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陳艷群

記得我與羅錦堂先生相識時，他七十有八，已從夏威夷大學(xué)東亞語文系榮休八年之久。羅先生執(zhí)教夏大三十年之佳景，我無緣趕上，不由得慨嘆生不逢時。

有一天羅師母來電說，你想學(xué)中國古典詩詞的話，趕緊跟羅錦堂講，趁他現(xiàn)在還記得。我喜不自禁。自認(rèn)識羅先生以來，拜師的想法總在喉嚨眼打轉(zhuǎn)，只因師母抱病多年，全依賴羅先生照顧，何況先生已耄耋之年，深恐打攪，致使數(shù)次欲言又止。雖時有登門請教，終究非系統(tǒng)學(xué)習(xí)。時間一晃過了四年，時不我與。今師母開口了，我提腳趕往羅府請求，沒想到羅老一口應(yīng)允，令我喜出望外。

講課一事很快傳開，羅先生的老友、同事、學(xué)生紛紛要求一起“陪讀”。其中包括夏大環(huán)境生物化學(xué)系退休的唐崇實教授和夫人楊文靜博士，東亞語言文學(xué)系退休的姚道中教授和夫人，夏大圖書館中文部負(fù)責(zé)人姚張光天，李英哲教授夫婦，黃孟珠博士，哈佛大學(xué)畢業(yè)、已有五十年外科經(jīng)驗的倪雨珠醫(yī)師，以及剛剛從華航退休的羅師母的大弟曹希壽經(jīng)理。有這些高年紀(jì)、高學(xué)歷、高資歷的“三高”鴻儒“陪”讀，令我這個年齡、學(xué)歷、資歷皆淺的晚輩受寵若驚。

考慮到羅師母的健康狀況，不宜太過喧鬧，我們盡量將上課人數(shù)控制在十人以下。羅氏學(xué)堂每逢周六開課。一到那天，羅先生早早將椅子環(huán)繞著橢圓形大紅木桌擺好，茶水備妥。他在每個放了茶葉的杯中，先沏上一半沸水，等人來后再添滿，來者即可喝上不冷不燙的香茗。我們圍坐在紅木桌旁，師母則在靠窗的單人沙發(fā)椅上閉目養(yǎng)神。溫順的家貓縮著頭，依偎在師母的沙發(fā)旁，渾身玉白黛墨，煞是好看；它給老人的生活帶來了不少樂趣。

詩歌講授的內(nèi)容由羅先生選擇，他親筆書寫，親自復(fù)印，一式十幾份。分發(fā)到我們手上的律詩絕句，是一筆一劃透著儒雅、俊秀的手跡。繁體字書寫的詩句，縱向排列，每頁四首，總共一百首詩。詩稿捧在手上，真是古意盎然。當(dāng)中偶有重復(fù)的詩和更正筆誤的痕跡，可見這百首詩全憑記憶默寫出來，非照單抄錄。一堂課約莫兩小時。羅老講得很仔細，相關(guān)內(nèi)容又多且豐富，一如享用滿漢全席，需要回家好好溫習(xí)消化。

先以其中的一堂課為例。這節(jié)課羅先生講陳子昂。

他說，詩以《詩經(jīng)》《楚辭》代表南北文學(xué)兩大系統(tǒng)。后來漢代的賦，魏晉南北朝的詩，唐代的律詩，宋代的詞以及元曲，都逃不出受《詩經(jīng)》與《楚辭》的影響。我給大家選的詩有幾個特點：一是集中在中國的舊詩；二，選的內(nèi)容都是最普通，朗朗上口，一般人會念能背；第三，無論律詩、絕句，都是按照平仄的不同排列，以增進讀者對作法的認(rèn)識。

先從唐詩的體裁說起吧。唐詩分為三大類：五言（律詩，絕句）、七言（律詩，絕句）和雜言（有三言五言，如李白的樂府詩，押韻隨便，句子長短隨便，那是一氣呵成，需要有才氣的人才作的出來）。四言詩大多在《詩經(jīng)》里，字太少，不易作?！对娊?jīng)》以后，沒什么人寫四言詩，寫得好的當(dāng)屬曹操，如“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陶淵明也寫過四言詩，但寫得不好。五言詩僅僅多了一個字，境界和內(nèi)容便豐富多了，以至一千多年后的今天還在使用。通常五言詩寫不好的，就寫七言，多兩個字；再寫不好，就寫雜言和樂府。杜甫寫雜言不行，他主要作律詩，其天分沒有李白高。李白有些瞧不起杜甫。杜甫寫了許多詩贈李白，懷念他，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等。但李白只有一首詩寫給杜甫，且是戲贈：“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曰卓午。借問何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p>

