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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文學的前途”與周作人的現(xiàn)代母語文學觀*

2019-12-13 01:16:30楊經(jīng)建
社會科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河北教育出版社白話文國語

楊經(jīng)建

“每一種語言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世界觀”,“每種語言都包含著屬于某個人類群體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體系。”(1)[德]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姚小平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所謂“每一種語言”實際上指陳的是民族母語。漢語言母語有著悠久歷史和強健生命力,它從最初的甲骨文一直發(fā)展到現(xiàn)代白話文,無時無刻不處于變革之中。伊格爾頓斷言:“語言,連同它的問題、秘密和含義,已經(jīng)成為20世紀知識生活的范型與專注的對象?!?2)[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20世紀中國新文化、新文學始于“語言革命”——白話文運動,已確切地注釋了這一點。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是母語中最活躍、最富于生氣和變革意識的話語成分。誠如斯言,“每一種語言本身都是一種集體的表達藝術。其中隱藏著一些審美因素——語言的、節(jié)奏的、象征、形態(tài)——是不能和任何別的語言全部共有的?!囆g家必須利用自己本土語言的美的資源?!?3)[美]薩丕爾:《語言論》,陸卓元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201-202頁。這意味著,從“本土語言的美的資源”——母語(文學)的視角重新審視20世紀中國文學,不失為一種獨特而有效的解讀途徑和闡述方式。由此觀之,倘若研討母語文學現(xiàn)代性重構的話題,必然涉及到周作人。

毋庸諱言,周作人一生可謂毀譽交織。如果以文學上的周作人視之,在本文特定的闡釋語境中來考量,他留下的千余萬文字堪稱現(xiàn)代母語文學不可忽視的資源或財富,這正是“文學的周作人”值得進一步深究之處。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周作人與陳獨秀、胡適都置身于“文學革命”昌明者之列。一方面,在文言與白話、古文與白話文(古文指“文言-古文”,白話指“白話-白話文”,均包涵語言與文章兩個要素)的優(yōu)劣問題以及存廢之爭,周作人亦主張用白話創(chuàng)作白話文學。另一方面,周作人在新文學運動中較早意識到內容革命的重要性,并始終將其和關注文學語言的變革結合為一體。“在周作人看來,五四語言變革所要解決的是思維與語言的分離,文學與語言的二元化,使語言真正成為現(xiàn)代思維與現(xiàn)代文學的載體,‘適切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情思’,……這樣,周作人就為五四語言變革確立了一個明確的目標,使它克服了晚清白話文運動的不徹底性與狹窄性,在實現(xiàn)語言現(xiàn)代化同時完成現(xiàn)代文學語言的建設,這與胡適所提出的建設‘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大體上是一致的。”(4)錢理群:《周作人與五四文學語言的變革》,《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8年第4期。

如果說周作人的“文學革命”主要是謀求文學本身的革命,也會伴隨著一定程度的反傳統(tǒng)性質;那么,胡適尤其是陳獨秀的“文學革命”作為一場以社會文化轉型為背景的革命,已經(jīng)帶有顛覆傳統(tǒng)的必然性。問題還在于,周作人心目中文言和白話的關系如何?他所謂的“白話文學”又是怎樣?其文學價值怎么體現(xiàn)?不妨這么說,與總是處于一種話語言說的焦慮、缺乏嚴謹?shù)睦硇耘袛嗟暮m相比,周作人持有更為清醒而冷靜的態(tài)度和更為理智而通融的立場。

周作人的文學觀和人生觀有一個清晰而明確的調和、轉變的過程。在1932年所撰致俞平伯信及《<雜拌兒之二>序》中,他表達了一種對于轉變的確信:“不佞自審近來思想益消沉耳,豈尚有五四時浮躁凌厲之氣乎?”“這是以科學常識為本,加之明凈的感情與清澈的理智,調和成功的一種人生觀?!?這就是說,“五四”后的近十年間周作人的思考日趨成熟,其自我定位也逐漸清晰。同時,他又不僅僅拘泥于理論解析,而是有其創(chuàng)作體驗。因此,他有關“白話文學”“國語文學”乃至文言文價值的討論,不是一種懸空的推測和演算,而是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得到檢驗和評價。這或許是他與胡適的最大區(qū)別。正是那種“批判性”的“建設的方向”,使得母語文學的現(xiàn)代性再造由胡適的自發(fā)衍生的意向和朦朧的所指,發(fā)展到周作人的自覺體認和明確訴求。

