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云飛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0048)
1978年年初,筆者上大學開始學習歷史,那時筆者是剛過20歲的小青年,而后讀研、任教,成為史學工作者。40年過去,如今筆者已過“耳順”之年。近40年中國近代史研究的變化和發(fā)展趨勢,筆者可謂真正的親歷者。所以,本文既是對中國近代史研究發(fā)展歷程的討論,也是談論筆者的親身感受。又,凡此類宏觀整體的研究回顧及評述,非功力深厚者實難為之,筆者慚愧,絕不敢自命功力深厚,但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卻頗有可以記述和談論的內(nèi)容,或可以為學界特別是青年學人參考。不當之處,敬請讀者指正。又,本文討論的,限于中國大陸的中國近代史研究。
文革中,中小學教學秩序被打亂,筆者中學時代①筆者生于1957年,1972年1月“高中”畢業(yè)?!案咧小敝源蛏弦枺且驗楸藭r中小學采混亂的“九年一貫制”。所謂高中畢業(yè)生,學得好的可以抵今日初中畢業(yè),學得不好的等于文盲。并沒有上過歷史課。如果說筆者在偏僻鄉(xiāng)村有歷史知識啟蒙的話,那就是“批林批孔運動”。在這場“運動”中,我半懂不懂讀過不少“梁效”、“羅思鼎”以及楊榮國先生的文章,這讓我知道了歷史上法家的、儒家的許多人名,并陰差陽錯能夠背誦《論語》的一些句子。有此緣故,上大學之初,筆者頭腦中全是文革“運動”期間被灌輸?shù)慕┗^念。比如一部中國史要么是儒法斗爭的歷史(春秋戰(zhàn)國以后),法家皆進步、儒家皆反動;要么是農(nóng)民起義和階級斗爭的歷史。而中國近代史上,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之類是鎮(zhèn)壓人民起義的劊子手,也是反動儒家,洪秀全是反孔英雄;凡說到資產(chǎn)階級的作為,比如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簡單說功績后,要用“但是”,之后用更大篇幅述說康有為、孫中山(當然,今天看來,他們未必是資產(chǎn)階級)等的局限和問題,叫做對資產(chǎn)階級“立足于批”;至于歷代統(tǒng)治者,都是一個模子的反動、腐朽、無能、賣國,統(tǒng)治者中沒有差異,也沒有變化,等等。即使我們上大學之初,僵化觀念仍然延續(xù),包括我的一些老師們。期末考試,我們找到“規(guī)律”:凡是論農(nóng)民起義原因,都可以說是地主階級的殘酷剝削和殘暴統(tǒng)治;凡論農(nóng)民起義的意義,都可寫沉重打擊了地主階級的腐朽統(tǒng)治,推動了歷史發(fā)展;凡論某個朝代滅亡,都可以寫地主階級愈趨腐朽,階級矛盾日益尖銳;近代史上,凡論對外戰(zhàn)爭失敗,都可以寫清政府腐敗無能投降賣國,等等,再加上少許史事“論證”,宛若八股,卻總可得分甚至高分。
總之,用一句話概括,彼時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大多不是學理上的,與外界也無法對話。改革開放前,中國大陸史學界與國外同行幾乎沒什么聯(lián)系,著作(一些書如果算是學術著作的話)、論文所用語言、概念、思維方式、問題意識與外界幾乎完全不同,彼此各說各話而已。
不過,就在70年代末,學界開始發(fā)生了變化,進入80年代,變化更加深入。剛學歷史的筆者恰好趕上了這個變化。變化是從批判文革、重新評價歷史和歷史人物開始的,是隨著改革開放、思想解放大潮進行的。
中國近代史領域,太平天國政權性質(zhì)、洋務運動評價、維新運動評價、義和團的盲目排外,都是爭論的熱點。比如關于太平天國,不少學者指出,太平天國是從西方找來的,并不是先進的思想和理論,而是取基督教的某些教義,再糅合中國傳統(tǒng)的專制主義,作為自己的指導思想;太平天國領導人建立的,并非真正的農(nóng)民政權,而是與歷代王朝無大差別的封建專制政權;而且洪秀全比不上劉邦和朱元璋,他沒有推翻舊王朝建立新一代王朝的能力,等等。今天看來,當年的討論存在很多問題,比如,如何判定一個政權的性質(zhì),涉及到多重因素。即以歷代王朝而論,關乎皇權、官僚集團、社會精英、下層民眾各階層或集團之間的復雜關系。至于尚未建立穩(wěn)定政治體系和政權結構的太平天國,就更加難以判斷。不過,當時的討論還是有重要意義,對于經(jīng)歷過討論的我(當然主要是學習)這一代學人,恐怕是思想、思維回歸正常、回歸常識的必經(jīng)階段。當時往往稱撥亂反正,今日可以稱之為走出僵化,或者叫回歸正常學術研究、回歸正常人類思維運動,如果可以稱作運動的話。
