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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魚在閣村(短篇)

2019-12-09 01:56余娓
西湖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阿山戲班風(fēng)兒

余娓

好日

如果再過半個鐘頭還找不到主家,丁小魚就準(zhǔn)備掉頭往回騎了。這十多里才有一個村落的山路,小小的自行車走起來,實在是吃力。仗著膽量,靠著運氣,已經(jīng)氣喘不休雙腿酸軟的小魚終于問到了操辦白喜事的地方,尋去,果然鑼鼓镲鈸齊作,單缺了一個唱和念的。

司鼓阿山不停下手里的活兒,眨巴了下眼示意她:已經(jīng)等候多時,須得馬上融入。衣兜里掏出手絹,慌忙抹去臉上的汗跡,小魚開口便唱:“叫一聲李郎我的夫——”然后坐下,接過右手邊遞來的小鑼,找到那個隱在的第三拍,準(zhǔn)確地敲出“得”字音,聲和手便都和上了樂隊的節(jié)奏?!皬V采得采/廣采得采/廣采得采/廣采得采……”這一輪,因為她的嗓音而吆喝來了一大群新的聽客,主家面上泛出傲人的紅光。

八月的鄉(xiāng)村,夜幕已經(jīng)拉上,卻仍舊燠熱異常。喪事準(zhǔn)備辦個七天,阿山說,大有一筆錢可賺。選擇這樣的時間一個人前來,是因為她可以少向廠里請一天的假而獲得主家半天的報酬——累是累了,但能夠換來兩全。四十好幾,小魚卻像二十歲時那樣對待自己。有一回腹痛去醫(yī)院,那個醫(yī)生口罩戴著,不知臉部具體表情如何,卻把一句話講了兩遍給她聽——“別太拼命!”小魚連忙應(yīng)承,她相信,醫(yī)生完全出于善心仁意。但時間是自己的,每抽出一點來就多了一份收入,她滿滿的充實感、自豪感。

第一次答應(yīng)阿山的請求,是在永強七甲村的演出后。阿山當(dāng)?shù)厝?,在她卸妝的時候出現(xiàn)在了后方,一只手搭在箱籠上,另一只手比比劃劃著道:“姐,我一個鄉(xiāng)鄰沒了。幫幫忙,去那邊唱幾天‘太陽可好?你只要往那兒一坐,一天一百五!”從她的鏡子里,看得到阿山的憂心惴惴,也探得出某種力量予他的驕傲自滿。

“太陽”乃戲班切字,就是“好日子”的意思。丁小魚演戲在圈內(nèi)人中是出了名的“癡”的,除了演什么像什么、演什么紅什么,成了幾個班主和眾多頭家爭搶的對象,還有一樁被人津津樂道——她的生活要求極低,只要給她戲演,即便吃得再苦、住得再差,也行。但一碼歸一碼,阿山是同道中人,清楚地知道演戲、唱喪兩件事在藝人的心目中地位完全不同,讓他斗膽作出試探的,是他還掌握一個重要信息——小魚獨自帶著兒子過,用度較為窘迫。

她把目光移到鏡子以外,“在哪兒唱?”側(cè)偏了頭,來找阿山。

“啊,姐,你同意啦?!就在鄉(xiāng)下,就在鄉(xiāng)下,離城里遠(yuǎn)著呢!”

小魚的城里,風(fēng)兒已經(jīng)長到十二歲了。

丟開兒子,一個人跟隨臨時搭就的班底行走、闖蕩,作出決定的時候,不必說,她是個狠心的母親,然而每一個在外的日子,深夜回想,她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考慮問題的起點和終點還在兒子,只是,無處申說罷了。譬如這一刻,假若兒子得知,尤其是從近旁的人風(fēng)傳的話語里得知:母親在誰家唱喪……無論如何,都該會有一些難堪吧。

小時候的風(fēng)兒面白唇紅,個子在同齡人中最高、最大,自從法院判決小兒跟隨了母親,卻眼見著他消瘦、羸弱、干黑。丁小魚有且只有一技之長,某一天,對她知根知底的大師兄充當(dāng)了戲賈,頭一個就沖到了她的廠里,待她下班,慢慢、細(xì)細(xì)地開導(dǎo)……大約半年之后,她的戲班生涯重新開啟。

