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311121)
跨入21世紀以來,增強“文化軟實力”被正式確立為文化強國方針中重要的國家戰(zhàn)略,而中國文學、文化要有效地“走出去”,文學對外譯介和傳播無疑是必經之路。呼應這一時代需要,中國文學及文化譯介與傳播遂成為研究熱點之一。近20年來,不少國內學者對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的主體(“誰來譯”)、策略(“怎么譯”)、內容(“譯什么”)、出版與傳播渠道、目標受眾、傳播效果以及困境與出路等重要問題進行了積極思考、探討和研究,尤其關注被普遍認為收效不佳的國家外宣機構“文學輸出”實踐及其癥結、問題所在。近年來,國內學界逐漸認識到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是一個依靠網絡運作的系統(tǒng)工程,其效果不僅僅取決于“譯者模式”、翻譯策略或翻譯質量及風格,表明本領域研究正在深化和拓展。但同時也存在一些突出問題和不足。許鈞指出,近年來“探索的視野不斷擴大,研究也開始呈現多樣、深入和系統(tǒng)的趨勢。但從目前的研究現狀看,研究的方法比較單一,很多個案研究出現了程式化的重復現象,缺乏理論思考的深度。同時,具體作家作品譯介的分析缺乏對整個譯介環(huán)境與整體狀況的把握,分析的結果往往見樹不見林,少見具有普遍參照價值的探索與思考”[1]109-110。
鑒于項目發(fā)起(包括翻譯選題,即“譯什么”)既是制訂翻譯出版計劃的前提,也是展開實施項目本身的起點,而目前國內學界對翻譯出版項目發(fā)起人或機構以及項目發(fā)起的運作機制及過程尚關注不足,對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項目發(fā)起機制及過程的研究更是缺乏[2]①,本文以建國初期外文出版社發(fā)起魯迅作品英譯出版項目為例,從“譯介與傳播行動者網絡”的視角分析八十年代前國家外宣機構發(fā)起中國文學外譯的運作機制及過程,進而討論該機制的利弊得失以及對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啟示意義。
本文的主要理論基礎是拉圖爾(B.Latour)、卡隆(M.Callon)、約翰·勞(J.Law)等人在80年代中期創(chuàng)立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ANT)。有關學者對其核心內容已有引介[3-4],此處不贅。作為一種原本用于分析科學知識和人工制品如何通過網絡拓展、經過復雜的轉化過程直至產生結果的方法論工具,行動者網絡理論提出了一種切斯特曼所稱的“網絡或聯(lián)絡模式”(network or nexus model)[5]111,尤其把“非人類行動者”也納入網絡運作中,這是該理論的一大特色和貢獻。拉圖爾等人構想的是一個人類與非人類交互構建的行動者網絡,特別適用于分析翻譯生產與傳播過程,因為這個過程既涉及作者、譯者、出版商、編輯、書評人、讀者等人類行動者,也離不開文本、電影、技術等非人類行動者。比澤蘭認為,行動者網絡理論“能為翻譯過程研究提供概念工具和方法論工具”,這種過程研究以行動者及其聯(lián)結而成的行動者網絡為關注的焦點,“試圖揭示翻譯生產過程涉及的復雜的交互活動”[6]189-190。
