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重慶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百家》《延安文學(xué)》等。出版散文集《川江記憶》《川江往事》。
水貓子和水老鴉
川江江灣及支流、河口地帶,水流平緩,打魚人劃著漁船,把水貓子和水老鴉放到水里,讓它們用嘴巴和嘴殼子捉魚。小時候,父親有空時,經(jīng)常帶我去看。
水貓子是俗稱,學(xué)名水獺,鼬科動物,善于游泳和潛水。水老鴉學(xué)名鸕鶿,一種大型食魚鳥。水貓子四肢短,即便站著,看起來也像是蜷伏在船頭。它隨時都被一根長繩子拴著,父親說:“水貓子性野,不拴起,就游跑了?!彼哮f有時立在船頭,有時站在漁船中間的篾席棚上。我問父親:“水老鴉怎么不拴起呢?”父親回答:“它的翅膀毛剪了的,飛不起來?!?/p>
江河上漁船有大有小,一種名“三塊板”的小漁船在水面上輕盈如飄葉,用三塊薄木板經(jīng)火烤塑型后釘成,只能裝下一人,坐在中間,雙手握單槳左右劃行。下河打魚時背著三塊板出門,打完魚又背起回家。
一般的漁船叫小劃子,比三塊板大兩三倍,前面第二個艙為魚艙,用桐油灰艌了艙堵板縫的,不漏水,可臨時養(yǎng)魚。這種漁船前頭無艄,后艄代舵,單橈,打魚人左手掌艄,右手劃橈。如果船尾也無艄,則推雙橈前行。小劃子漁船都是各自打魚,不扎堆,下網(wǎng)、手打、水老鴉與水貓子等全套方法都會。打魚人多為夫妻,吃住在漁船上,以船為家,過去生兒育女也不離船。父親說,小劃子造好后,下水時,要人多,一口氣推下河,一切才順暢。
川江一帶打魚人,唐代的時候就馴化水貓子和水老鴉捉魚。川東山區(qū)和大巴山一帶的溪河有野生的水貓子,以前在鄉(xiāng)場集市可以買到。這東西害怕雄野雞的尾巴羽毛,打魚人在船頭一插上,它便不敢亂動。馴化的時候,便以此為標(biāo)志。
據(jù)說,水老鴉最先從安徽一帶買回來,馴化時怕它飛跑了,要剪掉左邊翅膀上的六支羽毛。碰到大魚時,它就發(fā)出嘎嘎嘎的叫聲,其它水老鴉馬上趕過去,不一會兒,一只啄魚頭、一只啄魚尾,抬著一條大魚露出水面。江河汛期水渾濁,水老鴉眼睛會看不見,不能捉魚。
水貓子捉的魚比水老鴉的大,一般三到五斤。父親說,他在湯溪河水非常清澈的時候,看過水貓子捉魚。魚在前面使勁跑,水貓子在后面緊追,本來追不上的,那魚很笨,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看水貓子還有多遠(yuǎn),當(dāng)然就被咬住了。水貓子與水老鴉也合作捉魚,水貓子鉆進(jìn)石洞中,把魚攆出來,水老鴉等在洞口。打魚人在它們的頸子上都緊系著一根細(xì)繩,捉到魚后才吞不到肚子里去。它們含著魚回到船上,打魚人要解開細(xì)繩,獎賞一兩條小魚,或豬心肺之類的肉食。往往捉了魚,它們都不輕易松口,雖然頸子上系著繩子,還是要往肚里吞,不過都卡在了喉嚨里。如果水貓子吞了魚,使勁踩它的尾巴,疼得它張嘴吐出魚來。水老鴉吞了魚,打魚人把它倒提起來,用力甩,直到魚掉出來為止。
有一天,我看打魚人用手網(wǎng)打魚,網(wǎng)撒出去,張得圓圓的,慢慢收攏,拔開手邊一個網(wǎng)口,放水貓子下去。過一會兒,它鉆出來,全身濕漉漉的,一抖,水散開了,毛也干了,但嘴巴上光光的,這次沒得到獎賞。一連幾次都放空,它眼巴巴地望著主人。最后仍然一無所獲,打魚人還是喂了條小魚給它。