不難發(fā)現(xiàn),周作人屢屢表明自己的語言立場:“語言用非方言的一種較普通的白話,文字用雖似稍難而習慣的漢字,文章則是用漢字寫白話的文話文:總結一句,即是國語,漢字,國語文這三樣東西。用方言,用拼音字,均不能通行?!袊掚m然說是單音,假如一直從頭用了別的字母寫了,自然也不成問題,現(xiàn)在既是寫了漢字,我想恐怕沒法更換,還是要利用下去?!鼛啄甏蠹腋牧诵┌自捨模路鹗亲儞Q了一個局面,其實還是用的漢字,仍舊變不到哪里去,而且變的一點里因革又不一定合宜,很值得一番注意?!?5)周作人:《漢文學的前途》,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如是,他態(tài)度鮮明地表示:“改變言語畢竟是不可能的事,國民要充分的表現(xiàn)自己的感情思想終以自己的國語為最適宜的工具。……運命指定的或好或歹的祖遺的言語……可以在可能的范圍內加以修改或擴充,但根本上不可能有所更張?!?6)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載止庵校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即使在其晚年的著述《知堂回想錄》后序中還在強調說自己“要說多少有點了解,還只有本國的文字和思想?!睂ψ约阂簧脑u價是:“粗通國文,略具常識”。在此意義上,今人稱道他的文章,多半是基于他對母語文學血脈的現(xiàn)代性傳承。

“五四”時期錢玄同等人大力倡導“國語羅馬字”(拼音文字)和世界語(“萬國新語”)時,周作人雖然熟稔世界語,但他仍把保留漢語放在首要位置,認為語言與思維具有天然的血緣關系。世界語當然可以推廣和傳播,拼音字母亦可作為學習漢語的輔助方式,但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獨一無二的文化遺產(chǎn)的漢語必須保留,至于怎樣使母語完善、豐富、更具生命力,這是使用母語的人應盡的義務。在《國語改造的意見》他這么說:“我們不但以漢語說話作文,并且以漢語思想,所以使用這言語去發(fā)表這思想,較為自然而且充分”(7)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止庵校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而且肯定漢語言母語是具有繼承性、穩(wěn)定性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所以這樣說,假如不用漢字而用別的拼音法,注音字母也好,羅馬字也好,反正都是別一件東西了,不在我所說的范圍以內。因為我覺得用漢字所寫的文字總多少接收著漢文學的傳統(tǒng),這也就是他的特色,若是用拼音字寫下去,與這傳統(tǒng)便漸有遠離的可能了?!?8)周作人:《漢文學的前途》,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暗搅私暝俳?jīng)思考,終于得到結論,……我現(xiàn)在仍然看重世界語,但只希望用他作為第二國語,至于第一國語仍然只能用那運命指定的或好或歹的祖遺的言語”(9)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止庵校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而語言文字的差異意味著文明范式和文化特質的差異,漢語言母語是世界文字中獨有的以表意為主并兼具表音的語言文字系統(tǒng),它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認知體系,廢棄母語不啻為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形成的文明范式和文化特質的消失,這是周作人不認同的。

對于當時的白話文運動他有自己不同凡響的見地?!拔乙詾楝F(xiàn)在用白話,并不是因為古文是死的,而是尚有另外的理由在:(1)因為要言志,所以用白話,——我們寫文章是想將我們的思想和感情表達出來的?!厝绱?,才可以‘不拘格套’,才可以‘獨抒性靈’。(2)因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變動,所以須用白話一一假如思想還和以前相同,則可仍用古文寫作,文章的形式是沒有改革的必要的。新的思想必須用新的文體傳達出來,因而便非用白話不可了?!?10)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02頁。這種語言觀不僅反對形式主義的堆砌語言,也質疑為節(jié)省語言而導致表達的含混多義。

在“五四”前后去“文言化”的大潮中,文言整個地被意識形態(tài)化,以致淪為幾千年來中國社會文化停滯、僵化的重要原因。周作人亦主張用白話創(chuàng)作新文學,認為文言有好的東西,但依附于政治以致“文以載道”便有了問題,從而將批判文言古文與提倡新思想捆綁在一起?!肮盼恼呶捏w之一耳,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體而在隸屬于此文體的種種復古的空氣,政治作用,道學主張,模仿寫法等。白話文亦文體之一,本無一定屬性,以作偶成的新文學可,以寫賦得的舊文學亦無不可,此一節(jié)不可不注意也。如白話文大發(fā)達,其內容與古文相差不遠,則豈非即一新古文運動乎?”(11)周作人:《現(xiàn)代散文選序》,《苦茶隨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周作人尤其將目光集中于“八股文”“策論”等文本上,所謂“幾千年來的專制養(yǎng)成很頑固的服從與模仿根性,結果是弄得自己沒有思想,沒有話說,非等候上頭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動”,而“八股文就是這個現(xiàn)象的代表”(12)周作人:《論八股文》,《看云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在周作人的心目中,作為話語陳述樣式的八股文,韓愈應是始作俑者。而韓愈的八股氣可以有兩個極端,其一是載道,其二是無意義。載道和無意義是相輔相成的。載道帶來的是人云亦云,空言大話,而無意義正是載道的結果。沒有自己的見識和思想,所說自然無力。因其注重形式,有固定程序可循,操作也就容易了(13)參見關峰《周作人文學思想研究》,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版。第83頁。。八股文如同魯迅所指的“瞞和騙的文藝”,代圣賢立言與偽飾虛浮的作態(tài)是互為表里的。至于“應試體的史論乃是舞文弄墨,顛倒黑白,毫無誠意,只圖入試官之目,或中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14)周作人:《東萊左氏博議》,載《秉燭后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它并不單是語言工具,更是中國文化中的一種重要制度,嚴重地束縛現(xiàn)代人思想情感的自由表達和充分發(fā)展 。