羅先生講到任何一首詩，順口便能引用出來。

他接著說：唐詩用的韻是劉淵的《壬子新刊禮部韻略》，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平水韻”?？婆e考試皆用它?，F(xiàn)今讀唐詩，不太押韻，這是由于語音改變了，因此需要新的音韻。民國初年，陳立夫當(dāng)“教育部長”時，為統(tǒng)一全國的音韻，編了套《中華新韻》，是根據(jù)北京的方言所編，但不適合其他地方的人，故并未傳播使用。如今作詩的人，仍使用“平水韻”。

陳子昂寫了不少詩，最著名的就是《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标惣以谒拇H富有，陳子昂又滿腹經(jīng)綸，詩寫得很好。他遠赴長安求官，可惜無人識君。他壯志難酬，憋了一肚子的牢騷，沒處宣泄。恰好有一天，長安有人叫賣古琴，價格昂貴，引得眾人圍觀，卻無人敢問津。陳子昂見狀，就花重金買下。圍者好奇，欲一睹此人琴藝之高低。子昂卻賣了個關(guān)子，說今日天色已晚，翌日將在宣陽里搭個臺，我就在那里登臺獻藝。人們一傳十，十傳百，第二天紛紛跑來看熱鬧。正當(dāng)人們準(zhǔn)備洗耳恭聽之際，只見陳子昂舉琴便摔，噼里啪啦，弦崩琴裂。眾人驚嘆嘩然。陳子昂憤然說：“吾雖無二謝之才，但有屈、賈之志。入京數(shù)載，攜詩文百軸，奔走長安，竟無人賞識。吾雖擅長撫琴，但詩比琴更佳?！庇谑钱?dāng)場派發(fā)詩文。一日之內(nèi)，其詩名滿京城，從此聲名遠播。

屈原的《遠游》里說：“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此句與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近似。陳這首詩易懂，而屈原的兮啊兮的，兮了半天，仍叫人一頭霧水。

眾人聞聽大笑，說《楚辭》讀不下去，有障礙。哪天請羅先生給我們講講《楚辭》吧，我們也好好領(lǐng)略其中的美妙。

羅先生點頭答應(yīng)，又接著講：這不能說陳子昂抄屈原的，他有同樣的感想。要作中國詩，得把《詩經(jīng)》和《楚辭》讀好。后世詩人的學(xué)問都是從這里來的，無論千變?nèi)f化，也離不了以此為基礎(chǔ)。這首詩題目中提到的幽州臺，非平常之地，這里有個典故。幽州是古時十二州之一，它的地域范圍包括河北北部以及遼寧一帶，是戰(zhàn)國七雄之一燕國的疆土。幽州臺也叫黃金臺，是燕昭王所筑，以此招賢納士。陳子昂登臺遠眺，撫古思今，羨慕樂毅能遇上燕昭王，太子丹知遇荊軻，太宗啟用敵臣魏征。自己沒能趕上好時候，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黯然神傷。

羅先生對詩人的出生環(huán)境、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的詮釋，讓這首詩立體起來。以后讀它，眼前會出現(xiàn)燕昭王筑黃金臺，和陳子昂摔琴發(fā)詩稿的畫面，詩人當(dāng)時的心境和情感會隨著吟誦帶出來。自己在家研讀，若沒人講解，是斷讀不出詩以外的知識和趣味的。