我在開縣農(nóng)村修堰塘?xí)r,有個外號王日白的老頭來做活路,做著做著就擺龍門陣。年輕時他當(dāng)草藥醫(yī)生,專醫(yī)信羊子(淋巴結(jié)腫大),走鄉(xiāng)串戶,故事多,我也跟著聽,從不制止。
有一次,他講一個本家,東河的王打魚匠,祖輩都打魚,見天有幾塊錢的收入,繳了集體的留存,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也算是殷實(shí)戶兒。王日白說,王打魚匠只養(yǎng)了水老鴉,下了蛋再抱兒(孵化),越養(yǎng)越多。世上很多禽鳥自己不會抱兒,蛋靠日光孵化,而家禽中的鴨、鵝是由雞母抱兒,想來,水老鴉蛋也只能放在抱雞母的窩里。
但王日白的龍門陣卻吹得大:“王打魚匠的水老鴉蛋,是人抱的兒。”
我一點(diǎn)不信:“你真是‘日白佬兒,人怎么抱兒?”王日白急了:“我親眼看到的!狹孔(腋下)夾起抱的?!庇谑牵v了抱兒的過程。王打魚匠一般請農(nóng)村佑客(妻子或已婚婦女的別稱)做這事,不但要給工錢,還包吃包住。這個佑客每天狹孔里夾著水老鴉蛋,睡瞌睡也夾著,不做其它活路。吃飯時,王打魚匠的佑客才打一下替。大概一個月時間,就抱出了小水老鴉。
“不小心,蛋掉在地上了、夾破了,怎么辦?”我很疑惑。
“用木板和布帶子,把手和蛋綁起的,不會掉,也夾不爛?!蓖跞瞻讑L開兩只手臂,學(xué)著抱兒的佑客樣子,走了幾步,說:“她白天都是這樣子站起的。”
我很好奇,想知道真實(shí)原因,問:“為啥要人抱兒嘛?抱雞母又不是不得行?”
王日白挺認(rèn)真地回答:“水老鴉不是都可以捉魚的,有的再怎么馴化,它也不會捉。人抱出來的水老鴉,通人性,才好馴化?!苯又?,又惋惜地說:“唉——王打魚匠坐了牢!”我忙問:“請人抱兒也犯法?流氓罪?”那個年代,罪不光是犯出來的,也想得出來?!安皇?!不是!”王日白連忙解釋:“記不起是哪一年了,東河漲大水,他打渡,淹死人了!”
王日白又嘆息道:王打魚匠被抓起來后,佑客和娃兒在家賣了房子賠安埋費(fèi),一個原來殷實(shí)的家就敗了。
后來我在《開縣志》上看到一條記錄:“1974年9月29日,東河漲大水,王爺廟封渡??导揖祝ㄗ欤┩酢痢翆O船租給既無技術(shù),又無執(zhí)照的肖××、張××打賣渡,載客25人,船未能到達(dá)予(預(yù))定靠岸地點(diǎn),打張溜江翻沉,死16人,王、肖被判刑?!?/p>
不知這個王××是不是王打魚匠?我沒問王日白。
漁 坊
我平時在川江見得最多的是手舀子舀魚。竹竿上端做成丫形架子,網(wǎng)袋綁在丫口上,舀魚人雙手握住竹竿下端,站在岸邊,順流慢慢舀下去,直到雙手夠不著的時候再提出水面。如果網(wǎng)里沒有收獲,再來第二次,周而復(fù)始。一人操作,簡便、靈活。
舀魚時站的地方有講究,才有收獲。川江水流湍急,礁石橫臥,形成很多的回流深水凼。凼里水溫較高,是川江魚的越冬場所,也都選擇在里面產(chǎn)卵。它們習(xí)慣從岸邊的灘頭逆流沖進(jìn)深水凼,就是民間所說的川江魚喜歡斗灘,舀魚就站在灘頭的岸邊,人稱“手舀斗灘魚”。這灘頭名坊,或背、或嘴,如白魚坊、聚魚坊、舀魚坊、青魚背、鱘魚嘴等,也有叫魚藏石、舀魚包的,但川江人把這些舀魚的地方都統(tǒng)稱為坊,說漁坊,大家都懂。漁坊的具體舀魚點(diǎn)又叫漕口。