在對待文言的問題上,他又不像其他同仁那樣激進地否定一切?!氨緛韽膶W理層面而言,白話文既然是開放的,則歐化與所謂‘白話文言化’(冰心語)的提法就應該是相通的。但在民初新舊中西對立的背景下,由于白話與文言的競爭意味著新舊之間‘話語權勢’的爭奪,白話文向文言開放就給一些趨新讀書人帶來困擾。……也就是說,當新舊之間實際存在著‘話語權勢’的爭奪時,新派的旗幟鮮明是非常必要的,故沈氏(按:沈雁冰)才要求同人不計學理而堅信‘白話是萬能的’。……這些人的主張實際是:面對‘歐化’時,白話文就應當是開放的,因而也不是‘萬能的’;而面對文言時,白話文必須是獨立或封閉的,‘決不要文言來幫助’。這樣一種‘選擇性的開放’在邏輯上顯然有些問題,新派內部在這方面也出現(xiàn)了歧異的觀念,……這里的一個實質性問題是,白話文是否應該是一個開放的表述體系?如果它可以向‘歐化’開放,難道它就不可以向文言開放嗎?……,從下文可見,新文學的重要提倡者周作人就主張白話文的開放也適用于文言。”(15)羅志田:《文學史上白話的地位和新文學中白話的走向——后五四時期提倡新文學者的內部論爭》,《中國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2期。。周作人承認文言的致命缺陷,但又并不認為文言是死的,而且文言和白話不是對立的矛盾存在,只是語言系統(tǒng)中的兩種不同形態(tài),不可能處于徑渭分明狀態(tài)?!拔蚁嘈潘^古文與白話文都是華語的一種文章語,并不是絕對地不同的東西?!?16)周作人:《國語文學談》,載止庵編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頁?!拔乙詾楣盼暮桶自捨牟]有嚴格的界限,因此死活也難分?!?17)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9頁。是以,白話文運動引致的語言變革,必然會帶來民族思維方式的變革,帶來語言觀念由古典向現(xiàn)代轉換。這就是周作人的“理想的白話”。

在周作人看來,“理想的白話”(胡適語)與其說是胡適所倡導的“白話”,毋寧說是有關母語的話語系統(tǒng)。胡適在設計白話文運動時,并不是單純從文學出發(fā)、為文學量身定做的語言方略,其背后源自一個既隱秘卻又明晰的沖動,就是要把語言變成富國強兵的有效工具,更深層的原因則是來自先知先覺者們的現(xiàn)代性焦慮。而周作人的“理想的白話”首先要能保證中國文化的延續(xù)、民族情感的統(tǒng)一:“把誠實的自己的意思寫成普通的中國文,讓他可以流傳,自西南至東北,自西北至東南,使得中國語系統(tǒng)的人民可以閱讀,使得中國民族的思想感情可以聯(lián)絡一點?!?18)周作人:《國語與漢字》,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7頁。他思慮得更多的仍然是漢語言母語能強化民族意識,使中華民族在思想感情上保持一致,所謂“在政治上分離的,文化以至思想感情上卻未必分離”,皆因“以漢字寫文章者,無論地理上距離間隔如何,其感情思想?yún)s均相通?!?19)周作人:《漢文學的前途》,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85頁。及至1945年他還重申:“中國幸虧有漢字這種通用文字,又有以漢字能寫下來的這種國語,得以彼此達意,而彼此又大抵具有以儒家為主的現(xiàn)實思想,所以能夠互相維系著,假如用了一種表音的文字,那么言語逐漸隔絕,恐怕分裂也就不可免了吧?!?20)周作人:《談胡俗》,載止庵校訂《過去的工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頁??芍^,只要漢語言母語存在,中華民族就有凝聚力。

更重要是,語言變革的鵠的應該是“適切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情思”,這才是周作人的“理想的言語”:“古文不宜于說理(及其他用途)不必說了,狹義的民眾的言語我覺得也決不夠用,決不能適切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情思。我們所要的是一種國語,以白話(即口語)為基本,加入古文(詞及成語,并不是成段的文章)方言及外來語,組織適宜,具有論理之精密與藝術之美。這種理想的言語倘若成就,我想凡受過義務教育的人民都不難了解,可以當作普通的國語使用?!?21)周作人:《理想的國語》,載鐘叔河等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在此,“理想的言語”如要能充分、恰切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思想感情,“必須加以改造,才能適應現(xiàn)代的要求?!?22)周作人:《漢字》,載止庵校訂《立春以前》,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鑒此,當周作人表明漢語“可以在可能的范圍內加以修改或擴充,但根本上不可能有所更張”時,一切都順理成章了。這種強烈的母語意識一直貫通到他晚年:“我們須得愛護祖國的言語,比對于古代文化遺產(chǎn)更要用心,因為那些古器物只于文化系統(tǒng)上有關,言語乃是現(xiàn)今連系情意、傳達思想的工具,所以更是重要?!?23)周作人:《夜讀的境界》,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文類編·夜讀的境界》,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據(jù)有關研究者的統(tǒng)計,現(xiàn)今為漢語水平考試而頒布的《漢語水平考試等級大綱》中的1033個一級詞,“五四”以后形成的只占18.49%,秦漢以前形成的則占到43.22%,在2018個二級詞中,“五四”以后形成的也只占到25.71%,秦漢以前就出現(xiàn)的仍占到35.16%。(24)參見曹煒《現(xiàn)代漢語詞匯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5頁。這與周作人的母語可以改進而不可能更張的觀念互為印證、遙相應和。

