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時安
大情懷、大手筆、大功力
——讀祁志祥教授的《中國美學全史》
2014年10月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提出:“要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傳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卑褌鞒泻秃霌P中華美學精神的號召落到實處而不流于空疏和口號,就必須有對中華美學源遠流長歷史的科學梳理。中華美學精神是在中國美學豐厚歷史土壤中生長出來的深刻影響13億國人審美和生活的參天大樹。新時期以來,隨著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增強和學科建設的迫切需求,歷史上長期沉寂空白的中國美學史研究和書寫,吸引了越來越多專家學者的關注目光和研究興趣。僅大部頭的中國美學史類著作就先后有多種面世。其中,祁志祥教授的新著,260萬字的《中國美學全史》(以下簡稱《全史》)的出版問世,依然稱得上是中國美學史研究領域中石破天驚、前無古人的重大事件?!度贰芳畜w現(xiàn)了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學者在中國美學史研究篳路藍縷開拓進取過程中取得的重大突破和最新成果。誠如前輩學者陳伯海高度評價的那樣,《全史》的寫作出版不僅是“祁志祥個人學術生涯的里程碑事件”,也是“中國美學界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梢韵嘈?,《全史》對中華美學歷史脈絡的宏觀梳理,對中華美學底蘊肌理的深入開掘,對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這一戰(zhàn)略要求將產(chǎn)生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這是一部具有大情懷的中國美學史。它的重要學術意義在于這是我國學術界第一部完全由個人獨立完成的關于中國美學發(fā)展從先秦到現(xiàn)代、到21世紀初的當代的“全史”,是一項規(guī)??涨暗膶W術“大工程”。他對于中國美學的關懷審察,不是局部片段的而是全局全景的。中國美學在作者的心中,既如長江黃河呼嘯奔騰、波瀾壯闊,又如遼闊的中華大地蒼莽博大、氣象壯麗。以儒家美學和道家美學為長江黃河,中間穿插著類似淮河的被本土化的佛教美學,將中國美學的連綿起伏、蜿蜒曲折的山山水水貫穿成一個渾成有機的、具有巨大包容性的文化共同體。在祁志祥心目中,各家學派的美學思想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和而不同,最后百川歸海、有容乃大、指向未來。中華美學,“和”是前置的整體性的大文化前提,是一個始終向著前方的具有召喚性、目的性的路標?!安煌眲t是個別的、互補的、兼容的,是“和”的豐富性的具體化與多樣化。對中國文化“物一無文”“和而不同”、多元互補的深刻認識,決定了作者的美學全史的包容性大情懷。讀《全史》,我們始終能感受到“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博大情懷。這種情懷扎根于一個中國學者對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矢志不渝的守望。祁志祥幾乎是以30年從未間斷的生命的不懈努力,堅守這一方學術的土地。我特別欣賞《全史》的前言“中國美學史撰寫的歷史盤點與得失研判”。正是出于對歷史敘事高度負責的大情懷,作者在重大的學術表述上,面對前輩大家和同輩學人,從不吞吞吐吐,敢于直言和“亮劍”,明白表明自己的看法。如對于已出版的10余部中國美學史著作的評價,他能放在一起比較長短得失,既有對前賢的肯定,也有對不足和局限的商榷。盡管這些商榷可能會引起一些爭議,但我想學術上有爭議應該比鴉雀無聲要好。事實上,作者的批評一點沒有“輕薄為文哂未休”的輕慢。他的批評所體現(xiàn)的姿態(tài)是:吾愛吾師,更愛真理。他嚴肅對待學術前輩、同仁的態(tài)度在當前相互叫好、利益交換的文化語境中是極為難得的。祁志祥曾長期追隨導師徐中玉教授治學。徐先生從青年時代起,就以一種熾熱飽滿的愛國情懷投身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即使在人生最苦難的時候,也絲毫沒有中斷過對于民族文化的堅定守衛(wèi)。祁志祥深受導師這種精神的感染,堪稱徐先生學術衣缽的精神傳人。在整部《全史》的字里行間,到處都可以感受到這種噴薄而出的對于中國學問、中國文藝和中國美學的摯愛氣息。