舊時,川江西陵峽一帶的漁坊屬私人或一姓氏的宗族財產(chǎn),每年秋冬枯水期都要進(jìn)行整修,方便舀魚。葛洲壩水利工程蓄水前,可見秭歸新灘貓子石上,刻有從清光緒十五年(1889年)至民國二十年(1931年)共二十四年間,對北岸漁坊進(jìn)行整修的文字,其中寫道:“若無漕口,即不能生活,更不能完國稞矣……始建成永久衣食之基。”這個漁坊為一聶姓私產(chǎn)。而秭歸茅坪一帶的漁坊則屬韓姓所有。清光緒年間,韓姓嫁女到一戶龔姓人家,將野背以下江段的漁坊作為嫁妝,陪嫁到了龔姓,于是,茅坪一帶漁坊有了韓坊和龔坊。1949年后,所有漁坊收歸集體所有,成立漁業(yè)合作社。秭歸縣人民政府資助,建成較大的漁坊五座、漕口一百多處。
臘月一過,川江舀魚旺季到來,舀魚人紛紛下河,日伴江水,夜守孤舟,坊不離人,網(wǎng)不空時,俗話說“秋水漲,不下河;春水漲,不上坡?!睗O坊的每個漕口只能站一個人,大家輪流舀,每人九十九網(wǎng),不能舀一百網(wǎng),與“白舀”諧音。等輪子的舀魚人,可在漕口的上游下舀子,撿漏網(wǎng)之魚。舀魚人之間有默認(rèn)的規(guī)矩,沒到九十九網(wǎng)就舀到四五斤的大魚,必須立馬讓位下一個,再排輪子。后來川江大魚少了,能舀到兩三斤,甚至一斤重的魚已算幸運(yùn),也得讓位。
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舀魚人,都識川江上的漁坊。江北縣五寶鎮(zhèn)李老頭兒,識水性,會看漁坊,一年到頭都在下梁沱一帶舀魚。土改時分地,他沒要,執(zhí)意打魚為生。夏秋兩季,他都睡在江邊背風(fēng)的巖嵌下,地上鋪一件蓑衣防潮。到了下半夜四更天,聽到崖上石板路上有人說話或走路的聲響時,他就醒了,爬起來裹一根葉子煙。抽完,抄起手舀子,披起地上的蓑衣就下河了。蓑衣可避天亮?xí)r的露水。最多九十九舀子,必有收獲,并馬上扛起網(wǎng)回家。每次舀到一兩斤以下的魚,他都會放生,對魚說:“你還太小,再長兩年再來吧。”
有時,李老頭兒扛著手舀子,走到漁坊,聽聽江水的動靜,不下一網(wǎng)就回去了,說:今天魚過了。也有時,他晚上正和人擺龍門陣,擺著擺著,突然說:“我去去就來?!边呎f邊抄起手舀子就直奔河邊。又是不出九十九舀子,定會有魚。還有時,他舀著舀著,突然停下了舀子。旁邊的人問他為什么?李老頭兒回答:給“連二石”讓路。川江邊的老人一聽就懂,舀子里進(jìn)了大家伙,手里感覺像一條砌房子地基的“連二石”那樣重,人縱有千斤力也拉不出水。這時如果不及時放手,連人帶網(wǎng)都會被拖下去。川江邊每年連人帶網(wǎng)被“連二石”拖下水的舀魚人不少,而多是老頭子。
李老頭兒一生沒娶,活到八十幾歲。最后幾年扛不動手舀子了,幫生產(chǎn)隊照保管室,吃五??诩Z,無疾而終。
他說,我一輩子舀魚,不該有后。
臘子魚
川江上有一處磧壩,以前可用鐵叉在水里叉魚,得名叉魚磧。早春的一天,在磧壩的江灘地邊,我碰到一個栽苞谷秧的老頭,說:要什么鐵叉,我老漢小時候直接拿菜刀就可以砍到魚。
我童年的時候,川江汛期漲水,淹沒了岸邊原先的草叢,小魚蝦大概被渾水嗆了,直往里鉆。站在水里,端起篾編撮箕,朝草叢舀去,一下子提出水面,都會有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蝦在里面。半天下來,大大小小也有了一二十條,可以吃上一頓了。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還能舀到一種叫黃股頭的無鱗小魚,熬湯,色雪白,極鮮。
川江魚多,種類也多,我叫得出名字的有鯉魚、鯽魚、草魚、鰱魚、鱖魚、鲴魚、鳊魚、鲇魚、鲖魚、鯰魚和青波、黃顙、江團(tuán)、花鰍、胭脂魚,以及一億多年前就出現(xiàn)了的鱘魚。
