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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散曲的“野逸”之趣

2019-12-22 16:36查洪德
關(guān)鍵詞:散曲

查洪德

十多年前,散曲研究的前輩學者呂薇芬先生發(fā)表題為《拓展散曲的研究領(lǐng)域》的文章,強調(diào)要加強元代散曲的文體研究,特別強調(diào)散曲文體風格的研究[1]。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散曲學科獨立,到21世紀初,幾十年中,研究者對散曲的文體風格多有論述,呂薇芬再作強調(diào),應(yīng)該說,在她看來,元代散曲的文體風格,仍有繼續(xù)研究之必要。呂先生論文發(fā)表至今又過了十多年,這一研究未見推進,可見這一課題需要研究又難以推進。因此,我覺得,很有必要重提這一話題,作嘗試性的探索。

那么,到底應(yīng)該如何概括元代散曲的文體特點呢?

前輩與時賢對元代散曲特點的概括,有“俗”“諧”“俏”“辣”,以及古代學者概括的“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豪辣灝爛”等等。我的問題是:為什么會有多種趣味遠不同的概括?這些概括各在多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元代散曲的特色?對現(xiàn)存元散曲作品的覆蓋面各有多大?這些概括能不能體現(xiàn)元散曲的精神?我們能否找到合適的概括?

我對這一問題的基本看法是:存在趣味遠不相同的多種概括,說明對元散曲文體特點的認識還需要更進一步。元散曲有諧、有俗、有俏、有辣,但又不僅僅是諧、是俗、是俏、是辣。我們需要找出能夠涵蓋諧、俗、俏、辣,而又高出諧、俗、俏、辣的概括。這個概括應(yīng)該是——野逸。用“野逸”這一概括,對元代散曲作品有更大的覆蓋面,體現(xiàn)了元代散曲的基本精神。

在展開論述以前,有必要對已有研究作一檢視。

古人“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等概括,不能體現(xiàn)元散曲的文體風格。

散曲一出世,就表現(xiàn)出與詩、詞等迥然不同的鮮明風格。最早關(guān)注散曲特點的,是元人周德清、鐘嗣成、貫云石、楊維楨等。但周德清、楊維楨論曲,目的十分明確,即要將這種野而不雅、逸而非正的文體加以規(guī)范,引向雅馴的、符合規(guī)范的“正”途。在《周月湖今樂府序》中,楊維楨說得很清楚:

夫詞曲本古詩之流,既以樂府名編,則宜有風雅馀韻在焉。茍專逐時變,競俗趨,不自知其流于街談市彥之陋,而不見夫錦臟繡腑之為懿也,則亦何取于今之樂府可被于弦竹者哉![2]

崇雅抑俗,以“風雅馀韻”為標的,導(dǎo)向明確??梢哉f,楊維楨是以詩眼觀曲論曲。周德清是一位尚雅論者,他撰《中原音韻》,為元曲創(chuàng)作建立規(guī)范。其自序說:“欲作樂府,必正言語;欲正言語,必宗中原之音?!盵3](P229)這是他作《中原音韻》的緣起。他要“正”的“言語”,絕不僅僅限于音韻,他要扭轉(zhuǎn)的,是曲的創(chuàng)作與編選中“務(wù)取媚于市井之徒,不求知于高明之士”的不“正”現(xiàn)象[3](P230),使之歸于“正”途。所以他在《中原音韻·作詞十法》中提出:“造語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則迂,不文則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要聳觀,又聳聽,格調(diào)高,音律好,襯字無,平仄穩(wěn)。”[3](P289)其中“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至今被用作元散曲風格的概括。需要明白的是,這并不是周德清對元曲特點的概括,而是他給曲作提出的標準。不是元曲客觀存在的面貌,而是他主觀設(shè)置的理想。如“格調(diào)高”云云,便非元散曲所具有,“襯字無”,更直接與散曲特點相悖。周德清的這些表述,沒有客觀反映元代散曲的文體特點。但楊維楨、周德清的這些批評說明,他們強烈地感受到了元散曲的特點,也即其野逸精神。他們要努力的,就是要消除野逸,回歸雅正。在此后的明清兩代,這種思維一直支配著曲論家。

第一位準確把握散曲美學特征的學者,應(yīng)該是曲學家任訥先生。他認為:“曲以說得急切透辟極情盡致為尚,不但不寬弛,不含蓄,且多沖口而出,若不能待者,用意則全然暴露于詞面……此其態(tài)度為迫切,為坦率,可謂與詩余相反也?!苯酉聛?,他在詞與曲對比中揭示散曲特點,這應(yīng)成為經(jīng)典之論:

詞靜而曲動,詞斂而曲放,詞縱而曲橫,詞深而曲廣,詞內(nèi)旋而曲外旋,詞陰柔而曲陽剛。詞以婉約為主,別派則為豪放。曲以豪放為主,則別體為婉約。詞尚意內(nèi)言外,曲竟為言外而意亦外。[4](卷 2)

他非常重視散曲文體特點的把握。他以為,在散曲豪放、清麗兩派之中,體現(xiàn)散曲特色的是豪放:“蓋元曲之文章,本以用意、遣詞,兩俱豪放不羈者為主,其余種種,雖概目之為別調(diào)可也。”[4](卷2)可以這么說,任訥先生沒有使用“野逸”一語,但他感受到了元散曲之野逸特色[5](P169-172)。

此后不少學者對元散曲的特點進行了很有見地的描述和揭示,大致說,人們對元散曲那種隨心所欲、任情揮灑、不受拘束、不可羈勒,以及或樸野疏曠、或詼諧滑稽,甚至荒誕不經(jīng)、俗白直露等特點已經(jīng)充分認識??梢哉f,學者們的研究,已經(jīng)觸及了元代散曲“野逸”的特點,特別是羅斯寧《元曲的“蒜酪味”和“蛤蜊味”》一文所說:“它雄健、質(zhì)樸而帶有‘野性',與傳統(tǒng)文學迥異,故而別有風味?!盵6](P396)“野性”當然是“野”,與傳統(tǒng)迥異而“別有風味”也就是“逸”,就差用“野逸”兩個字來概括了。

盡管古今曲論家沒有使用“野逸”一詞,但元散曲的野逸精神早已為曲論家所認識并從不同方面、用不同概念進行了揭示。如果從最基本的意義上把握“野逸”之意,“野”而非雅,“逸”即非正,則“野逸”就完全包含了“俗”“諧”“俏”“辣”等概念。