比筆者年長30歲左右的老師輩,是這場回歸正常學術研究運動的主要引領者。那時學術雜志并不多,《歷史研究》《光明日報》、剛創(chuàng)刊的《近代史研究》等雜志報紙,每發(fā)表一篇爭論文章,筆者必讀。讀研以后,對學術熱點關注更多,甚至我們研究生中經(jīng)常會自發(fā)討論。
80年代,洋務運動是中國近代史學界關注和爭論的最熱焦點,而隨著對洋務運動研究和爭論的深入,自然發(fā)展到對整個中國近代史發(fā)展線索的討論。筆者記憶,最初是李時岳先生的論文《從洋務、維新到資產(chǎn)階級革命》①原載《歷史研究》1980年第1期。引發(fā)了學界對近代中國發(fā)展道路和趨向的討論。李時岳先生最初似并未明確提出中國近代史發(fā)展線索問題,但他的洋務運動、維新運動、辛亥革命三個階梯的說法,確實提供了與過去三大高潮、八大事件不同的理解中國近代史的路徑。
自此以后,學界逐漸自覺意識到這其實是如何理解整個中國近代史走向的問題,于是有革命史線索和現(xiàn)代化線索、或革命史觀和現(xiàn)代化史觀的討論和爭議。爭論后期,有學者指出,革命與現(xiàn)代化并不矛盾,而是互相促進的過程。今日看來,無論是革命史線索還是現(xiàn)代化線索,都有簡單化的問題。中國近代發(fā)生的實際變革,顯然要復雜得多,豐富得多。單純的線索視角,遮蔽了很多需要多角度多面向考察的問題。傳統(tǒng)政治——社會的崩潰與現(xiàn)代國家的重建,城市與鄉(xiāng)村,沿海與內(nèi)地,政治與經(jīng)濟社會思想文化,以及中國社會有的階層淡出以至消亡,有的階層產(chǎn)生乃至成為社會的中堅,等等,都需要多角度觀察研究,才能接近事實的真相。近年,學界更多用“轉型”一詞概括近代中國的特點,“轉型”一詞雖然籠統(tǒng),但更能包容近代中國發(fā)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無論如何,關于中國近代史發(fā)展線索的爭論,對于我們深入理解和研究中國近代史,還是很有意義的。
90年代以后,原來的爭論逐漸平靜,也很難有幾乎近代史學界人人參與或關注的爭論論題。有學者指是思想淡出、學術凸顯。更有學者主張,與其爭論那些宏大但空洞的理論、線索等問題,不如多做具體的實證研究。對歷史的宏觀理解,要建立在對具體問題和真相的了解的基礎之上。筆者個人倒是感覺,比起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到現(xiàn)在的變化更具革命性,雖然這變化是悄然發(fā)生的。
與史學界的巨大變化相伴,是與外界交流的日益頻繁和緊密,我們再也不是封閉起來自說自話。記得筆者讀大學的時候,學校圖書館所藏中國近代史的著作,我都讀過(當然那時書不多),但似沒有多少國外以及中國港臺學者的著作,偶爾能找到的,是當年作為批判參考翻譯過來的西方著作,多標示“內(nèi)部出版”。碩士二年級的時候,在林增平先生指導下閱讀臺灣張朋園、張玉法二位先生關于晚清立憲運動的著作,又聽章開沅先生介紹到美國參加兩岸學者辛亥革命七十周年討論會的情況,覺得新鮮、震撼。當年讀臺灣學者的著作,并無原本,是輾轉復印的,同學之間傳閱,視如珍寶。今日二張及許多臺灣學者的著作,已在大陸印行,而大陸學者的著作,也可以在臺灣出版。思之真如隔世。
隨著對外學術交流的頻繁,學者走出去、海外學者請進來,已幾如家常便飯。更有國外青年人到中國留學。
大量國外學者著作被翻譯介紹過來。筆者閱讀最多的,是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已出版一百七十余種,筆者粗略瀏覽書目,與中國近代史有關的,當占近一半。不僅翻譯介紹,中外學者合作的研究項目也令人矚目,中日韓三國學者聯(lián)合編寫歷史教科書就令筆者印象深刻。
在中國本身,學術道路、訓練差異很大的海峽兩岸四地學者,更能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問題,交換見解,近年更合作編纂《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
寫到這里,要總結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最大收獲,我覺得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叫回歸學術、與世界接軌。