總之,在1920到1930這前后十年間,周作人先后寫下《漢字》《國語與漢字》《漢文學的前途》等一系列有關漢語、漢字的文章,把母語提高到構建現(xiàn)代母語文學和維系民族文化力的高度。

“1918年,胡適提出‘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作為文學漢語的建設策略,1920年教育部規(guī)定小學國文用白話文,白話取得了對文言的勝利。這種勝利不單純是文學的勝利,也不單純是白話的勝利。也許準確的說法是:這是文學白話和白話文學的勝利。不過當時的文學白話其實還是一種很不成熟的文學漢語,它如何應對口語、文言歐化句式和外來詞語,甚至還有世界語,處處顯得捉襟見肘。”(25)文貴良:《語言理論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作為對白話文學理論“最富有批判性的人”,周作人的批判性“應對”也主要體現(xiàn)在上述諸方面。

周作人也承認文言的致命缺陷,諸如思想表達與文字表述的分離,但卻沒有激進而決然地一概否定,由白話文運動引起的“文學革命”在周作人那里并沒有胡適、陳獨秀的那種開天辟地的歷史感,只是出于一種刪繁就簡的默契。錢理群先生就認為:“五四文學語言的變革中,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 , 主要是一種文體的改變,在文學、詞匯以及文法上沒有、也不可能發(fā)生根本改換,當然更談不上重建一種新的語言體系?!?26)錢理群:《周作人與五四文學語言的變革》,《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8年第4期。這似乎不太合乎“文學革命”倡導者們的初衷,但與周作人的看法較為契合:“古文者文體之一耳,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體而在隸屬于此文體的種種復古的空氣,政治作用,道學主張,模仿寫法等。白話文亦文體之一,本無一定屬性,以作偶成的新文學可,以寫斌得的舊文學亦無不可,此一節(jié)不可不注意也如白話文大發(fā)達,其內容卻與古文相差不遠,則豈非即一新古文運動乎。”(27)周作人:《現(xiàn)代散文選·序》,載止庵編訂《苦茶隨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拔蚁嘈殴盼呐c白話文都是漢文的一種文章語,他們的差異大部分是文體的,文字與文法只是小部分?!眱烧咧g“系屬與趨勢總還是暗地里接續(xù)著”,“白話文學的流派決不是與古文對抗從別個源頭發(fā)生出來的?!?28)周作人:《國語文學談》,載止庵校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八晕淖值乃阑钪灰蛩呐帕蟹ǘ煌涔排c不古,死與活,在文學的本身并沒有明了的界限?!?29)周作人:《文學革命運動》,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實際上,“文學革命”倡導者們自己就一度在用“死文字”(文言)倡導“活文學”(白話文學)。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等彰明“文學革命”的篇什,《新青年》上討論“文學革命”的論文和通信等,用的是文言文自不待說。而且“胡適的 《中國哲學史大綱》所標舉的先引原文,后以白話解說的方法,雖被后世大多數(shù)學者所接納,但不知不覺中,解說文字不再‘明白如話’,而是略帶‘混和散文的樸實與駢文的華美’的文言腔?!?30)陳平原:《分裂的趣味與抵抗的立場》,《文學評論》2005年第5期魯迅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小說史”以及后來整理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用語基本上是文言化,大概覺得唯獨這樣表達才適宜,所以他對《紅樓夢》的看法就很帶詩話的意韻。在廈門大學為授課寫下的《漢文學史綱要》,也是沿襲上述思路(31)參見孫郁《新舊之間》,《收獲》2011年第1期。。在周作人看來,文言和白話的區(qū)別只是詞匯句法系統(tǒng)的不同,本質上皆屬“國語文學”的組成部分。既然文言成分對于新文學語言并非可有可無,那就不僅不能簡單認為是與白話勢不兩立的“死文字”,還要根據(jù)“適切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情思”積極擇取與轉化。

周作人在《國語文學談》中提出的“國語文學”中的“國語”,與胡適們有所不同。“五四”時人們通常認為“國語”無非就是現(xiàn)代白話文。當周作人在《國語文學談》中提到“古文與白話文都是華語的一種文章語”時,則昭示著國語文學就是漢語所寫的一切文章。這意味著,一方面他把“國語”漢語化,另一方面將“國語文學”歷史化。也許,在周作人那里,把文言文一概請回來那無疑是一種倒退,而以白話文口語取代新文學語言,則難以確切表達現(xiàn)代人復雜的思想感情;唯一可取的便是《國語文學談》中主張的“融合”:“現(xiàn)代國語須是合古今中外的分子融合而成的一種中國語?!?/p>