一、“野逸”概念之追溯

“野逸”是中國繪畫史研究者評元人繪畫使用的概念。中國繪畫史上有所謂“野逸派”。“野逸派”形成在清代,但美術(shù)史研究者上追其源,根據(jù)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評五代畫家“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之說[7](P31),認為五代就有“富貴派”與“野逸派”。繪畫的“逸氣”說出現(xiàn)在元代,因此,美術(shù)史家用“野逸”概括元代文人畫的特點,潘天壽先生如此評價元代畫家:

故從事繪畫者,非寓康樂林泉之意,即帶淵明懷晉之思。故所作,以寫愁懷者,多郁蒼,以寫忿恨者,多狂怪,以鳴高蹈者,多野逸……既不以技工法式為尊重,亦不以富麗精工為崇尚,任意點抹,自成蹊徑。……故以技工論,元人不能以草草之筆,得唐、宋繁密工整之長。以筆墨論,元人能以簡逸之韻,勝唐、宋精工富麗之作。[8](P156-157)

其實,“郁蒼”與“狂怪”體現(xiàn)的精神,都可含括于“野逸”之中?!安莶葜P”則是“野逸”技法特點。在元代,富有“野逸”精神的絕不僅僅是畫家,它是元代文人散誕生活狀態(tài)的寫照,表現(xiàn)了文人的精神風貌,也體現(xiàn)在元代文學藝術(shù)的諸多方面。元代文人多有以“野逸”命名其亭閣者,如野逸亭、野逸軒、野逸堂等。中國古人原本是戒“逸”的,《尚書》就有《無逸》篇,而元人卻以“逸”為尚,可見其時代精神的獨特性。元人甘復(fù)為陳氏野逸軒作記說,文人“謝事而歸于野也,枕石棲谷,玩花草,弄云月,無求于己,無責于人,而與世外之士相往還,澹然乎物之表,蓋非有意于逸而逸將有以自至者,其勢然也”[9](P536)。這是元代文人向往的生活狀態(tài)。詩人戴表元《贈江西復(fù)初陳秀才》詩云:“盱江江水清可漁,山棲野逸多長裾。西歸洗塵酌江水,客來談詩碧云里?!盵10](P511)他們喜歡、享受這樣的生活。元代的詩學主張是多元的,其中也有賞野逸者。如元好問論詩,欣賞辛愿(字敬之)其人其詩:“性野逸,不修威儀。貴人延客,敬之麻衣草履,足脛赤露,坦然于其間,劇談豪飲,旁若無人?!盵11](卷10)人如此,詩亦如之。如辛愿為人那樣獷放之野,在元詩中也多有,如李泂辭官歸去,有詩云:“野馬脫羈鞅,倏疑天地寬。臨風一長鳴,風吹散入青冥間?!盵12](P568)表現(xiàn)出李白式的狂野放逸。元詩的野逸精神在元末詩歌中體現(xiàn)得更明顯,文學史家章培恒論元后期詩歌新變說:

首先在于初步?jīng)_破了“儒雅”的框子,承認并追求感官的享樂、以此為實際內(nèi)容的熾烈的生活,同情并謳歌由此生發(fā)的七情六欲,作品的基調(diào)往往是樂而淫、哀而傷,強烈的感情多伴以熾烈、艷麗的色彩,而以豐富、瑰奇的想象來增強感情的激蕩。[13](序言P6)

這就是元詩的“野逸”。與詩相比,更充分體現(xiàn)“野逸”精神、最富“野逸”之趣的,是元代散曲。

為了能比較全面地把握元散曲的“野逸”之趣,還有必要對“野逸”“野”“逸”概念作一些考察。

“野”本義是郊外,與“野”組成的詞語,有曠野、草野、荒野、村野、樸野、拙野、鄙野、狂野、獷野、蠻野等,身份低微,鄙略質(zhì)樸者為“野人”,不居官、不當政者為“在野”。這些都與美學意義上的“野”有關(guān)聯(lián)。在人們的觀念中,質(zhì)樸、天然而不加修飾為“野”,不合禮儀、不拘禮法為“野”,放浪不羈、不受約束為“野”?!墩撜Z·雍也》載孔子之言:“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盵14](P61)這本是論人,后人也借以論文?!耙啊庇糜谖膶W批評,應(yīng)該在六朝時期,鐘嶸《詩品》評左思之詩:“雖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盵15](P9)“野”是質(zhì)樸而乏文采之義。在六朝及其以前,以“野”論人論文,都多負面義。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疏野》一品:“惟性所宅,真取弗羈;控物自富,與率為期。筑室松下,脫帽看詩;但知旦暮,不辨何時。倘然適意,豈必有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盵16](P28)對真率自然、謝絕雕飾、倘然適意的作品予以肯定?!耙啊庇谑蔷哂辛苏娴囊饬x。到宋代,人們推崇無味之味,崇尚素淡質(zhì)樸之美,“野”被高度肯定,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六錄陳知柔《休齋詩話》“詩要有野意”一條:

人之為詩,要有野意。蓋詩非文不腴,非質(zhì)不枯,能始腴而終枯,無中邊之殊,意味自長。風人以來,得野意者,惟淵明耳。如太白之豪放,樂天之淺陋,至于郊寒島瘦,去之益遠。

這是宋人理解的詩之“野”。清人劉熙載《藝概·詩概》下了一個判斷:“野者,詩之美也。”[17](P250)不過,詩之野與曲之野,風味還是不同。

“逸”本為奔逸、走失之義,與本義較近的,有狂逸、放逸等詞語。與“逸”組合而成的概念還有很多,如俊逸、冶逸、奇逸、宏逸、富逸、清逸、秀逸、疏逸、超逸、閑逸等①盧忠仁《審美之境:美子二十八說》對“逸”有專門討論,他列出“逸”表現(xiàn)形態(tài)有高逸、野逸、放逸、超逸、幽逸、閑逸、飄逸、雄逸、俊逸、遒逸、秀逸、曠逸、神逸、散逸、蕩逸、縱逸、奇逸、冷逸、狂逸、傲逸、古逸、癲逸。[18](P64-65),以“逸”論人則有逸人、逸士、逸才、逸致等?!耙輾狻笔侵袊恼摰囊粋€重要概念,曹丕《與吳質(zhì)書》稱賞劉楨(字公干)“有逸氣”。何謂“逸氣”呢?鐘嶸《詩品》對劉楨的評價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仗氣愛奇,動多振絕。貞骨凌霜,高風跨俗?!盵19](P133)指出了“逸氣”多方面的表現(xiàn),其中“高風跨俗”是核心。唐皎然《詩式》卷一《明勢》對“逸格”也即超凡之格有具體描述[20](P11)。又其《辨體有一十九字》言:“體格閑放曰逸?!盵20](P69)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又有《飄逸》一品:“落落欲往,矯矯不群?!薄坝L蓬葉,泛彼無垠。如不可執(zhí),如將有聞?!盵16](P39)這些都是對詩學“逸”風格的揭示,也可以用以解釋曲之“逸”。古人論畫,有所謂逸、神、妙、能四品,逸品,即崇尚意境,無法而法。以往談?wù)撛娜酥耙輾狻被颉耙耙荨?,關(guān)注的是元代畫家,畫家中又集中在倪瓚。明人唐志契對繪畫的“逸品”作了較詳細的闡發(fā),并表達了對能“寫胸中逸氣”的倪瓚(字元鎮(zhèn))的崇高敬意,其《繪事微言》卷下《逸品》說:

