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升連,筆名蘇抱琴,山東壽光人,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光明日報》《山東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星火》《創(chuàng)作評譚》《文學(xué)報》等。出版短篇小說集《女人的國》、文學(xué)評論集《另外的眼睛》等多部。
一
桌上的飯菜都涼了,德明還沒有回家。
姜姜起先怕燙,把湯碗端窗口涼著,眼看著黑了天,她又把飯菜坐回鍋里,扣好。
這兩年,德明都按時回家吃晚飯,他越來越注重養(yǎng)生,尤其從云貴高原回來后,把對世界的抱負(fù)轉(zhuǎn)向了生活。這是衰老的征兆,姜姜想。她看到地上的污跡,去找拖把,然后看到鏡子里自己的側(cè)影,腦中瞬間閃過了德明遭遇各種意外的畫面。前不久有個親戚八十大壽,一大早穿戴好,坐椅子上看家人忙,客人來的時候,他一動不動,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對門的鄰居,旅游回來跟一輛大車相撞,姜姜得知消息時已送去火葬場……德明不會也撞了車吧?姜姜頭腦里嘈雜著各種處理后事的忙亂。
就在這時,一串鑰匙嘩啦聲在門外響起。是德明的,他喜歡掛一大串鑰匙在腰間。前幾年姜姜就提醒他,這樣子老土了,他不管。只要他一回家,就先聽到大串鑰匙的嘩啦聲。
姜姜去熱飯,德明進(jìn)門換鞋。姜姜聽他說:誰想到,好端端一個人,一杯涼開水下去,就一頭栽地上了。姜姜正端碗出來,抬頭看看他,從頭到腳好好的,于是故意不接話茬,她不喜歡他賣關(guān)子。直到兩人都坐下,德明還兩眼看天——是天花板。他兩眼看著天花板一聲浩嘆,人啊,真是個無常之物。姜姜終于憋不住,問你沒啥事吧?德明端起了湯碗又放下,兩眼盯著姜姜:你能想到嗎?王立春,王立春出大事了!
姜姜忽然感到脊骨上穿過一陣輕微的震顫。
才去醫(yī)院了,還有幾個人一起。說本來好好的,在車間干活兒,誰想到呢。說半下午忽然不舒服,告了假要回家,卻又想把活兒趕完——你知道王立春那脾氣,干活上癮。大概渴極了,端起杯子喝水,說是喝了沒幾口,一頭栽到了地上。
醫(yī)院怎么說?
我知道的時候都快下班了,說是打的120?,F(xiàn)在廠子搬那么遠(yuǎn),正好跟醫(yī)院隔城區(qū),這救護(hù)車一來一回,一個半小時就過去了。我去的時候已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根本沒見上他,只見到了胡文美。
她怎么樣?
能怎樣?哭唄,這日子過得!晴天霹靂一般,一下子塌了天了!
姜姜猜這句是德明的感嘆,不是胡文美的話。但在姜姜,物傷其類、晴天霹靂的感覺卻是一樣的。
二
最后一次見王立春,也幾年以前了,好像欣欣中考結(jié)束那次,鬧著去外面吃露天燒烤,要“犒勞一下備考大戰(zhàn)中久經(jīng)摧殘的自己”。一家三口去了牡丹園廣場,沿西邊一溜平房,門口擺滿百八十張流水桌。黃昏時分,大半個廣場上煙霧騰騰,煎炸的油氣和聲響混雜一片,此起彼伏。
欣欣似要把所有攤子看遍才能做出決定。終于定下來,已沒有空位。父女兩個去點菜的間隙,姜姜等人收拾空出來的桌子。隔壁的店,有個帶圍裙的人不時往這邊看,姜姜面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德明說那不是王立春嗎?喊他過來,說王立春你可真能干,不是去蔬菜大棚打工了,怎么又來這?
王立春收斂地笑:大棚那是不錯,一天二百多。但現(xiàn)在都歇棚了,農(nóng)民也都閑著呢。
廠里每到夏天淡季,不開工也就不開工資,很多人只好自謀生路。德明問這邊怎么樣,王立春支支吾吾。德明又問,王立春只好說這邊計時,一小時二十塊,從下午六點來,一直忙到午夜十二點,好處是當(dāng)天結(jié)賬。
從姜姜的角度看過去,最深的印象有兩點:一是王立春腰間的白圍裙白得發(fā)亮,與他黑瘦的臉對比鮮明;二是他背對著廣場上開闊的晚天,恢弘的天色,更顯得手腳拘束像個小老頭。姜姜疑心自己的注視加重了他的無措,于是轉(zhuǎn)開了目光。德明勸王立春坐下一起吃,他推辭了一下也就落座,眼光從德明臉上閃到欣欣臉上,刻意掠過了夾在中間、與他正對面的姜姜。他問欣欣考多少分,欣欣說考得差極了,體育只拿到一個B。王立春說別的呢?欣欣說別的都是A。
王立春面帶含糊的笑,沒再接話。
德明問,你們小家伙呢?也考得不賴吧?
王立春說不大好,我那孩子,打小不聽話。
他還是含糊地笑著,遲疑地站起來,說你們慢慢吃,我得回去忙了,要不老板不樂意。
他離開后,姜姜仍覺到他腰間那抹白亮,不時閃動在隔壁人叢桌椅間。別人的圍裙油污灰暗,唯獨他的洗得發(fā)白。德明在說,王立春家那小子算瞎了(方言,廢掉之意),迷上了去網(wǎng)吧,天天跟娘爺對著干。這兩年,兩口子光忙著挨個網(wǎng)吧去找孩子了。
德明的消息都從熟人處聽來的,這些年,兩家已幾乎斷了來往。
三
去醫(yī)院看王立春是姜姜的決定,一路上德明都有情緒,理由是他已去過,留了五百塊錢。坐副駕上的姜姜一臉懶得跟你爭的表情。欣欣去外省上大學(xué)了,剩下老兩口相依為命,卻不定什么時候就吵起來。姜姜說當(dāng)年在車間實習(xí),你啥都不會干,都人家王立春跟你搭伙幫你干。德明說你從哪聽來?姜姜說你自己以前講過的。德明說我都不記得你記得!姜姜說剛結(jié)婚時咱做飯的伙棚還是王立春幫忙搭建的。德明說你凈記些芝麻粒子。姜姜說那兩年你不也想拉他一把?德明說那是剛到一個新地方,沒得用的人。姜姜說你只曉得得用。德明說我只曉得你得用,你可真得用!姜姜說離了你我哪里還能活?車都不會開。德明說你這話一點邏輯都沒有,我沒法跟你講道理。幸好路邊空出一個免費(fèi)停車位,德明顧不上吵,調(diào)轉(zhuǎn)車頭挪了進(jìn)去。
進(jìn)了醫(yī)院大門,想到先要見胡文美,姜姜心上像壓了塊石頭。跟在德明的后面,穿過門診樓、病房樓、乘電梯上到15層,再走進(jìn)長長的走廊。她想,這次見了胡文美,第一句說什么?盡釋前嫌,安慰她?還是繼續(xù)冷著,只讓德明去周旋?
走廊南是長長的一排病房,屋里或躺或坐著各色病人和家屬,巴巴的看一眼門外走過的人。一直到走廊盡頭,德明說我記得就是這。姜姜深吸一口氣,挺了下腰桿。屋里卻只躺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德明問,王立春不是在這屋?女孩搖搖頭,說自己住院,不認(rèn)識你們說的人。有護(hù)士舉著藥瓶走進(jìn)來,說你們?nèi)?8樓問問吧,挪到那邊了。
電梯忙,兩個人走步行梯,一出樓梯間,看到的是腫瘤科的招牌。姜姜疑心走錯了,德明堅持往里走,走到護(hù)士站,打聽明白了,十三室32床,屋里卻只見一個面色灰黃的老太太躺著,連個陪護(hù)的都沒有。姜姜問,王立春不在這里嗎?那老太太努力坐起身,眼神狐疑,你找他啥事?
德明說,我是他朋友,也是同事,來探望一下。
老太太看姜姜手里的禮盒,又看姜姜的臉。她一下子抓住了德明的手。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你們一定要救救他。姜姜一頭霧水,德明急中生智問,胡文美呢?胡文美去哪了?