我們假設通過一系列行動者網絡的構建和運作,中國文學譯作才能進入目標國圖書市場,進而發(fā)揮其傳播影響力,才能被目標國的文化生產場域所認可,甚至最終被世界文學場域認可。參照拉圖爾等人的理論及研究方法,筆者提出“譯介與傳播行動者網絡”的概念,用于分析譯介項目的發(fā)起、翻譯生產和譯作傳播全過程。基于這個概念工具,我們可以建構一種網絡分析模式。切斯特曼指出:“在網絡模式中,翻譯被描述為一個復雜的生產過程的產物,涉及一個行動者或行為者網絡,其中一些行動者可能是集合體(如機構)或非人類(如電腦)。一些翻譯學者借用拉圖爾等人的行動者網絡理論建構了翻譯生產網絡模式,以便呈現參與翻譯過程的所有行為者的關系和互動。這正是社會翻譯學的一種基本研究路徑,即在關注文本之余,更注重翻譯行為者?!盵5]111按行動展開實施的先后順序,譯介與傳播行動者網絡運作于項目發(fā)起、翻譯生產(包括翻譯、編輯、出版)、譯作傳播(包括評論推介、營銷流通、學術或社會認可等)三個過程,每個過程都依賴一個特定行動者網絡的構建和運作才能實施相關行動。
然而,僅用行動者網絡理論尚不足以有效分析譯介與傳播的過程,因為該理論未明確說明行動者網絡是如何構建的,而布迪厄的兼具結構化和被結構特性的“資本”“慣習”“場域”概念可彌補其不足[7]②。布迪厄指出:“當行為者的個人慣習與其在場域中占據的位置即擁有的資本相遇時,實踐就發(fā)生了?!盵8]269由此可以推論,在譯介與傳播行動者網絡中制訂的行動方案必須基于有關行動者的慣習和資本的運作才能實施,從而生成社會實踐。通過整合行動者網絡理論和布迪厄的社會實踐論,我們對譯介與傳播行動者網絡的構建過程及其運作機制做出以下描述:譯介與傳播行動者帶著各自的慣習和初始資本進入翻譯場域,參與場域的實踐;慣習促使人類行動者做出某項行動決策,并采取某項行動策略,而初始資本保證行動者有能力招募其他行動者或有資格被其他行動者招募;人類行動者擁有的初始資本往往需要經過轉化才能在網絡中發(fā)揮其效用,如出版商的經濟資本或譯者的文化資本需轉化成社會資本,才能成功招募其他行動者;行動者網絡的構建需要一個或若干“初始行動者”,一旦有了慣習生成的行動目標和方案,初始行動者就會利用其擁有的初始資本設法招募其他行動者進入網絡,而被其招募的行動者又會利用其社會資本招募更多的行動者。通過資本的不斷轉化,經過滾雪球似的招募和被招募的過程,人類行動者和非人類行動者紛紛加入,最終成功構建一個譯介與傳播行動者網絡,其中包括作為項目實施起點的項目發(fā)起行動者網絡的構建和運作。
新中國成立次月,隸屬新聞總署的國際新聞局宣告成立,“它主管對外宣傳新聞報道和出版工作,是為打破帝國主義對新中國的封鎖,向世界人民介紹人民共和國而設立的”[9]1。1952年7月,國際新聞局改組為外文出版社,1963年又成立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簡稱“外文局”),專門領導外文書刊編譯出版發(fā)行工作,旨在“加強外國文字宣傳”[10]23。中國文學對外翻譯出版遂成為國家對外宣傳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外文社和外文局無疑屬于國家專門外宣機構,是一系列中國文學外譯出版項目的發(fā)起主體和組織實施機構。在由國家專門外宣機構發(fā)起并資助外文出版社出版模式下,中國文學外譯往往不是出于純粹的文學文化交流的目的,而是不可避免地帶有政治動機,如建國初期旨在“塑造新中國在國際上的良好形象,爭取國際輿論的同情和支持”[11]140③,因此本文稱之為“文學外宣”,即以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為手段展開政治宣傳。這無疑是芬蘭學者科斯基寧指出的翻譯機構通過翻譯實施“管治”(government)的一種特殊體現[12]。與直接、生硬的政治宣傳不同,文學譯介與傳播能以“一種較為隱蔽的、相對容易為人接受的方式展現新中國形象”,同時有助于確立新中國的合法地位[11]137-140。這正是新中國成立后一直高度重視開展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的根本原因。在新中國面臨艱難復雜的國際環(huán)境和急需發(fā)出自己聲音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文學譯介和傳播被賦予了重要的文化政治意義和政治外宣功能,直到70年代末才逐漸“從文化政治轉變?yōu)槲幕狻?“政治外宣”“意識形態(tài)至上”的色彩隨之淡化[13]148-185。建國初期外文社四卷本《魯迅選集》英譯出版項目就是在此背景下發(fā)起并實施的。