山水之妙,蒼古奇峭、圓渾韻動則易知。唯“逸”之一字最難分解。蓋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隱逸,有沉逸。逸縱不同,從未有逸而濁、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以此想之,則逸之變態(tài)盡矣。逸雖近于奇,而實非有意為奇;雖不離乎韻,而更有邁于韻。其筆墨之正行忽止,其丘壑之如常少異,令觀者泠然別有意會,悠然自動欣賞。此固從來作者都想慕之而不可得入手,信難言哉!吾于元鎮(zhèn)先生不能不嘆服云。[21](P27)

倪瓚(元鎮(zhèn)先生)的“逸氣”說確實是一個很難分解的概念。其說出自倪瓚《跋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fù)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22](P302)美術(shù)史家據(jù)此以為所謂“逸氣”即不求形似、注重達意。這顯然太過簡單化了。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睋?jù)此看,“逸氣”乃是一種橫放奔突、難以羈勒之氣。后人也多如此理解,如明人評李白:“天才踔發(fā),逸氣橫出。龍驤鵬摶,不可控執(zhí)?!盵23](卷41)“太白雄姿逸氣,縱橫無方,所謂天馬行空,一息千里?!盵24](卷17)“逸氣”之義還不僅如此。唐代的張懷瓘《書斷序》描述書法家靈感來時書寫自如神妙不可知的狀態(tài)說:“及乎意與靈通,筆與冥運。神將化合,變出無方。雖龍伯挈鰲之勇,不能量其力;雄圖應(yīng)籙之帝,不能抑其高。幽思入于毫間,逸氣彌于宇內(nèi)。鬼出神入,追虛補微,則非言象筌蹄所能存亡也?!盵25](P14)“逸氣”表現(xiàn)為巔峰精神狀態(tài)下個體精神的極度張揚和在創(chuàng)作中的發(fā)揮。

倪瓚的“逸氣”,既是貫注于畫中的精神氣韻,又蘊含有心靈的寄托。如夏文彥在《圖繪寶鑒》所言:“逸品皆高人勝士寄興寓意者,當求之筆墨之外,方為得法?!盵26](P2)倪瓚品他人之畫,就能求之筆墨之外的寄興寓意,他有《題鄭所南蘭》:“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22](P260)盡管這里他沒有使用“逸氣”一語,但他借以表達的,是其“胸中逸氣”。

在元代,寫胸中逸氣的不僅是倪瓚,不僅是畫家,散曲家更多地寫“胸中逸氣”,這“逸氣”的含義,當然也是多方面的,只是以往我們沒有從這一角度去解讀。

“野逸”一詞,在中國古代典籍中出現(xiàn)很早,在陳壽《三國志》卷六十四吳書十九、釋支遁《支道林集》卷下《上皇帝書》都曾使用,這些與我們討論的內(nèi)容關(guān)系不是很密切,略而不述。與我們研究相關(guān)而較早使用“野逸”概念的,是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其《能品上六人·陳譚》評陳譚山水畫“野逸不群,高情邁俗”。現(xiàn)在人們經(jīng)常提到的,是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論:“黃家富貴,徐熙野逸?!痹凇耙耙荨币辉~出現(xiàn)之前,早就有表現(xiàn)“野逸”意趣的文字,如《論語·先進》春風舞雩表現(xiàn)的就是“野逸”之趣,此后如《莊子》,如屈原之作,都呈現(xiàn)野逸風貌,只是所體現(xiàn)的是不同意義的“野逸”。

“野逸”也用于書法評論?!耙耙荨痹跁ɡ碚撝兄敢环N狂放恣肆的藝術(shù)風格,它是書家瀟灑不凡人格特征的體現(xiàn),它可以產(chǎn)生無窮的韻味。它的范疇大概可以分為三個理論層次:一是指書家瀟灑超拔的藝術(shù)人格;二是指審美體驗中自由的心靈境界;三是指狂放蒼莽的格調(diào)韻致。野逸之品格由于能表現(xiàn)大自然奔騰不息的內(nèi)在生命及人格風范和藝術(shù)境界,而被歷代論藝者所推重[27](P394-395)。

“野逸”(及“野”“逸”)含義太過豐富復(fù)雜,我們有必要進行一些梳理歸納。在語詞類工具書中,其基本義項有三個。我們借鑒這些解釋,略作闡發(fā)。

其一為純樸閑適。舉例如唐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边@一義項偏重在“野”:由遠離都市之鄉(xiāng)野引申而來的質(zhì)實不文,純樸無華,以及鄉(xiāng)野生活的寬閑適意。元散曲中符合這一義項的作品很多。

其二為放縱不羈。舉例如唐陸龜蒙《甫里先生傳》:“先生性野逸,無羈檢。”這一義項更能完整體現(xiàn)“野逸”之意:“野”與“逸”都有放浪恣肆縱意而為不可羈勒之意。在繪畫、書法以及詩歌中的野逸,偏重于這一義項。上文所引很多材料適合這一義項。元散曲中符合這一義項的作品數(shù)量很大。

其三為隱逸的人或隱居生活。這一義項更偏重“逸”:隱逸、閑逸、寬逸,就如《詩經(jīng)·衛(wèi)風·考槃》“考槃在澗,碩人之寬”那樣自在安閑和為所欲為。符合這一義項的作品,在元散曲中幾乎占據(jù)主流。

我們還可以從“野逸”相對概念來認識“野逸”的含義。

其一,“野逸”與正統(tǒng)對。清代繪畫與野逸派相對的是正統(tǒng)派。正統(tǒng)派注重筆墨趣味,致力于摹古中求變化,強調(diào)靈活運用古人筆墨技法。野逸派則強調(diào)獨抒性靈,個性鮮明,風格恣肆橫放。兩派形成在清代,但兩派之源卻很久遠,其基本旨趣在元代之前早已存在。元散曲表達的基本精神取向是非正統(tǒng)的,這一點對理解元散曲的“野逸”相當重要。