老太太說,人家啥也不讓俺知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姜姜扯了德明的衣襟走出來。護(hù)士站的人說,王立春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家屬、機(jī)械廠的勞資科長、病人親戚,都剛剛?cè)メt(yī)生辦公室開會了。你們稍等一會兒——老太太?那是王立春的娘,一家兩個病人,為方便照顧就搬到一塊了。她一月前住的院,在做化療。
四
說起來,姜姜還是王立春和胡文美當(dāng)年的介紹人。王立春是最后一批接班進(jìn)廠的工人,德明是分配來的大學(xué)生,二人同時進(jìn)廠,同一個宿舍,又在同一個車間實習(xí)。那時王立春還不是后來的樣子,他一張斯文白凈的臉,長眉細(xì)眼的,配上勻稱的中等身材,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有點書生相。一個磨損變舊的影集里有他跟德明的合影。
想起那時的王立春,姜姜記憶里閃過一團(tuán)淺紫色的花影,是金煌機(jī)械廠男工宿舍樓的后窗外,一棵大梧桐樹。那天姜姜下了班,去他們廠門口等德明,先回來的卻是王立春。王立春微笑地說,去宿舍里等吧。這邊人太多。于是姜姜跟著他去往宿舍區(qū),在樓梯口,王立春讓姜姜先行,姜姜一邊上樓梯,一邊想著自己裙子的后擺,剛才騎車子騎的,都是皺。二十歲的姜姜,跟現(xiàn)在年近半百的姜姜不一樣,她一直牽掛著屁股后揉皺的裙子。
王立春給她倒一杯水,說德明大概又加班。他沒有去餐廳吃飯的意思。三張床六個上下鋪,只有王立春的被子疊成四方形,像學(xué)校軍訓(xùn)的樣子。德明平時很注重個人形象,白襯衣的領(lǐng)子一塵不染,褲子中線保持筆挺。然而,床上一團(tuán)亂,枕頭、襪子亂堆,與屋里彌漫的汗臭腳臭渾然融為一體。
王立春看姜姜皺眉,不由笑:男工宿舍,看不得的,我不掃,從來也沒人掃。說著去后邊開了窗,又從門后找出一把笤帚和鐵簸箕,從最里邊開始往外掃。姜姜抬起腳,一堆舊報紙、煙盒煙頭、花生殼……亂七八糟清出去,屋里立時清爽了好多。窗后的泡桐樹,很大的樹冠,一直頂?shù)饺龢堑拇巴?。花還沒落,半白半紫的泡桐花,一小堆一小堆的淡紫,如托上來無數(shù)簇高高低低的燈盞。偶爾一陣風(fēng),吹進(jìn)來一絲清甜的香氣。
三人去蘭州拉面店吃夜飯,臨街小館的燈光隔了二十多年,仍暈染著一層昏昏沉沉的灰黃。德明高談闊論著,王立春不大說話,去要了兩瓶奧蕾啤酒、一碟老醋花生;花生推到姜姜面前,說女孩子喜歡吃這個。姜姜沒話找話,問王立春女朋友在哪單位?王立春說還沒呢。德明順口說,讓姜姜幫你物色個,他們廠女的多。王立春說只是我現(xiàn)在,要啥沒啥的,想到婚姻大事就發(fā)愁。
德明說,大家還不是一樣?慢慢來,像廠里的書記、廠長,還有那些副廠長,哪個是一開始就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實習(xí)期結(jié)束,德明剛調(diào)到技術(shù)科,一副躊躇滿志的勁頭。
王立春倒了大半杯啤酒,一口氣喝下去。德明你行,人聰明,學(xué)歷高,現(xiàn)在對象也有了。他看著姜姜,德明是個好小伙。有點醉了的樣子,又對著德明笑,德明,你就是最走狗屎運(yùn)的人,你看姜姜,是不是像陳曉旭?
姜姜知道不至于,但仍然高興。我們廠女的多,卻多是臨時工——立春哥要什么條件的?
王立春說臨時工還是不敢談。我爹一輩子當(dāng)工人,我娘務(wù)農(nóng)。半截木頭半截鐵的生活,打小我光聽見他們吵架。爹說人家休班一家三口逛公園,我一休班就到田里出大力,比上班還累,永沒個出頭之日。我娘脾氣躁,說我有出頭之日,上有老下有小田地里一大堆,我有個出頭之日!我嫁你這工人還不如人家兩口子都下莊戶地,女人累了還有個靠山。咱家好,男人算搭頭……從小一聽到這些頭就大。無論如何,還是希望找個正式工。
德明說:對了,姜姜,你們宿舍那個胡文美,不是個中專生?
姜姜沒想到這一茬:胡文美?胡文美——行嗎?
王立春說,別的能將就,就將就,正式工就好。
飯后德明去結(jié)賬,服務(wù)臺老板娘食指和中指間夾一支圓珠筆,筆尖指著王立春,說他已經(jīng)付過了?;厝サ穆飞系旅髡f,王立春那小子,出了名的鐵公雞——給他介紹對象,所以才大方這一回。
坐在自行車后座的姜姜第一次覺得,德明這人,怎么這么刻薄了。
五
胡文美27歲,是工藝品廠著名的老姑娘。高中中專畢業(yè),學(xué)的會計,在縫紉車間做統(tǒng)計員。來來去去一個人,很少和人搭話。姜姜抱著鋪蓋搬進(jìn)宿舍頭一天,胡文美也往外搬被子,視線都被擋住,差點撞一起。姜姜急忙往旁邊閃,胡文美卻有意冒犯一般,狠狠搡過來。這就是胡文美給姜姜的第一印象:她就要欺負(fù)欺負(fù)你。
姜姜鋪好自己的床,很快聽到樓下的吵架聲。她從三樓往下看,一樓一排小院,住的都是已婚職工,一個小院三個單間,一間就是一個小家庭,專供新婚無房戶做臨時過渡用,但也有一住二三十年不走的。胡文美正在一個院子里跟一個男人吵:我看扯著繩子,才沒自己帶下來,現(xiàn)在被子都抱下來了,難道你要我再抱上去,再下來扯繩子?
男人說繩子是我家的,我還非得給你用?他解開一端扔在地上,又去解另一端。
胡文美聲音忽然高亢:得,不就一根繩子嗎,曬個被子還能曬短了是咋?連我一個女的,如果扯上了,假如別人要用,用幾次算幾次,虧你還是個男人!
姜姜剛剛領(lǐng)教過她的風(fēng)范,話雖不無道理,姜姜卻心有余悸。于是裝作不見,下樓后悄悄繞過那個院門口,從夾道去車間報到了。
夏天的午后,小燕領(lǐng)來一個婦女,說是她小姨,來推銷絲襪的。姜姜的床靠門口,小姨在她床上鋪開攤,其他宿舍的女工紛紛過來翻翻撿撿。人散后,小姨查點,說數(shù)量不對。她翻姜姜的枕頭,掀下垂的床單,又扒拉床底下的一堆,似乎非要從姜姜這翻出不可的來頭。姜姜新入廠,膽小怕事,眼淚一下子出來了。小姨不耐煩,拿一雙濕熱大手拍在姜姜大腿上,邊拍邊說,你這個傻妮子,可真夠小性的!我少了襪子還不興找找了?姜姜穿的牛仔短褲,大腿上捂一只熱烘烘的手,十分難受,不想胡文美一陣風(fēng)卷來,一下打開女人的手,又三下五除二,將大堆襪子劃拉進(jìn)袋子,往婦女懷里一塞:我們這屋里招賊,您老往別處去……一晌午都撈不著休息,還沒個消停了?
小姨要理論,被小燕拉著下了樓。胡文美說,這女人一看就討厭,還摸你大腿,你怎么不反抗。姜姜說我也煩,可那是小燕的姨。胡文美說什么姨不姨,給小燕兩雙襪子的好處,就成她姨了。大門口不讓外人進(jìn)——我也是故意得罪她,每次來都懷疑丟了東西。
夜市就在廠門外,擺攤兒賣鞋的、賣衣服的、賣兒童塑料玩具的、賣各種時令瓜果菜蔬的……占據(jù)了一整條大街,道路被擠成斗折蛇行的兩條線,一條來,一條去。晚飯后,女工都喜歡到這里逛。小燕夜市上買一雙溫州產(chǎn)皮鞋,不到一周就掉了底,扳開看,里面是刷了黑漆的硬紙殼。瓜果菜蔬卻新鮮,掛霜帶露的。北頭有一個弧形的轉(zhuǎn)角臺階,能吹到四面八方的風(fēng),姜姜和胡文美最喜歡到那里坐著。她們買上水果,穿過人群,正準(zhǔn)備去那里,對面過來一個騎車的青年,他右腿垮座上,左腳點地往前挪。姜姜側(cè)身躲避,那人也盡量躲開,卻瞬間車把失控,撞到了胡文美身上。
胡文美說,你怎么走路呢?
那人說,我怎么走路關(guān)你屁事?
胡文美說,你這人怎么講話?
那人說,我愛咋講咋講,你還能管著?
胡文美變了顏色,聲音打著顫:“你他媽有點素質(zhì)沒有,社會渣滓呀?”那人嘴角下扯,似要笑,卻狠勁的兩手一提自行車,往墻邊停好,回身直矗到胡文美面前,居高臨下地推了一把她的肩膀,“找不利索是咋,嗯?”
姜姜聽說過這街上有些混混不好惹,捅刀子的事也發(fā)生過。她想回門衛(wèi)找人,又不好扔下胡文美一個。兩個擺攤的大媽怕惹事,都拉著胡文美說,姑娘,趕緊走。另一邊的菜販?zhǔn)莻€老頭,覺得胡文美眼熟,過去勸那男的:年輕人氣性大,道個歉就完了的事兒,干嘛非要鬧大嘍。姜姜趁機(jī)說:這位大哥,行人靠右走,是你走錯了方向,怎么還逮著理了呢?
那人眼睛在姜姜臉上停留了兩秒,接下來一言不發(fā),回身提起車子,逆著人流繼續(xù)向南去了。姜姜拉了胡文美往北去,才發(fā)覺她的手在抖。
嚇?biāo)牢伊?,姜姜說。真是什么人都有。
胡文美用力甩脫她:光天化日之下,他還能吃了我不成?真他媽鬧起來,叫我大表哥過來,收拾了他。
姜姜并不當(dāng)真胡文美的什么大表哥。她笑道,現(xiàn)在是夜晚,你說什么光天化日之下。
胡文美只當(dāng)沒聽見,撇下姜姜往前去。姜姜只好緊跟著,一直到那個扇形的臺階,兩人背對著五金大樓的燙金門牌坐下來,誰都沒說話。姜姜取出一穗葡萄給她,自己也取一串,剝皮吃著。兩人腿挨著腿,胳膊不時碰到胳膊。胡文美胳膊上溫溫涼涼,不知怎么姜姜想起小時候養(yǎng)過的一只狗,那狗對生人特兇,對姜姜卻再也沒有的聽話。一開始同學(xué)欺負(fù)她,上學(xué)放學(xué)她都喊上那條狗,從此天下太平。胡文美額頭兩頰布滿青春痘,但澡后睡前,兩人比對著看,身上卻比姜姜白嫩光潔,所以胡文美曾說,你是個騙子,就那點好膚色,都長臉上了。
胡文美說: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會像你那樣。
姜姜說我哪樣了?