這是一部展現(xiàn)大手筆的中國美學史。作為一部美學史,作者沒有在古代美學史和美學范疇史的歷史敘事前止步。在《全史》縱向的、歷時性的線性敘述中,中國美學從先秦、兩漢一路下來,萌芽破土的奠基、強勁生長的發(fā)展、時代氣候變化后的突破到中國古典美學晚霞滿天時集大成的綜合,以及五四以來的現(xiàn)代轉型,歷歷可尋,文氣貫通,脈絡清晰,井井有條地勾勒出中華美學此起彼伏、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歷史演變軌跡。每一個美學流派的發(fā)展變化在各個歷史時段的框架里都有嚴謹縝密的記錄,顯示出中國美學各家各派在時間長河中的生長性。在這種線性的宏觀歷史敘事中,作者始終避免大而無當?shù)膶懸馐降目帐韫蠢?。譬如佛教美學,祁志祥先后有《佛教美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佛學與中國文化》(學林出版社,2000年)、《佛教美學觀》(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中國佛教美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等著作,不斷深化著對于艱深的佛教文化及其美學的整體研究,避免了現(xiàn)在有研究將佛教美學簡化為禪宗美學、以禪宗美學代替佛教美學的不足。在《全史》中,作者先是揭示了佛教東傳初期小乘教中安世高、大乘教中支讖所譯佛經(jīng),六朝時期大乘空宗與有宗諸家譯經(jīng)以及《楞伽經(jīng)》《法華經(jīng)》《華嚴經(jīng)》等經(jīng)典中各自的美學主張,然后又對隋唐時期中國佛教開宗立派的天臺宗、三論宗、華嚴宗、唯識宗、禪宗等各家主旨不同的美學主張,以及宋以后佛教美學的流傳情況作了交代。這里既有大筆如椽的宏觀勾勒,也有微觀精細的工筆雕刻,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學術積累和研究功底,遠比用一個“禪”字的籠統(tǒng)概括深化得多,更有學理性,極大地豐富、充實了我這樣的中國美學愛好者對于中國美學的認識。值得指出的是,據(jù)說當年胡適寫中國哲學史,因為不懂佛教,所以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只寫到先秦,佛教東傳后就戛然而止了。在以時間為主干的縱向歷時性敘述中,作者還有團塊狀并列的美學范疇、藝術門類的橫向鋪展?!度贰坟炌ㄖ袊缹W詩論、詞論、曲論、畫論、書論、樂論、園論各門類,雖包羅萬象,但均有極為行家的理論詮釋,打通、不隔,這需要極為廣博的修養(yǎng)。就資料收集整理的文獻學角度而言,從20世紀80年代初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青年學人集體選編《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為肇始到《全史》,祁志祥幾乎閱讀了當下我們能夠接觸到的所有典籍和原始材料,哪怕是埋在書海深處的吉光片羽。
這是一部展現(xiàn)大功力的中國美學史。萬丈高樓平地起,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就像修行,除了才氣、學識,還要有功力。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日積月累方得天長地久。中國美學史猶如浩瀚星空,祁志祥如天馬行空,卻有蹤跡可辨。5卷本《全史》,實際上是他30年學問一步一步做下來的。祁志祥1987年隨徐中玉先生讀中國古代文論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不久以表現(xiàn)論建構并出版了《中國古代文學原理》(學林出版社,1993年)。讀博時完成《中國古代美學精神》(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以《中國美學原理》為題出版)。1998年出版《美學關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提出“美是普遍愉快的對象”。10多年后完成《樂感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完善了自己的美本質論,提出“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成為當代中國美學界一家之言“樂感美學”學說的創(chuàng)始者。基本概念的創(chuàng)造是帶有根本性意義的,就像歐幾里德從點開始創(chuàng)建平面幾何大廈一樣。元理論范疇及其體系的創(chuàng)造殊為不容易。正是這些元理論的研究,為他奠定了史論結合的扎實基礎。原創(chuàng)基本概念的嚴重匱乏,是中國和歐美學界近幾十年普遍缺乏學術創(chuàng)造和學術想象能力的體現(xiàn)。1993年杰姆遜訪華,我曾當面和他探討過這個問題,他也頗為認同。在這種狀況下,祁志祥美本質觀念的提出、新美學原理的創(chuàng)構以及中國古代美學精神、中國古代文論原理的建設就顯得意義非同尋常。與此同時,他攻堅克難,兼顧艱澀奧僻、一般學人望而生畏的佛教美學研究,為美學史的撰寫做足功課。再由論入史,史論結合,完成3卷本的《中國美學通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兩卷本的《中國現(xiàn)當代美學史》(商務印書館,2018年)。所以他整個學問的演進非常有序,脈絡非常清晰。此時,《中國美學全史》5卷本煌煌大著已呼之欲出,水到渠成。值得指出的是:作者大部分學術準備都是在20世紀資訊極不發(fā)達的時代,以古老原始的手工摘抄的方式,不計晝夜閱讀紙質原典和資料匯編,日積月累起來的。所接觸的典籍數(shù)以千萬計。其中許多鮮為人知,即使美學研究者也完全陌生的作者及其論著,是他直抵上海圖書館等各大圖書館,從館藏典籍中搜尋到的,比如現(xiàn)代史上的若干美學著作。