總之,“盡管我們理解白話文運動初期,必然要經(jīng)歷改革的陣痛,白話創(chuàng)作必然會有一個從幼稚到成熟的階段,但是也必須承認,當時激進而決絕的打倒文言的態(tài)度,給漢語文帶了嚴重和持久的傷害,一直持續(xù)至今。這些問題直到以周作人為代表的一批新文學作家和學者開始反思文言與白話的關系,才逐漸得以解決?!?32)鄒鐵夫:《論爭與存在:文言的現(xiàn)代命運》,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54頁

周作人對口語的認識也是基于“融合”理念?!拔逅摹敝巴鯂S在回溯宋元戲曲史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民間語言(口語或俗語)沖擊了近似凝固的文言文話語系統(tǒng),促使母語拓展了言說空間。在《宋元戲曲考》中他提出:“寫情則沁人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33)王國維:《王國維文集》第1卷,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389頁。注重文學語言應當如口語般淺顯通俗,亦可視為強調寫真實。在引述馬致遠的《任風子》、關漢卿的《竇娥冤》與鄭光祖的《倩女離魂》時他如此表述:“語語明白如畫”“詞如彈丸脫手”等,因而做出如下總結:“古代文學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語,其用俗語者絕無。又所用之字數(shù)亦不甚多。獨元曲以許用襯字故,故輒以許多俗語或以自然之聲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學上所未有也。”(34)王國維:《王國維文集》第1卷,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391-392頁。

新文學革命之后, 以口語為基礎的白話文獲得了主導地位。周作人對此基本認同并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身體力行,“周作人以口語為本色,采集文言的趣味、方言的拙樸、歐語的嚴密而將要熔煉成的文學漢語,將是一種全新的獨特的文學漢語”(35)文貴良:《回歸與開拓 :語言—文學漢語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的關鍵詞》,《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8 年第 2 期。。

但與此同時,周作人又意識到,“現(xiàn)代民間的言語當然是國語的基本,但也不能就此滿足?!?36)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載止庵編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他不主張像晚清白話文運動那樣,提倡口語寫作的本質在于普及民眾的文化水平:“那時候作白話文的緣故,是專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識,并非取文言而代之?!?37)蔡元培:《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載胡適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頁。而是認為: “口語和俗語,正如明清小說的白話一樣,是現(xiàn)代國語的資料,是其分子,而非全部”(38)周作人:《理想的國語》,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新的語言范式不僅僅要有普及教育的功能,更需要著眼于新文學的發(fā)展。因此,周作人在《國語文學談》中明示,“中國現(xiàn)在還有好些人以為純用老百姓的白話可以作文,我不敢附和?!边M而提出一種折中方式:“一國里當然只應用一種國語,但可以也是應當有兩種語體,一是口語,一是文章語。口語是普通說話用的,為一般人民所共喻;文章語是寫文章永恒的,須得有相當教養(yǎng)的人才能了解,這當然全以口語為基礎,但是用字更豐富,組織更精密,使其適于表現(xiàn)復雜的思想感情之用,這在一般的日用口語是不勝任的?!币灾恼抡Z在于提高而口語在于普及,文章語適于文學而口語適于日常交往。顯然,他的關注點是對新文學的語言構建。

周作人曾對白話文因過于口語化而導致的簡單、平淡提出異議,“我們決不看輕民間的言語,以為粗俗,但是言詞貧弱,組織單純,不能敘復雜的事實,抒微妙的情思,這是無可諱言的?!?“一切作品都像是一個玻璃球,晶瑩透徹得太厲害了,沒有一點朦朧,因此也似乎缺少一種余香與回味?!?39)周作人:《揚鞭集·序》,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并提及明清白話小說、民間俗語等,因為既有語體風格的限制,也有蒼白單調的弊端,即“言詞貧弱,組織簡單,不能敘復雜的事情,行微妙的情思”,(40)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載止庵編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尤其不適宜文學書面語的表達?!凹兇饪谡Z體的文章”雖然行文流暢,卻只適合說理敘事文體,而在“專說理敘事而以抒情分子為主”的文體里,“純粹的口語體”則不能適應要求,就必須有文詞上的變化,尤其是將文言融入其中,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的統(tǒng)制(41)周作人:《<燕知草>跋》,載止庵編訂《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如此方能適應現(xiàn)代的要求?!拔覀儗τ趪Z的希望,是在他的能力范圍內,盡量的使他化為高深復雜,足以表現(xiàn)一切高尚精微的感情與思想,作藝術學問的工具”(42)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載止庵編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只有把文言的典雅精深與口語的生鮮活潑融合,才能使新的語言樣式避免平庸、陳舊的口語或日常語言束縛,創(chuàng)制出富于表現(xiàn)力的藝術化的文學語言,來“適切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情思”。他重視晚明文章,推崇文白相間的寫作,在后來的廢名、沈從文、汪曾祺那里都有體現(xiàn),成果也留在了文學史的深處。”(43)孫郁:《在語言與經(jīng)驗之間》,《文藝爭鳴》2017年第5期。

