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梁
題記:清秋夜雨際,讀太白詩,至“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際,聯(lián)想到子美詩,成此文,供諸君和著桂香,以賞中秋夜月。
正是因為師今厚古,廣攝博取,競相創(chuàng)新,李白、杜甫對唐詩的貢獻,氣奪軒宇,幾乎讓后來者難以為繼。在這清秋時令,就著清雨半枕,細細品味兩位詩人對月夜江水的描寫,我們不難窺見李杜詩文間的氣象差別。如合二為一,甚至可以作為二人一生際遇的概括和映照。
不妨按照詩作年代的先后順序,我們先來賞析李白《渡荊門送別》詩中對此景的描寫: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李白作這首詩時,正值風華正茂,時年僅24歲。詩作背景是作者仗劍辭蜀,酬志別親,赴荊門遠游。李白“五歲即誦六甲”,智資聰穎,又飽得蜀中秀美山水滋養(yǎng),才情自是了得。家住川北江油市,窗對竇團山,心裝峨眉秀,筆下青城幽,萬千豪情,融壯成志。
詩中頷聯(lián)“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動靜相宜,氣象雄渾。巍峨青山,因了“隨”字,頓時活靈活現(xiàn)。群山之外,平野相隨??臻g轉換,浪漫情懷,躍然紙上。與之相對應的“入”,表象是在白描大江遠野遼來,隨勢遠去的情狀,實則寓寄著青年時期的凌云壯志,憧憬中滿是激昂之情,空曠出世,敢泣鬼神。
山是凝固的江河,水是流動的蒼山。在平野大荒的妝點之下,意象闊大,氣勢開闊。詩人水路舟船出行,在山巒疊嶂、風景秀麗的三峽地帶穿行多日,一路走來,一路看去,移步換景,突見荊門之地壯闊江水,身心豁然開朗,是不是預意著美好的人生未來?雖然詩人用語無盡凝練,但欣然高遠志向,仍然清晰化跡墨間。
荊門,地形十分險要,緊扼楚蜀咽喉要沖之地。李白出蜀,到楚國故地訪跡游覽。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也。青年時候,胸藏文章,手執(zhí)長劍,其志勃勃,其興勃勃,自是看景成景,看志成志。按硯下筆,輕易就寫出了千古名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39年后的春天,另一位大詩人,面對同樣的月夜江水,又是怎樣入筆的呢?杜甫在《旅夜書懷》中,如此寫道: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作此詩時,杜甫已年屆五旬,所謂天命之年。要深入理解兩位詩人筆下功夫的差別,年齡差別、人生際遇,尤其重要。是時,杜甫攜家人回蓉,在嚴武幕下做節(jié)度參謀。詩人大半輩子都在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暫時有所安定,是其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孰料次年嚴武辭世,杜甫依依不舍,離開成都城西浣花溪邊的草堂,買舟東下,飄泊于岷水長江一帶,生活困苦不堪,貧病交加,勞頓而卒。
此詩標題為旅,系杜甫乘舟行經(jīng)渝洲、忠縣時所寫。好友猝死,本已生悲。凄孤無依之際,舉家離開經(jīng)營多年的草堂,離蜀東下,與李白當年出蜀時的心態(tài)迥然不同。平野之上,疏星低空欲墜;皓月之下,浩蕩大江東流。十字之省,筆力挺拔。字斟句酌間,蒼茫景象,雄渾闊大。
乍看上去,星野遼闊,浩蕩大江,應當寄寓著詩人無比豐沛的感情,欣喜心意,開襟曠遠,可謂雄偉磅礴??蓪嶋H上,此句是詩人暮年時凄苦悲情、景況艱難困苦的另一種表達,既勾畫出作者孤苦伶仃、孑然陌上的老者形象,又描繪了詩人顛連無告、默對四野的凄愴心境。以樂景手法,狀寫出暮年心中萬千哀情,悲苦入髓,氣氛傷人。
