚴肅的批判以及它在實驗性文學技巧的創(chuàng)新方面卻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可”[2]xvii。田教授看重《金瓶梅》的第二個理由,也跟這部小說的敘事相關,具體而言是該小說在敘述過程中對于古典詩詞的利用。“《金瓶梅》自始至終都在把古典詩詞中因為已經(jīng)寫得太濫而顯得陳腐、空虛的意象,比如打秋千、閨房相思,填入了具體的內容,而這種具體內容,以其現(xiàn)實性、復雜性顛覆了古典詩歌優(yōu)美而單純的境界?!盵1]1074
《金瓶梅》問世之后,被翻譯介紹到海外,到底出了多少個英譯本以前似乎沒有人統(tǒng)計過,可以肯定的是英美兩國各出版了一個全譯本,翻譯水平在夏志清看來極佳(extremely well)[3]29,但是兩個譯本有什么不同,哪個譯本充分再現(xiàn)了《金瓶梅》獨特的敘述藝術?兩個譯本在多大程度上再現(xiàn)了小說中的性描寫?相對于我國明清的另外四大名著而言,對于《金瓶梅》英譯本的研究是非常落后的,偶爾可以見到一些零星的、不成體系的研究,與《金瓶梅》的文學地位、英譯本現(xiàn)狀及較高的翻譯水平極不相稱,這一研究領域的不足亟待改善。
最近有幸收到國際著名出版社勞特利奇2018年推出的Jin Ping Mei English Translations:Texts,Paratexts and Contexts(《〈金瓶梅〉的英語譯本:文本、副文本和語境》)一書,這是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齊林濤博士在其博士論文的基礎上修訂完善而成的一部學術專著。通讀之后發(fā)現(xiàn),該書在一定程度上有填補空白之功。下面筆者將對這部專著進行簡要介紹,并嘗試對其進行較為具體的分析。
這部專著分成五個部分,如果拋開緒論和結論兩個部分不談,中間的三個核心部分跟副標題比較吻合,分別是語境化研究、副文本研究和文本研究三大部分,只是排列的順序跟副標題不同。緒論部分從文本(text)入手,引入該著中“text”密切相關的幾個概念——context(語境)、intertext(互文本)和paratext(副文本),并展開討論。這幾個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比較清晰:譯者采用描述主義的研究方法對《金瓶梅》的英譯展開研究,通過對英語譯文文本以及相關的副文本——包括各個版本的封面、書評、書信往來、訪談以及大量的檔案資料進行分析和研究,確定不同改寫本或是譯本之間的互文關系,嘗試重建各個改寫本、譯本得以產生的社會文化語境,從而還原出歷史的真相,對文本的跨文化翻譯與操縱形成深刻的認識,因為在作者看來,“翻譯在本質上是互動的,是譯者與社會文化語境之間的互動,譯者與其他翻譯行為人——翻譯發(fā)起人、出版商、印刷商之間的互動,譯者與翻譯規(guī)范以及文化情境的互動”[3]1。接下來作者先后圍繞文本和語境、文本與互文、文本與副文本幾個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為下面三大部分的撰寫作了理論上的鋪墊。
本書的第一部分是“文本的語境化”,主要給出該研究的選題依據(jù)。作者首先對《金瓶梅》的故事梗概進行了介紹,繼而討論了這部作品的文學價值、總體特點、不同版本、以及這部作品在中國的接受與傳播情況。作者接下來簡要對比了“萬歷”和“崇禎”兩個不同的中文版本,因為兩個英文全譯本——美國漢學家芮效衛(wèi)(David Roy)翻譯的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金色花瓶中的梅花》)和英國譯者埃杰頓(Clement Egerton)翻譯的The Golden Lotus(《金蓮》)是分別根據(jù)這兩個不同的版本翻譯出來的。在緒論的最后,作者進行了文獻回顧,列舉了目前相關領域已有研究的具體情況,并指出其不足:第一,作者引用鄭振鐸的觀點,指出《金瓶梅》相對于同時代的其他作品來說,具有突出的文學成就,因而非常值得研究,小說中的文學成就跟小說的性描寫無關,性描寫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損小說的文學魅力,由此突出該小說本身的文學水平[3]28。