胡文美說,無論有什么事,我都會堅決向著你。
姜姜說我也向著你。
胡文美說,可你剛才叫那個王八蛋大哥!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什么?就是我對別人好,而別人對我沒有同樣的好。
兩人一時無話。街上人來人往,姜姜跟胡文美說起王立春。接班的,車間工人,長相過得去,人看上去滿親切。但王立春執(zhí)意找個正式工以及父母不合的話,姜姜都沒有提起。
胡文美很干脆:人對了眼,長相家庭工作都在其次;人不對眼,怎么都不成。
六
王立春和胡文美見了面,姜姜問胡文美怎么樣?胡文美先前的干脆不知去了哪里,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人一般。她說。姜姜猜測是矜持。胡文美說過,她不會談戀愛,看過的對象少說也得二三十個了,一開始樂意的,見個三兩次也不見了影蹤。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還是說錯了。胡文美對自己的困境好像頗吃力,又不愿承認(rèn)和面對。姜姜覺得胡文美介意的,好像倒不是失去一樁可能的姻緣,而是一直搞不懂自己的問題在哪里。
但王立春一直沒來找胡文美。姜姜催德明去問,德明說,見過姜姜后,王立春還看了個對象,大概正拿不定主意。
姜姜說:那我告訴胡文美,這事沒戲了?
德明說先別急,王立春說的是再稍微等等看。
這一等就二十多天過去了。二十多天后的一個晚上,德明跟王立春一起進(jìn)了門,王立春手里提一個西瓜,還有一大把香蕉。小燕、玉婷紛紛把矛頭對準(zhǔn)了德明:作為我們宿舍的女婿,一點都不合格!你看看人家,頭一次來,就這么客氣——當(dāng)然也還得再接再厲。
氣氛很活躍,胡文美給德明倒了水,姜姜說怎么只倒一杯呀。胡文美頭一低,臉一紅,于是姜姜去倒一杯端給王立春。吃過西瓜和香蕉,小燕和玉婷去司機(jī)班看電視了,葉童版《倚天屠龍記》正播放,二人每晚都準(zhǔn)時趕去看。姜姜和德明提出要去一個親戚家,屋里眼看著只剩了王立春和胡文美,臨出門,姜姜回頭叮囑道,你們也出去逛逛。又對王立春說,主動點。
胡文美說:你管得可真寬。
這以后,胡文美再說起王立春,跟初次見面的說法已大不相同。她時不時談起他,讓姜姜覺得王立春似乎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個世界。我媽以前就給我算過,說小三歲的,最合適。她洗完了衣服,又拖出床底的衣箱,一樣一樣地整理,好像要出門遠(yuǎn)行一般。待整理好了,再把衣箱推進(jìn)去,開始整理床鋪。將自己的鋪蓋都搬到姜姜鋪上來,然后從最下面的棉墊開始重新鋪。接著整理床頭櫥,連好幾年不用的東西都扒出來。有的沒用了,扔掉;有的又放回去。
王立春今年二十四,正好比我小三歲。胡文美又說。
姜姜至今還記得,那是一個多么喜歡交流秘密的年齡。姑娘們一旦有了喜歡的人,談戀愛是一回事,跟“一把聯(lián)兒”(閨蜜)重溫戀愛的細(xì)節(jié),則是把那些小幸福又重歷了一遍。姜姜也不由對胡文美掏出久擱在心里的事:跟德明相處時間不短了,感覺頗有默契,但德明從不提帶自己回家認(rèn)識下父母家人。表面上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個男朋友,究竟德明怎么想,有時心里還真沒有底。
胡文美兩只頗大的眼睛微笑著看姜姜,耐心聽完,卻似乎沒吸收什么,而只為等機(jī)會說自己的話。她說中專畢業(yè)那年一直閑在家,等上班,通知卻遲遲不來。秋天了,她騎車經(jīng)過立交橋的涵洞,上坡的時候?qū)嵲诘挪粍樱聛沓粤ν浦?,忽然下起雨來。?dāng)時秋天,風(fēng)旋著大葉子遍地飛舞,雨點子打在頭頂上冰冰涼。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個男的攬著一個女的肩,從身邊慢慢走過去,似乎并不特別親昵,只是依偎著,就像再應(yīng)當(dāng)不過、自然不過的那么依偎著——天底下,有個人可以那么互相信任!就是那一刻,我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之前一直以為一個人就挺好。胡文美瞇眼仰靠在枕頭上,臉上是醉酒似的微醺,戀愛的微醺。
王立春很斯文的,胡文美又說。我們這叫互補(bǔ)。說完笑起來。
只要有接觸的,都覺得胡文美分明變了一個人,性格隨和了,很好說話,也很好商量事。姜姜有時加班,耽誤了食堂飯,她會在宿舍里用電爐給她煮面條,一屋子水汽蒸騰。一天下午,忽然下起大雨來,廠門口積了一腳深的水,王立春等在大門外,說德明要加班,晚一會來。姜姜來了例假,胡文美穿的布底鞋,兩個人臨水止步。于是王立春騎車進(jìn)來,挨個載她們出去。誰先上?姜姜笑嘻嘻地問。誰也行。王立春說。媳婦優(yōu)先呀。姜姜說。還是別人的媳婦好,你先吧。胡文美說。于是姜姜跳上了車后座,被王立春左一拐右一拐載進(jìn)大片的水泊。姜姜回頭向胡文美笑:我們倆跑了,不回來接你了。胡文美無比淡定,跑吧跑吧,我同意。
姜姜回身坐正,才發(fā)現(xiàn)王立春的脖子耳朵泛起大片的潮紅。怎么了,你?王立春悶聲說啥怎么了?姜姜說剛下過了雨,挺涼快啊,你怎么還紅臉禿嚕的?王立春嘴里嗚嚕了句什么,耳朵和脖子反而更紅了,像要燒起來。
大門邊有棵很大的國槐樹,葉子直往下滴水,啪嗒啪嗒落在頭頂上,一陣涼。姜姜躲開樹冠往邊上站了站。王立春、胡文美也都從樹下出來,沒有一個人說話。廠對面是縣影劇院,伸開弧形的兩翼環(huán)抱似的圈向廣場的,是兩排門頭房,擠擠挨挨的錄像廳、休閑書社、服裝店、理發(fā)店、音像店、拉面館、包子鋪……玻璃上貼滿廣告語,理發(fā)店是“黃牙變白,一顆兩元”;休閑書社掛一面小黑板,寫著“最新雜志,欲購從速”;服裝店門口裝一個音箱,不停重復(fù)著“走過路過請不要錯過”;拉面館寫著“大碗1元,小碗8角”。 看著這些門面房和密密麻麻的廣告,三人只等著德明來。
記憶中的那個黃昏,王立春的動作乃至整個人,都像一匹刷過漿的布,顯得僵硬。胡文美也不說話,整個晚上就姜姜一個人叨叨,似乎自動承擔(dān)了說話的義務(wù)。直到德明稀奇地看著她:你怎么跟打了興奮劑似的?姜姜才意識到自己的反常。
因為吃燒烤。姜姜說,我最喜歡吃燒烤了,吃得高興。對不對,立春哥?
我和文美很快訂婚了,要不是你倆,也沒有我們的今天。文美,來,咱們敬二位一杯。
這是你們前世有緣。先預(yù)祝你們幸福百年,白頭到老。
兩個男人的話都持重得體,但接下來,德明喝多了還是怎么,竟說出了不該說的。你看,上一次,立春跟胡姐見了面,還有個姑娘也見過,人挺漂亮的,但立春毫不含糊拒絕了人家,選擇了胡姐,這是緣分不是?
姜姜眼看著胡文美的臉色灰下來,笑還笑著,卻十分吃力。王立春趕忙解釋,是先看的那個,當(dāng)時就覺得不合適,辭了,就沒再見過第二面。
后來姜姜問德明,到底怎么回事。德明說,其實跟胡文美見面后的第二天,王立春就去相那個,他其實更中意那個,所以遲遲不表態(tài)。但見過幾次后,就沒了下文——應(yīng)該是個臨時工。
七
時隔不久的一個晚上,姜姜一個人在宿舍。她關(guān)了燈,掩了門,開始沖澡,然后換了無袖圓領(lǐng)背心和一條及膝的緊身褲,再將遺在地上的洗澡水掃出去,很快聽見下水管往一樓的夾道里嘩嘩淌水的聲音。姜姜有個小音箱,比磚頭大不了多少,三節(jié)的,帶彩燈。開了音箱,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躺下來,看那些旋轉(zhuǎn)的彩燈把屋里照得迷離恍惚,姜姜閉了眼聽曲子。聽著聽著,聽到了當(dāng)當(dāng)?shù)那瞄T聲。
進(jìn)來。姜姜說。七點半了,隔壁外出的姑娘們該回來了,過來串門。
但沒人進(jìn)。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又三下。隨后聽到有人問:胡文美在不?