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兩首詩中同樣景致描寫的差異,可以再來看一首同樣是24歲時杜甫的詩作《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子美是杜審言之孫,家住長安城南少陵。年輕時無憂無慮,過著“裘馬清狂”仕子漫游生活,35歲以前飽讀詩書,并游歷吳越齊楚數(shù)地。在游歷泰山之后,寫出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言志名句。青年時期,攀臨絕頂?shù)膲阎?,于斯可觀;平生俯瞰天下的雄心,于此可循。
可現(xiàn)實是如此的骨感和殘酷,經(jīng)過官場的連連打擊,經(jīng)過生活的困厄磨礪,特別是親身經(jīng)歷安史之亂的動蕩后,面對兵荒馬亂、啼饑號寒、民不聊生的艱維現(xiàn)實,杜甫再沒了當年睥睨江湖、氣骨崢嶸的壯觀心胸,幾乎愁腸百結,出字成哀。
此次出川,他當然聯(lián)想到了早年李白出游楚地的人生經(jīng)歷。子美把青蓮居士“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四句二十字,化用為兩句十字,并平添了星芒景象,移時換情,感喟良多。
太白、子美年齡相差十歲許,同為大詩人,彼此互為傾慕。公元744年,兩位才情四溢、名滿天下的詩人一見傾心,打馬登臺,撫觴琴歌。當是時,憂國憂民之際,賦詩言志,直抒胸臆。
但世事如棋。先是太白仕途遇挫,被玄宗賜金放還,后因參與永王奪取皇權,兵敗被朝庭審判,被捕入獄,流放夜郎。與此同時,杜甫長安蹉跎流離十年,家人聚少離多,幼子竟被生生餓死。玄宗肅宗之變后,偶近天子,迅失朝堂,接著往返流寓西川。才情——志向,掩埋了多少重疊創(chuàng)格?功名——現(xiàn)實,埋藏了多少天下華章?后來,杜甫漸多沉郁頓挫,往往對花濺淚,聞鳥驚心,未詩先哭。
江流大荒,云海仙樓。海市蜃樓般的自然奇景,海市蜃樓般的人生際遇。李白出蜀時,回望四川時,尚能深情并茂地寫下“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的謠唱與感激。而此時的子美,白發(fā)飄飄,生活蓬路。同太白一樣,雖素有遠大的政治抱負,但多年被壓抑、流浪、荒廢。浮生本苦,如今老邁且病,政治失意,生活無依,自己這日子這境遇,不過是廣闊天地間另一只“沙鷗”,四處奔波、轉徙江湖罷了。
唐詩既是李姓王朝的生動記錄,也是華夏民族的審美結晶。在以詩取士的科舉制度下,直接刺激著唐詩的興盛繁榮。盡管唐王朝的帝王幾乎人人都愛詩寫詩,但對詩人似乎并不夠尊重。
李白自小有“濟蒼生”“安黎民”的政治抱負,文章雄奇壯麗,豪放飄逸,布在當世,判為詩仙,結果在政治上飽嘗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一生郁郁不得其志,晚年竟傍依小小的當涂縣令過活,試想,這當中有著多少懷才不遇的憤懣與無奈?白年六十一而卒,令人唏噓不已。
杜甫早年在泰山前,肯定會想起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情壯語。如此敢于進取、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被現(xiàn)實折磨成筆指動蕩、墨吼黑暗、詩以疾苦、憂民憂生的現(xiàn)實詩人,可以想見當朝政治腐敗、吏治昏庸、民生艱難的現(xiàn)實生活。子美“詩圣”去世時尚不滿六旬,讓人痛心疾首。
今天,后人很驕傲地把李白、杜甫并稱為唐詩雙璧,蜚聲中外,為華夏在世人面前贏得無數(shù)景仰。毫無疑問,李杜在唐詩中所創(chuàng)造出的瑰寶將一代代傳承下去,流芳眾口。但是,拔開歷史團團迷霧,細究了去,又總是滿紙悲涼。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對那些真才實學、德優(yōu)行矩的人才,當多一點現(xiàn)實的人文關懷,讓他們在世間的生命能更綿長一點,文化遺產(chǎn)更豐厚一點,不是更好么?