從上世紀50年代起,直到筆者讀碩的80年代前期,歷史學界所稱的中國近代史實指1840年到1919年的中國歷史,即學界一般說的舊民主主義革命時代。1919年以后,則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史。而到那時為止學界研究的,主要是1840到1919年這段歷史。1919年以后的歷史,一則離當時時代太近,一則事涉敏感,學界罕有問津。猶記同門同屆碩士四人選擇碩士論文題目,分別是:二次革命、端方與清廷立憲(筆者)、進步黨、辛亥革命前湖南手工業(yè)。我們壓根就沒有考慮時段更靠后一些的選題。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理解的近代的范圍下移,而社會的不斷開放和寬容,使人們可以涉足過去較為敏感的課題,民國史研究順理成章進入了學界視野。我的下一屆同門(1984至1987年),論文選題就有過去十分敏感的胡適。
進入90年代以后,情況發(fā)生了更大的變化。民國變熱,晚清則相對變冷。專門以民國研究命名的研究所、研究室,筆者所知,至少就有三家,包括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國史研究室、南京大學民國史研究中心,以及最近成立的中國人民大學民國史研究所,而浙江大學更有專門的蔣介石與近代中國研究中心。但專以晚清史命名的研究所或研究室似乎一家也沒有。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政治史研究室的同行們多研究晚清史,筆者記得,多年前他們曾討論干脆更名為晚清史研究室,但至今并未改名。近年博碩論文選題,也多為民國時段的。
帶有標志性的還有關于民國的大型通史的出版。以筆者所知,即有已故李新先生主編的12卷本《中華民國史》、朱漢國教授主編的10卷本《中華民國史》、張憲文先生等著的4卷本《中華民國史》。其中李新主編的《中華民國史》起步雖在改革開放之前,并且是筆者讀碩時的必讀書之一,但大部分完成在上世紀80年代以后;而另兩部《中華民國史》都是新世紀完成的。若沒有各部分及具體問題的基礎研究,編著通史其實是很難的,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通史的完成,意味著民國史研究的成就。
當然,這種下移也是相對的、有限的。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成立近70年,早已應該成為歷史研究的對象。但現(xiàn)在只有少數(shù)學者艱難耕耘,與這一時段的時長和影響太不相稱,而且與國外比,許多問題的研究似也落后了。
至少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是政治史研究。但是幾乎整個學界都關注政治問題,可能會忽略歷史發(fā)展的豐富性、多樣性和復雜性。事實上,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學界就已開始嘗試多個角度觀察和理解近代中國的變化。
筆者記憶中,最先引人注目的,是文化熱和現(xiàn)代化研究。
關于文化的討論,從上世紀80年代發(fā)生并持續(xù)到90年代,人文學界幾乎人人關注乃至直接參與。以筆者的理解,文化熱首先是來自對文革的反思,進而思考中國文化的出路。在中國近代史學界,也曾召開數(shù)次近代中國文化的討論會。龔書鐸先生指導的碩士、博士,多以文化史作為研究方向,成就斐然,形成近代史學界的一個特色。筆者當年,連西方文化、中國文化的基本路徑尚未清楚,就大膽寫了《西方文化與近代中國》,文章稚嫩且有有意無意仿效前人的痕跡,但在閱讀、撰寫和思考的過程中,加深了筆者對歷史的理解。相信當年的年青學者不少有和筆者大致的經(jīng)歷。當年的文化熱雖已基本過去,但對于學界多角度和更深入理解中國的歷史乃至近代中國的變化,會有很大幫助。上世紀90年代以后,文化史的研究結合了西方傳來的新社會史、新文化史,進入新的階段和層次,更有力地推進了中國近代史的研究。筆者同事梁景和教授,是倡導社會文化史研究的學者之一,他和他所帶的學生及青年教師團隊,研究近代中國的女性、婚姻、家庭、性倫文化等問題,其成果蔚為大觀。筆者雖研究政治史,與梁景和等社會文化史學者交流探討,近水樓臺先得月,思路、視野開闊不少。