外文出版社是魯迅作品翻譯出版項目的發(fā)起主體,而具體實施過程必然涉及相關行動者,構成一個“項目發(fā)起行動者網絡”。本節(jié)分析該網絡的構建和運作過程,以揭示外文社發(fā)起該項目的運作機制及具體方式。
發(fā)起魯迅作品英譯出版項目的“初始行動者”是當時外文社的實際領導者劉尊棋。劉尊棋(1911—1993),原任國際新聞局副局長,后擔任外文出版社副社長兼英文雜志《人民中國》總編輯,1955年10月被停職審查。剛上任的劉尊棋制訂了一個“宏偉的計劃”即“有系統(tǒng)地對外介紹中國的文化”,其初步選題計劃包括從《詩經》《楚辭》到清末的古典文學名著一百五十種,從魯迅作品開始的現代文學到當代文學作品一百種[14]182-183。在擬定選題計劃后,劉尊棋接下來展開的重要行動是成功招募楊憲益、戴乃迭加入外文出版社(二人在1952年年底調入外文社任專職翻譯),那么劉尊棋是如何成功招募楊、戴的呢?
楊憲益本來就偏愛古典文學,在現代文學中又最喜歡魯迅的作品,且曾與戴乃迭嘗試翻譯《離騷》《資治通鑒》《儒林外史》《老殘游記》《阿Q正傳》《野草》等[14]96-97,因此劉尊棋的選題計劃正好契合了楊憲益在翻譯選材方面的慣習,他描繪的事業(yè)上的美好前景也正是楊憲益“二十多年來時斷時續(xù)但從未放棄過的理想”[14]183。同時,加入外文社既能充分發(fā)揮他和戴乃迭“中西合璧”的語言優(yōu)勢,夫妻二人又能終日相伴、親密合作,楊憲益自然就同意了。此外,劉尊棋曾在蘇聯(lián)塔斯通訊社北平分社擔任英文翻譯和記者,既是“業(yè)務內行”,又“十分尊重學有專長的人”;劉尊棋“拼命地”邀請楊憲益加入外文社,不是要他當一個“普通的翻譯匠”,而是“讓他來挑重擔的”,即要他以“專家”的身份“主持實施”外文社初步擬定的翻譯選題計劃,而50年代楊憲益在外文社最重要的工作大概要算是四卷本《魯迅選集》的翻譯了[14]182-186。楊憲益也指出,這一時期他和戴乃迭“最重要的譯作很可能是四卷本《魯迅選集》”[15]188。顯然,“業(yè)務內行”(即擁有合適的文化資本)劉尊棋及其代表的新政府對楊憲益的尊重和信任以及對楊、戴業(yè)務能力的認可是楊憲益樂意被外文社“招募”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楊氏夫婦生前的一位英國好友指出,楊憲益最初被新政府作為“受尊重的知識分子”看待,但到了50年代中期已經不被信任,開始“被降職使用”[16]40。反過來看,劉尊棋竭力“招募”楊、戴加入外文社,正是因為他們是極難得的翻譯人才,即他們的語言優(yōu)勢和在國立編譯館的翻譯資歷所代表的文化資本促使劉尊棋對他們積極實施“招募”行動④。劉尊棋成功招募楊、戴不僅為外文社初步實施其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計劃奠定了翻譯人才基礎,也是其發(fā)起魯迅作品英譯出版項目的重要一環(huán)。
作為被外文社選中的重點譯介對象,魯迅作品自然也參與了項目發(fā)起行動者網絡的構建與運作。倪秀華分析了魯迅作品在外文社成立之初即被選擇翻譯的重要原因,指出除了魯迅的一些小說作品符合當時國內備受推崇的“現實主義”這一主流詩學規(guī)范,更重要的原因是魯迅及其作品被賦予的“特殊地位”[11]162-167:毛澤東曾多次高度贊譽魯迅,早在1937年就指出魯迅生前“并不是共產黨組織中的一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動、著作,都是馬克思主義的”,進而把魯迅譽為“現代中國的圣人”;毛澤東還論述了魯迅的三大特點,即政治遠見、斗爭精神和犧牲精神,及由此形成的偉大的“魯迅精神”[17]43。