“詩歌一百講”后，羅先生又講《詩經(jīng)》，又講《楚辭》中最浪漫抒情的《九歌》。下面就記錄一段羅先生講解《九歌》的內(nèi)容——

《楚辭》不叫詩，因為它有散文的句法，是介乎詩與散文之間的一種體式。辭賦是后來人繼承了這種體裁?！冻o》里最特別的就是“兮”字?！对娊?jīng)》里也有，但用得不多，如《國風(fēng)·鄭風(fēng)·將仲子》里的“將仲子兮”。古詩里記載有“越人歌”。楚國的王子到越國坐船游覽，掌船的女子用越語唱了一首歌，楚王子聽不懂，身邊人翻譯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蓖踝勇犃?，大為高興。可見當(dāng)時越人歌里就有“兮”字。“兮”是“啊”“呀”的意思，是語助詞。它也成為《楚辭》的特別文體。

羅先生講到這里，唐崇實教授提問：《詩經(jīng)》比《楚辭》早，而屈原是從北方來的。高陽是皇帝，屈原的父親是高陽的孫子。他從北方而來，一定讀過《詩經(jīng)》，當(dāng)他作《楚辭》時，應(yīng)受《詩經(jīng)》的影響。羅先生說，對的，一定有。但他的《楚辭》更多地反映了楚國的地理風(fēng)貌，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花給了他創(chuàng)作靈感，從此就形成了《楚辭》的特征。《楚辭》雖那么唱，那么寫，都是零散的，并沒有編在一起，將它們編成集的是漢朝的劉向。錢賓四先生（錢穆）曾以發(fā)表《向歆父子年譜》而一舉成名，許多關(guān)于劉向、劉歆父子的材料他收集得較完整?？梢娝吹臅啵瑢W(xué)問根底之深厚！

此時我忍不住問道：劉向父子那么出名嗎？為什么錢先生花大心血為他們做年譜，且如此受關(guān)注？

羅老說，劉向是傳經(jīng)的。杜甫曾寫過“匡衡抗疏功名簿，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的詩句。（羅老怎么記得這么多詩！）中國的很多經(jīng)書都是他整理、編輯的，《楚辭》是其中之一。他的兒子劉歆也很有名，《山海經(jīng)》就是由父子倆人共同編訂成書。

羅老繼續(xù)說：漢代研究《楚辭》，給《楚辭》做注解的人不少，但只有王逸注解的《楚辭章句》傳下來了。說到這，我曾與臺灣大學(xué)校長傅斯年先生有過一次爭執(zhí)。記得當(dāng)時臺大中文系的圖書館被傅校長下令關(guān)閉。我作為班代表向傅校長反映同學(xué)們的想法和要求。初生之犢不畏虎，我從未領(lǐng)教過傅先生的脾氣，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埱蟾敌ｉL把圖書館恢復(fù)。傅校長的理由是里面很多俄國小說，屬共產(chǎn)黨的書籍。接著他問我是哪里人，我說甘肅。他一拍桌子并大聲說，甘肅就沒有一個讀書人，你讀什么書？我說甘肅沒有一個人讀書，難道我就不能讀嗎？他問，那你讀什么書？我說，我現(xiàn)在讀《楚辭》。他追問，《楚辭》你看誰的注解？我說，看王逸的《楚辭章句》。還有呢？林云珉的《楚辭燈》，還有陸侃如、馮沅君的，以及郭沫若的劇作《屈原》。傅先生接過話說，郭沫若的《屈原》還是值得看的。我說，傅校長，郭沫若是不是共產(chǎn)黨？傅校長一時被噎住，答不上來，說，你先回去，我跟你們系主任談。他給自己一個臺階下。

眾人聽了哄笑。姚太太說，這傅校長也太霸道了。

羅先生也笑了：呵呵，扯遠了，言歸正傳。眾又笑。羅先生講課天馬行空，帶我們神游八方，卻是老馬識途，能繞回來。

他接著說：我們今天講《九歌》?！毒鸥琛返膯栴}來了，它并非從屈原開始，而是從《山海經(jīng)》《尚書》里來的。《九歌》是大舜時候，用來祭祀鬼神的巫歌，是舞蹈的歌名。但問題又來了。《九歌》為什么有十一個標(biāo)題？一般研究者認(rèn)為，《東皇太一》不算，《國殤》不算，就是“九歌”了?！稏|皇太一》是跳舞前請神的曲，猶如交響樂中的序曲，不是正式的歌名；《國殤》是紀(jì)念戰(zhàn)死的人，也不算《九歌》里的。這是一個講法。