好戲

大師兄極力描畫的場景,其實早已俘獲她老戲班人的心,之所以遲于行動,不是矜持,更不是不想念戲中的情短義長、妖嬈旖旎,丁小魚的顧忌有師兄推想的兩倍之多,最艱難的,便是對兒子開口。小魚記得,她是先把大師兄的話咀嚼了上百遍,直到其中的意思都已經(jīng)消化吸收為自己的語言了,才走到小兒面前的。“風(fēng)兒,有件事媽要和你商量商量。你看,當(dāng)初如果不要這一小間,咱娘兒倆便沒處落腳,要了它,就得每個月拼湊,甚至賒欠著還,單靠媽廠里的工資,可怎么過活?媽得出去掙點錢,”她停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趁星期天、節(jié)日里演演戲,好嗎?”

“媽,你去吧,我會好好的?!?/p>

這么簡單!簡單得讓心事重重的小魚不敢置信。她的目光停留在兒子身上,總以為他還會說一些話作為補充,可是風(fēng)兒只有背影以及“刷刷刷”的筆頭觸碰紙面的書寫聲呈遞給她,絲毫沒有糾纏,更無須她作任何一點解勸、承諾。兒子看起來虎頭虎腦的,身子卻只剩下了個皮包骨,大約,這就是母親婚姻狀況的一段見證吧。聽他的話語,極盡體貼,小魚不免哀嘆起夫妻分開時自己的決絕了——畢竟,小兒還不滿十歲……

給風(fēng)兒留好單位食堂的飯菜票,小魚將自己投入了風(fēng)餐和露宿之中。過去人們常說戲班人“鑊灶打腳肚腿上”,意謂其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現(xiàn)在情況也還差不離。農(nóng)村需要戲曲來熱火人們的生活,所以消失了三十多年的戲班子重又得以暗中組建。于是,傳統(tǒng)戲回到了視野,而熟稔古裝舞臺唱、念、做、打藝術(shù)的一撥人也因此三三兩兩地會聚在了“自由班”里。把這樣的班子稱為“飛班”,則既是他們語言的尋常,也是他們藝術(shù)性的概括以及自我審美、自我調(diào)侃的一種特殊組合。永嘉、樂清、瑞安、平陽鄉(xiāng)間,凡是戲賈聯(lián)系得到的村莊,班子就有可能前往;草臺、廟宇、祠堂、村民家,無處不可成為藝人們的憩息之所。“打游擊一樣!”她曾經(jīng)對廠里的姐妹描述。難道不是嗎?時間是縫里擠出來的,地點是變化不定的,條件是萬分艱苦的,最最重要的是——作戰(zhàn)方式短平快,內(nèi)心對勝利的戰(zhàn)果期盼非常。

小魚十三歲入的“老錦繡”,后來各個有名的戲班合并成立了地方劇團(tuán),她便也隨之歸為國家的人。小魚學(xué)過的戲足足有師父傳授的八十四本,外加那些年劇團(tuán)新編的現(xiàn)代戲二三十出,直到六十年代末期,劇團(tuán)也變成了文工團(tuán),她才調(diào)去工廠,不承想,人到中年,也不曾去翻它,卻一本本依然爛熟滾燙。在忠奸善惡中明辨,在家短里長間徘徊,她滿足于有個身外的世界與自己相伴,心中無限豐富,極盡美妙。所以,“飛班”行程緊促,小魚毫無怨言,“飛班”日演兩三場,小魚享受其中。廠里姐妹也曾和她哀嘆過生活的艱辛,她們下班后有縫踩鞋包的,也有裝搭打火機的,有趕到親戚飯店幫工的,也有擔(dān)任夜場錄像廳售票的……私活兒耗去了她們八小時以外幾乎所有的精力,然后才帶來經(jīng)濟(jì)上稍稍可以騰挪的余地。她覺得她比同時期奔波于兩個職業(yè)間的好多人都幸運——她的所擅、所喜之事與所做之事合而為一了。

偶爾也有在城邊近郊演的。仰義的那趟,她就是騎車去,也準(zhǔn)備晚上騎車回的,因而她告訴出門上學(xué)的風(fēng)兒:“下班,媽要馬上趕到西郊外。落夜后我會回來,你睡覺時可別反鎖了?。 ?/p>