在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到業(yè)師徐中玉先生的學術傳統(tǒng)。所有結論都來自對原始材料的充分占有、分析和概括。就中國美學史資料收羅的廣度而言,可謂窮盡心力??傊猿鲇袚?jù),力戒虛妄,做到既鞭辟入里,又不穿鑿附會。許多被歷史灰塵遮蔽已久的美學邊緣人物和美學原始場景,因他的發(fā)現(xiàn),得以還原和風華再現(xiàn)。當然作者也與時俱進,及時掌握新手段新技術,借助網(wǎng)絡科技提供的便利搜索資訊,捕捉動態(tài),拾遺補缺。于是,在祁志祥幾十年如一日的積累、追求、付出下,中國美學歷史的草蛇灰線和琳瑯滿目得以清晰、豐滿地顯現(xiàn)出來,充分展示了中華美學歷史的源遠流長、思想的博大精深、魅力的豐富多彩。
綜上所言,《全史》是一部有著巨大氣場的美學史著作。它為我們深刻領會“中華美學精神”的豐富內涵,促進文藝創(chuàng)作的繁榮和民族特色的建構,提供了極其重要的歷史資源。今年恰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中國進入了一個新時代的歷史節(jié)點?!度贰纷掷镄虚g散發(fā)著一種朝氣蓬勃、昂揚向上的時代精神,是中國學者獻給這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的一瓣心香、一份厚禮。
這里我想斗膽提一個命題:中國的學問最終是要由中國人來完成的。
這些年,西方漢學的大量著作被翻譯過來。我讀過多卷本《劍橋中國史》和其他的漢學著作。應該承認,因為方法和視角的不同,有時會有一些新人耳目的發(fā)現(xiàn)和結論。但我們也不能不看到,因為事實上很難逾越的文化差異和隔閡,哪怕主觀上非常友好、非常用功的漢學家做的漢學,也經(jīng)常難免會存有許多很外在、“不貼肉”的闡述。更何況有的還帶著某些意識形態(tài)的有色眼鏡。事實上,文化的隔閡,再加上字母文字和象形文字的隔閡,并不是可以輕易逾越的。特別是有一些功利性、實用性并不太強的學問,如中國美學史,我相信西方人一般是不會去做的,更不會像祁志祥這樣以一己之力積幾十年之功,一步一步做這樣的學問的。在做中國學問、學術的時候,我們可以胸襟豁達、視野開闊,學習、借鑒西方同行的一些方法和論點,但我們完全不必過于迷信和崇拜西方的學術權威。因為工作之需,我也接觸過一些來訪的西方學者,我很尊敬他們,但我覺得我們其實是完全有能力和他們進行平等的學術和思想對話的。如果到了今天,在做有關中國的學問上,我們仍然仰人鼻息,仍然跟著西方學者后面亦步亦趨的話,那么,我們就永遠不會有讓人傾聽的話語力量,也永遠不會受到國際學術界的真正尊重。這些年中國科技的發(fā)展過程,值得我們人文學者借鑒。我們一代一代的學者前赴后繼,能夠把中國的學問通過中國人來完成,并取得讓國際學術界信服的著作。近30年世界的變化和動蕩,民粹主義、極右思潮、反全球化傾向的卷土重來,讓我們生活的時代變得面目模糊起來,充滿了各種動蕩和不確定的因素。為這樣的世界,注入與西方傳統(tǒng)思想互補的中國文化思想,實現(xiàn)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想,變得日益重要起來。這是一代中國學人不可回避的學術使命。
祁志祥在《樂感美學》中明確指出,他的美學不是解構之學,而是建構之學。解構主義反傳統(tǒng)、反本質、反規(guī)律、反理性,一路反下來,令人如墮煙霧,不知所從,結果可能更糟。故而,他在自己的各種美學論著中使用中國古典美學的范疇、觀念和中國古典美學的豐富資源,并努力與現(xiàn)代美學、西方美學打通融合,實現(xiàn)一個中國學者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學術理想。在世界百年未有的大變局中,中國學者不應該失語,不應該人云亦云,鸚鵡學舌,像《全史》這樣的書,要有人譯介到西方的漢學界和西方的學術界,讓西方的學術界了解中國人是怎么做中國的學問的,中國人做的中國學問達到了怎樣的高度和深度。特別是在當下,“文化自信”不能流于空洞的口號,而是要像祁志祥這樣“板凳一坐十年冷”,并以這種艱苦卓絕的學術書寫,對內為民族精神的振奮提供強大的思想資源,對外通過介紹中國學術、中國文化,讓外國讀者了解中國和中國學者,特別是當代中國和中國的當代學者。據(jù)了解,曾經(jīng)日本的漢學做得很深入、很細致,但這些年,已經(jīng)很少人能靜心從事這方面的研究了。不但人數(shù)少,而且質量也每況愈下。在這種情況下,就更加需要我們自己把中國的學問做好。一個大國,特別是像中國這樣的東方大國,不但要有自然科學的進步發(fā)展,同時必須有人文科學的強大和傳播。兩翼齊飛,才能真正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的中國夢。祁志祥獨立撰著的煌煌5卷《全史》,在相當程度上,代表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學術高度,是一項可以助推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偉大中國夢的值得充分關注和肯定的新時代標志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