還有研究者給《九歌》配對?！稏|皇太一》是天神，無性別，不配對?！稏|君》和《云中君》是一對，《湘君》和《湘夫人》是一對，《大司命》和《少司命》是一對，《河伯》與《山鬼》是一對。這些都是一陰一陽，一男一女。《國殤》沒有對，已殤，無對可配。這是傳說?！毒鸥琛冯m然是屈原作的，但有人懷疑，這里面沒有露出屈原的身份。有人講，可能《九歌》早已存在，是屈原把它整理出來。但胡適先生完全否定。他說這本是楚國舞蹈的音樂，和屈原毫無關(guān)系。我舉手提問：胡先生在哪里提到過？羅先生很有把握地回答：是在《胡適文存》的第二集里有說到。我與楊文靜老師對視一笑：羅先生連這也記得。

為什么叫東皇？有人認(rèn)為東皇太一是楚國的神，祭祀時在楚國的東邊，因此稱為“東皇太一”。其實，《九歌》和《九辨》都是音樂的名稱，不是數(shù)目字。

我又問：既然是一種音樂或舞蹈的名稱，為何只有屈原寫過《九歌》？羅先生講課時總是說，他講的內(nèi)容只有百分之三十。這并非他存心不講，而是講不過來，所以要多提問。我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他總是有問必答，且對答如流。

為什么沒有其他版本的《九歌》出現(xiàn)？《九歌》是一種祭歌，是最高權(quán)力所使用的一種體裁，屬高堂之樂，豈能是大眾隨性創(chuàng)作的？屈原是皇族，又尊為巫師。巫師在當(dāng)時地位很高，非博學(xué)者、大學(xué)問者能勝任。傳說中《九歌》本是天樂，趙簡子夢中升天所聽到的“廣樂九奏萬舞”，即《九歌》與配合著《九歌》的“韶舞”。《九歌》自被夏后啟偷到人間來，一場歡宴，竟惹出“五子之亂”，而終于使夏人亡國。

《九歌》因為短，后世的書法家都喜歡寫《九歌》。唐朝的歐陽詢，宋代的蘇東坡、黃庭堅，明代的趙孟頫，還有文徵明的女兒文俶都喜歡寫。文俶是個大畫家，專畫蝴蝶，畫得不錯。她有一本專門的蝴蝶畫冊。李林德教授在夏威夷的華埠看到，打電話叫我去看，真是不錯！好像他后來買去了。

好，言歸正傳?！凹召獬搅?，穆將愉兮上皇?！薄俺搅肌睉?yīng)該是“良辰”，為了押韻就把它倒過來了。吉日祭祀，良辰美景，肅穆恭敬迎東皇?！皳衢L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笨茨怯竦奈讕熓殖峙溆杏耒淼拈L劍，佩戴的美玉相互碰擊，發(fā)出鏘鏘響聲多么的悅耳動聽?！艾幭庥瘳?，盍將把兮瓊芳?！爆幉皇侵赣衿?，是指香草。將玉瑱放在用瑤草編織的草席上，何不將百花供上？“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睂⑥ゲ莨舻娜猓仈[在蘭花上，并進獻桂花釀的酒，香椒制的漿……

講到這，楊文靜老師大為感嘆，那時候的人真講究啊！

“揚玉枹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睋P槌擊鼓，節(jié)奏疏緩，歌聲多么從容?！瓣愺纳夂瞥?。”這句前面丟了一句，排列時，這一句顯然短一截。因久失落，已無法找到。此句的意思是陳列出來了，聲音洪亮。

唐崇實老師說：麻煩羅先生您把它添加一下。眾笑。羅先生說誰也不敢加，除非當(dāng)時的楚人。唐老師說：現(xiàn)在可以用大數(shù)據(jù)來補，那是人工智能。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迸裆碇A服，翩翩起舞，各種花卉香氣濃郁，四溢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五音就是宮、商、角、徵、羽，對應(yīng)簡譜的Do、Re、Mi、Sol、La。五音聚合繁富，東皇太一欣喜無比。有句順口溜可讓你記住五音的發(fā)聲：何為宮？舌在中。何為商？口大張。何為角？舌后縮。何為徵？舌抵齒。何為羽？唇上曲。真了不起！羅先生什么都記得，腦子跟電腦一樣好使。姚道中教授贊嘆羅先生是一部“活的百科全書”（a walking encyclopedia）。羅師母在一旁打趣道：好使什么呀？讓他出門時買壺牛奶回來，他轉(zhuǎn)頭就忘了。引得在座的人大笑。