其二,“野逸”與富貴對。這來自郭若虛《圖畫見聞志》:“黃家富貴,徐熙野逸?!惫籼摻沂玖烁毁F與野逸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風格源于兩種不同的志趣,并進一步指出不同志趣、不同風格的形成,在于畫家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存狀況。元散曲描寫的生活環(huán)境,表達的人生意趣,多山間、林下、水濱、茅舍和寄身其中的平淡曠逸生活之樂。

其三,“野逸”與精細、法度對。畫之逸品,如倪瓚所言,乃“逸筆草草”。與之相對的富貴派則形象準確,描繪精細,生動逼真。主流的元散曲作品是疏放、富有天然之趣,謝絕雕琢的。后期散曲逐漸走向精工,但就元散曲的主流說,整體的特色仍表現(xiàn)為野性的疏放。

另外,“野逸”還與雅正對。元散曲長期不能獲得文學史的正宗地位,與其非雅正有關(guān)。

在對“野逸”概念作了上述梳理、考察后,我們應(yīng)該會對元散曲的野逸之趣有一個基本的把握,可以相信,用“野逸”來概括元散曲的文體特征,是比較合適的。比如散曲的非正統(tǒng)性、非主流性,一直存在于批評家的觀念中,如呂薇芬先生所言:“在重視文學教化作用的中國,散曲不可能成為‘主流'文學?!盵1]

二、元散曲“野逸”之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野逸”(野、逸)的含義是復(fù)雜的,元散曲表現(xiàn)出的情態(tài)、風貌也是多樣的。這些情態(tài)、風貌和精神,不管是契合了“野逸”哪方面的含義,都可以說它具有“野逸”之趣,我們把這看作“野逸”之趣的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為了便于討論,我們把元散曲“野逸”之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分為狂野肆逸、疏野曠逸、樸野恣逸、鄉(xiāng)野恬逸、閑野俊逸、野思逸想、俚野荒逸七種。元散曲中狂放的、縱恣的、荒誕的、質(zhì)野的、俏皮的、尖刻的、俗趣搞笑的、直白淺露的,元散曲對傳統(tǒng)觀念的叛逆、顛覆常規(guī)的、戲說野評歷史的、游戲人生消解傳統(tǒng)人生價值觀的,都可納入“野逸”這一概念之中?!耙耙荨焙w了元散曲絕大多數(shù)作品。

1.狂野肆逸??袼?、狂傲,個體精神極度張揚,近乎為李白式的野逸。在元代這樣一個精神控制弱化的時代,人們盡可以表現(xiàn)自己的疏狂,而忽略他人的評價,“盡疏狂不怕人嫌,是我平生喜處?!保▌⒚糁衃正宮·黑漆弩]《村居遣興》)[29](P218)謹小慎微,左顧右盼,不是元曲家的性格,也不是元散曲的特點。他們在曲中常聲稱“傲王侯”:

邯鄲道,不再游,豪氣傲王侯。琴三弄,酒數(shù)甌,醉時休。緘口抽頭袖手。(盧摯[商調(diào)·梧葉兒])

住一間蔽風霜茅草丘,穿一領(lǐng)臥苔莎粗布裘,捏幾首寫懷抱歪詩句,吃幾杯放心胸村醪酒,這瀟灑傲王侯。(王德信 [商調(diào)·集賢賓]《退隱》套之 [后庭花])[29](P110,293)

“邯鄲道”即紅塵中名利之途。沒有了名韁利鎖,完全可以蔑視權(quán)貴,詩酒瀟灑“傲王侯”。奇人貫云石寫出狂肆野逸之作很正常,他瀟灑天地間,又覺天地小,其 [雙調(diào)·清江引]云:“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盵29](P368)也許更有資格瘋狂的是無名無位因而也就完全無拘無束的村夫,無名氏的《村夫飲》寫出了一個徹底瘋狂的場面:

賓也醉主也醉仆也醉,唱一會舞一會笑一會。管甚么三十歲五十歲八十歲,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無甚繁弦急管催,吃到紅輪日西墜。打的那盤也碎碟也碎碗也碎。(無名氏[正宮·塞鴻秋]《村夫飲》])[29](P1663)

曲寫的是村夫,但表現(xiàn)的是曲家狂肆的精神。文人們也學這樣的瘋狂:“大叫高謳,睜著眼張著口盡胡謅,這快活誰能夠!”(王德信 [商調(diào)·集賢賓]《退隱》套之 [青哥兒])[29](P293)

這類作品的特色,是俗?是諧?是俏?是辣?恐怕都不準確。合適的概括,是野逸。

狂肆類的野逸之作,在元代散曲中給人強烈的感受。文學史上表現(xiàn)狂肆的作品也有一些,但像這樣肆無忌憚之狂,元曲之外沒有。

2.疏野曠逸。這是疏曠類的野逸,表現(xiàn)的是曲家無掛礙的疏曠與豁達。他們忘情世事,使自己沉醉于遠離官場、遠離是非、沒有兇險的自我世界。與前一類不同,這一類是曠達,是“狂”與“曠”的區(qū)別。前一類的“野”,表現(xiàn)為野性的狂。這一類的“野”,多表現(xiàn)寬閑之野的疏曠,人是怡然自得的。

同樣是遠離官場,遠離是非,上一類表現(xiàn)出無拘無束為所欲為的狂,這一類表現(xiàn)為身心輕松寬適自在的曠,世界是寬松的,也即是所謂疏野。這其實是厭棄了官場爭斗后,享受無心機事,無是非、無爭斗,也沒有兇險的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身心可以完全放松。張養(yǎng)浩 [中呂·朝天曲]敘述了這一心理路程:“掛冠,棄官,偷走下連運棧。湖山佳處屋兩間,掩映垂揚岸。滿地白云,東風吹散,卻遮了一半山。嚴子陵釣灘,韓元帥將壇,那一個無憂患?”[30](P98)這些作品,很多都是表現(xiàn)徹悟人生后的曠達。沒有進入過官場的白樸,則完全享受身心寬適的野意,其[雙調(diào)·沉醉東風]《漁夫》云:“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盵31](P180)元曲家看慣了“朝承恩暮賜死”的無常,他們勸自己不要參與其中,做一個旁觀者:“身不出敝廬,腳不登仕途,名不上功勞簿。窗前流水枕邊書,深參透其中趣。大澤誅蛇,中原逐鹿,任江山誰做主。孟浩然跨驢,嚴子陵釣魚,快活煞閑人物。”(汪元亨[中呂·朝天子]《歸隱》)[29](P1381)窗前流水與枕邊書,多么好的組合!在寬閑中享受自然之適而又不失文人雅趣。