姜姜聽著像王立春,趕快起身去開門。姜姜說胡文美今晚加班呢,明天有批貨要發(fā),說不定打通宵。王立春喔一聲,還是站那里,不說走。屋里沒開燈,外面的光線卻亮堂,是前邊辦公樓的燈,從王立春斜下方照上來,從姜姜這邊,就只看到一個放大了的人形輪廓,頂天立地一般。姜姜聽到樓梯口有人洗衣服,隔壁宿舍有人在說話。
王立春兩腳挪動了下,是姜姜嗎,就你一個人?姜姜說是。這樣半分鐘之久,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姜姜開了燈:要不進(jìn)來坐?王立春終于試探似的,沒聽清說了聲什么,也就進(jìn)來了。
姜姜以為他會托自己給胡文美傳話,或直接去車間,但他在胡文美的床邊很安穩(wěn)地坐下了。姜姜不好再躺回去,只好也對面坐下來。抬頭處,屋中間扯一根細(xì)繩,上面搭著每個人的毛巾和替換衣服,構(gòu)成燈光里塊狀的黑影子。王立春隱在黑影中,半隱半現(xiàn)的。也許他有事,不方便我轉(zhuǎn)達(dá)。姜姜想著。找出一本雜志給王立春。王立春接過雜志后,手指輕輕摩挲著邊緣,徐德明是個人才,提得快,半年就成廠長秘書了,前途無量啊。
姜姜不知如何應(yīng)對,于是問王立春來自哪個鄉(xiāng)鎮(zhèn),說起那地方的人,“人熱肉”的發(fā)音是“銀葉又”,同一個縣,但不同鄉(xiāng)鎮(zhèn)發(fā)音也不同。姜姜模仿得挺像,兩個人都笑起來。王立春一下子像脫去了重殼,變得健談了。起初他兩只膝蓋并攏,這會兒一只腳踩在近旁的馬扎上,另一只蹬著對面的床腿,右手斜插在褲袋里,像模仿哪個封面人物的造型。談起看過的哪本書,又問姜姜喜歡讀什么。姜姜說不大看書。王立春翻開雜志,指給姜姜看扉頁上的句子,朦朧詩其實不難懂,你看。他輕聲念起來:一切都是命運(yùn)/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姜姜似懂非懂的。磁帶轉(zhuǎn)到頭,叮的一聲停住了。姜姜又翻轉(zhuǎn)一次,漸覺得雙腳麻木。姜姜去提水,因為她看到王立春喝完杯里的水后,連續(xù)拎起四只暖壺?fù)u晃都空著。提水回來,門半開著,屋里看不到人,原來王立春走到最里邊,臨著后窗不知看什么。
窗外是一條大街,從這邊看過去,是一棵合歡樹的樹冠,夏夜的風(fēng)中吹來一陣甜膩的香味。通過稀疏婆娑的枝葉,可以看到車水馬龍的街市。王立春回轉(zhuǎn)身,微笑看著姜姜,這笑容過分得親切,似乎把屋里的空氣都感染過,成一湖柔波蕩漾的水。他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姜姜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一點。音箱正播放一支《秋日的私語》,將整個夏夜都浸入一股明凈動人的氣息中。
能記得的就是這些了。之前之后的情景都變得模糊。這幕景象,跟之前之后的景象漸漸脫離開來,就像攝影或圖畫上的近景與遠(yuǎn)景。近景是突出的,之外的一切則慢慢地淡去。
八
德明成了廠長秘書,加班也成了常態(tài),有時還陪領(lǐng)導(dǎo)出去應(yīng)酬。明顯的,他來找姜姜少了,有時一連幾天不見人。晚飯后無事,姜姜一個人在街上走,不自覺就到了金煌機(jī)械廠的宿舍門口。其他人都回來,準(zhǔn)備休息了,德明仍不見人影。王立春陪姜姜去廠辦,辦公室燈光通明,德明正埋頭寫一個講話材料,廢稿紙扔了一紙簍。說次日有個外賓要來,可能帶來一個大項目。一起加班的還有打字員,他寫完一張,打字員拿走一張,到另一邊打字機(jī)上噠噠噠敲著。姜姜在靠墻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不時移動下手腳,卻不論怎么放置都不得勁。她看一眼德明,又轉(zhuǎn)頭去看別的,盡量不看那姑娘,卻還是覺得寫的寫打的打,中間有一種無聲的默契。打字員是個豐滿勻稱的女孩子。
德明看看腕上的表。這樣吧,立春哥,麻煩你,替我去送送姜姜,我估計要熬到下半夜了。
已經(jīng)很晚,王立春騎自行車載著姜姜往回返,街上行人稀少。坐在后座上的姜姜問:立春哥,你說德明怎么就那么忙?王立春說有本事、有前途的人,總是忙的吧。姜姜說那你呢?王立春笑,我,我怎么能跟人家德明比?姜姜說可是我覺得,像你這樣,每天下了班心無二事的,也挺好。
王立春長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也就胡文美能看上我。又說起上面還有個姐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下邊還有個妹妹,學(xué)習(xí)好,比做哥哥的好很多,所以家里讓王立春接班進(jìn)廠當(dāng)工人,掙錢供妹妹讀書,能讀到什么程度,就供到什么程度。
一段路正翻修,兩人下了車子,一個推著,一個跟著,沿路邊閑地繞行。閑地是一個報廢的小廠,雜草遍地,露水浸濕的夜氣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王立春說,和工廠比,其實我更喜歡老家,靜,老屋,老樹,都讓人心神踏實。我喜歡那樣的生活,草木包圍著,田野一眼能看到天邊兒。除了冬天,一年三季都是綠,樹是綠的,菜是綠的,莊稼也是綠的,甚至那些雜草,你細(xì)心看,都有一種很美的樣子。天也大,地也遠(yuǎn),人站在田地間,眼看著萬物春榮夏茂秋黃,尤其自己種出來的莊稼和蔬菜,你看著它們一天天冒芽、展葉、結(jié)果,真是很有成就感。
姜姜出生成長在縣城,對農(nóng)事似懂非懂,只是答應(yīng)著。
王立春說,可是農(nóng)民的生活,又真的很難。每年和母親去交公糧,說是交了國家的,給了集體的,剩下才是自己的。我最受不了驗收環(huán)節(jié),把最好的糧食送去,母親上趕著跟人家說好話,那檢驗的女人卻愛理不理,就是不給通過。我專等下一個通過的,去看個究竟,不看不生氣,都他媽啥玩意兒啊,又癟又多沙,純他媽欺負(fù)人。實在忍不住,我要說個明白,我媽死命拉著,說你越問人家越煩,下次越不給通過,凈給自個兒過不去。要知道我媽性子多躁,生生被逼成了軟骨頭。那時我殺人的心都有,但半點辦法都沒有,還得十多里路小推車拱回家,再曬,再選,再拱著小推車送去……去公社糧所交公糧成了我最受不了的事。我想著,哪天出來了,再不去受那個難為,一個頂工進(jìn)城的機(jī)會有多么難得,你知道嗎,姜姜?
姜姜默默地聽著,似乎被感染了一些什么,卻又說不清究竟是什么。模糊而不成形,云霧樣環(huán)繞過來,四處包圍。王立春從未說過這樣多的話,他要說,可是要說的又不僅已經(jīng)說出的——他是要換取一些理解、認(rèn)同、重視或者更深的什么——姜姜不自覺生出了一點推拒心。姜姜視野的一角不時閃過王立春白色的確良衣袖,她與這白亮的衣袖盡量保持點距離。
回到宿舍,面對了眼前的黑暗,姜姜想起王立春那句:也就胡文美能看上我——是說胡文美不好?胡文美就睡在與姜姜頭頂頭的床上,此時正發(fā)出沉酣的鼾聲。胡文美變化很大,但王立春感覺不到,又或者男人的秉性使然?就比如德明,姜姜有一種感覺,德明已越來越遠(yuǎn),似乎都有點陌生了。
九
王立春和胡文美訂婚不久,姜姜跟德明提出了分手,接下來各人相各人的親。有一次,姜姜去公園,跟一個親戚介紹的大學(xué)生見面后,坐在假山一帶看人工湖的水,竟然聽到德明的說話聲。姜姜裝作活動下腿腳,站起來往小路上看,兩邊都是竹叢,湖邊的燈照過去,順光里的那個背影真是再熟悉不過。而德明的身邊,一起走著的還有一個勻稱豐滿的姑娘。姜姜腳底下發(fā)虛,都有點站不住了。她很快和約會的人告別,也不知怎么回到宿舍的。別人都睡了,姜姜輕輕扣胡文美的床頭,壓低嗓音說:文美,我大概活不到明天了,如果我死了,你會每年去我墳頭上看看嗎?
兩人穿衣起來,到廠區(qū)的院子里踩月光。胡文美說要不,我去跟德明說一說?姜姜說前不久廠長給他配了一個BB機(jī),號碼是多少多少。下夜班的工人陸續(xù)從車間去往車棚,胡文美拉著姜姜的手,從這些下班回家的工人間穿過,一口氣跑到街邊大槐樹下的公用電話亭,撥德明的傳呼號。撥到最后一位,姜姜忽然奪過電話扣上去。文美,我們都瘋了,這都下半夜了呀。
十
胡文美和王立春結(jié)婚后,到城中村租了間偏房。離得近,姜姜有時過去蹭飯吃。趁著人多,胡文美開玩笑:姜姜,做俺們立春的二房吧?玉婷說,那燕子就是老三,姜姜說,那你就是老四。胡文美說:這得讓俺們王立春高興成啥樣???王立春微笑不語,只默默地?fù)癫?。姜姜說,別說,立春哥就這點好,不張狂。王立春起身去了東廂的廚房。姜姜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只好一個勁地嗑瓜子。
之后,胡文美高興了就稱姜姜為俺們家老二,姜姜只是笑,也不反駁。德明也到王立春和胡文美家來,有時姜姜會碰見他。這樣過了小半年,二人重歸于好。結(jié)婚那天,胡文美夫婦都到場,跑前跑后地忙,人們舉杯同慶:又瞎了一個好姑娘,還搭上了一個帥小伙。是當(dāng)日席,從酒店返回住處,姜姜對胡文美傾訴著即將面對鬧房者的恐懼。胡文美壓低了嗓音說還有一件事,我娘叮囑過我,我也叮囑你,無論如何,今晚不要睡沉了,天明前別忘了一定起來一趟,踩一踩德明的兩只鞋。
姜姜問:干嘛要踩德明的鞋?