屈原真不愧為詩祖，他運用漢字的音節(jié)、色彩，重重疊疊的字句，錯落有致的韻語，將祭神的場面描寫得如此宏大、莊嚴(yán)且華麗，同時將當(dāng)時貴族的生活方式，祭神的禮儀禮節(jié)，通過視覺、聽覺和嗅覺多種感官的詞匯，創(chuàng)造出混為一體的心象。若無羅先生給我們講解，枉錯過一部經(jīng)典。我知道自己不會主動去讀它，只因一大堆生字阻礙了閱讀的興致。

“喵——”家貓過來，兩只前爪搭在羅先生的座椅上，用楚楚的眼光看著羅先生。貓餓了，我給它喂些食。羅先生說著起身喂貓。這只家貓黏人，有時羅先生講課，它一躍而上，一屁股端坐在桌中間，兩眸凝神，兩耳豎起，聽羅先生講課，大有“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意趣，令人莞爾。它不怕人，但認(rèn)人。以前京劇社的票友常來羅府唱戲，尖銳的京胡聲令它反感。后來只要琴師提著胡琴來，它便“喵”的一聲，徑直朝門口跑，意思是：拜托，請放我出去吧。

待羅先生回來，楊文靜老師問：羅先生，您是1927年出生的，那您讀過私塾嗎？

當(dāng)然讀過。我六歲進私塾，讀了兩年，讀到孟子，就進了洋學(xué)堂。洋學(xué)堂所學(xué)的東西完全不同。私塾里讀《百家姓》《七言雜字》——什么是《七言雜字》？就是《四書》《五經(jīng)》里不會出現(xiàn)的一些字，像“家中有事來親朋，提上籃兒街上行。要買茄子韭菜蒜，黃瓜葫蘆捎帶蔥?！迸?？還有這一說法？以前從沒聽說過。我們都很好奇?！镀哐噪s字》都是日常生活中用到的字，很實用，你若不學(xué)這些，就不會記賬，如黃瓜、葫蘆、茄子怎么寫，掃帚怎么寫……《四書》《五經(jīng)》教人明道理，《七言雜字》助人過生活。這本書很厚嗎？不，跟《百家姓》差不多。

還有《千字課》《千字文》?！肚ё治摹肥且灰箤懗傻?。南朝梁武帝命人從王羲之書法作品中選取一千個不重復(fù)的漢字，命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編纂成文。周興嗣一夜工夫便寫了出來。全文四字句，對仗工整，條理清晰，文采斐然，是中國影響很大的兒童啟蒙讀物。

梁武帝做了不少事情。佛教里燒戒疤從他開始。為什么要燒戒疤？杜牧不是有一首“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詩么？講的就是梁武帝建寺。四百八十個寺，沒有和尚哪成？于是大赦囚犯，又擔(dān)心他們再度犯罪，于是想出燒戒疤，以戒代囚。張大千本來是要出家的，“大千”就是他的法名，但他拒絕燒戒疤，在寧波觀宗寺與諦閑法師辯論了一宿，毫無結(jié)果，第二天他就逃離了觀宗寺。

寺和廟不同。寺是朝廷政府建的，廟由民間造。臺灣只有一座寺，叫玄奘寺，是蔣介石政府出錢修建的，里面供著由日本請回來的玄奘的指骨。

聽羅先生講課，常有時空交錯之感，一會兒楚國，一會兒唐代，一會兒南朝，一會兒民國，真不知此身是我身，今夕是何年。

羅先生的無償絳帳授徒，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十余年，讓我們?nèi)玢宕猴L(fēng)。當(dāng)中聽課的姚道中教授已離世，羅師母也已往生，而羅先生的私塾課堂仍在繼續(xù)。雖九十有三，他的記憶仍然清晰，聲音依舊洪亮。有幸在他身邊聆聽教誨，真是我們做學(xué)生的福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