許是沾染了些城市文明,此地人特別識戲,點的就是當(dāng)年令她一舉成名的《販馬記》。想起先生教導(dǎo),一個哭腔就足足練了她三個月!還有那組蹉步,若不是苦苦堅持,也就收獲不了后來為人人稱許,并因她的表演而被譽為“風(fēng)流步”的成果了……老話說得沒錯,少年的臺下功夫,如今都成了吸引觀眾目光的資本。最后一場下臺,多少人把她圍住——她是當(dāng)家的旦,媳婦、婆婆們從戲曲中清醒過來,都愿意再看一看這故事中的靈魂、人群里的星星。

漸漸地才安靜下來。

畢竟夜了,畢竟鄉(xiāng)村,除卻戲班后臺還籠罩著一團(tuán)橘黃,催促忙碌的藝人們拾掇好服裝、道具及自身,其余一片原荒。

“桂枝,”寂靜的后方傳來一聲輕柔的啼喚,“請收下這一份點心——”顯然,她已經(jīng)避開喧鬧,又在無聲中等候多時。

“桂枝”是小魚這出戲里的角色。脫去戲裝,正往下拆頭面的她聞言轉(zhuǎn)身,燈光以外,一位年紀(jì)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婦人站在五六步遠(yuǎn)的位置上,雙手捧定一樣?xùn)|西竭力往前伸。她試著接過來,掌上一陣溫?zé)?,轉(zhuǎn)瞬傳送至心尖。是用毛巾裹了又裹的一搪瓷缸食物?!盁醯狞S酒豬心,剛剛從灶火里起來,我怕它涼了,所以……”仍舊是輕柔,還夾雜了一些些羞澀。

免不了的推托。但似乎對方的力氣比小魚的大,搪瓷缸推過去又被擋回來,總在小魚的這一向。

“多久沒看到這么好的戲了!上一次看,我還小呢……”說著,她把東西緊緊地塞到小魚的懷抱,“唉,就不知什么時候能再來啊……”

“再來,我一定先找你!”小魚停止反抗,迎上了對方直直照射的目光,“那,我該稱呼你姐姐,還是妹妹?”話音未落,睫毛已掛不住一對沉沉欲墜的淚珠,無力間眨了下眼,順頰兩道亮亮的濕痕。小魚記住了婦人“桂香”的名兒,因為她說自己和劇中的“桂枝”僅一字之差。

一路星光,一路疾馳。同樣騎自行車,回家的速度往往比出發(fā)要快上許多,但這次,小魚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力不從心,“真是老去得厲害!”她想。

推開門,小屋亮如白晝。風(fēng)兒并沒有關(guān)燈,但見他穿戴整齊,仰躺在格子鋪的下鋪,雙手抱著平常被他喚作“紅纓槍”的一根藤棒。小魚以為小兒貪玩,上前欲先將他游戲的武器卸下,然后脫去鞋子、外衣,給蓋上被子,卻不料,藤棒在風(fēng)兒的雙手間緊緊地攥著,一時竟無法剝離。

兒子的睡相直接叩問了小魚——莫非,風(fēng)兒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衛(wèi)家門?那么,那些個自己下鄉(xiāng)回不來的夜晚,兒子該怎樣的忐忑不安,而又兼以從頭到腳的聲勢虛張啊!心臟一蹙,胸腔微微打顫。

“風(fēng)兒,媽回來了?!陛p輕地叫醒他。

風(fēng)兒猛地睜眼,“噌”的一聲坐起來?!皨?,你看!”他將藤棒在胸前重新握了一握。藤棒天然的韌性讓它在白晃晃的燈光里彈跳并閃爍了好幾下,橫斜于母子之間的這樣器物一下子把個周全的世界劈碎打落。

“嗯,嗯,風(fēng)兒真勇敢!風(fēng)兒餓嗎?媽可帶了點心回來呢!”