胡文美說:踩了他的鞋,他就一輩子在你這都翻不了身。你們德明,是個花心的主兒,有的沒的防一防。
姜姜挺了挺背脊,聲音聽上去自己也覺得反常:我跟德明,當(dāng)年分手,可是我提出來的。
胡文美道:還不是聽俺們王立春說的?跟他們廠的大姑娘、小媳婦,有的沒的一大堆,但愿結(jié)了婚,收了心,就好了。
姜姜那一刻忽然覺得,那些年為什么那么多人跟胡文美合不來,總是有個原因的。眾人的眼睛真是雪亮的,只怪自己幾年來瞎了眼,竟拿她當(dāng)親姐妹——單挑這么一個時間對姜姜說這些,是何用心?裹在新娘禮服里的姜姜,身體與胡文美并著肩,在一輛德明朋友提供的面包車后座上,腳邊堆滿一包包的麻花和糖。一波一波的路燈車燈從車前窗迎上來,前方的遠(yuǎn)處卻是渺遠(yuǎn)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認(rèn)識那么久,德明從不帶姜姜回去給長輩認(rèn)識。以前以為他缺乏誠意,姜姜第一次去他家,才看到他家里房子又小又破舊,才知道德明父親只在林業(yè)局的一個下屬企業(yè)里。編外人員,待遇很低,局里分配什么,他大把年紀(jì)卻排在所有人后邊。也不知道德明那么要面子。
姜姜就這樣反復(fù)向胡文美聲明著,振振有詞地辯解,如果王立春那句“只有胡文美才會看得上我”,現(xiàn)在也說出來,她胡文美又什么感受?這一切卻都只在心里。姜姜跟自己生氣也在這一點,情緒一不對,反應(yīng)就慢半拍,好不容易想出機(jī)巧的應(yīng)對,已錯過了情境。關(guān)鍵的,當(dāng)面讓人下不來臺,姜姜也實在做不出。
這是第一次,姜姜跟胡文美斷絕了來往,從她的新婚之夜。
十一
工廠擴(kuò)大規(guī)模,變成了好幾個分廠,姜姜和胡文美分在不同的廠區(qū),名義上還在同一個單位,卻幾乎見不上面。金煌機(jī)械廠也擴(kuò)大規(guī)模,那幾年全中國的企業(yè)都在膨脹,又經(jīng)營不善。德明是辦公室主任,停了產(chǎn)依然每天去上班,說是王立春已去菜市場、汽車站附近蹬三輪車。那幾年縣城里蹬三輪的比坐三輪的還要多。姜姜去城中心購物,路過汽車站,每看到一輛客車到站,車門沒打開,人力車夫們早已馬蜂樣包抄上去,紛紛追問下車的人要不要“送送”。有的追出一百米仍在糾纏,如果客人脾氣差,就會趕蒼蠅一樣地驅(qū)趕。
王立春也擠在那里面,像別人一樣推搡吆喝被驅(qū)趕?姜姜去超市,超市就挨著車站。正這么想著,就看到了兩丈開外,一個人手握三輪車把,遲疑不定站在人群后,身上的衣褲陳舊而潔凈。別的人紛紛往前擠,這個人只默默站在人群外,神色疏遠(yuǎn)而詫異,正是王立春。姜姜不知怎么的,忽然害怕看到他,不,是害怕他看到自己。也不,是害怕被他看到自己看到了他……她當(dāng)即轉(zhuǎn)身過馬路,只盼著王立春一直沒有看過來,沒看到自己。
十二
欣欣滿了三周歲,送去單位幼兒園。幼兒園在宿舍區(qū)一樓,出來是一個夾道,接送孩子的時候姜姜遇見了胡文美。幾年不見了,正猶豫要不要打招呼,胡文美先開了口,叫了聲姜姜。夾道窄,一停步就擋住了后邊的,只能一起往前走,到夾道外的四方空地上,胡文美站住。說姜姜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漂亮。剛子看到欣欣手里的餅干袋,伸手去奪,姜姜趕緊取出兩塊塞剛子手里。欣欣不隨你。胡文美說。姜姜說都這么說呢。胡文美說我經(jīng)常想起那幾年,我們可是真好啊,我還從來沒跟一個人那么要好過。
姜姜忽然心軟了。胡文美說那時我的脾氣,很不好吧?姜姜說我倒沒覺得。胡文美說,你是個清純的人,人見了你,也都變得清純了。姜姜就覺得哪里有一面鏡子,讓她從中看見了自己,咖色風(fēng)衣束出纖瘦的腰身,領(lǐng)口垂一條湖綠色絲巾,牛仔褲里裹兩條秀挺的長腿。發(fā)型也是新做的,電視廣告里“雅倩”女人的那種短發(fā)外卷,襯得姜姜的一張臉更如清水里的卵玉石。
兩個大人站著說話,兩個小孩早不耐煩,到一邊撿石塊抓沙子。玩了一氣,又回來拽各自媽媽的手,拉著要走。剛子扎煞開兩臂要著媽媽抱,欣欣笑他:媽媽呀,你看他還要著抱來,那么大了還不自己走,還要著抱來。胡文美彎腰把剛子抱懷里,欣欣看了,立馬一臉不平,也扎煞開兩臂,媽媽抱著!
胡文美和姜姜不由都笑了。分手的時候,胡文美問姜姜住哪里?姜姜告訴了,胡文美嘴里重復(fù)了一遍,兩人如回到多年前。好像中間的阻隔一下子都?xì)w了零,好像一直以來都這樣親睦。
十三
金煌機(jī)械廠被一家跨省企業(yè)收購去,廠領(lǐng)導(dǎo)換了,財務(wù)、技術(shù)負(fù)責(zé)人都換了。辦公室沒動靜,但德明以為是早晚的事,于是托人往另一個國營汽車廠辦調(diào)動,那段時間閑在家里等消息。工藝品廠也淡季,三天兩頭休班,休班期間只發(fā)生活費(fèi)。白天孩子上了學(xué),兩個大人閑在家,轉(zhuǎn)身就看見對方,隨時為一些雞毛蒜皮拌起嘴來。姜姜一賭氣去了陽臺,澆花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吊蘭冒了長稈,應(yīng)該換盆了。這時聽到院里鐵門響,她握著噴壺剛打開陽臺門,已聽到屋里的說話聲,是胡文美,前門敲不開,她已繞去了后樓道。
德明也在家?胡文美說。姜姜不知道這有什么好意外。自搬到這里,胡文美第一次來,看了房間,又看陽臺,又看院子,這才坐回屋里去。她兩手扣在兩膝上,又忽然想起似的去拿桌上的桃子。姜姜的感覺,似乎德明在家讓她各種不自在。德明也找不出話來說,終于晃出去。胡文美開始吃桃子,一邊吃,一邊說:姜姜,去年我參加了一個曲藝家協(xié)會,過段時間要搞活動,你也一起參加吧。
姜姜說我又不懂,不會唱不會跳的。胡文美說其實就是玩,現(xiàn)在孩子也大了,我們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姜姜說,我現(xiàn)在也有自己的生活。姜姜不是賭氣話,除了不發(fā)錢,她真覺得這樣每天在家,看著日腳從西墻移到東墻的時光滿好過。胡文美說不一樣,以前在車間,就光知道有個車間;有了孩子,就光顧著照看孩子。加入了這個協(xié)會,認(rèn)識了好多人,才曉得生活還可以另一樣的。
姜姜不太曉得另一樣是怎么樣?;顒釉谑欣锏奈幕^舉行——撤縣設(shè)市,縣文化館變市文化館了。說好的那天,胡文美讓姜姜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等,她來接。來的是一輛黑色桑塔納,一直開進(jìn)巷子底,巷道窄,愈顯出那車的排場。上了車,胡文美介紹,這是我們王主席,曲藝家協(xié)會的。又介紹姜姜,我年輕時的閨蜜。王主席開著車,回頭看一眼姜姜,眼睛忽然亮一下。外地口音,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一個人,很健談。說起這次活動,友好城市文藝聯(lián)歡,他一手牽線促成,那另一個城市,是他工作了大半生的地方,終于退下來了,“我要再為家鄉(xiāng)的文化事業(yè)做點貢獻(xiàn)”。
姜姜坐在觀眾席上,看到胡文美先幫著布置舞臺,很有當(dāng)家做主的范兒。終于節(jié)目開場,再上臺,胡文美已換了演出服,臉上化著很濃的妝,大紅抹胸的長裙綴滿了銀光閃閃的亮片。她的節(jié)目是獨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選這支歌應(yīng)該別有深意,那友好城市的客人們就來自一片大草原。胡文美的腹腔里似有個看不見的氣囊,源源不斷輸出均勻和暢的聲息。姜姜不料她還有這一手,那么多年同事,單位里年年搞聯(lián)歡,卻從未見她上過臺。
眼前的胡文美,籠罩在繽紛流轉(zhuǎn)的光影里,右手握麥,左手臂緩緩伸開,往后揚(yáng)起,像面對著一片無垠的草原,和草原上無垠的藍(lán)天,而她正要去擁抱這一切。她眼神迷離而沉醉,最動人心魄的還是胡文美那片雪白的胸脯。姜姜想起當(dāng)年坐在臺階上,兩人胳膊腿相觸,溫溫涼涼。那時胡文美什么都羨慕姜姜,連姜姜的平胸她都覺得好。胡文美胸大,時常抱怨:這一對這個,太礙事,走路老晃蕩。姜姜說胸大性感,于是胡文美下次買文胸,同罩杯的一買兩個,一個送姜姜。姜姜感興趣的背轉(zhuǎn)身換上,再套上外衣,攬鏡自照。胡文美說你這樣更好看,看來不在大小,關(guān)鍵長在誰身上。姜姜笑:我這唱的空城計呢。
胡文美不是空城計,從觀眾席上看去,簡直要破城而出。她亦不再為這個厭惡自己,因為正在舞臺上很驕傲地向前挺立著。