在這類作品中,不能不說的是馬致遠的名篇[越調(diào)·夜行船]《秋思》套數(shù)[32](P83)。這是人人熟知的名作,不再引述。同樣的意思,他在[南呂·四塊玉]《嘆世》作了簡單的表達:“兩鬢皤,中年過,圖甚區(qū)區(qū)苦張羅?人間寵辱都參破。種春風二頃田,遠紅塵千丈波。倒大來閑快活?!盵32](P13)忘卻世事,遁跡江湖,躲避災(zāi)禍,享受自然,這是元曲家說得極多的一個話題。

這類作品體現(xiàn)的精神,是俗?是諧?是俏?是辣?都不好說。應(yīng)該說,是野逸。這一類作品中,有些曠達是裝出來的,是不能忘情世事而故作不關(guān)心,有時會露出憤激。但憤激之作,就不屬這一類了。

3.樸野恣逸。樸野是元散曲重要的特色,特別是前期作品,大多樸野本色。當然我們也可以用習慣的樸素天然來概括這一特色,但“樸素”不能表現(xiàn)這些曲中活潑恣肆的一面,樸素而活潑,是為樸野。“恣逸”或說恣睢,則表現(xiàn)這類作品隨心任情的特點。這便是“樸野恣逸”。如關(guān)漢卿[南呂·四塊玉]《閑適》:

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哈哈,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關(guān)漢卿 [南呂·四塊玉]《閑適》)[33](P1658)

這樣的語言充分體現(xiàn)“樸野恣逸”的特點。

曲家有時還故意將自己塑造成愚憨丑陋的形象,像鮮于樞 [仙呂·八聲甘州]:“從人笑我愚和戇,瀟湘影里且妝呆,不談劉項與孫龐?!薄皭灁y村酒飲空缸,是非一任講。恣情拍手棹漁歌,高低不論腔?!北憩F(xiàn)愚憨的同時,也寫出了恣逸。他所在的環(huán)境,與愚憨的人也是相襯的:“生涯閑散,占斷水國漁邦”“竹籬旁,吠犬汪汪”[29](P86-87)。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不需要聰明,一切思慮與心計都是多余的。曲家自稱“除了銜懷,百拙無能”(曹德 [雙調(diào)·折桂令]《自述》)[29](P1079)。

與前兩類相比,樸野恣逸類散曲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對無知無識混沌狀態(tài)的向往和語言的樸野。

這類作品可以說俗,但俗不能揭示其本質(zhì)特點,也不能顯示其在俗文學中的獨特性。其本質(zhì)特點,是恣睢的野逸。

4.鄉(xiāng)野恬逸。這一類描寫鄉(xiāng)野環(huán)境的恬靜安逸,以客觀描寫為主,幾乎感受不到曲家情緒的宣泄。有的幾乎是純自然景物的描寫,很少有人的活動,即使有人,也是畫面中的背景而不是對象,人是自然景物的一部分而不是活動于自然環(huán)境中的主體,如楊果[仙呂·賞花時]套數(shù)之[賺尾]:

晚風林,蕭蕭響,一弄兒凄涼旅況。見壁指一似桑榆侵著道旁,草橋崩柱摧梁。唱道向紅蓼灘頭,見個黑足呂的漁翁鬢似霜??恐邱勓謽?,癭累垂脖項,一鉤香餌釣斜陽。[29](P8)

這一切都是從曲家眼中寫來,曲家把自己隱藏起來,讀者幾乎感受不到曲家的存在。這類散曲即使是寫動景,給人的感覺也是靜的,描述的總是一幅鄉(xiāng)野樂居圖。如鮮于必仁《瀟湘八景》中的《漁村落照》:“柴門紅樹村,釣艇青山渡。驚起沙鷗飛無數(shù),倒晴光金縷扶疏。魚穿短蒲,酒盈小壺,飲盡重沽?!比?、物、景渾然為一,人是無思無慮的,是景的一部分。

也有寫人或以人物活動為主的,人也是充滿鄉(xiāng)野之趣的,典型的如盧摯[雙調(diào)·蟾宮曲]《田家》:

沙三伴哥來嗏,兩腿青泥,只為撈蝦。太公莊上,楊柳陰中,磕破西瓜。小二哥昔涎剌塔,碌軸上淹著個琵琶??词w麥開花,綠豆生芽。無是無非,快活煞莊家。[34](P103)

古樸、淳厚、無事無非、無爭無斗,人們活動簡單而快活,這可作“鄉(xiāng)野恬逸”的形象圖解。曲家眼中的農(nóng)家生活,安然泰然,無所求當然也無所不足,曲家陶醉于鄉(xiāng)野的水國漁鄉(xiāng)、柴扉山莊之中。

有的曲家干脆要走進水邊林下,置身其中,體驗類似于上古逸民的快樂。貫石屏 [仙呂·村里迓鼓]《隱逸》套數(shù)就是如此:“我則待散誕逍遙閑笑耍,左右種桑麻,閑看園林噪晚鴉。心無牽掛,蹇驢閑跨,游玩野人家?!薄袄@柴扉水一洼,近山村看落花,是蓬萊天地家。”[29](P387-388)這套曲中的“我”是一個體驗生活的外來者。他向往陶淵明式的隱逸,但他與陶淵明不同,他本人不屬于“水邊林下”,因此他之對于水邊林下、田園山野,有與陶淵明不同的著眼點和感受,他感覺鄉(xiāng)居生活是新鮮的,所作的事都是有意為之的,是其體驗的內(nèi)容而非生活的一部分。

這類作品也多俗,但“俗”不能體現(xiàn)其精神。

5.閑野俊逸。這一類似乎不好把握。因為一般說來“野”與“俊逸”好像是矛盾的,有沒有既有野趣而又俊逸的作品呢?姚燧有[雙調(diào)·壽陽曲]和[雙調(diào)·撥不斷],鄭振鐸評:“他的《壽陽曲》:‘誰信道也曾年少',和《撥不斷》:‘破帽多情卻戀頭'諸句,還不失為俊逸之作?!盵35](P445)姚燧之作不是野而俊逸的典型,典型的如馬致遠[雙調(diào)·新水令]《題西湖》:“漁村偏喜多鵝鴨,柴門一任絕車馬。竹引山泉,鼎試雷芽。但得孤山尋梅處,苫間草夏,有林和靖是鄰家,喝口水西湖上快活煞?!保╗尾])[32](P247)曲寫得俊逸瀟灑,讓人想象曲家的風流俊爽,但曲中又確實充滿野趣。