噫!窗外桂香四溢,西川清秋正恬。對此月夜錦水,權以小文,憶悼唐詩璀璨群星中的雙子先生。
北闕秦嶺云,
瑤草蒼耳生。
胸中華章在,
落筆泣鬼神。
詩雙璧,才相傾,
猶憐當年濟世志,
枉對謫仙詩圣名。
平臺黃河水,
歲歲數(shù)秋聲。
楓橋斷想
在中國文化深處,白發(fā)蘇州一直居于顯眼的位置。她無處不在的歷史古跡和文化故事,令世人癡迷。在關于蘇州所有的題詠里,西郊的楓橋可謂風頭盡出。其蒼茫古韻,幽深情懷,朝朝代代,共同催生著歲月的皺紋。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夜泊》意象雋美,情致清遠。全詩用語極盡柔婉,遠近橫錯,明暗交雜,動靜相濟。前兩句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四字,卻細膩地描繪出了明麗空廓、清寂靜寧的秋江月夜。第一句寫遠景,在朦朧的蒼涼里,生命的靈動一觸即發(fā)。待得遙夜深處,西天的月兒緩緩落下山崗。這時,棲宿在巢穴里的夜烏看慣了清霜之下的月色,驟然被黑暗包圍,一時竟然不知所措,厲聲的鳴叫聲在野曠里四處傳播開去,令旅人更增別樣彷徨。
緊接著,由遠及近,描寫出身邊的情態(tài)。江邊的楓葉經(jīng)霜,漸漸變紅,暗含著季節(jié)交替。旅人離鄉(xiāng)已久,卻仍在客船之上。歸家尚無計,先生已然失眠。怎一個愁字了得?撫今追昔,風雅姑蘇,留給自己的,不過是這一盞半明半暗的漁火而已,在沉默的江水間,顫顫微微,幾近其滅。人生本如夢,這聲長嘆未起時,卻聽見寒山寺里的鐘聲鈍鈍悠悠,可憐的一點睡意,蕩然無存。
宋代文學家歐陽修曾在《六一詩話》就“夜鐘聲”提出過質(zhì)疑,他說:“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其實,唐代寺院確有夜半打鐘的習俗。只不過,不為沒有旅愁的人所聽見罷了。除先生好友皇甫冉有“夜半隔山鐘”可作證外,唐代溫庭筠也寫下了“悠悠旅榜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夜鐘”的詩句。那夜楓橋的鐘聲當然不用懷疑,這些都是明證。
唐代文化高度繁榮,但對眾多詩人似乎不太看重。張繼當然也不例外,其生卒年也語焉不詳,可嘆可息。當年夜泊于楓橋,可能只是先生漫漫旅程中一次再平常不過的棲泊。但有了這次江水遠望的吟詠,楓橋卻再也無法靜處一方了。詩成后,傳播于眾人之口。寒山寺之聲價亦然陡增,成了中外向往的名勝。
張繼,字懿孫,湖北襄樊人,公元753年(天寶十二載)參加朝試,考中進士。在至德中擔任御史,大歷年間出任檢校祠部員外郎,在洪州分掌財賦。能把楓橋唱成人間絕色的先生,卻叫去與經(jīng)濟打交道,深以為憾。期間,與皇甫冉、劉長卿頻頻交往,情誼深厚。先生《春夜皇甫冉宅歡宴》一詩,生動記述了那些痛并快樂著的友情時光,即使今天讀來,亦讓人感慨萬端。
流落時相見,悲歡共此情。
興因尊酒洽,愁為故人輕。
暗滴花垂露,斜輝月過城。
那知橫吹笛,江外作邊聲。
在先生看來,所謂朋友,理應悲歡同情。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磨難,抖擻著精神站起來,不離不棄,始終走在一起。待得累了,邀得三五友人,在花前月下,且以詩酒唱之和之。既不去想傷淚和花露的模樣,也不去記殘月照西城的時光。因為,此時此地,不見京城森嚴壁壘的宮闕,沒有朝堂明爭暗斗的傾軋,唯有長笛濤聲,清風滿面,快慰人生。