唱完了,胡文美鞠躬致敬,下面是例行的掌聲。節(jié)目換過,然后頒獎,接著有領(lǐng)導(dǎo)講話,不一會兒姜姜感到旁邊的空位坐了人,是胡文美,她已從后臺繞過整個大廳坐過來。換成平時的穿著,妝卻沒有卸,眼睛上藍(lán)的紫的顏料因為油汗而移位,像沒有涂抹均勻。胡文美看一眼姜姜,篤定地微笑著,一言不發(fā),像在竭力憋住內(nèi)在的振奮。姜姜想起即將爆破的氣球,那種緊張的幸福感。
我就是放不下緊張。胡文美說。
姜姜說,是嗎?我看你在臺上很放松很自然。
胡文美說,還是不行,練得少。其實我打小喜歡唱,但從來沒有勇氣當(dāng)著人唱,太自卑了。姜姜,你也加入我們吧,剛才王主席說了,一眼就看出來,你是這塊料。他說待會結(jié)束了,聚餐,請你一起去。
吃飯在一個四星級酒店,安排了三桌,頭桌是雙方城市出席的頭面人物,次桌是地方上的文化名人,姜姜和胡文美在第三桌。坐下不久,王主席過來了,喊胡文美一起到另外的房間去敬酒。出門前,王主席回頭看一眼姜姜,還俏皮地擠了擠眼睛。敬完酒胡文美回來,仍不大吃東西,只兩眼放光看著滿桌子的人,看看這邊,看看那邊,低聲跟姜姜說,頭一間房里有一個副市長、一個宣傳部長,都平易近人。似乎大人物在座,使她也有一份榮光。
王主席大約完成任務(wù)了,來這屋加了把椅子,坐在姜姜和胡文美中間。先說,小胡唱得越來越好了,關(guān)鍵臺風(fēng)好,再多練練,將來也參加“星光大道”去。我在首都文化圈也有熟人的,到時請高手給你指點、策劃下,提升提升,說不定就出頭了。胡文美趕緊給他端了一杯酒。王主席轉(zhuǎn)身對著姜姜:你是小胡的朋友嘛,自己人,也加入我們吧。姜姜并不喜歡這位王主席,她說我天生沒有音樂細(xì)胞。
十四
欣欣升學(xué)那一年姜姜辭了職。市里提出了新目標(biāo),工業(yè)立市、農(nóng)業(yè)富民,于是重新布局,要求城區(qū)開發(fā)成商業(yè)區(qū),企業(yè)全都退城進(jìn)園——新規(guī)劃的八大工業(yè)園。工藝品廠破產(chǎn)重組后,搬去了城西工業(yè)園。離家遠(yuǎn),姜姜辦了停薪留職,后來干脆辭了職,去一家附近的家居城上班,既有工資領(lǐng),又能照顧欣欣通校的三餐。
姜姜喜清閑,家具城中是真清閑,除了節(jié)假日,平時就守著品牌的店面閑坐、看看雜志。偶爾來一個人,不知怎么對了眼神,短信熱絡(luò)一陣子,又漸漸疏遠(yuǎn),也都不當(dāng)真。只有一次,那個人和太太一起溜達(dá)過來,姜姜根本沒當(dāng)他是顧客,就當(dāng)遛彎溜到這,隨便看看的,所以也不怎么熱情。那人走過了又回頭,看看姜姜,再回頭看妻子:看看,這樣的發(fā)型,只適合這樣年輕的女性。
男人客觀冷靜的審美角度和語氣,并不顯得露骨,于是姜姜也禮貌地笑了笑。這才留意他身邊的女人,微胖,保養(yǎng)很好,長發(fā)小卷從臉側(cè)下垂,跟自己新燙的發(fā)型同一款。第二次過來,男人只帶一個助手來,不枝不蔓訂走一套辦公桌椅。姜姜給他去開單,不知怎么忽生出一種雀躍,開完單遞給他助手,卻老熟人似的對他笑起來。姜姜自己也覺得,自己已很久沒有那樣明媚地笑過。不多久接到一個電話,寫在發(fā)票背面的手機(jī)號,果然被他保存了。接下來跟所有外遇大同小異,試探與逃避,神往與確認(rèn),心慌與接近,打擺子的癥狀,迷亂里的向往以及說不清的怨與恨……現(xiàn)在那人怎樣了?在世界的哪里——早就都不相干了。
十五
姜姜比年輕時更不熱衷交朋友,所以基本沒朋友。所以胡文美邀請她去家里吃飯,姜姜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這是王立春和胡文美的第二個家,第一個是城中村的出租房?,F(xiàn)在老資格的職工和中層以上干部都搬去新住宅區(qū),老家屬院倒出來的部分舊房,就分到了他們頭上。姜姜那天忘記帶手機(jī),覺得多年來第一次上門,所以先去超市買了一箱奶,一提兜橘子。趕到時卻怎么都找不到胡文美說的門牌號,四五個單位混住在同一個大院里,彼此不認(rèn)識。終于找到的時候都快一點了,王主席和另一個人也在,已等不及開吃了。以為你不來了。胡文美急忙過來招呼她。電話也不接。姜姜說一急電話就忘了帶——立春哥中午不回來?
胡文美說平時坐班車,一去一天,今早騎的電動車,起先還來電話了,問都誰來了,我說除了你都來了,也沒說回還是不回。我再問問啊。
姜姜曉得金煌機(jī)械廠已更名宏達(dá)集團(tuán),有新的資金注入后,生產(chǎn)恢復(fù)了正常,這兩年經(jīng)常加班加點的。但是距離太遠(yuǎn)。姜姜說來回一趟四五十里地,別麻煩他了。胡文美說難得你來,這么多年不見了,他不回來怎么成?撥通王立春電話,說姜姜過來了,你還不回來嗎?又摁了免提鍵,姜姜聽到王立春說,我看看吧,你們不用等。
下午兩點多,大家說著話,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王立春身著一身油污的工作服進(jìn)了門,他有點倉促的看了屋里的人一眼,然后徑直進(jìn)了臥室,再出來的時候手里抓著幾件衣服,不看姜姜,對客人點點頭,去了洗手間。老房子隔音不太好,里面不時傳來嘩啦嘩啦的潑水聲。大家在這潑水聲里說著話,偶爾一句聽不清。水聲終于停了,王立春頂著一頭稀疏的濕頭發(fā)出來,連皺紋也洗干凈,很深的紋路,是那種筋骨結(jié)實的紋路,不像德明,一肚子贅肉。兩鬢的頭發(fā)卻成灰白色。姜姜說,立春哥,多年不見了。王立春說是啊是啊。站在自家的客廳里,卻忽然顯出客人的拘謹(jǐn)。說你們吃水果吧,吃水果。然后從廚房里端出中午的剩菜,在餐桌邊慢慢吃起來。
姜姜提醒胡文美,怎么不去給他熱一下?胡文美嗓聲向來大:他又不是沒長手。大老遠(yuǎn)趕回來,就為吃這冷飯冷菜嗎?可大家真的都沒看到一樣,都看不到一個家庭的男主人,趕路三十里回家,吃著冷菜冷飯——從餐桌到灶臺,不到兩米,倒進(jìn)鍋子里,啪,打著火,五分鐘都用不了。這念頭在姜姜心里起伏,人卻坐在沙發(fā)上,有一搭沒一搭應(yīng)和著王主席、胡文美們的閑談。又說起參加星光大道的海選。王立春顧自吃著,似回答胡文美,也像回應(yīng)姜姜的心理,忽然向著這邊說,沒事,又不是大冷天。
胡文美說怎么這個點了,又回來?那語氣聽上去,好像剛才打電話叫他回來的不是她。王立春說往前趕了趕手里的活兒,跟班長打了招呼,今下午不回去了。胡文美繼續(xù)照應(yīng)大家吃茶,與王立春形成對比的,她明顯比以前胖了,胖得松懈而安心,跟年輕時那種緊繃著的態(tài)度完全兩樣兒了。
十六
姜姜已經(jīng)記不起,德明去大西南,跟這次去胡文美家吃飯孰先孰后?大西南是王立春的一個分界點,當(dāng)然這只是姜姜的看法。用德明的說法王立春膽小,給眼前的死人嚇住了。其實當(dāng)初最驚慌的應(yīng)該是德明,他一反常態(tài)的許多次給姜姜打電話,有點亂陣腳。但他后來一概不承認(rèn)了,直說那是王立春第一次坐飛機(jī),第一次出那么遠(yuǎn)的門。
出門前,王立春和胡文美來家里一趟,算回訪,也算對德明提攜的感激。主要胡文美說話,她好像忽然之間慣于說一些場面話了,說得流利又自得。王立春在邊上聽著,偶爾插一句,看上去對未來也有克制的憧憬。胡文美說我家大春書呆子,一切都托付給德明了。姜姜說德明那邊也是剛開始,需要得用的人,還有誰比立春哥更底實的呢?幾個人就那么生分又親熱地說了一晚上,直到欣欣放學(xué),兩口子才離去。
按德明的打算,王立春上道兒的話,將來可以放一片區(qū)域給他做,做個片區(qū)經(jīng)理什么的,收入來得快。出來總是賺得多,孩子也大了,家里該轉(zhuǎn)變氣象了。但姜姜覺得空頭話不能說太早,德明卻要先掛一個蘿卜到拉磨的驢嘴前。
那是德明第二個上升期,躊躇滿志去開發(fā)大西南市場。云貴高原交通不便,汽車市場密度小。于是德明將銷售培訓(xùn)課堂上聽來的例子,一再講給新部下們聽:兩個鞋廠推銷員,一個先去了島上,當(dāng)天返回說沒戲,那里人都打赤腳的;另一個也當(dāng)天打回來電報,說太好了,這里人都打赤腳,正好等我們的鞋子來。招兵買馬,幫王立春疏通各個關(guān)節(jié)的人事關(guān)系,新老單位他都有人脈。
至于在大西南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姜姜全都是聽說。確定的是德明為休假歸來的副手和王立春接風(fēng),在星級酒店安排了酒局。據(jù)說那副手本來心臟有點問題,平時不喝酒,但那天一反常態(tài),喝起酒來簡直不要命,怎么都勸不住。那副手姜姜見過,印象不深,印象深的是他死后老婆跑來家里鬧。據(jù)說那女人本來不地道,那次男人回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醫(yī)療結(jié)論是從地勢低洼的山東半島,忽然飛到三四千米的高原,心臟不好的人喝了酒,加上高原反應(yīng)……當(dāng)晚喝的是烈酒,喝著喝著大家都暈了,每個人都暈乎乎的時候,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副手趴在了桌子上,又出溜到地上。運(yùn)回的時候已是一個骨灰盒。按工亡處理的,從市里的社?;鹬Ц读思覍?0萬。