幾乎在文化熱興起的同時,現(xiàn)代化研究廣為學界關注。中國的現(xiàn)代化(以往多稱近代化)從1860年代起步,一路蹣跚,直至改革開放前仍左右徘徊。當我們再次打開國門,中外巨大的差距令國人震驚,因此,學界關注現(xiàn)代化問題自是題中之義。筆者所知,有兩位學者所帶團隊影響最大。一位是已故北京大學羅榮渠先生,一位是華中師大章開沅先生。羅榮渠先生原治世界史,美洲史、史學理論皆所擅長,所以他的現(xiàn)代化研究,以理論分析和宏觀概括見長。其所著《現(xiàn)代化新論》我曾熟讀,受益良多,對于筆者拓寬視野、進一步擺脫以往狹隘觀念有很大作用,所以后來筆者指導研究生時,又將其作為研究生的必讀書。章開沅先生則主持一套現(xiàn)代化比較叢書,筆者至少讀過中國印度比較、中國日本比較兩本。
另一個引人矚目的,是近年關于國家民族認同、民族主義,以及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形成的討論和研究。民族主義是近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思潮之一,而傳統(tǒng)王朝體制的崩潰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構,是近代中國最有影響的事件,貫穿其中的,便是現(xiàn)代民族意識和民族主義的興起。因此民族問題及民族主義,很早即為中國學者所重視。世紀之交,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體》先后在中國臺灣、大陸出版并引起學界的重視。還有另一部杜贊奇的《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也引起學界關注。何為中國?中國是什么時候形成的?中國人什么時候認識到自己是中國人?怎樣認識和理解中國人?等等。這些在過去本不成為問題的問題,現(xiàn)在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和討論。進一步,近代中國的社會政治變革,以及中國國家統(tǒng)一的過程中,民族主義和國家認同到底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有何關系?這些都引起人們的深入思考。近年有黃興濤的《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出版,而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也組織過關于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專題討論會。相對而言,研究中國古代史的學者,會較多強調(diào)漫長的歷史在國家認同和中華民族塑造過程中的影響;而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學者,則更多感受到與列強侵略的抗爭對民族意識和國家認同形成的催化作用。近年美國“新清史”學者的著作譯介到中國,也引發(fā)了中國學者的熱烈討論。這些問題,沒有也不必要有完全一致的認識和結論。要之,中國或東方國家民族的形成,與歐洲國家民族的形成差異巨大,既不可完全用歐洲的經(jīng)驗套用到東方,也不能完全用東方的經(jīng)驗驗證西方——差異正好體現(xiàn)了人類歷史豐富多彩的特性。
近二十年來,除了原有的思想史、中外關系史等傳統(tǒng)領域外,社會史、文化史(包括社會文化史)、區(qū)域史、鄉(xiāng)村史、城市史、生態(tài)環(huán)境史、口述史等研究日趨興盛,而面向下層、面向基層社會也頗成為學界潮流。再加上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支撐起學術隊伍的逐漸擴大,中國近代史的研究真可謂異彩紛呈。
與前述變革的同時,中國學界的宏觀視野和實證研究水準都得到很大提高。
9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近代史學界不再有幾乎全體學者都關注甚至參與的熱點和爭論,似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關注宏觀和理論問題,學界同行大多在各自的領域做更深入扎實的專題研究。但是實際上,隨著現(xiàn)實中國人對各國學術、思想了解的加深,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對整個人類文明認識的深入,我以為,學界宏觀視野進一步擴大,問題意識增強,研究方法得到明顯的改進。這一切,與80年代的思想解放相比,仿佛是悄悄進行的,但比80年代的變革更深入,更具有革命性。我們只要簡單比較一下80年代與今日各學術期刊發(fā)表的文章,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問題意識、關注的課題、所用概念術語、話語體系,都有極大的不同??梢苑Q之為“悄悄的革命”。