元散曲中有大量寫山間水濱田園鄉(xiāng)野生活的作品,其中一些作品中的山間水濱田園鄉(xiāng)野,是文人化了的,甚至是文人想象的,是失真的。這類作品,從用語,到格調(diào),到作品中表現(xiàn)的情趣,都是文人化的,喬吉[玉交枝]《閑適二曲》之一就是:

山間林下,有草舍蓬窗幽雅。蒼松翠竹堪圖畫,近煙村三四家。飄飄好夢隨落花,紛紛世味如嚼蠟,一任他蒼頭皓發(fā),莫徒勞心猿意馬。自種瓜,自采茶,爐內(nèi)煉丹砂??匆痪淼赖陆?jīng),講一會漁樵話,閉上槿樹籬,醉臥在葫蘆架,盡清閑自在煞。[36](P281)

這是曲家想象的理想空間,是文人的烏托邦。山間林下全涂上文人理想的色彩,美如圖畫,樂比理想國。像盧摯的 [雙調(diào)·沉醉東風]《秋景》,王伯成 [越調(diào)·斗鵪鶉]《春游》之 [圣藥王]等,都是如此。用周德清所謂“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見前引)評價這樣的作品,確實還合適。

張養(yǎng)浩這類作品也不少,如[中呂·最高歌兼喜春來]《詩酒歡娛》:“對一縷綠楊煙,看一彎梨花月,臥一枕海棠風。似這般閑受用,再誰想丞相府帝王宮?”[30](P16)盡管在有些作品中表現(xiàn)出對無思無慮境界的向慕,但他們要的不是真正的無思無慮。他們的無思無慮是超越思慮的大智慧。漁樵自由,只是身的自由,漁樵沒有思想。士大夫有思想,但不自由。他們想既有士大夫的思想,又有漁樵的自在。如此身也自由,心也自由。不僅人在寬閑之野,心也可以海闊天空,那才是他們真實的愿望?!罢l人共,一帶青山送。乘風列子,列子乘風?!保ūR摯 [雙調(diào)·殿前歡]《八葫蘆》)[34](P132)

6.野思逸想。這是思想的野逸:出格的甚至異端的思想。元代文人喜歡海闊天空的奇思異想,先圣前賢的遺訓,歷史定評,都可以質(zhì)疑。戲說歷史,野評人物,揶揄先賢,顛覆圣訓,在元散曲中時時可見。元曲家薛昂夫有[中呂·朝天曲]22首,都是野評歷史的,我們選其中一首來讀:

卞和,抱璞,只合荊山坐。三朝不遇待如何,兩足先遭禍。傳國爭符,傷身行貨,誰教獻與他?切磋,琢磨,何似偷敲破?[29](P705)

卞和泣玉的典故,史有定評,元代曲家卻將之顛覆了。類似這些對歷史人物評價的翻案之作,在元散曲中多有,如批評甚至諷刺屈原,為什么要投江,太傻,死得毫無價值:“恨尚存,人何在?空快活了湘江魚蝦蟹,這先生暢好是胡來。怎如向青山影里,狂歌痛飲,其樂無涯。”(張養(yǎng)浩[中呂·普天樂]《樂無涯十詠》之七)[30](P87)一般說,元曲家總是否定屈原,肯定、贊賞陶淵明,白樸[仙呂·寄生草]《勸飲》兩句:“不達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盡說陶潛是?!盵31](P179)可以作為元曲家這一態(tài)度的概括。

一些戲說歷史、妙解、趣解歷史的作品,讓人讀了不由發(fā)笑,如姚燧[雙調(diào)·壽陽曲]《詠李白》:“貴妃親擎硯,力士與脫靴,御調(diào)羹就飧不謝。醉模糊將嚇蠻書便寫,寫著甚?楊柳岸曉風殘月?!盵37](P571)這包袱甩得太出人意料,又幽默異常,叫人越想越覺得可笑。這類作品數(shù)量較多。為什么元代曲家要顛覆千百年歷史定評?20世紀的研究者已經(jīng)有不少討論,在我看來,是因為元代文人普遍意識到個體生命的價值。對于一個文人來說,自古所謂的君臣相得,風云際會,所謂的士為知己者死,都是依附于政治的人生價值觀,是對個體生命價值的否定。元代文人充分認識和尊重個體生命價值,對上述傳統(tǒng)價值觀念表示了懷疑甚至否定。如馬致遠所言:“臣事君已忠,君使臣以禮,哎!這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保R致遠《陳摶高臥》第三折)[38](P107)在元散曲似乎荒誕的調(diào)笑與游戲筆墨中,蘊含了嚴肅的思想意義。這種珍貴的思想觀念,在中國古代沒有能夠充分發(fā)展起來,也是歷史的遺憾。元散曲家在戲說野評歷史中表現(xiàn)出的思想的野逸,特別值得珍視。這一類可說“俏”,但以“俏”概括,似乎會消解其批判價值。還是具有叛逆性的“野逸”更能體現(xiàn)其精神特質(zhì)。

7.俚野荒逸。元散曲有一些格調(diào)低下甚至低俗的作品,也“野”也“逸”,姑且概括為“俚野荒逸”。這是元代散曲中客觀存在的,研究中無法回避。

當然,這類作品也并非可一概棄之如糞土,任中敏《曲諧》卷一《元曲中奇穢》專談此類作品:“元人作曲,完全以嬉笑怒罵出之,蓋純以文字供游戲也。惟其為游戲,故選題措語,無往不可,絕無從來文人一切顧忌。宏大可也,瑣屑亦可也。淵雅可也,猥鄙亦可也。故詠物如佳人黑痣、禿、指甲等,皆是好題目,了不覺其纖小。所描摹者,下至傭走粗愚、倡優(yōu)淫爛,皆所弗禁,而設(shè)想污穢之處,有時絕非尋常意念所能及者?!彼又e例說:“無名氏 [紅繡鞋]十一首,所寫全是廝婢間奸情丑態(tài),而開章明義云:‘老夫人寬洪海量,去筵席留下梅香,不付能今朝恰停當。款款的分開羅帳,慢慢的脫了衣裳,卻原來紙條兒封了褲襠。'閱盡能不為之啞然掩口乎?”[39](P1118-1119)又其《殘元本陽春白雪》云:“上述無名氏[紅繡鞋]中,別有雋妙可意之作?!彼e“背地里些兒歡笑”等作,說:“諸詞都足資一粲,以其傳情寫態(tài),俱能刻畫入里也?!盵39](P1119)他所舉其中一首如:“款款的分開羅帳,輕輕的擦下牙床。栗子皮踏著不提防。驚得膽喪,詭得魂揚,便是震天雷不恁響?!盵29](P1693)寫男主人要跟丫鬟偷情,趁夫人睡著要溜下床的驚魂一瞬,確實很傳神。這類不傷大雅又傳神寫照的作品還是有一些,當然也說不上多大價值。真正“俚野荒逸”甚至可以稱作鄙野荒逸的,是那些確實低俗的東西。這類“野逸”,表現(xiàn)有野、逸的負面義。