在1940年初版的著名著作《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又進一步明確指出,魯迅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是“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18]191。在此特殊的社會政治背景下,魯迅在新中國成立后被有意“神化”即“夸大魯迅的革命思想和跟共產黨的關系”[19]116,其作品因而開始了在國內的經典化歷程。1950年,國家出版總署向各私營書店收回魯迅著作版權,并在上海成立魯迅著作編刊社,任命馮雪峰為社長兼總編輯,主持附有注釋的十卷本《魯迅全集》的編輯出版工作,并于1956—1958年全部出齊[20]115。而外文社在1956—1960年也出齊了由楊憲益、戴乃迭英譯的四卷本《魯迅選集》,與中文版基本同步出版。由此可見,由于“魯迅精神”以及魯迅作品尤其后期雜文被認為反映了“正確”的政治立場(而其文學價值則被視為相對次要)被最高領袖毛澤東所認可,國內出版機構及學術機構紛紛附和,魯迅著作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就擁有了其他任何中國現當代作家都不能企及的符號資本,代表外文社官方立場即國家意志的劉尊棋將其選定為重點譯介對象是必然的。從行動者網絡理論的視角看,由于毛澤東的間接發(fā)起(毛澤東并未明確指示外文社譯介魯迅作品,因而其發(fā)起行動是間接的),并通過外文社實際領導者劉尊棋對國家最高領導人意圖的堅決執(zhí)行,也即劉尊棋被毛澤東間接招募,從而成為項目發(fā)起的“初始行動者”,魯迅作品被國家專門外宣機構選定為重點譯介對象,即作為“非人類行動者”的魯迅作品被招募進入了譯介與傳播行動者網絡。至此,發(fā)起行動者網絡的構建和運作基本上完成了。
我們說魯迅作品被毛澤東及國家外宣政策具體執(zhí)行者劉尊棋“招募”進入了譯介項目發(fā)起行動者網絡,但具體作品及篇目的遴選仍需有關行動者做出決定,也即通過一個“選題策劃行動者網絡”的構建和運作來完成。該網絡的初始發(fā)起人仍是劉尊棋,而選題策劃的主要行動者卻是馮雪峰。馮雪峰(1903—1976)被譽為“無產階級文藝理論家和詩人、作家”,又是“魯迅晚年的學生和親密戰(zhàn)友”,“堪稱是熟悉魯迅著作、了解魯迅思想的‘通人’”[20]115。少為人知的是,馮雪峰也是中國共產黨與魯迅的聯(lián)系人,作為魯迅喪儀的實際主持人,正是馮雪峰提出并把毛澤東的名字放入魯迅治喪委員會名單中[21]。馮雪峰被任命為魯迅著作編刊社社長兼總編輯后不久,1951年春又被任命為正在籌辦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社長兼總編輯。翌年7月,魯迅著作編刊社遷來北京,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并經調整作為其下屬的“魯迅著作編輯室”,繼續(xù)開展十卷本《魯迅全集》的編輯出版工作[20]115。與此同時,外文出版社改組完成,國家機構“文學外宣”工作正式啟動。作為“魯迅晚年的學生和親密戰(zhàn)友”以及魯迅著作及思想的“通人”,也即憑借其無人能及的政治資本和文化資本,馮雪峰順理成章地被外文社及劉尊棋“招募”進入魯迅作品譯介項目的選題策劃行動者網絡中。但據楊憲益回憶,馮雪峰不是劉尊棋直接“招募”的,而是通過另一位選題策劃行動者即中文編輯李荒蕪,楊憲益說他本人通過李荒蕪的介紹才認識了馮雪峰[14]186。作家、詩人兼翻譯家李荒蕪(1916—1995),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師從聞一多,曾任國際新聞局編輯、外文出版社圖書編輯部主任,自稱曾譯美國詩人惠特曼(W.Whitman)的《草葉集》五六十首[22],但有學者提到李荒蕪的《草葉集選》譯稿“早已化為灰燼”,最終未能出版[23]103。