五四時期“歐化的白話文”曾一度被視為新文學建設的要途。傅斯年所謂的“歐化”涵括:“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詞法,句法,章法,詞枝(Figure of Speech),……一切修辭學上的方法?!?44)傅斯年:《怎樣做白話文?》,《新潮》1919年2月第1卷第2期。汪暉曾就此而言:“不是白話,而是對白話的科學化和技術化的洗禮,才是現(xiàn)代白話文運動的更為鮮明旳特征?!?45)汪暉:《話語的共同體與科學的分類譜系》,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1139頁?!跋炊Y”對應的便是漢語的歐化,最為直接的效果是使其與傳統(tǒng)的白話相比,更加精細化、邏輯化和確切化;但同時亦使?jié)h語言母語喪失了其文化內涵,呈現(xiàn)出平面化、應用化的致命弊端。就文學維度而言,“歐化”的意義在于將當時所要造就的文學書寫語言從性質上與口語體和傳統(tǒng)白話文區(qū)別開來。

周作人一方面認可新的語言成分可以帶來新的思想概念,另一方面并不認同全盤西化,而是應之于“創(chuàng)造的模擬”(46)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fā)達》,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態(tài)度。他用一個形象的比喻來描述“歐化”與漢語言母語的關系:“我們歡迎歐化是喜得有一種新空氣,可以供我們的享用造成新的活力,并不是注射到血管里去,就替代血液之用?!?47)周作人:《國粹與歐化》,載止庵編訂《自己的園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歐化”不能取消或代替母語這一語言主體,只是為了增加其表達的“活力”,而不是成為“替代血液”的動力。“新的活力”最終指向一種具獨創(chuàng)性的新文學,自身血液中流淌的母語文學血脈才是決定生成可能的基因。所謂“創(chuàng)作不宜完全沒煞自己去模仿別人,……個性就是在可以保存范圍內的國粹,有個性的新文學便是這國民所有的真的國粹的文學?!?48)周作人:《個性的文學》,載止庵編訂《談龍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他希望引入新的語言資源來增強母語的活力,并予以“修改和擴充”,而不是“更張”。在《國語改造的意見》中他提出“歐化這兩個字容易引起誤會,所以常有反對的論調,其實系統(tǒng)不同的言語本來決不能同化的,現(xiàn)在所謂歐化實際上不過是根據(jù)國語的性質,使語法組織趨于嚴密,意思益于明了而確切,適于實用。”“我的主張則就單音的漢字的本性上盡最大可能的限度,容納‘歐化’,增加他表現(xiàn)的力量,卻也不強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辈⒃跒閯朕r(nóng)《揚鞭集》寫的序中以新詩為例申述:“不瞞大家說,新詩本來也是從模仿來的,它的進化是在模仿與獨創(chuàng)之消長,近來中國的詩似乎有漸近于獨創(chuàng)的模樣,這就是我所謂的融化。自由之中自有節(jié)制,豪華之中實含清澀,把中國文學固有的特質因了外來影響而日益美化,不可只披上一件呢外套就了事?!?49)周作人:《揚鞭集·序》,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對于“歐化”的“創(chuàng)造的模擬”,既維護了新文學對于傳統(tǒng)母語文學的承繼性,而這恰恰是激進的語言革命理論所匾乏的;又在時代的合理向度上揭示了母語文學的動態(tài)生成方式。1926年周作人為俞平伯重刊《陶庵夢憶》作序:“現(xiàn)代的散文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與其說是文學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chǎn)物,雖然在文學發(fā)達的程途上復興與革命是同一樣的進展?!?50)周作人:《陶庵夢憶序》,載止庵編訂《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以文藝復興取代反傳統(tǒng)的文學革命,未必是對新文學運動的否定,但至少是對激進反傳統(tǒng)這一思維方式的省思。

可見,周作人眼中的“歐化”是對固有漢語的改造,而不是代替。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他曾對彼時輸入的新名詞進行改造,把帶有“洋”字眼的新名稱換作適合中國民眾易于接受的名詞,如他翻譯的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女兒》(今譯名《賣火柴的小女孩》)時,把當時習稱的“洋火”改作“火柴”。質言之,這不僅僅是詞語改換的問題,其昭示的含義則是如何在文學(翻譯)中使外來語適應母語文學的需要,在融合的基礎上成為漢語言母語的一部分。

余光中曾把“歐化”的后果分為“善性西化”/“西而化之”和“惡性西化”/“西而化之”,“西而化之”無疑增強了漢語言母語的表現(xiàn)力,而“西而不化”則使語言表達不倫不類?!爸形奈骰?,雖然目前過多于功,未來恐怕也難將功折罪,但對白話文畢竟不是無功。犯罪的是‘惡性西化’的‘西而不化’,立功的是‘善性西化’的‘西而化之’以致‘化西為中’……未來白話文的發(fā)展,一方面是少數(shù)人的‘善性西化’愈演愈精進,一方面卻是多數(shù)人的‘惡性西化’愈演愈墮落,勢不可遏?!?51)余光中:《從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載《翻譯乃大道》,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4年版。不言而喻,周作人對于“歐化”的態(tài)度屬于前者——“善性西化”。他努力探索各種途徑使其發(fā)展、改進,其語言原則就是堅持漢語的母語地位(52)參見王姝《周作人語文觀及其實踐》,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版,第47頁。。