王立春不滿,一個月就返了回來,主動終止了調(diào)動,回到他原來的崗位上——一個機(jī)械車間的組裝工人。
十七
姜姜所在的家具城,毗鄰市區(qū)最大的超市,超市十周年店慶,掛上密密麻麻扯天到地的條幅,將大廈主墻的巨幅宣傳畫都覆蓋了。姜姜久想買一雙達(dá)芙妮的春靴,想趁一個活動價。音響開得大,她急于越過這片喧鬧的海,但經(jīng)過舞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上面是胡文美。伴舞的也是一色大媽輩,原來是專門針對中老年人品牌特邀的一段廣場舞。
臺上勁歌熱舞,臺下卻空空蕩蕩沒有人。只有排滿的自行車、三輪車、電動車,購物者經(jīng)過舞臺也匆匆而過。只有幾個帶孩子的老人和閑逛的農(nóng)民工,在那里無精打采地當(dāng)觀眾。臺上的胡文美雙目微瞇,下巴四十五度角向著對面高樓遮住的遠(yuǎn)天,深情款款——不知何時曲調(diào)換成了《感恩的心》。姜姜喜歡這支歌,于是一直聽下來。在她趕往達(dá)芙妮鞋柜的時候,胡文美卻跟來了。
你現(xiàn)在是大明星了。姜姜笑。
胡文美說,你別取笑我——一場二百塊,又是自己喜歡的,為什么不?
鞋子比平時優(yōu)惠三分之一。售貨員包裝好,姜姜提著手袋,邀胡文美一起回家具城小坐。說起王立春在大西南做了逃兵,胡文美說大春就是心眼小,還不是放心不下我。他不說我也知道,上次王主席來吃飯,他不高興了,好像女人只要結(jié)了婚,就成了他們的私有財產(chǎn)。姜姜說,也不定為這個吧?胡文美說,還能為啥?說自己不適應(yīng)跑業(yè)務(wù),不愿意跟陌生人打交道,別人不曉得,我還不知道?他就是個兩頭不靠。他老家那個村,被化工廠占了地,只要農(nóng)村戶口的,現(xiàn)在家家小洋樓,一人一年發(fā)一兩萬,我動員他把戶口遷回去,怎么都不聽,說不好辦。問題你去辦了嗎?我就看不慣他這點,啥事都指望不上,啥事都辦不成。
你去星光大道的事,怎樣了?
報了名,沒選上。沒入圍。胡文美嘆息一聲。純粹一個白日夢,還搭進(jìn)去好多錢。
姜姜始料未及。她以為那個王主席只是那么說說而已。
胡文美說小時候,我老家有個大姑,叫胡好美,一直想進(jìn)縣劇團(tuán),為了練嗓子,每天早起去野外,一個人面對著莊稼地吼。父老鄉(xiāng)親都說這閨女瘋了。村支書卻被她打動,每次開大會,先讓胡好美上去唱支歌,后來這成了我們村集會的儀式,大家站在場子上,望著又老又丑的老姑娘胡好美站在臺上亮嗓子,一起為她鼓掌。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我記得那么多老歌,都是因為這個胡好美。后來好歹嫁出去了,沒兩年,忽然喝農(nóng)藥自殺了?,F(xiàn)在我才明白,胡好美為什么那么喜歡唱。因為我跟她一樣,但一直太自卑,沒勇氣上臺,都是王主席鼓勵我,讓我找到了自信。
你在這里不能干太久,空氣不行。胡文美又說。再者,你們德明,也不差你這幾個錢。她試坐一個布藝的沙發(fā),手掌拍著扶手,一邊打量著姜姜。我就奇了怪了,你們德明怎么會放心你,讓這樣一個人常年自己在家里?姜姜說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胡文美說,其實我是想說,你怎么能放心德明?那么一個大好的人才,有錢又有派兒,現(xiàn)在的女孩子,不是我說——你真得多個心眼兒。
后來姜姜想,從那個新婚之夜,多年間刻意斷絕來往,她真的從未思考過原因嗎,還是佯裝不知,或者壓根就不在乎?她為什么蓄意來通知姜姜,你這么多年的生活漏洞百出?是為了彌補(bǔ)她自己生活的缺憾?即便姜姜的生活真漏洞百出,也不需要一個旁觀者幸災(zāi)樂禍??傊翘旖酉聛?,姜姜一個字都不開口,亦未再正眼看胡文美一眼。十幾分鐘過去,胡文美終于覺得了什么,哎呀我得走了,差點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兒。
姜姜屁股都沒抬一下。直到胡文美快出樓梯口,姜姜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那個腰寬體肥的后背,肌肉從各個地方的骨頭往外呲,往下垂。姜姜想,無論胖瘦,人的年齡是帶在身上的,年輕人的年輕,是那些肌肉從骨骼四周均勻的包裹,不偏不倚。
這是第二次,姜姜跟胡文美斷了往來。
十八
德明真的有一套。大西南十年,他為新公司開拓市場,立下汗馬功勞。但一切走上了正軌,老總的侄子過去坐享其成了。德明回了廠總部工會。誰知不到一年,汽車國標(biāo)四改五,執(zhí)行新的排放標(biāo)準(zhǔn),成本上去了,售價也上去了,銷量自然銳減。廠里很快受波及,生產(chǎn)車間半年只上了不到四個月的班,大西南更是一蹶不振。老友來訪、聚餐,德明最愛談起大西南和當(dāng)年勇,仿佛唯有如此,才便于對那邊的頹唐局面表示鄙薄。這已經(jīng)成了德明有益身心的一項消遣。
為了養(yǎng)生,他很少再外出吃飯,只買回來大堆菜譜,參照著煎炸烹炒,享受創(chuàng)造的愉悅。失敗的實驗品,就極力動員姜姜不要浪費(fèi)掉。每次離開廚房,都留下遍地狼藉給姜姜收拾。他把姜姜多年來一個人在這房子里建立的秩序全都打亂了。姜姜習(xí)慣了一個收拾干凈的家,尤其是廚房。還有德明的腳臭,半點不弱于年輕時,早些年還聽話,泡一泡腳,兩個人四只腳擠在一只木桶里,踩踏取樂,現(xiàn)在德明最不耐煩姜姜的提醒。行了行了,有完沒完。于是臥室里的氣味,彌漫滲透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姜姜沒事就開窗戶,德明說姜姜,據(jù)資料,潔癖也是神經(jīng)病的一種。
慢慢的,姜姜也不敏感無處不在的腳味了,她懷疑自己已經(jīng)有了抗體。
十九
王立春去世一個月了,姜姜決定去看望胡文美。在隔絕這么多年的同一個小城中,她先乘坐公交車,轉(zhuǎn)了兩路車,后來沒車可乘了,她沒有打的,選擇步行前往。換乘的兩路車,幾乎貫穿過大半個城區(qū)。她想,欣欣這代人再也無法想象這個縣城原來的樣子了。聽老人們說,以前東南西北四個城門,每個臨近城門的村莊,按方位叫東關(guān)、西關(guān)、南關(guān)、北關(guān)。從縣城往南三里地,村叫前三里;往北三里地,叫后三里;往西八里,有個八里莊;往東十里,還有個十里鋪……現(xiàn)在誰還留意這些村莊最初的命名呢?它們已都圈在了市區(qū)內(nèi),被高樓大廈所覆蓋。姜姜記得,剛上班的時候,工藝品廠在縣政府斜對面,有一棟全縣最高的樓,胡文美就在那層樓上做統(tǒng)計員。十三年前,那棟樓拆掉,那片地也賣掉,售價剛好用于在城西工業(yè)區(qū)大了十多倍的地片上建新廠。
不過二三十年,城區(qū)長大了幾十倍,由原來中心偏北的部位不斷放射性擴(kuò)張;還往高里長了十幾倍,像變魔術(shù)玩戲法。德明、胡文美、王立春,還有姜姜自己,哪個不是這戲法里微不足道的小分子?玉婷的女兒已在超市做收銀員了,姜姜去付款,經(jīng)常碰見她,正是姜姜自己剛上班時的年紀(jì)。
胡文美和王立春新買的房子在綠洲島,但跟綠洲沒關(guān)系,跟島也沒關(guān)系,就在原來金煌機(jī)械廠的舊址上。走在這些高樓間,姜姜恍然想起當(dāng)年在廠大門口等德明的情景,有一次她遇見了下班回來的王立春……當(dāng)時的大門在哪個方位?看看高接云天的樓頂再看看尚未完成的綠化帶,姜姜還真判斷不出來。
終于找到了德明說的樓號,卻忘記了單元和層數(shù)。德明最受不了別人丟三忘四。你不會記下來,寫在紙片上,裝在口袋里?明顯的壓抑和不加掩飾的輕蔑。說過幾次,姜姜還是連往紙上寫都忘記了。其實姜姜也不太適應(yīng)德明了。他天天講養(yǎng)生,酒量卻依然大得不像話。姜姜嚇?biāo)罕虏宦?!你再喝,喝出脂肪肝、冠心病、腦溢血,到時讓欣欣照顧你,我才不伺候。
二十
姜姜無處可去。她看到一個帶孩子的老頭,正要上前打聽,不想胡文美正從眼前的樓道口出來。姜姜第一秒都沒反應(yīng)過來,這就是那個在臺上唱《感恩的心》的胡文美?她終于如愿瘦下來了,只是皮膚沒趕上脂肪的收縮速度,人有點走了型。
姜姜,你這是要去哪里?