另一引人注目的,是實證研究的提倡和成就。鑒于文革時期空洞的教條、為現(xiàn)實政治運動需要隨意歪曲歷史的教訓,不少學者認為,與其空談大而無當?shù)睦碚摵鸵?guī)律,不如扎扎實實做實證研究。傅斯年先生那句“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則事實自然顯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材料之內(nèi)使他發(fā)見無余,材料之外我們一點也不越過去說”得到不少人的認同。近代史學界,筆者至少注意到兩位我熟悉的學者提倡實證研究,一位是與筆者年齡相近的桑兵,一位是年輕一些的李細珠。這二位都在實證研究方面做出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尤其桑兵教授,不僅本人,其指導的博士論文也都嚴謹扎實,讀來印象深刻。而近20年中國近代史界的博士論文,也盡可能做到資料充分、論證嚴謹,滿足實證的要求?;蛘哒f,作為導師,我們要求學生關注域外的學術研究,并盡可能從中吸取營養(yǎng),但我們自己的研究仍要保持中國特色。另一方面,實證研究與宏觀探討并不矛盾,桑兵教授與李細珠研究員都有很好的宏觀視野,相信學界會有同感。
第一是政治史研究的問題。
在眼光向下、面向基層社會的潮流之下,近代政治史尤其晚清政治史的研究則頗不景氣。筆者重點研究20世紀初的歷史,注意到以前曾是熱門的辛亥革命研究,雖難說變成冷門,但確是研究者尤其是年青的研究者不多。而我仍在做晚清民初政治史研究,頗有同道零落之感。竊以為政治是人類的基本活動之一,它對經(jīng)濟社會文化乃至日常生活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我覺得,在歷史學家的目光深入社會深入基層的同時,不應忽略政治史的研究。大家都做政治史不好,但忽略政治史也不好。尤其晚清雖僅70年,中國傳統(tǒng)政治體制轟然倒塌,而這體制至少延續(xù)了兩千年。王朝體制到底是怎樣覆亡的,為什么會覆亡?這雖然不是靠實證研究可以完全解答的,但史學界應該研究、思考并給以自己的解答。
但是,怎樣進行政治史研究,卻是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在我看來,至少有兩個問題值得思考,一個是研究什么問題,一個是怎樣進行研究。
上世紀50年代以迄80年代末,就中國近代史來說,中國大陸學者致力的主要是重大政治事件和人物的研究。這些研究中又有兩個特點,一是人物事件的評價,二是注重革命和階級斗爭。所以,彼時的近代史研究,幾乎等同于革命史研究。而研究的內(nèi)容主要就是革命,方法主要是階級分析、人物事件評價。而其他問題,基本沒有納入學界的視野。
上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社會史文化史的活躍,政治史的研究也有了一定的變化。內(nèi)容方面,統(tǒng)治者的改革、制度的演進、過去被視為反動的人物及群體,都納入研究視野。尤其是大眾被納入政治史研究范圍,有人直稱為中國的“新政治史”。即使是革命斗爭包括共產(chǎn)黨人的革命,也有了不同于過去的視角的成果。方法上,學界也不滿足階級分析方法。有的特別強調(diào)實證,筆者前面已經(jīng)談過,有的則特別強調(diào)問題意識、理論、方法、框架。同時,政治學、法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等學科的理論、方法也為史學家努力學習。
在筆者看來,關注上層、精英,或放眼下層、普通民眾,是政治史研究的不同選擇。無論是重大或突發(fā)政治事件,還是長時段的緩慢變革,都是精英和民眾互相影響、互相滲透、共同參與的結果。一般來說,在平常年代,由于上層和精英所具有的優(yōu)勢,其思想、行為會更多的影響到普羅大眾。但是,在動蕩的特殊年代,普通民眾的愿望、要求就會比較突出的顯現(xiàn)出來。而精英階層為了動員民眾,更會提出一些迎合下層社會的口號,中國歷代王朝末期的造反者大都如此。因此,一方面是政府及其官員、重要政治人物及其思想、精英,一方面是普通民眾,兩者都要研究。要認識中國的政治史,兩者缺一不可,缺了哪一方面都不完全。所以,雖然近20年史學界興趣和趨重有極大改變,但研究政府、上層、精英,仍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第二是理論關注不足的問題。