如前所述,周作人將“國語”直接對應于漢語,“國語文學”亦為“漢文學的新名稱”。由是,周作人在《國語改造的意見》一文中直接吁請“把古文請進國語文學里來”。從“理想的國語”或“現(xiàn)代國語”到“國語文學”或“漢文學”,前者是為后者張目,“國語文學”或“漢文學”才是作為文學大師的周作人的價值旨歸。

誠然,他提出“理想的國語”和“國語文學”,與胡適的“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有異曲同工之妙,但與胡適相比,他已意識到母語文學具有追求形式完美的傳統(tǒng),而這一傳統(tǒng)在早期的白話文學中遭到了有意無意地破壞。胡適等人雖然關注文學的語言問題,但過多地糾結于文言與白話之爭,從而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其藝術價值和審美判斷的能力。從語言層面對白話文學進行考量,只有在“革命”心態(tài)消除以及文學價值觀念確立后,才真正成為可能。周作人這一考量方式的出現(xiàn),使得人們從新文學中讀出了許多先前被遮蔽的東西。也因此,他對母語的形成機制、創(chuàng)造功能和詩性特質具有明確而深切的認識?!皾h字這東西與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連日本、朝鮮在內,他有所謂六書,所以有形象、會意,有偏旁,有所謂四聲,所以有平仄。從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戲?!?53)周作人:《漢文學的傳統(tǒng)》,載止庵編訂《藥堂雜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他在1922年《國粹與歐化》一文中就“國語”問題說:“我的主張則就單音的漢字的本性上盡最大可能的限度,容納‘歐化’,增加他表現(xiàn)的力量,卻也不強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覀円幻娌毁澇涩F(xiàn)代人的做駢文律詩,但也并不忽視國語中字義聲音兩重的對偶的可能性,覺得駢律的發(fā)達正是運命的必然,非全由于人為,所以國語文學的趨勢雖然向著自由的發(fā)展,而這個自然的傾向也大可以利用,煉成音樂與色彩的言語,只要不以詞害意就好了。”(54)周作人:《國粹與歐化》,載止庵編訂《自己的園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在《〈舊夢〉序》中他又表示:“我不很喜歡樂府調詞曲調的新詩,但是那些圓熟的字句在新詩正是必要,只須適當?shù)倪\用就好,因為詩并不專重意義,而白話也終是漢語。”(55)周作人:《〈舊夢〉序》,載止庵編訂《自己的園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鞍自捯步K是漢語”就明確地宣示了周作人對母語文學觀念的執(zhí)著。這也意味著,周作人諸如此類的語言觀念在其本質上,是對漢語言母語的藝術潛能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掘。

“在胡適、陳獨秀那里,白話文學即可直達新文學,只要這種白話是足夠現(xiàn)代的白話,即足夠現(xiàn)代的書面白話。那么在周作人這里,白話文學不能直達新文學,……在他看來,‘白話文學’不能簡單理解為‘白話的文學’。”(56)文貴良:《周作人:國語改造與理想的國語》,《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周作人傾心的是“漢文學”傳統(tǒng):“我意想中的中國文學,無論用白話哪一體,總都是用漢字所寫,這就是漢文”(57)周作人:《漢文學的前途》,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文學語言是建構漢語言母語的核心部分,文學語言成熟的適度、所能達到的藝術水準,同時也標志著母語成熟的程度及所能夠達到的藝術水準。因此,當新文學借助白話文運動占據(jù)主導地位后,怎樣使還顯得相當稚嫩而粗糙的文學語言成為一種既富有表現(xiàn)力又富有藝術性的語言,就成為一個十分迫切的任務。

由此可見,周作人的“國語文學”實際上就是母語文學?!皣Z文學就是華語所寫的一切文章,上自典謨,下至灘簧,古如堯舜,今到郁達夫,都包括在內。我相信所謂古文與白話文都是華語的一種文章語,并不是絕對地不同的東西;他們今昔的相互的關系仿佛與滿洲及中國間的關系相似。以前文言的皇帝專制,白話軍出來反抗,在交戰(zhàn)狀態(tài)時當然認他為敵,不惜用盡方法去攻擊他,但是后來皇帝倒了,民國成立,那廢帝的族類當然還他本來面目,成為五族之一,是國民的一部分,從前在檄文上稱我漢族光復舊物的人此刻也自然改變口氣,應稱我中華國民了?!?58)周作人:《國語文學談》,載止庵編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在這個比擬性描述中,文學想象與民族國家想象的關系得到確認,新的文學觀念——以往周作人所主張的“人的文學”“國語文學”自然成了母語文學話語的組成部分。