第二,在作者看來,小說的英文譯文幾乎沒有引起應有的學術關注;[3]28-29作者接著引用夏志清的說法,認為西方譯者和學者翻譯的《金瓶梅》相對于明朝另外三部經(jīng)典中國作品——《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的翻譯而言,質量極好(extremely well),但是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海外,對于《金瓶梅》英譯本的研究都是非常罕見的。[3]29第三,總的來說,相關領域對于《金瓶梅》英譯本的研究是零散的、印象式的、不成體系的,往往是介紹性質的,沒有多少理論的內涵、或者說理論的視野比較局限。[3]29不難看出,作者在這一部分較為充分地論述了進行該項研究的必要性或者說該研究的價值與意義。
本書的第二部分由第二章、第三章和第四章組成,主要是嘗試在副文本的基礎上重建各個英語改寫本或是譯本得以形成的語境。第二章是對現(xiàn)存所有英語改寫本的一個歷史概覽。多個改寫本是新發(fā)現(xiàn)的,因此在本書中第一次介紹給學界。第三章、第四章分別對兩個全譯本進行著重探討。第三章是在閱讀檔案資料的基礎上所進行的一個案例研究,探討了英國譯者埃杰頓1939年翻譯的The Golden Lotus(《金蓮》)版本中摻雜拉丁文的現(xiàn)象。以往人們一直以為拉丁文是英國譯者埃杰頓本人所為,但是翻閱檔案資料后作者發(fā)現(xiàn),埃杰頓當時完成的是一個完整的英譯本,由于印刷商的干預,一位拉丁文學者萊特(F.A.Wright)介入進來,在埃杰頓英文譯文的基礎上將一些讓印刷商感到不安的性描寫翻譯成了拉丁文。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20世紀上半葉的英國出版界,審查制度比較嚴苛,印刷商印刷色情作品,與出版商同罪。譯者、編輯、印刷商和拉丁文譯者是這一翻譯活動中的行為者,這些行為者相互作用,產生了1939年那個英文、拉丁文雜合的譯文。第四章主要研究的是漢學家、翻譯家芮效衛(wèi)完成的另一個全譯本,著重探討了譯者的慣習和各種資本在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金色花瓶中的梅花》)五卷本全譯本誕生中所扮演的角色。
第三部分是兩個全譯本的文本比較研究,從小說中的姓名、詩歌和性描寫三個角度出發(fā),考察兩個譯本的處理方法,對背后的原因進行分析和解釋。最后是本書的結論部分。
總的來說,作者首先對西方歷史上先后出現(xiàn)的我國明代古典文學名著《金瓶梅》的十幾種改寫本、翻譯本進行了考察和分析,厘清了這些改寫本之間的互文關系,大致梳理出《金瓶梅》在西方英譯的歷史;接著,作者將著眼點放在小說的兩個全譯本上,對這兩個全譯本進行了文本細讀,著重考察了兩位譯者對小說中出現(xiàn)的姓名、詩歌以及性描寫的不同處理。除了文本之外,作者主要依賴各種各樣的副文本——包括各個版本的封面、書評以及大量的檔案資料、書信、訪談資料對各個改寫本、譯本得以產生的語境進行把握,從而令人信服地還原出譯本產生的社會歷史語境。
這是一部頗有創(chuàng)新的翻譯研究專著。威廉(Jenny Williams)和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4]2在他們合作完成的《路線圖——翻譯研究方法入門》一書中曾經(jīng)指出,翻譯研究的目的在于對翻譯研究有所貢獻,增加我們對于翻譯的認知。具體來說,可以在以下幾個方面有所貢獻:(1)提供新的數(shù)據(jù);(2)對已有的問題提出一個解答;(3)對已有的一個假說、理論、方法論進行驗證、完善;(4)提出新的想法、假說、理論、方法論。