世間走得最急的,總是最美好的時光。不久,先生便歿于洪州。長卿以詩《哭張員外繼》,深切痛悼先生。
慟哭鐘陵下,東流與別離。
二星來不返,雙劍沒相隨。
長卿在詩中特別題注,“張繼及其夫人,相次沒于洪州?!边@里借用牽??椗p星喻指先生夫婦。那些快樂無比的時光猶如昨日,不期夫妻先后離世。朋友再有聚,必神傷之。一個“慟”字,哭出朋友的情重,哭出生命的脆性。
先生的詩作多為紀行游覽、送別酬贈之作,語言自然,用意明白,不尚雕飾。《歸山》便是極好的例證:
心事數(shù)莖白發(fā),生涯一片青山。
空林有雪相待,古道無人獨還。
遍讀先生詩作,最最打動我的竟是《歸山》里的吟唱。其吟哦之深情,不在楓橋之下。想是在官場久了,成天忙著自己不想做的事,滿是無法訴說的心事。自己尚處英年,幾根白發(fā)便悄悄上了頭。某個清晨對著銅鏡,驀然看見發(fā)間生雪,自是別有滋味涌在心頭。幾十年來渾如夢,唯有窗外遠山常青。在緲無人跡的山林古道上,先生孤獨往來,既無隨從,不遇路人,只有滿山的積雪,在林間輝映,迎送無聲。
透過這些簡潔的表象,先生清絕于世、萬世寂寞之心境,躍然紙間。其實,先生一生曲高和寡的靈魂,無處來在。在《題嚴陵釣臺》一詩中,更是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舊隱人如在,清風亦似秋。
客星沈夜壑,釣石俯春流。
鳥向喬枝聚,魚依淺瀨游。
古來芳餌下,誰是不吞鉤。
正是草長鶯飛的時令,先生弄扁舟于湖上,任江水悠流。富春本佳地,嚴光釣臺舊跡猶在,然斯人早已成古。經(jīng)歷了塵世里的勞苦生活,先生對人生看法頗多消極,甚至于開始羨慕高樹里的飛禽、清流里的游魚。回首暮云碧,先生最后對天質(zhì)問:在紅塵婆娑的利益面前,誰能做到不吞鉤?這聲穿過歲月塵土的詰問,見證著先生一生安守淡泊的浩然正氣!
作為下層官員,先生也深情關切著人民的生產(chǎn)生活,在《閶門即事》,他如此寫道:
耕夫召募逐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
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
農(nóng)夫被征從軍的時候,正是春耕生產(chǎn)的好時節(jié)。只是放眼望去,陌上春草青青,萬千江南田園,一派荒蕪。要知道,這可是在人間江南。清明時節(jié),本是祭祀的日子,可四處望去,連個掃墓的人影都少得可憐,幾縷新煙或祀新亡者,或野火自燃之?!皫住迸c“萬”數(shù)字相對,看似不經(jīng)意,卻寫盡了人民在戰(zhàn)爭中深重的苦難。
當然了,先生七絕《楓橋夜泊》,歷來為世人所稱道,北宋時期便石刻于蘇州,供人任意賞析把玩。時光無聲。楓橋就像泡在中國文化里的一杯清茶,古韻溫存,愈久愈香。
無論身在何方,只要想起了楓橋,我們就會想起寒山寺的鐘聲。沿著那盞半明半暗的漁火,我們甚至能直接找到山林里那歪歪斜斜的古道。和著林間寂寞的清雪,把這顆浮躁的心,在現(xiàn)實的煩瑣中安頓下來。
最是那一匹瘦馬
中秋是日,得拜節(jié)短信若干,最喜其中一句:“故園松桂發(fā),萬里共清輝。”