與此相應,周作人“國語文學”中的“國語”同時亦可稱為“現(xiàn)代國語”,“現(xiàn)代國語必須是合古今中外的分子融和而成的一種中國語?!?59)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載止庵編訂《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即,在通融古今中外語言元素的基礎上,周作人又并非無原則地雜糅一切語言資料,所秉承的融合原則是“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採調和,適宜地或吝嗇地安排起來,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的統(tǒng)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語文來。”(60)周作人《<燕知草>跋》,載止庵編訂《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在此,“語文”指稱的應該是“言語”和“文章”的統(tǒng)合。也因此,“雅致的俗語文”才是周作人“國語文學”的(語言)價值取向。“直到今日,我們所使用的漢語還不能說成為了一種‘理想的國語’?!倩剡^頭來思考周作人提出的國語建設方略,也許會得到某些啟迪?!?61)文貴良:《周作人:國語改造與理想的國語》,《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由于多種語言資源的融入,“雅致的俗語文”作為“國語文學”的規(guī)定語言就不再是那種局部的限定性語言。巴赫金曾斷言:“各種局部語進入文學,接近于標準語之后,自然在標準語的土壤上便要失去封閉的社會語言體系的性質;它們會改變形態(tài),實際上也不再是過去的局部語言;然而從另一方面看,這些局部語進入標準語,卻在其中保留著自己作為局部語的彈性,保留著異語的味道,因而也給標準語帶來變化?!?62)[俄]巴赫金:《小說理論》,白春仁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5頁。在此意義上,一方面,諸如此類的“變化”使“雅致的俗語文”具有更加開放的性質,“這樣說來,中國新文學為求達起見利用語體文,殆毫無疑問,至其采用所謂古文與白話等的分子,如何配合,此則完全由作家個人自由規(guī)定,但有唯一的限制,即用漢字寫成者也?!?63)周作人:《漢文學的前途》,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另一方面,“雅致的俗語文”由“局部語言”到“標準語”必須通過“進入文學”的轉換——文學途徑是其最佳轉換方式。是以,“雅致的俗語文”在訴諸文學的書面形式后,是以文字為中心而不是以聲音為中心的現(xiàn)代語言形態(tài),一種充滿理性深度與感性張力的藝術語言,又因文字的統(tǒng)一獲致穩(wěn)定性。我以為,正是變化與穩(wěn)定的統(tǒng)一,以及對其他盡可能容納的語言資源的開放姿態(tài),賦予“雅致的俗語文”具有“適應現(xiàn)代的要求”的母語基質。

事實上,漢語言母語具有極好的詩性本色和審美潛質。中國傳統(tǒng)文學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充分利用了這一點并取得了巨大的藝術成就。盡管母語已處于現(xiàn)代性語境中,但它畢竟是在古代漢語的基礎上形成的,即,詩性本色和審美潛質在現(xiàn)代漢語中依然存在。在此,不妨引用一段孫郁先生的體會:“接觸魯迅、陳獨秀、周作人的著作,吸引我的,不都是白話文的篇什,還有古詩文里的奇氣,及他們深染在周秦漢唐間的古風。足跡一半在過去,一半在現(xiàn)代,遂有了歷史的一道奇觀?!劣谛挛膶W家的寫作,更帶有這樣的多面性。其面孔也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么簡單。他們對舊傳統(tǒng)有自己的看法。不喜歡的東西就攻擊之,喜歡的也不掩飾自己的觀點。就后者來說,他們是通過借用舊學的經(jīng)驗來確定自己的審美觀的。后來的京派文學,其實就是這樣延伸下來的?!?64)孫郁:《新舊之間》,《收獲》2011年第1期。

如果說,胡適對“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主要致力于理論維度的“大膽的假設”,而“小心的求證”則局限于歷史先例(白話文學史實)。那么,在周作人那里,理論創(chuàng)設和寫作實踐實為一體兩面式存在。顯然,后者所指的便是周作人堪稱文學經(jīng)典的散文創(chuàng)作。正是因為有了周作人的那些堪稱文學經(jīng)典的散文作品,其對漢語言母語文學的建制便成為一種互“設”互“證”、相映生輝的存在;“如有選文相輔而行,則可根據(jù)過去事例,當可事半功倍,易于見效?!?65)周作人:《文選與語法》,載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周作人的散文小品創(chuàng)作的成就,極大地增強了人們對新文學的信心。同時,作為一種剛剛建立起來的新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它們對其后母語文學的現(xiàn)代性重構,以及新的文學語言規(guī)范的建立,也產(chǎn)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

問題更在于,五四新文化運動致力于思想文化的啟蒙,在新與舊、古與今的對立下,將白話文學視為新文學運動成功的標志。夏濟安先生卻認為:“我們且慢為白話文運動的成功覺得欣喜。假如白話文只有實用的價值,假如白話文只為便于普及教育之用,白話文的成就非但是很有限的,而且將有日趨粗陋的可能。假如白話文不能成為‘文學的文字’,我們對于白話文,始終不會尊重?!?66)夏濟安:《夏濟安選集》,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72頁。如果從“文學的文字”——文學是語言藝術的層面審度,新文學語言的粗陋、干枯,其本質是忽略了漢語言母語的詩性本色和審美潛質。因此,從語言維度提高、完善文學創(chuàng)作,就不僅是提高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問題,同時也是文學語言與文學現(xiàn)代性同構的必要途徑,它所關涉的正是母語文學的現(xiàn)代性重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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