三、后期“清麗派”曲家的野逸之作

“野逸”涉及觀念與風格兩個方面。所以,“野逸”與按風格特征為散曲所作的流派分類,即通常說的豪放派與清麗派,并沒有必然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也就是說,“野逸”未必一定豪放,清麗與“野逸”也不存在排斥關(guān)系。但就一般的感覺說,“野逸”還是豪放多一些,清麗之作又如何表現(xiàn)為野逸呢?特別是后期清麗派,一般認為后期清麗派散曲走上了詞化之路,還會有“野逸”之趣嗎?所以,有必要專門對此作一些考察。

學術(shù)界一般以喬吉、張可久為后期清麗派最主要的代表,其他還有徐再思、劉庭信、孫周卿、周文質(zhì)等,人數(shù)是比較多的。我們選其中幾位,考察一下他們具“野逸”之趣的作品。

先看喬吉。喬吉是元代散曲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評喬吉散曲:“如神鰲鼓浪”“波濤洶涌”。李開先認為,朱權(quán)所評,“特言其雄健而已,要之未盡也”。他眼中的喬吉散曲,是:“藴藉包含,風流調(diào)笑,種種出奇,而不失之怪;多多益善,而不失之繁;句句用俗,而不失其為文?!盵40](P298)他們都認為,喬吉散曲具有野逸的特點。讀喬吉最著名的代表作品,就能感受到朱權(quán)所說的神鰲鼓浪、波濤洶涌之勢,確實不乏野性之力,如:

鵬摶九萬,腰纏十萬,揚州鶴背騎來慣。事間關(guān),景闌珊,黃金不富英雄漢,一片世情天地間。白,也是眼;青,也是眼。(喬吉 [中呂·山坡羊]《寓興》)[36](P265)

不僅有不可羈勒的野性,還表現(xiàn)了決不屈己從人的狂傲野逸之氣。喬吉清麗之作也有野意之美,[雙調(diào)·折桂令]《荊溪即事》:“老樹支門,荒蒲繞岸,苦竹圈笆。寺無僧狐貍樣瓦。官無事烏鼠當衙。”[36](P236)寫足了荒野之趣。

喬吉性格有孤傲的一面,有放浪的一面,又有瀟灑的一面。孤傲、放浪、瀟灑,表現(xiàn)在作品中,都成為野逸之氣。這樣的作品,在喬吉散曲中相當多,如[中呂·山坡羊]《自警》:“清風閑坐,白云高臥,面皮不受時人唾。樂跎跎,笑呵呵,看別人搭套項推沉磨。蓋下一枚安樂窩,東,也在我;西,也在我?!睘t灑而自在,自由便是人間最大的快樂。但他自己畢竟活得是一個遺憾,“酒興詩顛”會發(fā)出“蒼天負我,我負蒼天”的浩嘆([雙調(diào)·殿前歡]《里西瑛號懶云窩自敘有作奉和》)。喬吉也有感受歷史虛無、消解莊嚴與神圣的作品,如[雙調(diào)·折桂令]《丙子游越懷古》等?,F(xiàn)實的富貴與功名不僅是空的,而且暗藏兇險,最好的人生選擇是躲避:“急跳出風波大海,作個煙霞逸客。翠竹齋,薜荔階,強似五侯宅?!盵36](P305)閑野樂逸,輕松自在,這就是煙霞醉仙。喬吉有些像柳永,也是長期混跡于青樓。以俗言俗語寫青樓社會,充滿俗趣,當然也帶野意。他有 [南呂·一枝花]《私情》《雜情》兩套曲,《私情》之 [梁州第七],寫想偷情卻不得上手,寫得情態(tài)畢現(xiàn),尚不流于低俗。喬吉有不少諷世之作,諷刺尖刻潑辣,也表現(xiàn)為野意。

張可久有“野逸”之作嗎?有,任訥先生說張可久有“由清疏而入豪放”的作品,還有“逸情遠慨,躍躍紙上,得豪放一派之正,而并足以見作者胸襟境地者”[39](P1181),這樣的作品無疑具有“野逸”之趣。任訥所舉作品是[雙調(diào)·殿前歡]《次酸齋韻》二首,其二如下:

晚歸來,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風流怪,花落花開。望云霄拜將臺,袖星斗安邦策,破煙月迷魂寨。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這是次貫云石韻之作,其大開大合的風云氣,也即我們說的滿含野性,應(yīng)該與貫云石原作有關(guān)。任訥還說到張可久名作[正宮·醉太平]《無題》(人皆嫌命窘),評此曲“悉排典語,獨鑄俚詞,而能極盡其妙,渾然元人風度者”,“痛憤之深,嘲罵之烈,得未曾有”[39](P1182)??赡苁菑埧删米罡挥幸耙獾淖髌?。

其實,張可久曲有野意并非任訥最早發(fā)現(xiàn),與張可久大致同時的大食惟寅有[雙調(diào)·燕引雛]《奉寄小山先輩》,贊揚張可久曲作:“氣橫秋,心馳八表快神游……詩成神鬼愁?!盵29](P1117)盡管主要是評價其聲名與影響之大,但也讓人感到張可久曲作的氣勢氣象,絕非一味清麗文雅。張可久散曲中不乏有如此氣勢氣象的作品,如[雙調(diào)·慶東原]《和馬致遠先輩韻九篇》其五:

詩情放,劍氣豪,英雄不把窮通較。江中斬蛟,云間射雕,席上揮毫。他得志笑閑人,他失腳閑人笑。[41](P519)

其噴薄而起的氣勢,可使讀者血脈僨張。這是和馬致遠韻之作,可能與馬致遠原作有關(guān)。張可久散曲中有仙逸之氣的比較多,如:

一方明月杏花壇,劍氣霞光爛。回首蓬萊自長嘆,佩秋蘭,黃精已夠山中飯。勞心又懶,干名不慣,歸伴野云閑。(張可久 [越調(diào)·小桃花]《山中》)[41](P258)