齊林濤博士的這部專著在上述的幾個方面都有所貢獻。第一個貢獻是提供了全新的史料和數(shù)據(jù),第一次系統(tǒng)、深入地研究了《金瓶梅》的英譯史。作者首先指出《金瓶梅》英語譯介研究的必要性、重要性、緊迫性。那么歷史上到底出現(xiàn)過多少個《金瓶梅的》英譯本?這些譯本之間關系如何?就《金瓶梅》的英譯研究而言,這些都是學界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帶著這些問題,作者梳理了西方歷史上先后出現(xiàn)過的《金瓶梅》的十幾種英語改寫本、翻譯本,很多譯本并沒有明確承認本身是在《金瓶梅》德語譯本或是英語全譯本的基礎上編寫而成,作者付出了大量的時間通過對內容的對比和甄別確定其改寫本、翻譯本的身份,從而書寫出第一部《金瓶梅》英語翻譯的歷史。
再者,作者占有資料非常豐富,他前所未有地參閱了勞特利奇出版社和英國雷丁大學等檔案館收集的檔案資料,發(fā)現(xiàn)了很多重要的史料,從而對一些問題給出新的解釋。對這些檔案資料的使用具有方法論意義,可以看出翻譯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者曼迪(Jeremy Munday)對作者的影響。曼迪為英國利茲大學教授,先后于2013和2014年在Target和The Translator發(fā)表論文,探討在翻譯的描述性研究中使用檔案資料進行翻譯或翻譯史研究的理論及方法論意義,并介紹了幾個重要的檔案庫——英國雷丁大學的“出版印刷”檔案庫、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的“譯者檔案庫”、英國布里斯托大學的“企鵝經(jīng)典作品檔案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拉美特別檔案庫”以及美國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收集的關于譯者的各種各樣的文本資料[5-6]。作者顯然受到啟發(fā),花費很多精力去查找跟《金瓶梅》英譯本相關的檔案資料。他通過對勞特利奇檔案資料的閱讀,了解到埃杰頓的翻譯動機問題,發(fā)現(xiàn)埃杰頓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非常有興趣,他是為了搜集精神分析的案例才下決心翻譯中國這部“性”書的,作者因此令人信服地解釋了下面的現(xiàn)象:這位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忽略了小說中的一些文學性特點,而更加關注傳遞小說的社會和心理信息。也是通過閱讀檔案資料,作者了解到譯者的英文全譯本如何被迫變成了英文、拉丁文的雜合本。
作者還找機會采訪了美國漢學家、翻譯家芮效衛(wèi),通過采訪和通信往來,獲得了珍貴的資料,現(xiàn)在翻譯家已經(jīng)故去,這些資料就更加顯得彌足珍貴。另外,很多版本都是作者首次發(fā)現(xiàn),并且是本書第一次介紹給學界,為未來學者進行更加全面、深入的《金瓶梅》英譯研究奠定了基礎。
英國利茲大學翻譯研究中心的曼迪教授(Jeremy Munday)是齊博士這部專著的通訊審閱專家,他在審閱意見中指出:“齊林濤的這本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關于文本的出版審查與自我審查的有趣案例。該研究尤其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地方體現(xiàn)在作者使用檔案資料和采訪資料來揭示這部經(jīng)典文學名著翻譯、改寫以及重譯的過程?!雹倭硪晃煌ㄓ嵲u審專家——美國密執(zhí)安大學從事中國文學及亞洲文學與文化研究的羅斯頓(David Rolston)副教授也對此非常認可:“作為這一研究計劃的一部分,齊林濤博士進行了非常有趣的研究。比如通過翻閱勞特里奇的檔案資料,厘清了長期以來圍繞埃杰頓譯本的幾個問題,通過對芮效衛(wèi)進行認真訪談,作者能夠比以往任何學者都更加全面地考察芮效衛(wèi)的翻譯活動,使人們對于他的翻譯的認識豐滿起來。”②
第三,作者發(fā)掘的資料修正了過去人們的一些錯誤的認識。以埃杰頓翻譯的The Golden Lotus(《金蓮》)為例,譯者在這本書的譯者序里面提到了小說中的拉丁文問題,但是含糊其辭,讓讀者和學界一直以為拉丁文出自譯者手筆,但是齊林濤博士從檔案資料中找到的史料可以證明,拉丁文是另外一位拉丁語學者在埃杰頓的英語版本基礎上翻譯成拉丁文的。這個發(fā)現(xiàn)推翻了一直以來的一個錯誤認識,讓人們可以了解到歷史的真相。