“不,媽,你回來了就好。桌上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記得簽字,我到上鋪去睡了啊……”

鐵架子床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就像小魚此時的心里,五味翻江。小學(xué)五年級,別人的孩子時不時地要在母親懷里撒一會兒嬌的年齡,她的風(fēng)兒卻挑去了這個家一半的重量,甚至還要擔(dān)驚受怕,為自己,也為母親。丁小魚一直以為,自己決定“自由”行走,混跡“江湖”開始,憐子的一根神經(jīng)已經(jīng)被掐斷,死無通路,不知道,它仍然是鮮活鮮活的,眼眶里有兩串熱珠涌起,突破上下眼臉和睫毛的重重阻塞,脈脈淌流。

演戲,演戲,乍想都是利好,這一刻看去,蘊含了太多對孩子的傷害……然而,要為孩子將來擺脫困境著想,卻又不得不繼續(xù)在工作之外兼以這項私活兒,其中,來錢最快的竟是——唱“太陽”……她在單位做統(tǒng)計,一個月拿的工資才八九十;而按照行情,戲班光一個周日就能給到這個數(shù)的三分之二;若是遇上“好日子”,愿意坐到靈前,嗓子打開,則一天就讓這個數(shù)翻番!兒子正在長身體,她要給風(fēng)兒買新的運動鞋,要給他吃得營養(yǎng)一點,還要慢慢地還掉房屋集資聯(lián)建欠下的債……對于白喜事,她的內(nèi)心倒不是特別抵觸,但畢竟過去師父有教誨,所以當(dāng)初連阿山向自己開問也遲遲又疑疑。答應(yīng)了阿山永強七甲村的,也便答應(yīng)了此后許多次喪事,不過市區(qū)以內(nèi),一概回絕,她怕她的風(fēng)兒無意間知曉……

“又有了戲唱啦,”每次,她都這樣講給自己聽,“還省卻了動作、化裝。坐立之間,看盡滄?!?/p>

好夢

小魚喉嚨里長了個金嗓子,哪怕剛剛唱了兩天“太陽”,也可以馬上接演一日三場。小魚肚子里還裝了個戲箱子,有的,沒的劇本,戲班人也盡是向她詢問。

“姐,姐,上場時我該念什么呢?”農(nóng)村里點戲,講究一個“老”字,沒有唱過舊社會“路頭戲”的人遇到不常做的,還真得傻眼。小魚不怕,她有的是經(jīng)驗,十三四歲時師父咬碎了嚼爛了喂給她,憑著她的悟性和記憶,一切都還端端正正、齊齊整整地保留在頭腦里。她會回答:“家道清貧/難度光陰……”或者,“家無隔宿糧/饑寒實難當(dāng)……”

旦的、生的、丑的,只要有求,小魚必應(yīng)。班子雖都是零散搭就,只要小魚在,主心骨就有了,班主就放心,也舒心。

這日,在樂清的閣村廟臺開演。聽大師兄介紹,行銷全國的低壓電器已漸成閣村的支柱產(chǎn)業(yè),農(nóng)事早前幾年就退居其后了,但老百姓慶祝的方式不變,修筑廟臺,戲曲、歌舞輪番上演,本來,年底的這一段是賣給瑞安某村的,結(jié)果,這里的頭家甩出了雙倍的價錢……

天氣陰冷,寒凜凜的西風(fēng)刀子般地使壞,丁小魚的油彩涂得更濃了些,蓋住了皮膚上的細(xì)微裂痕。處理好外形上的瑕疵,她揉了揉肚子。她感覺到,這次作痛的部位明顯就是老病區(qū),但范圍廣了,程度也深了,或許忙過年底,新春,她真的得找醫(yī)生給治治了。

頭通鑼鼓就把小魚催到了臺邊。每當(dāng)這時,除戲曲外,所有的事情都會被丁小魚趕至犄角旮旯,哪怕是痛,是病。

戲到中場,阿山身邊的女孩吸引了小魚的目光——她十二三歲光景,一直待在樂隊里,也不走動,也不盯著舞臺或哪個演員看,沒有這個年齡四溢的神采。小魚想,阿山帶了誰來這鄉(xiāng)下看做戲呀?她跟風(fēng)兒差不多大小吧?怎么不像風(fēng)兒一樣在學(xué)校讀書?