古人在《詩品》中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遍e來翻看歷代詩辭歌賦,發(fā)現(xiàn)感秋懷秋、悲秋詠秋之作品,比比皆是,數(shù)不勝數(shù)。在所有詠秋的名篇中,小令《天凈沙·秋思》所描繪的秋郊夕照圖,格調(diào)蒼涼,意境豐富,堪稱千古絕唱。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當下周遭,萬里清秋。放眼四望,秋天意境,何其深廣?但是,在此令中,只有短短二十八字。作者先以藤、樹、鴉等尋常景物,自然起興,同時,以蕭、老、昏分別匹之,雖三字之省,卻刻畫出萬里秋天無盡蕭瑟之意象;接著,再用小橋、流水、人家,景物一一鋪陳,層層遞進,烘托出中國山水田園式之柔婉秀美。要是今晚能在此駐足停歇,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呀?可是,此際的旅人途在古道,身披夕陽,面迎西風,相從瘦馬,悲涼古意,傷透情懷。
曲中景象,行在旅途,可能在當初看來,不過是天涯孤客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秋天描繪。但是,作者何曾想到,其筆下的珍珠文字,經(jīng)過歲月的反復打磨、沉淀和檢閱,那天涯、那斷腸式的景象,在東方古文化厚厚的底蘊中,構成了難以超越的永恒凄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此令“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深有藝術魅力,當久誦不衰。
作者馬致遠是元代著名的大戲劇家、散曲家。字千里,又說致遠,晚號“東籬”,漢族,大都(今北京)人。因其卓然的文學和戲劇才華,被后人奉為“曲仙”,享有“冠絕一代,一人而已”之美評。可是,即便是與“詩仙”李白、“詞仙”蘇軾同列不輸其采的大家,直到今天,我們既未能知其生年,亦無曉其卒期,不能不說是文化之憾。
有人說,人性不經(jīng)細看。有時想來,也實在是無法理喻。比如,從代代傳唱不絕的詩文中,我們不難知道,文學歷來被世人所鐘愛所癡迷,可是為什么對其作者又如此輕慢?不論是字“千里”“致遠”還是號“東籬”;不論是志從諸葛,還是師效淵明,馬致遠留給世人的印象,應當是個安靜淡然的讀書人。讀著這滿是秋色愁思的小令,感覺在中國文化深處,先生就像一匹身披夕陽的老馬,瘦骨嶙峋,惹人眼淚。
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讀書人,少年瀟灑的馬致遠滿懷激情,欲取科場,報效朝堂。殊料蒙古族統(tǒng)治者進入中原后,為維護其統(tǒng)治,大力推行民族高壓政策,文人自然難伸其志。博得功名后,作者曾在帝都效命,后不知何故,得罪權貴,被外放江浙任行省務微官,居人籬下。加上廟堂江湖、江南江北文化上的差異,注定其所遇不遂,抑然郁郁。后干脆淡出官場,唯“剪裁冰雪,追陪風月”而已。只是日子越發(fā)窘困,最后竟潦倒得行不知其所蹤、死不知其所,實在叫人心痛。
退居山林之后,在漂泊無定的羈旅生活中,在某個夕陽萬里的秋天,先生將自身處境用文字淡淡地寫出來,孰料竟為后人寫出了絕色絕代的秋景。人們不禁詰問,是不是每一個美麗的背后,都需要沉重的付出?要是先生在廟堂順風順水,在黃鐘大呂、峨冠博帶之間,還會寫出這樣的傳世大作?如果不能,我們是要感謝那個時代,還是要詛咒那個時代?
莊生夢蝶,蹉跎生涯。論是酒中仙,說是塵外客,在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在生動淋漓的生活面前,先生有著怎樣深刻的生命體驗?又有著怎樣絕望的世俗掙扎?