如果將“野”“逸”分開來看,張可久“野”趣不及喬吉,而“逸”趣則往往過之。

喬、張二人之外,徐再思、孫周卿、周文質(zhì)、劉庭信等人,也都有富于野逸之趣的作品。

四、“野逸”趣味之營造

轉(zhuǎn)換角度來看以往對元散曲特點的概括,“俗”“謔”“俏”是風格特色,同時也可看做是營造“野逸”之趣的手法:俗的語言、謔也即荒誕的手法、“俏”或“誚”即詼諧與譏諷,都是營造“野逸”趣味的手段。

簡單地說,元曲家營造“野逸”之趣的手法,就其主要的說,有以下幾種。

第一,荒誕。元散曲中給人印象特別深的,是荒誕?;恼Q,就是對事物作極度夸張、離奇、變形的描寫,用失真的形象給讀者強烈的感受。突出的例子有王和卿[仙侶·醉中天]《詠大蝴蝶》和他的[雙調(diào)·撥不斷]《大魚》,既荒誕又滑稽搞笑的是同調(diào)的《胖妻夫》:“繡幃中一對兒鴛鴦象,交肚皮廝撞?!盵29](P41,45,47)荒誕手法在元散曲中比較常用,特別在諷刺類作品中更常見?;恼Q的,也是野逸的。

第二,譏諷。譏諷在元散曲中是很大的一類,其中有譏世與譏人。論曲者言曲有多種“體”,盧前《散曲史》歸納為二十五體,其中“托詠物以暗中諷刺者,為諷刺體;托詠物或詠事,明作嘲笑者,為嘲笑體;專嘲笑風流,警戒飄蕩子弟者,為風流體(此體名見《誠齋樂府》);謔浪淫褻,無所不至者,為淫虐體……”[42](P9-10)其實這些都可看做譏諷。其中譏世之作,如張鳴善有直接題作《譏時》([雙調(diào)·水仙子])之作四首,其一云:“說英雄誰是英雄?五眼雞岐山鳴鳳,兩頭蛇南陽臥龍,三腳貓渭水飛熊?!盵29](P1282)使用荒誕手法諷刺。這樣的作品,野逸之性十足。還有一些譏諷之作,具有現(xiàn)實社會批評意義,其野逸更不必說。如劉時中[雙調(diào)·殿前歡](其二)寫官員下鄉(xiāng)的丑態(tài),無名氏[雙調(diào)·清江引]《譏士人》對無才無德文人的諷刺。這樣的作品,以正立意,“野”性“逸”氣都體現(xiàn)在大膽抨擊上。譏人之作更是千姿百態(tài)、萬花千木。貪婪、吝嗇、守財,在元代這樣的人可能不少,有一類曲專諷這樣的人,也特別有逸氣。曲作使用荒誕手法,引人發(fā)笑,如無名氏 [正宮·醉太平]《譏貪小利者》[商調(diào)·梧葉兒]《貪》《嘲貪漢》等。以笑謔代怒罵,給人強烈的印象。這類尖刻諷刺,以無名氏作品為多,其內(nèi)容本身就具野意。

第三,憤世與自諷。憤世也是元散曲中一大類,有些作品特別具有逸趣,如:“糟腌兩個功名字,醅渰千古興亡事,曲埋萬丈虹霓志?!保ò讟悖巯蓚H·寄生草]《勸飲》)[31](P179)有些作品由憤世而轉(zhuǎn)為自嘲自諷,以怪異與荒誕對抗社會的不公,如鐘嗣成的[南呂·一枝花]《自序丑齋》套曲,其[梁州]云:

子為外貌兒不中抬舉,因此內(nèi)才兒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錦繡,口唾珠璣。爭奈灰容土貌,缺齒重頦,更兼著細眼單眉,人中短髭鬢稀稀?!宄烤氚亚帑[對,恨煞爺娘不爭氣。有一日黃榜招收丑陋的,準擬奪魁。[29](P1371-1372)

他的[正宮·醉太平](風流貧最好)也可做如此觀。自我調(diào)侃,自我貶損,表現(xiàn)自己的懷才不遇,發(fā)泄對社會的不滿。這“野逸”之趣從調(diào)侃來。

第四,代特殊人(物)立言。如代歌妓、代嫖客、代乞丐、漁父樵夫立言,這其中有不少名篇,如關(guān)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代嫖客、杜仁杰[般涉調(diào)·耍孩兒]《莊家不識勾欄》代莊家、睢景臣[般涉調(diào)·哨遍]《高祖還鄉(xiāng)》代迎駕農(nóng)夫。代乞丐立言的如鐘嗣成[正宮·醉太平]。代物立言的也有不少有影響的作品,如姚守中[中呂·粉蝶兒]《牛訴冤》、劉時中 [雙調(diào)·新水令]《代馬訴冤》等。

第五,以獨特的語言制造“野逸”效應(yīng)。其中口語、俗語的運用,研究者談得已經(jīng)很多,這些都給人以野逸之感,如“倒大來”“省可里”“顛不剌”,以及“呀剌剌”“撲簌簌”“懶設(shè)設(shè)”等相聲詞。運用襯字營造野逸氣氛,是元散曲的重要特色,王廷秀 [中呂·粉蝶兒]《怨別》套數(shù)之 [堯民歌]:“呀,愁的是雨聲兒淅零零落滴滴點點碧碧卜卜灑芭蕉,則見那梧葉兒滴溜溜飄悠悠蕩蕩紛紛揚揚下溪橋……”[29](P318)大量使用襯字且是相聲詞,又多疊字,制造一種聲音效果,形成野逸的效應(yīng)。同樣手法的作品如周文質(zhì)[正宮·叨叨令]《悲秋》:“叮叮噹噹鐵馬兒乞留玎瑯鬧,啾啾唧唧促織依柔依然叫,滴滴點點細雨兒淅零淅留哨,瀟瀟灑灑梧葉兒失流疏剌落?!边@真是一篇獨特的秋聲賦,完全依靠聲音的摹寫,寫足了濃濃的秋意。

在語言運用上要說的話很多,比如散曲形式的靈活,韻腳可以平仄通押,又不避重字重韻等,都有利于野逸之趣的營造。各種俳體、巧體的運用,也可以營造詼諧、幽默、俏皮的效應(yīng),也即“野逸”之趣。

“野逸”之趣可以概括元散曲的基本特色,它涵括了以往研究者對元散曲特色的各種概括。“野逸”的含義是多方面的,元散曲不同的作家作品中體現(xiàn)的“野逸”之趣有多種表現(xiàn)形態(tài)。“野逸”是一個涵蓋面比較寬的概念。盡管如此,它也難以涵括元散曲的所有作品,不能說元散曲都具有“野逸”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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