楊憲益說李荒蕪的“中文英文都很不錯”[14]185。這個擁有出眾的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的編輯人才在外文社成立之初即被求才若渴的劉尊棋招為“部下”[14]182。鑒于劉尊棋是主持外文社工作的領導,馮雪峰雖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但不太可能未經劉尊棋的邀請或許可就參與外文社的選題工作,因此很可能劉尊棋經李荒蕪的推薦臨時“招募”了馮雪峰,或者說是劉尊棋把馮雪峰臨時請來的。建國初期百廢待舉,人才奇缺,而馮雪峰無疑是進行魯迅作品選題策劃的合適人選。
關于外文社版四卷本《魯迅選集》的選題過程,楊憲益在1994年的一次采訪中回憶道:
我和馮雪峰兩個人商量,擬選題,出四卷本的《魯迅選集》。(擬選入)第一卷(的)都是(魯迅的)早期作品,包括《野草》《吶喊》《彷徨》《朝花夕拾》,還有短篇小說。(擬選入)后三本(的)都是雜文。因為他(馮雪峰)認為魯迅的雜文更有價值。我們兩個人同意了后三本都用雜文。選哪一篇去掉哪一篇都是由馮雪峰跟我每天下午一塊兒商量,定了全部。因為有一部分過去(我們)已經翻譯過了,所以就很快,大概兩年以內《魯迅選集》四卷本就出版了。[14]186
楊憲益在自傳中也提到,“1954年,我經人介紹認識了魯迅生前的好朋友、共產黨員作家馮雪峰”,“隨后與他一起擬定魯迅作品翻譯選題”;并如此描述馮雪峰留給他的印象:“我非常喜歡他(馮雪峰)。他的性情溫和,又充滿熱情,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我覺得他在很多方面都與他的朋友、將在80年代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非常相似。”[15]188[24]178由于劉尊棋對他充分信任,楊憲益參與了四卷本《魯迅選集》的選題工作,但鑒于他更感興趣的是魯迅小說和散文詩,他和戴乃迭在重慶生活期間“試驗著翻譯”《阿Q正傳》和《野草》即可為證[14]96-97,同時他說“馮雪峰認為魯迅的雜文更有價值”這句話的語氣讓人明顯感覺到他并不完全認同馮雪峰的觀點,可以推測“非常喜歡馮雪峰”的楊憲益有保留地同意了馮雪峰提出的“后三本都用雜文”的選題建議。楊憲益沒有提及劉尊棋及外文社對這個選題方案的具體意見,但從后來公開刊行的四卷本英文版《魯迅選集》的目錄可以看出⑤,馮雪峰的提議基本上被全部采納。至此,選題策劃行動者網絡的構建和運作完成了。
雷音在上述采訪實錄后指出,四卷本《魯迅選集》的選題“用今天的眼光看可能有過分強調魯迅后期雜文而忽略其前期作品的缺陷”[14]186。而魯迅作品在英語世界的傳播與接受表明,魯迅雜文受歡迎程度遠不及其小說,也比不上其散文、散文詩和舊體詩。作為外文社指定的魯迅作品英譯者的楊憲益對此應該有所了解,因此雷音所言應該也代表了晚年楊憲益的個人觀點,從中我們也可感受到楊憲益對自己缺乏翻譯選題自主權的無奈。相比之下,不受國家機構“文學外宣”機制的制約、自主選擇翻譯魯迅作品的美籍華裔譯者王際真就幸運得多。王際真在三十年代中后期選譯了16篇魯迅小說,在英美頗受好評,影響深遠[25]49-53。他很看重魯迅的雜文,認為雜文更能表現魯迅的“斗爭精神”,但他認定魯迅小說的文學價值遠大于其雜文,同時魯迅雜文的時效性很強,后世讀者需要借助大量注釋才能讀懂,因此“最終能存世的很可能是他的小說”,而不是雜文[26]xx。文學評論家司馬長風也認為,魯迅加入“左聯(lián)”后創(chuàng)作的雜文“不但受所載之道的支配,并且要服從戰(zhàn)斗的號令,經常披盔帶甲,沖鋒陷陣,寫的全是‘投槍’和‘匕首’,遂與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不大相干了”。[27]2-3