鱘魚有很多種,川江上主要是白鱘和中華鱘。白鱘體長,頭更長,超過了自己體長的一半,如一把劍,也像大象的長鼻子,俗稱劍魚、箭魚、象魚。清末的時候,很多來川江的外國人記載,川江末端河段白鱘多,漁民大量捕撈,宜昌河街到處都在賣,價格便宜。有個英國人說,這魚很大,幾十上百斤,吃起來像牛肉一樣粗糙。
川江上有一句諺語:“鯰魚跟著象魚(白鱘)走?!币馑际且蕾噭e人,跟著沾光得好處。白鱘在礁石縫里捕食小魚蝦時,先用長頭把小魚蝦趕出來,但它嘴巴生在長頭的尾端下方,食物常被跟著的鯰魚搶吃了。我生長在川江邊,打從記事起,沒見過白鱘。
那年我還在上小學(xué),有一天中午上學(xué)路上,聽說有人捕了一條大魚,有幾米長,在菜市街的國營東風(fēng)旅館里剖,我跑去看稀奇。壩子里圍了很多人,那條大魚就躺在地上。三個人正忙著從它的頭和背上剖開,一個人穩(wěn)魚頭,一個人掌開手(斧頭),一個人用二錘一下一下地錘打。費(fèi)了很大勁兒才破開,滿滿一肚子的魚子。因?yàn)橐蠈W(xué),沒看完剖魚,我就走了。
回家后聽周圍的大人擺龍門陣,說這魚叫臘子魚,足足有一千斤重,被輪船的車耳巴(螺旋槳)絞傷了才撈到的。同街一戶兒姓呂的人家,認(rèn)識捕臘子魚的人,弄到一盆魚子,煮了吃后,幾個細(xì)娃兒都流鼻血。
那個剖魚的場面至今留在我腦子里,幾十年揮之不去。
川江臘子魚是俗名,學(xué)名中華鱘,古稱王鮪魚,過去又稱龍魚、鱘鰉魚,生活在近海,每年從長江口洄游到川江與金沙江交匯一帶產(chǎn)卵,第二年再帶著幼魚順江而下,到海里生活。公魚長到八年左右,母魚一般十四年后,性成熟了,便洄游到故鄉(xiāng)產(chǎn)卵。正是這種千里尋根、對故鄉(xiāng)懷著眷戀之情的習(xí)性,魚類學(xué)家伍獻(xiàn)文先生深情地給它們?nèi)∶爸腥A鱘”。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葛洲壩截流后好幾年,壩下面經(jīng)??梢钥吹街腥A鱘的尸體,都是為了去上游產(chǎn)卵而撞上大壩致死的。
中華鱘產(chǎn)卵一帶,過去每年寒露至霜降時節(jié),有漁民用滾鉤專門捕撈臘子魚。我實(shí)在不忍心說“中華鱘”這個名字。
一副滾鉤長幾十米,食指粗的麻繩上,每隔一二十厘米用支繩綁上一根鐵鉤——將筷子頭粗的鋼條磨尖,燒紅后彎成釣魚鉤形狀,但無倒刺。滾鉤一頭拴在岸邊的大石上,另一頭綁著兩百斤左右的石條,中間還綁有小石塊,用小劃子裝起,劃到江心,投入江中,等著臘子魚過路。方法就這么簡單,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但只有老漁民才曉得在哪里布鉤,他們認(rèn)得到它往來的水路。臘子魚過路時,滾鉤深深刺入它肉里,不易滑脫,想逃掉,會越動彈越痛,只能等著就擒。當(dāng)然,一般都是幾百斤重的臘子魚,也不會乖乖就范,它掙扎起來把小劃子也會頂翻。漁民劃著小劃子跟它來回游動,慢慢消耗它的體力,等它游得沒勁了的時候,再用繩子套住它的頭、尾,拖到岸邊。后來漁民在支繩上綁兩根鐵鉤,臘子魚上鉤率增大,掙脫的機(jī)會更少了。這種專門捕撈臘子魚的滾鉤,有些地方又稱大滑鉤。