女孩的木訥恰似一枚反光的鏡子,讓小魚自然而然地多看了司鼓阿山一眼。舞臺上,劇情起承轉(zhuǎn)合,樂隊里,司鼓者指揮自如,阿山個子雖小,身上卻有著凝聚各樣樂器精華的魔力,儼然整場音樂的靈魂。

戲畢,收束了手腳和眼神的阿山屁股后頭跟了個人兒,卻朝小魚這邊走來?!敖?,我,你,”近前,他先將自己擱到了箱籠的半包圍里,比比劃劃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直到垂落了手、低下了頭,方才有整句話說出口,“小女冬兒,讀書不夠爭氣……昨天,又被老師責(zé)罰,停課回家……姐,你有空就教教她吧,說不準(zhǔn),她將來也是吃咱戲班飯的人?。 ?/p>

猜中了一半,卻怎么也猜不中剩下的一半。小魚想不明白:真的還會有戲班下一代嗎?她希望其有,也希望其無,心里重重地壓過思慮的痕跡。

女孩終于拿自己的眼睛主動去探尋對方的反應(yīng),小魚右手撐住腹部,正欲俯下身伸出左手去接迎,她卻又將目光收回,雙手都藏到了身后。小魚不惱,反笑了,說:“你父親當(dāng)年從‘新品玉并過來,一開始,也是個‘悶罐子……我們?nèi)嗄甑慕愕苣?,你就算是我的侄女——非正式學(xué)徒吧!”

是夜寄宿廟里。香燭點燃,透夜稱頌著當(dāng)?shù)氐慕?jīng)濟(jì)得法、物阜民豐,一派歡快吉祥。包裹打開就是一個世界。小魚感覺被鋪蓬松綿軟,有徽調(diào)灘簧昆腔亂彈的沉醉,有出發(fā)前風(fēng)兒給看的考試成績,漸漸地忘卻不適,漸漸地呼吸順暢,漸漸地意識模糊起來。

“繡房停針線/移步去堂前……”小魚手把手地教冬兒。

“帶發(fā)修行實可憐/一盞孤燈伴我前/光陰似箭催人老/蹉跎青春美少年……”小魚在前,冬兒在后,一板一眼,依字行腔。而遠(yuǎn)處,大師兄全景觀看,對冬兒的表現(xiàn)頻頻點頭。

暖融融,飄飄乎,她在幻境里流連。

好人

這是過去戲班人經(jīng)常遇到的情形——平日空曠的草地上臨時搭起兩座戲臺,兩邊相距不過二三十米,卻你唱你的京劇,我演我的亂彈;說是毫不相干,實則拼勁十足,各不退讓,因為觀眾的多寡,直接判定了戲班的勝負(fù)?!岸放_”,消亡了三十多年,這回閣村頭家重金聘請兩班人馬競技對殺,預(yù)備讓村民們重享最原始的豪華精神大餐?!案辉6簧醾鹘y(tǒng)嘛”,頭家與戲賈對話,底氣十足,出口不凡。

電話里,大師兄低低地說,因為是“斗臺”,所以關(guān)系自家名聲,問,她能不能來……小魚仿佛接到了最高指令,“當(dāng)然!‘斗臺才有意思呢,看我,怎么把觀眾給吸引過來!”

這邊年底的寒氣還殘留在身上,那邊閣村的田野已經(jīng)開始冒出綠芽。再一次到來,讓小魚感覺自己和這個村莊別有一番因緣。

《販馬記》,演到《寫狀》一出時,小魚就看到臺下觀眾已經(jīng)由起初的三三兩兩變?yōu)槊苊茉言蚜恕麄儯啥际撬米约旱穆暻?、身段、情感一個一個地爭取過來的!對方的武戲似乎占據(jù)一定優(yōu)勢,小魚和班主商量,“干脆,我們以柔克剛?!庇谑?,第二本繼續(xù)文戲,《蝴蝶杯》。丁小魚的胡鳳蓮光是搖櫓行舟的動作就贏得了滿堂彩。這她是有數(shù)的,她的這場表演,道具僅一根簡陋的木棍,體現(xiàn)出來的卻有櫓有舟,還有水,還有風(fēng),還有月。在過去的無數(shù)次的演出中,她慢慢地讓她所飾演的每一個角色立得住、經(jīng)得品,若不是經(jīng)驗,她真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讓她成為今日的自己。而“斗臺”的演出形式,又激活了她身上每一絲每一毫的藝術(shù)神經(jīng)——此刻,她的臺下聚集了全村幾乎所有的人,而對方場地上真?zhèn)€乃空空如也。