那么,馮雪峰為什么偏重“與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不大相干”的魯迅雜文?倪秀華指出,魯迅雜文尤其后期創(chuàng)作的很多篇目旨在針砭時弊,包含“明顯的政治和論戰(zhàn)內容”,包括揭露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批駁梁實秋、林語堂之類的“反動文人”,支持中國共產黨等[11]164-165。顯然,這些雜文正是毛澤東認可的“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魯迅精神”最好的表征,而魯迅小說、散文及散文詩的“戰(zhàn)斗力”就弱得多了,同時魯迅晚年對中國共產黨的同情和支持也有助于確立新政權的合法地位。由此可見,作為國家級專業(yè)文學出版機構領導人的馮雪峰在選題策劃時主要采取了官方立場,而不只是其個人的文學偏好;他對魯迅雜文的偏重反映的是尋求“政治意識形態(tài)迂回輸出”的國家機構文學外宣策略[28]75-79,即借助文學作品譯介把魯迅塑造成“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而其次才是“偉大的文學家”。勒菲弗爾指出,“贊助人通常更關心文學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而不是其詩學規(guī)范”,即贊助人一般會操控專業(yè)人士對作品主題和創(chuàng)作題材的選擇[29]15-16。通過這種政治動機驅動的文本選擇即“贊助人”對作品意識形態(tài)的系統(tǒng)“操控”⑥,呈現在西方讀者面前的魯迅成了連接“五四”運動以來的民主革命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橋梁[11]164-167,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預期的文學外宣效果。
建國初期外文社發(fā)起魯迅作品英譯出版項目的過程包括兩個階段,分別通過項目發(fā)起行動者網絡和選題策劃行動者網絡的構建和運作來完成。發(fā)起行動者網絡表面上是由外文社招募而形成的,實際上是由毛澤東間接發(fā)起的。國家領導人毛澤東的崇高地位即擁有的無人能及的符號資本及其對魯迅和魯迅作品的高度認可使該項目得以順利發(fā)起。毛澤東主要被魯迅雜文表現出來的“斗爭精神”和“政治遠見”(即預測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革命必將勝利)所招募,因此魯迅作品是譯介項目發(fā)起行動者網絡中一個重要的“非人類行動者”。外文社成立后,劉尊棋積極執(zhí)行毛澤東未明確下達的指示,發(fā)起魯迅作品英譯出版項目,通過招募一時之選的中文編輯李荒蕪和譯者楊憲益和戴乃迭,順利完成了項目發(fā)起行動者網絡的構建和運作。隨后,劉尊棋利用李荒蕪的社會資本招募了馮雪峰,并指定楊憲益與馮雪峰一起擬定選題及具體篇目。馮雪峰提出的選題方案不僅與毛澤東的指示及意圖相吻合,即符合當時國內主流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而且有助于達到“文學外宣”的政治目的,因而被劉尊棋及外文社所采納。這個選題方案不僅確立了50—70年代外文社譯介魯迅作品的基本格局及各文類的比重,更重要的是深刻影響了西方對魯迅作品的接受,尤其最受西方讀者關注和歡迎的魯迅小說的譯介篇目一直偏少(截至70年代末只有18篇),遠遠不能滿足專業(yè)讀者的需求,從而形成一種收獲與缺憾并存的局面。所謂“收獲”,主要指在歐美對中國實行全面封鎖的冷戰(zhàn)時代,我國主動“輸出”魯迅作品正好滿足了目標文化的內在需求,并加快了魯迅作品成為世界文學經典的進程。所謂“缺憾”,是指我國專門外宣機構發(fā)起并資助外文社出版模式受制于其僵硬刻板的機構規(guī)范(即嚴格“忠實于原文”的翻譯規(guī)范和“內產外銷”的出版發(fā)行模式),加之“文學外宣”固有之弊,在翻譯選題及翻譯策略上往往不太對目標讀者的口味,導致魯迅作品譯作的傳播影響力被削弱,效果不盡如人意。[30]