一個老漁民說,有一年,他一天捉到九條臘子魚,大的九百多斤,小的五百多斤。年底,出席縣里的捕鱘慶功會,吃到了專業(yè)廚師做的鱘魚子宴,鮮美嫩滑。那個時候,上川江一帶漁業(yè)社都有捕撈臘子魚的生產(chǎn)任務(wù),是上級下達(dá)的。一個大熱天的上午,在江邊的篾席棚茶館里,聽老漁民捉臘子魚的龍門陣時,我突然一陣寒顫,想著那江面當(dāng)時一定被臘子魚的血染紅了。我不再稱這種方法叫捕撈,而是“捉”。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巴縣木洞一個漁民也用滾鉤捉到一條臘子魚,很大,跟他的漁船一樣長,根本弄不上岸,只好用網(wǎng)罩住,跟它在江里游來游去。鎮(zhèn)上一位姓許的老先生聽說后,趕到江邊,花錢買下這條臘子魚,要求把它放了。被解網(wǎng)后的臘子魚并沒有馬上逃生,這時,奇妙的一幕出現(xiàn)了:它圍繞漁船慢慢游了一圈,然后一躍而起,蹦出江面二三尺高,再才迅速游走。有個老漁民說,這叫“跳灘”,是臘子魚在感恩。
1974年10月,木洞的漁民又捉到一條臘子魚,不過這條就沒有那么幸運(yùn)了。那天,從涪陵開來的機(jī)動船停靠碼頭的時候,一條千斤重的臘子魚被車耳巴絞傷,浮出水面,幾只漁船聯(lián)合打撈起來,魚肉拿到街上去賣,木洞很多人家都買了吃的。
上川江里溪渡口邊的秦老漢,年輕時吃過的臘子魚,不是滾鉤“捉”的,也不是被車耳巴絞傷的。有一年冬天,叉魚磧來了一群人治灘,有一天放炮,一聲巨響之后,江面浮起一條大魚,大得平時都沒見過。放炮人把大魚弄上岸,有人認(rèn)出,是一條臘子魚,五百多斤重。那個時候肉食緊缺,治灘隊賣了一些給岸上的生產(chǎn)隊,因?yàn)樗麄円才闪巳酥螢.?dāng)時豬肉每斤六角八分錢,臘子魚肉才賣五角二分錢一斤,便宜,秦老漢家買了幾斤打“牙祭”。他說,那肉老得很,不好吃,又沒油水,還要倒虧油來煮。語氣隨意、平和,好像在述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
《長江鱘魚類的研究》說,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的四年間,四川的漁業(yè)社共捉到847條臘子魚,有12萬多公斤。有一個漁民,連續(xù)十八年捉到379條臘子魚,每年平均有21條。重慶李家沱的打魚船,有一次捉到一條臘子魚,太重,拖不起來,用河邊陶瓷廠的卷揚(yáng)機(jī)才拉上岸。后來,漁船分了一些魚肉給陶瓷廠幫忙的工人。
1981年的時候,重慶制作出一千多公斤鱘魚子醬,外調(diào)北京款待外賓。也是在這年,四川開始嚴(yán)禁沿江各縣市捕撈中華鱘、白鱘,并對漁民的捕鱘網(wǎng)具,按成色折價補(bǔ)償。不過,這以后卻很難見到它們蹤影了。
魚 泉
川江喀斯特地貌多洞穴,里面的陰河與泉眼常有魚涌出,稱魚泉。古籍上魚泉為丙穴:一座名“丙”的大山,山中有洞穴,穴中出佳魚。洞穴之水冬暖夏涼,又源自地下深層,生長的魚其肉嫩白、味美,便為“佳魚”。老一輩的人將丙穴、魚泉并用,因魚泉淺顯易懂,今人只知魚泉了。
川江沿岸魚泉多,叫“魚泉”的地名也多。清咸豐《開縣志》說,東河上游官渡河至白馬泉約三十多公里的河段,有魚泉二十多處,其中一個出魚很多,后來魚沒有了,卻留下“大魚泉”的地名。《云陽縣地名錄》記載,城西魚泉壩,早年崩山成壩時,魚隨泉涌而得名。
