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加芳
多年以前,我曾臨湖而居。日日面對一潭如鏡的湖水,如今想來,實在是造物莫大的恩惠。
湖終年澄澈、溫和,沉默地臥著。無風(fēng)晴朗的日子,安詳而平靜,將一派明媚天光都映照得清晰,世界顯得更明麗了;和風(fēng)細雨的時節(jié),也并不壞,牛毛一般的雨絲拂過水面,形成了一道柔和的白線,只一忽兒,這白線就悄悄地移到另一片湖面上去了。雨絲像在和湖水玩捉迷藏的游戲,鬼頭鬼腦的;而湖卻一如既往地寬厚,也不怒,也不惱。
最可喜的,要算是春日午后的湖水了。這時陽光溫柔,帶著暖意,照在人的身上,是一種癢酥酥的感覺。同樣,湖水也最樂意迎迓這時的陽光。微風(fēng)總是稱職地吹送,一刻也不曾懈怠。微風(fēng)中的湖水泛起細小的皺褶,正是袁中郎筆底“溫風(fēng)如酒,波紋如綾”的景象。此時,陽光就像細碎的白金一樣流淌著。我仔細地觀察過,陽光下的湖水常常形成一道光帶,由近及遠,一直伸向湖的彼岸。其中每一條水波,都有無數(shù)亮光殷勤地閃爍,仿佛成群頑皮的孩童聚在一處歡騰著,讓人隱約聽到那快樂的嬉笑聲。整道光帶好比蒼穹中的銀河,又比銀河不知璀璨幾許。我常想,能夠領(lǐng)受這樣輝煌景致的人,無疑是幸福的。這幸福,藏于無聲處。
湖心是一塊不大的沙洲。沙洲上長滿離離的亂草,那草有極淺極淺的,也有高可半米許的,都在為湖上生活的水禽提供棲息的居所。這里面有一種比小鴨略大些的水鳥,最是招人喜歡。它們在水面游玩的時候,不喜呼朋引類,而是各行其是,儼然湖上的獨行騎士。不知什么緣故,當它們浮游水面,總能將身后的湖水弄出巨大的折扇形來。而它們的游速又頗快,這樣,那折扇形的水波就源源不斷地生成。從遠處看,它們就好像一只只裝了馬達的微型汽艇,在湖水當中橫沖直撞。它們還有一招“絕活”——鳧水。凡水禽大約都能鳧水,但它們的表演又極富特色。在水面折騰夠了,它們就一頭扎向水里,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你千萬不要把目光停留在它遁去的地方,苦苦等待——那樣注定是徒勞的。過了一刻鐘,它還不從水面出現(xiàn),你開始為它擔憂了:它不會早已淹死了吧?又過了一陣兒,它從距離原處很遠的湖面調(diào)皮地探出小腦袋——它在逗你玩兒呢!至于它這樣長久地潛伏在水里,究竟玩了什么樣的把戲,你一點兒也猜測不到。它浮出水面時朝你做了個鬼臉,你大概注意到了吧?
水鳥們嬉戲累了,就到沙洲上休息,偶或也會到近岸的草隰中探頭探腦。但它們是不會到岸上來的——它們還不曾跟人類熟悉到那種程度呢!
岸上是一片肆意延伸的原野。春天,原野醒來了,貼地生長的小草綠得一塌糊涂,提示你也該從漫長的蟄伏中蘇醒了。佛洛斯特著名的小詩《美景難留》中說,“大自然的初綠是黃金”,正是在談眼前的一切。而韶光易逝,我就這樣眼睜睜坐到了秋天,看到草地任其枯黃,好似披上一襲灰黃色大氅。季節(jié)的嬗遞更迭,身在其中的人,常是渾然無覺的,而當面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的變遷,人們才切實地感受到了自然這雙巨手的神通廣大。當然,自然還有另外一個助手,那就是風(fēng)。沒有在原野上居留過的人,對于“原野上的風(fēng)”這一概念的感受是模糊的,及至身臨其境,甚至連同看到了歲月的輪轉(zhuǎn)。原野上的風(fēng)似乎是永不枯竭的,你猜不出它的源頭是在哪里。你只能憑面頰去體驗:春天的風(fēng)是暖濕的,裹挾著粘稠的花香,使人沉醉。黃山谷不是說了嗎?“花氣薰人欲破禪”——大約花香不但引人愉悅,簡直要讓人欲罷不能了。秋天的風(fēng)則干燥了,非但干燥,從原野上吹來的風(fēng)正如遠游歸來的旅人,同時也帶給你豪情:“斷雁叫西風(fēng)”,不只是感傷的,那中間不也囊括無窮悲壯的況味么?
在這岸上,四季都有人支起遮陽傘,冷靜地垂綸。有年輕的人兒相互依偎著,熱烈地戀愛,而湖水只默默地看著、聽著,送走舊的又迎來新的,卻從不吐露半點消息。湖水從來都是睿智的。
湖水背倚一串蜿蜒的山脈,莽莽蒼蒼,蔥蔥蘢蘢。它們與湖水常年作伴,將自己的身影永久性地寄存在湖水那里,從不打算哪天取走。清晨,山坡上水汽彌漫,草木猶如酣睡在夢里。那是湖水的饋贈,賴此饋贈,群山得以更加蔥郁了。待到夕陽銜山,山的輪廓被一圈光暈籠罩,空前明晰,草木都影影綽綽地生長到湖里去了。若是大雨過后,山上一水兒的黛色,湖里也是一水兒的黛色,山容水意,與米家的水墨將要沒有分別了。
對了,還有月。月夜的湖是美妙絕倫的。晴好的夜里,萬里無云,月亮就整個兒倒映在湖水里。湖水反射著皎潔的月光,像極了大銀盤中裝著小銀盤;有云就更好,月朦朧,水也朦朧,縹縹緲緲,逗引人無盡情思。整個畫面,恰恰好就是俄國畫家?guī)煲鹬スP下《第聶伯河上的月夜》的現(xiàn)實翻版,水是眼前的水,而月,仍是那一輪月。望著這樣的月,我總不禁想起詩人布羅茨基獻給洛爾迦的那些句子:
在一個月夜
再看長影
樹木及人們所落下的
在一個月夜
再看河流凝重的潮水
閃閃發(fā)光如磨舊的
長褲
……
在這樣美好的晚上,湖仍舊是緘默的,一如智者;山也依然寬博,宛若仁人。月自多情,專心投懷送抱;水鳥更興奮得睡不著覺,絮絮叨叨地講述它們白天的自由與歡樂……這些,湖與山自然也是聽得懂的,它們只顧傾聽,偶爾蕩一蕩水波,搖一搖草木,權(quán)作應(yīng)和。它們的竊竊私語,只有我一個人聽得明明白白。我很清晰地知道,這是命運賜予我的一段美好時光,它讓我安安靜靜地坐對江山,看所有一切有序地生了、滅了,好像時光也如這所有的一切,不斷地來來往往著,那樣有條不紊,又那樣不管不顧。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年,然后,在收獲了心魂最大的滿足之后,我離開了那里。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而今我已被生存的汩汩洪流徹底淹沒了,當我回頭,發(fā)現(xiàn)早已回不到那時的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