這種“收獲與缺憾并存的局面”應是80年代前由外文社發(fā)起并實施的具有濃厚的“政治外宣”和“意識形態(tài)至上”色彩的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項目的共性,只不過被賦予特殊地位的魯迅作品的英譯出版項目顯得尤為突出。江帆認為,由國際書店對外發(fā)行的外文社書刊往往難以進入國外主流圖書流通渠道,這是國家機構主導下“文學輸出”的運作機制決定的,體現在翻譯選材上就是強調“政治正確性”和“以我為主”[28]89-91。本研究進一步表明,政治動機驅動是80年代前外文社發(fā)起魯迅作品及中國現當代文學翻譯出版項目的基本運作機制,其背后的主要目的是“政治外宣”(即“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迂回輸出”),文學文化交流往往退居次席。如上所述,這種運作機制的利弊得失都很明顯,應予辯證看待,不應簡單認定為“總體來說不是很成功”[31]64。有鑒于此,今后應繼續(xù)大力資助國家專門機構主動“輸出”中國文學,但正如江帆所指出,在實施文學對外譯介項目時應盡量減少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介入[28]109-112,同時要在選題、翻譯、出版發(fā)行和營銷推介等方面積極開展中外合作,改變翻譯選題上的“以我為主”、文學外譯動機上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迂回輸出”以及發(fā)行模式上的“內產外銷”等不恰當或低效的做法。
注釋:
① 王穎沖通過考察20世紀50年代以來出版的中文小說英譯本,指出有“官方組織”“學術引導”“商業(yè)驅動”“個人主持”四個譯介渠道,并率先探討了譯介項目發(fā)起人或機構這個之前關注不夠的重要問題。本文考察的是王穎沖所稱的“官方組織”即國家專門機構組織實施文學譯介活動的運作機制。
② 這三個核心概念構成布迪厄的社會實踐論(又稱“場域理論”)的基石。該理論博大精深,這三個概念本身也頗為復雜,可參見王悅晨對它們的釋解。
③ 關于這個問題的論述,可參見倪秀華:《20世紀后半葉黨的文藝政策對中國文學外譯的影響》,《燕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2-9頁。
④ 應時任編譯館翻譯委員會主任的梁實秋之邀,楊、戴在1944—1946年供職于搬遷至重慶北碚的國立編譯館,期間合作英譯《資治通鑒》,正式開啟他們?yōu)楣俜綑C構翻譯的職業(yè)生涯,但最終未能譯完這部大書??梢娙肼毻馕纳缡撬麄?yōu)楣俜綑C構從事翻譯的職業(yè)生涯的延續(xù)。
⑤ 四卷本《魯迅選集》第一卷出版于1956年,未署譯者名,收有18篇小說,即選自《吶喊》的《狂人日記》《孔乙己》《藥》《明天》《一件小事》《風波》《故鄉(xiāng)》《阿Q正傳》《社戲》,選自《彷徨》的《祝福》《在酒樓上》《幸福的家庭》《肥皂》《孤獨者》《傷逝》《離婚》,以及選自《故事新編》的《奔月》《鑄劍》,僅占魯迅全部小說(共34篇)一半左右,此外收入選自《野草》的散文詩18篇和選自《朝花夕拾》的回憶性散文9篇。后三卷出版于1957、1959、1960年,全部收錄魯迅雜文,標明“由楊憲益、戴乃迭翻譯”。
⑥ 此處“贊助人”主要指外文社,而具體決策行動者劉尊棋、馮雪峰等是國家專門外宣機構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