第四,作者在對兩個全譯本進行文本對比與分析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中國典籍在英譯過程中人名翻譯的一個傾向:男性人物的名字用音譯的方法處理,而女性人物由于其在社會上的從屬地位,往往只是作為男人的玩物而存在,并不能跟男人享有平等的地位,因此其名字在埃杰頓的譯文中基本沒有被音譯出來,而是被譯者翻譯成“物”,比如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就分別被翻譯為Golden Lotus、The Lady of the Vase 和 Plum Blossom,跟男性人名的翻譯截然不同。作者認為這是西方譯者在翻譯中國典籍時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來的傾向,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發(fā)現(xiàn),值得進一步研究。
第五,作者通過對《金瓶梅》英譯歷史的考察發(fā)現(xiàn),雖然有學者對切斯特曼于2000年提出來的關于“復譯”的假說提出質疑,《金瓶梅》的英譯歷史實際上證實了這個理論假說。所謂“復譯假說”,即復譯本要比之前的譯本更加接近原作。[7]作者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金瓶梅》較早的版本,包括埃杰頓的全譯本,基本上都以目的語文化為依歸,都不同程度地顯示出意譯的傾向,結果譯文往往都比較歸化,而最晚近的譯本——芮效衛(wèi)的譯本則主要是以原文為依歸的,在很大程度上采用了直譯的翻譯方法,似乎是為了糾正以往譯文的不足,力圖還《金瓶梅》以本來面目。
第六,在理論視角上,作者借用了社會翻譯學的理論展開研究,借用社會翻譯學中的慣習、資本、行為人等概念對一些翻譯現(xiàn)象進行分析和解釋,有一定的說服力。比如作者在第三章就借用了行為人的概念,探討了譯者、編輯、出版商、印刷商等人在將埃杰頓的全英譯文改為英語、拉丁語雜合譯本的過程中,不同行為人各自的角色及其所發(fā)揮的作用,而在第四章,則從譯者的慣習、文化資本、經(jīng)濟資本、社會資本以及象征資本等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全面分析芮效衛(wèi)的《金瓶梅》翻譯,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在筆者看來,齊林濤博士的這部英文專著Jin Ping Mei English Translations:Texts,Paratexts and Contexts(《〈金瓶梅〉的英語譯本:文本、副文本和語境》)是《金瓶梅》英譯研究的一項重要成果,勾勒出《金瓶梅》英語翻譯的歷史,豐富了學界對于《金瓶梅》不同時期十幾個英譯本及其互文關系的認識,提出了具有說服力的觀點,對重譯假說進行了驗證,是一部優(yōu)秀的典籍英譯研究專著。當然,這部專著主要圍繞外部因素展開,對于文本內的研究略有局限,還有很多方面的內容需要進一步挖掘和研究,但是總的來說,齊林濤博士的這部新著是《金瓶梅》英譯研究的一項重要成果,無論是在研究內容、研究手段、研究方法、理論視角,還是在研究發(fā)現(xiàn)上都有所創(chuàng)新。該書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一部頗有分量的翻譯研究專著,對于譯介研究,尤其是中國文學作品的外譯研究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代表了《金瓶梅》英語譯介研究的新里程。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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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