城口縣內(nèi)魚泉也多,城西二十多公里有個大魚泉,每年春天流出大嘴巴、細(xì)鱗的魚,魚翅和尾巴都是紅的。過去有人在這泉眼里釣魚,時常遇到泉水突然漲起來,感覺里面有怪物一樣,但從沒看到過,很嚇人,后來再沒人敢去釣魚了。天旱,附近鄉(xiāng)民來大魚泉求雨,比較靈驗(yàn)。又城西幾公里半崖上的跳魚洞,常年懸流而下,如瀑布。每年春夏秋三季,可見洞內(nèi)的魚順流而下時,往往飛躍而起,小魚可跳一米左右高,幾斤重的大魚能跳幾米,有時又跳入了洞口。遇久晴將要下雨,或久雨將晴時,跳魚最多。有鄉(xiāng)民在洞邊支網(wǎng)接魚,每次收獲不少。再往西去約三十公里的地方有韓家泉和老鴉泉兩個魚泉,清乾隆年間,春季常有魚流出來。清嘉慶七年,當(dāng)?shù)胤藖y不斷,鄉(xiāng)民躲避,不能耕種,缺少吃的。自冬至春,兩泉涌出無數(shù)的魚,小的兩三斤,大的十多斤。難民靠吃魚活了下來。
川江洞穴之魚花樣百出。支流烏江彭水縣東北角約五十公里的后灶河上,有一個馬屵洞,洞中陰河出一種性墮的魚,頭生細(xì)密肉角,口上有吸盤,水急的時候,吸在石頭上,水緩便游弋覓食。鄉(xiāng)人知其墮性,常持火把入洞捕捉,手到擒拿,像自家養(yǎng)的一樣,故稱“家魚子”。每條有三五斤不等,肉多味美。距巫山縣城六十多公里的川江小支流抱龍河岸,一個正正方方像宮殿一樣的天然大石洞,洞內(nèi)有深潭,潭里的魚長條、細(xì)鱗,每年下春雨打春雷的時候,水漲起來,魚直往外跳。
我朋友魏兄說,洞穴不只是出魚。川江北岸有一條支流御臨河,從入江口往上走,不遠(yuǎn)的地方有個白楊壩,一條小溪從這里流入御臨河。魏兄給我講的他父親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
那年農(nóng)歷六月的一天,他父親只有十來歲,和幾個細(xì)娃兒去打豬草。那天很熱,才上午九十點(diǎn)鐘,太陽已經(jīng)很毒了。豬草也差不多打滿了背簍,幾個細(xì)娃兒約起到溪溝的水凼里洗澡。那水凼是小溪拐彎形成的,不大,凼邊的巖石上稀疏地長一籠竹子。巖石下溪水半淹處有一個洞穴,洞口也不大,里面卻透出一股寒氣,就是三伏天,離近了,也不免要打寒戰(zhàn)。冬天的時候,洞口基本上全部露出水面。
幾個細(xì)娃兒還沒走到凼邊,沖在最前面的一個同伴突然收住腳步,目瞪口呆地盯著什么。大伙趕上去一看:巖洞口的水面上,拱著一條土缽粗的巨蟒,那拱弧有一人多高,像一張弓,不見其首尾,潛入了水中。在陽光照耀下,巨蟒的鱗甲閃亮耀眼,晃得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顏色。幾個細(xì)娃兒嚇得腿腳發(fā)軟,全部癱坐在地上。這時,一個稍大一點(diǎn)的同伴突然想起了什么,大聲唱道:“你成神就上天,成龍就下海!”其他幾個都跟著唱起來,邊唱邊爬起就往回跑,嚇得屁滾尿流。
幾天后,白楊壩下了一場暴雨,這條巨蟒帶著三尺洪水,順利地闖過下面的周家拱橋關(guān)口,下到御臨河,下到長江里去了。
他父親說,這是走蛟。蟒修煉到土缽粗的時候,就要功德圓滿了,但是否能成龍,完全取決于有人給予封贈才行。他們看到的那條巨蟒,是來討封贈的。他們念的歌啰句,就是封贈。
后來聽白楊壩的大人擺龍門陣,住在水凼上頭青杠林邊的周老頭,祖上那輩就見過巖下那洞里的這條蛇。那時只有小碗口粗,還不能稱蟒。到了老周這一代,他每隔兩三年,總要撞見一兩回。但老周從不害怕,也不和它交流,更沒給它封贈,雙方就像是啞巴鄰居見面一樣。蟒走蛟后的第二年,老周的三兒子被抽了壯丁,離家后杳無音訊,再也沒回來。
幾個給巨蟒封贈的細(xì)娃兒,一生都沒什么大災(zāi)大難。我父親后來參軍三年,剿匪時中彈多次,卻皮毛未傷。退伍后拆洗棉褲時,從棉絮里摳出三顆彈頭。
魏兄聽了父親的龍門陣后,有意無意都避開那個水凼,不曾踏足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