如前所述,40年來,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的、革命性的進展,但總覺得還有一些不滿意之處,那就是中國的史學研究如何既融入人類文明人類思想的發(fā)展潮流,又能有中國的特點和貢獻。此中最要緊的,是理論。翻閱近年發(fā)表的論文以及出版的著作,以及博碩士生論文的選題,很容易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即多為對具體問題的實證研究,而理論關注明顯不足。歷史學界常有一個說法,叫以小見大,但是近些年的不少成果,小則小矣,見大卻不多見。
這些年,美國及西歐的理論和方法對中國史學界的影響,可謂不言而喻。從早期的沖擊與反應,到“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市民社會、加州學派、施堅雅、后現(xiàn)代主義,再到近十年的新清史等等,我們都是被動地做出反應。域外的理論以及他們提出的問題,我們不見得同意,但影響了中國史學界,開闊了我們的視野,這一點,我相信大多中國史學家會認可。反觀中國本土,卻似沒有足以影響世界的解釋中國近代歷史發(fā)展的理論。筆者并不排斥域外來的理論,但常常覺得,西方的理論是在西方的歷史文化背景下,總結西方社會文化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而東方國家有自己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社會的發(fā)展雖有與西方國家共同的規(guī)律,但也有自己的特點,從中世紀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更與西方國家有著不同的境遇和特點。中國史學家理應根據(jù)自己國家的歷史經(jīng)驗,總結出更符合東方國家的理論及規(guī)律。
然而,關注理論和理論水準的提高,以及新方法的提出,卻遠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要長期的思考,一要與其他學科的互相滲透,更要社會給予較大的寬容度。另一方面,中國獨特的理論和方法,絕不能像文革中那樣自我封閉、自說自話,且離學理差了十萬八千里,而是要在擁抱人類文明的過程中創(chuàng)建。
第三是缺少足以影響世界的成果。
如前所述,近40年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績,且在世界的關注度越來越高。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與理論的不足相應,這些年,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研究,缺少足以影響國際史學界的成果。中國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是世界歷史學研究的一部分,中國學者既是研究的主體,也擁有最大的研究群體,但是,本應由中國學者引領和主導世界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目前卻沒有做到,反倒是西方特別是美國的研究影響了中國,不能不是一個遺憾。
總的來說,近40年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取得了巨大的令人矚目的成績。盡管現(xiàn)狀仍不能讓人完全滿意,但對未來我們有理由樂觀。從20世紀初新史學發(fā)端,再到改革開放后我們重新融入世界學界發(fā)展的潮流,至少從整個人類文明史的角度觀察,時間都不算長,而我們已經(jīng)取得了很多成就。學術的發(fā)展,學術隊伍的培養(yǎng),需要幾代人的不懈努力,相信不遠的將來,我們一定會有貢獻給全人類的更多優(yōu)秀成果和足以影響世界學界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