我來看看你啊。
胡文美眼淚忽然紛紛落下來。她拉著姜姜的手進(jìn)電梯,又進(jìn)家門,一直坐在沙發(fā)上還不舍得松開。剛子變成膀大腰圓的小伙子了,身胚眉眼都是胡文美的復(fù)制放大版。看到有人來,他一句話不說,似乎不認(rèn)識一般,轉(zhuǎn)身去了另一屋。
姜姜手里握著水杯,斟酌著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又覺得這話太司空見慣,很容易從別人嘴里聽到,并不足以表達(dá)她今天前來的心情。胡文美去洗了把臉,又洗了一盤水果端上來。問起欣欣,又問起德明。說起德明,胡文美忽道,王立春這輩子,真沒撈著點好兒。姜姜說人都不在了,不說這個吧。胡文美說王立春走后,我老胡亂尋思——你愛聽不愛聽,只別往心里去——怎么樣都是一輩子,但假如他能得著你這么一個人,會不會多少快樂一點呢?你知道,他從來都不喜歡我。
姜姜無論如何想不到,胡文美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太不像一個妻子談起剛過世不久的丈夫了。
當(dāng)然,要說你,他也高攀不上,他是那樣的,與人無爭,與世無爭,而我總要忙著爭口氣。但一下子就這么走了,一點緩渦都沒有,我心里還真是說不出的滋味。這家里看著啥,都好像看到他,聽到門響,就感覺是他回來了,就像出去上了一天班,回家吃飯一個樣兒。說著眼淚又下來。想想這些年,他吃苦受累的,剛搬進(jìn)了新房,又買了車,雖然不算好,卻是房、車都有了。
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隔壁傳來,接著一扇臥室門打開了,一個拄拐的、臉色灰蒼的老婦人站在了門口。姜姜認(rèn)出來是王立春的娘,那次去醫(yī)院看望王立春,王立春沒見到,胡文美也沒見到,卻見到了她。姜姜說是阿姨吧?阿姨好。不由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老婦人看著姜姜,眼神專注而狐疑。忽然問,我兒子叫王立春,你認(rèn)識吧?姜姜只好點點頭,她手里拄著一根拐,另一只手不客氣地指向胡文美,病弱卻很有氣勢地說,她殺了我兒子,你聽說了沒?
胡文美轉(zhuǎn)過沙發(fā)和條幾間的過道,推著老太太往里屋走,說娘你去歇會兒,做好了飯我再叫你。又忙天火地喊剛子。老婦人目光漫過胡文美的肩,緊盯著姜姜,現(xiàn)在殺人都沒人管了嗎……剛子終于從另一間屋出來,動作很大地幫母親把奶奶往屋里拽。老婦人卻小孩子耍賴一般,用力下墜著身體,腳跟緊蹬著地面做反抗:他們殺了我兒子,住院時我就聽說了,是你們給他拔了管子,掙了六十萬!
三人終于進(jìn)到屋里去,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音,之后高一聲低一聲地吵著。姜姜獨自坐著,環(huán)顧著這個他們搬進(jìn)來也只有三個月的新家。因為新,門窗墻壁潔凈得缺少了日常生活的氣味。左手邊的陽臺推拉門,一月前,王立春還從中出入;沙發(fā)對面一面粉黃色電視裝飾墻,電視黑著屏,顯得粉黃愈加鮮亮。王立春平日看電視,也這么坐在這里吧?終于,胡文美出來了,說剛子他奶奶老年癡呆了,只會折磨人,你看她像個剛打完化療的樣子嗎?逮個人就說我殺了她兒子;剛子也跟我別扭呢,一味犟著不理人。大春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那兩天,我要顧兩頭,兩頭都顧不過來……飯不吃,覺不睡,廠里管勞資的一來就說政策,我頭里嗡嗡響!老家的人、廠里的人,加上醫(yī)生和護(hù)士,這個那個都來找我,我都弄不清誰是誰了,腦子里亂糟糟,一點主意都沒有——是主治醫(yī)生親口說,心跳還是有的,只要搶救,拖上一小時,兩小時,十天八天,甚至一兩個月也不是沒可能,但康復(fù)是沒希望了——你說我能怎么樣?一天就花五六千,咱一個月也掙不來那么多啊。
姜姜問:醫(yī)生為什么那樣說?
胡文美本來面向前方,這時眼睛求證似的對準(zhǔn)了姜姜:德明那個助手,你可還記得?
姜姜尋思了一下,喝酒出了意外的那個人?
胡文美點點頭。以前啥也不懂,經(jīng)過這些事才知道,在廠里倒下的,就算是工亡。但搶救超過48小時,就只能算病故,超一分鐘都不成——其實就是腦溢血,已經(jīng)搶救不過來了,所以我跟他們拖啊拖,一直拖到最后一分鐘才簽了字。字簽了,可我這心里,就像是缺了一塊,怎么都不囫圇了。
坐在胡文美身邊,姜姜腦子里卻出現(xiàn)四面封閉的一間玻璃房——是她想象中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樣子。她隔著玻璃往里看,努力假定了自己就是胡文美,正隔著冰冷的玻璃看著里面的床,床上的人——一間冰冷的空屋,一張孤單的床,偶爾閃過幾個冰冷的白大褂的影子。床上的人身體上上下下插滿管子,一種奇異的生物體,科幻片里的鏡頭……一恍惚,插滿管子的人置換成了高大壯碩的徐德明……
姜姜回避去看胡文美的臉。不看也知道,那臉上像被人從皮膚底下打撈過,撈走了原本充溢的脂肪,就像淌下來似的掛著她的皮膚。那臉上飽含期待,正巴巴等姜姜看回去,完全贊同地點個頭。
尾聲
這天晚上回到家,姜姜做了一個夢。夢里她還很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jì),正要穿街過巷去尋找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叫王立春。
在夢里,姜姜感覺自己正戀愛著,她很幸福地穿過一條田間小徑,兩旁開滿了在風(fēng)中唱出歌來的小花,像兩只不斷擁抱過來的手臂,不斷地迎向前來。又似乎乘車前行,不斷地往前飛,一點都不覺得累——人生剛剛開始,有的是未來和希望。她穿行在了一個大峽谷,谷幽、林密、花鮮……一個從未見過的那么美的山谷。不知何處傳來叮當(dāng)?shù)南暋K于知道,王立春不在所有這些地方,他在遙遠(yuǎn)的大西南,是一個開疆拓土的將軍(睡前看的古裝片里的角色),他給姜姜留下了什么,她正要去尋找。
姜姜走進(jìn)一所老宅,走上一條有很多房間的長廊,終于找到了那間屋。屋里有個老柜子,她用全世界只有一枚的鑰匙打開了柜子,看到一沓泛黃的紙,厚厚一摞紙上寫滿一行行的字,都是多年來王立春寫給她的信。說起那年在宿舍,窗外開滿淺紫色的梧桐花;說起那一次雨后,他因為她一個玩笑紅了臉;說起在她宿舍里,他陪她聽了一晚的音樂;說起他替德明去送姜姜,其實不止想說鄉(xiāng)村和田野;說起那一次來家吃飯,聽說她沒來,他也不回去;知道她來了,才急忙請假趕回了家中……在夢里,姜姜意識到了混亂,因為胡文美也出現(xiàn)了,但又全不相干的,夢里胡文美成了王立春的媽。
終于醒來,廚房里沒修好的水龍頭正在答答地滴水,如同山澗泉水的聲音。姜姜睜開眼,篤定地看著眼前的黑暗,夢里滿溢的幸福還沒有消散,正余意裊裊地籠罩著她,好多年她沒體驗過這種幸福了。
南邊樓上不知誰家忽然開了燈,那透進(jìn)來的燈光像月光。終于,姜姜聽到右手邊德明的鼾聲,這才一下子徹底清醒過來,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卻又奇怪,剛才的夢里為什么沒有德明呢,德明他去哪里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