“小魚,你先歇歇吧!”師兄滿是感激。

“乘勝追擊!第三本,《高機與吳三春》……冬兒可以和我搭戲,試試丫鬟林聰?!?/p>

丁小魚在臺上顧盼生輝,她唱《錦翠》:“春風(fēng)啊/無意到我家/窗外桃樹又開花/朝朝暮暮/朝朝暮暮思念他……”羞羞答答,風(fēng)情萬般。戲里愛情萌發(fā),戲外陣陣暖風(fēng)輕拂,天地間一張張被燈光映照得紅潤的男男女女的臉一致地展開了笑靨。冬兒還不會演戲,但在小魚的帶領(lǐng)與提示下,或欣喜,或慍惱,本色表現(xiàn),配角也有了配角的意義。情節(jié)往前推進(jìn),美好愛情遭到了世俗摧殘,小魚的胸含著,小魚的手抵著,悲悲戚戚。當(dāng)吳三春唱哭了自己的時候,臺下眾人也開始偷偷地拭淚。

“小姐——”遵照教導(dǎo),林聰總共只有一句臺詞,演員隨著劇情的變化處理好聲調(diào)、音長、輕重便可以過關(guān)??墒牵致?shù)暮魡就蝗婚g變了節(jié)奏,“小姐——小姐,小姐,小姐小姐……”

猛地一陣劇痛,一陣眩暈,吳三春小魚難敵身體下墜的頹勢,就地倒下來。林聰冬兒亂了陣腳,趕緊去扶,卻根本無力可使。后臺人員奔出,一同抬起小魚退下了場。

是夜仍寄宿廟里。

大師兄已經(jīng)到鋪前來過三次了,一再懺悔自己對小魚太不關(guān)心。醒時,小魚只問他:“戲,后來怎樣?”

“你放心!當(dāng)時阿山就讓鑼鼓一直響著了,然后跟斗就先上了場……明早回城,我送你去醫(yī)院!”

“嗯,先別告訴我家風(fēng)兒好嗎?”又開始了昏昏沉沉的睡。

她的身旁擺著一杯烏棗泡酒,滿滿地盛著,散發(fā)出鄭重的甜蜜的氣息,酒液黏稠、紫黑,于靜寂寥落之中又顯現(xiàn)出一種卑微的尊貴來;還有一條真櫓,木工削刨的痕跡尚在,清香彌室傳布——它們,是當(dāng)?shù)卮迕袼徒o劇中人吳三春和胡鳳蓮的。他們過來時,小魚沒有睜開眼,他們便請求守在一旁的冬兒務(wù)必將東西收下,“你看,你看!她的眼角流下淚來了!”冬兒問詢高姓大名,他們揮揮手,一一離開。

香燭點燃,仿佛做喜事的人家。白麻黑紗垂掛,中間僧侶,堂側(cè)一張直縫的八仙桌,四邊圍坐八個人,分明是唱喪儀式的排布?!皬V采得采/廣采得采/廣采得采/廣采得采……”音樂起來。那個司鼓的,一看就是阿山,而那個坐在上首,手持小鑼張口欲唱的,小魚只覺得面熟,卻一時記不起她是誰。近了,才端詳對方的臉——眉、眼、鼻、口……那,不就是另一個自己么!

“這是在哪里?。俊毙念^搗瞎鼓,吸進(jìn)來的是口涼氣。但那八人沉浸在鼓樂唱念之中,沒有一個回應(yīng)她?!耙魂囷L(fēng)/一陣雨/滿城中落花飛絮/紗窗外驀然聞杜宇……”面貌和自己無異的人唱得極為凄切,也極為動聽,小魚不覺接上了下句:“一聲聲喚回春去……”鐃鈸踫奏出陰森蝕骨的“采——”《慢長錘》在滯緩、固定的節(jié)拍中以強大的力量重復(fù)著抽走小魚體內(nèi)僅剩的氣力。這時,耳旁傳來嘈雜的聲響,擰身,只見片刻間空堂之上擠滿了人,有熟識的,也有陌生的,臉上統(tǒng)統(tǒng)寫著“悲哀”二字?!帮L(fēng)兒,風(fēng)兒——”她叫他,他卻沒有反應(yīng)。再回轉(zhuǎn),想拉起那個已然忘情于“太陽”的戲癡子來質(zhì)問,卻和正中央照片上的人撞了個滿懷——這個深情地微笑著的黑白色的人影,原來,也是她自己丁小魚……

這年春天,溫州城里來的丁小魚演戲,把自己的魂靈留在了閣村。醫(yī)院,只給了她身體三十天的延續(xù)時間。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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