那么,不妨來看看作者另一首曲目,元代散曲名篇【雙調(diào)·夜行船】。
【雙調(diào)】夜行船·秋思
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喬木查】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么漁樵無話說??v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落梅風】
天教你富,莫太奢。無多時好天良夜??村X兒硬將心似鐵,空辜負錦堂風月。
【撥不斷】
名利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墻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
在古代中國,一直就有“君子遇秋而悲”的傳統(tǒng)美學觀。秋思,總是讓人生出無數(shù)感慨。在經(jīng)過大富大貴、大起大落的人生轉折之后,在生命年輪悄然入秋之際,又恰逢自然之秋來臨,先生在縱酒肆志、嬉笑怒罵之后,當然會一時氣動情懷,文激墨出。
現(xiàn)在,每當看到一些口水式、不知所云的現(xiàn)代歌曲時,人們就特別傷感文字的失落,或者說是古文的衰退,難免會懷念起古人的作品。比如馬致遠先生《夜行船·秋思》這套曲,令人叫絕。在篇里七支曲中,先生用語簡潔,節(jié)奏明快,俚俗詼諧中,看透世事,發(fā)人深醒。
首曲以秋起興,名為思秋,實則感慨自己半輩子人生際遇。胸中塊壘,在千緒萬端之中,滿是持搠橫賦、對酒當歌的生命體悟。人生遲暮時,本有退隱意。此生韶華,恰如“林花太匆匆,謝了春紅?!编?!天涼好個秋。古人有秉燭夜游之雅意,自己何妨來個急罰盞,任他夜闌燈滅!
在次曲【喬木查】中,作者以跨越歷史的縱深眼光,看到一時權位過眼煙云,即便秦宮漢闕,有朝一日,也會荒疏成牛羊的牧場,成為漁夫樵子茶前飯后的閑話而已??墒牵切┥碓诔美锏娜?,卻依然執(zhí)迷不悟,稍為有點兒所謂的功績,便想立碑刻文,昭昭于世。哪知風雨際會之后,荒墳前,橫著斷碑;芳草中,字跡漫漶。當年那些歌功頌德,筆走龍蛇的碑文,斑斑駁駁,虛無如夢。
之后,在【落梅風】中,先生由古轉今,化嘆為諷,人生在世,既然功名不可期,那么富甲又如何?馬致遠干脆直抒胸臆,撥云見日,人生如夢如幻如雨露,縱使富甲海內(nèi),縱使錦堂風月,只不過是好景虛設,只不過是風吹梅落,并警示世人,“天教富,莫太奢!”
在風雨歷史詠唱,功名富貴參破之后,在下一支曲的開篇中,先生開門見山,端出主題,倘使不爭利爭名,人們就會遠離是非。無欲則剛,無欲則淡,多么深刻的定力和洞見!在婆娑紅塵里,自家這一方竹籬茅舍,本是清凈之地,墻頭雖然缺漏,但屋角遮綠,借得遠方青山,剛好補得清幽。如果說“小橋流水人家”別具藝術匠心,那么這方天地則是紅塵屏障,自我超然物外。
那么,在這深秋時節(jié),先生又會干些什么呢?
重陽之際,不選綠野堂,不結白蓮社,且看先生,和露摘回黃花,帶霜烹好紫蟹,煮酒燒透紅葉,那露、那霜、那酒、那雅趣;那黃、那紫、那紅、那色彩;那渾、那濁、那醉、那超然,東籬呀東籬,且同我舉杯邀月醉,人生渾如夢,又經(jīng)得幾度秋涼?
在這清瑟滿眼的萬里清秋,夕陽之下,千山萬山,黃花帶露,秋蟹正肥,紅葉熟透。如果說馬匹是在奔跑中實現(xiàn)其靈魂釋放,那么《天凈沙》中那匹步履沉重、漂泊羈旅的老馬,就是先生給后人的書生背影、文學形象。平生嘔心瀝血寫就的體裁多樣、內(nèi)容豐富的篇篇曲目,先生只不過是想讓世人勞頓的同時,別忘了找地兒,時不時進行精神洗禮。
謹此,我想,人們世世代代會把先生景仰。何妨也學著先生,試曲一闕,對著窗外這萬里清秋,樂呵樂呵。
斜暉瘦馬行天涯,似夢似幻亦玩家。酒蟹就黃花,漁樵醉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