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鋒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下稱《茅屋》)是杜甫寓居成都時的作品,被編選在統(tǒng)編本八年級語文教材。歷代方家對此詩多有評點,有贊其布局之妙者:“‘嗚呼一轉,固是曲終馀意,亦是通篇大結”(王嗣奭《杜臆》)“末五句,翻出奇情,作矯尾厲角之勢”(浦起龍《讀杜心解》)“妙競推開自家,向大處作結,于極潦倒中正有興會”(楊倫《杜詩鏡銓》);有贊其胸襟廣博者:“元氣淋漓,自抒胸臆,非出外襲也”(何焯《義門讀書記》)“固屋破而思廣廈之庇,轉說到獨破不妨,想見‘胞與意量”(宋宗元《網(wǎng)師園唐詩箋》);亦有指其前后描寫抒情不協(xié)調者:“后段胸襟極闊,然前半太覺村樸……殊不可學”(施補華《峴傭說詩》)。
如施氏所言,前段寫風雨破屋、村童抱茅,確是“太覺村樸”的“極無聊事”(《唐宋詩醇》)。僅依托純粹的文本描寫情境,理解后段的“安得”感慨,實有抒情邏輯的牽強;教學參考用書得出“渴望廣濟蒼生的博大胸懷”的情感定性,更有簡化與誤讀《茅屋》的偏頗。杜甫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傾向是就其寫作內(nèi)容選擇與語言風格而言的,這不意味著具體詩句也是簡單的現(xiàn)實復現(xiàn)。《茅屋》意象的文學抒寫有著強烈的隱喻傾向,這是理順詩作抒情邏輯的重要節(jié)點,也是助推學生讀懂詩作、理解杜甫的有效教學抓手。
一、茅屋風雨:從杜甫居所到家國時局的隱喻
隱喻是人類特有復雜文化行為,其表層運作呈現(xiàn)為言語修辭。作為一種修辭格,隱喻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下,談論此類事物的語言行為?!罢務摗睆娀[喻的言語行為本性,“事物”意指任何物體或情狀,“暗示”表明隱喻不僅具有客觀性還具有主體性。兩個物體或情狀一旦被置于特定的言語或文化情境,或者一個物體、情狀在特定言語、文化情境中使人聯(lián)想到另一物體、情狀,并在兩者之間建立起某種想象性或現(xiàn)實性聯(lián)系,借此將言語主體指向目標物體、情狀的情緒、思想,凝注在言語呈現(xiàn)的物體、情狀之上,隱喻就發(fā)生了。理解隱喻,要在了解“此類事物”之外,理清“彼類事物”指涉的特定物體、情狀,并重構起二者聯(lián)系。
具體到《茅屋》,僅圍繞詩作言語層面的“此類事物”,如物體之“茅屋”“風雨”“群童”;情狀之秋風卷茅、群童抱茅、茅屋漏雨等,來理解杜甫詩作寄寓的凝重情思,不僅不夠,而且極易滑入誤讀的偏頗。詩作暗示的“彼類事物”,即杜甫真正想要談論物體、情狀,是突破《茅屋》隱喻的關鍵;兩類“事物”間的聯(lián)系則是理解詩作的引線。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憑空發(fā)生,它需要現(xiàn)實情境的激發(fā)。激發(fā)的情境包含眼前的微觀所見,亦有身處的宏觀社會情狀?!睹┪荨防锴镲L屋破、群童抱茅是杜甫微觀的眼前經(jīng)歷,當時杜甫身處的宏觀社會情狀亦是詩作的重要激發(fā)。
至德二年(757)四月,因“安史之亂”被困長安的杜甫冒險逃出,涉險至鳳翔投奔肅宗,后被授左拾遺。此后,杜甫很快因營救房琯,觸怒肅宗,被貶到華州。從此,肅宗對杜甫不再重用。乾元二年(759)秋后,杜甫因痛恨污濁時政,放棄華州司功參軍職務,西去秦州。是年十一月,杜甫幾經(jīng)輾轉,來到成都。在嚴武等人幫助下,在城西浣花溪畔,建成一座草堂,亦即文中茅屋。在此詩創(chuàng)作的前兩年,由“安史之亂”引發(fā)的征戰(zhàn)一直持續(xù):上元元年(760)正月,唐將李光弼破史思明于河陽,黨項來侵。歲荒,斗米千錢,人相食。上元二年二月唐將擊破史朝義于陜州,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章反,稱梁王。是年,黨項寇鳳州。此時雖然身處安定的成都,但這些生活曲折經(jīng)歷、家國動蕩離亂定會在“現(xiàn)實”的杜甫心中留下波瀾,甚至激發(fā)了杜甫的創(chuàng)作欲,并以隱喻的形式滲入詩作。
以屋室喻家國是古典文學中常見的文學選擇?!对娊?jīng)·鴟鸮》“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等句已出現(xiàn)此類隱喻傳統(tǒng),孟子引用孔子語言:“能治其國家,誰敢辱之。”(《孟子·公孫丑上》)朱熹注之:“周公以鳥之為巢如此,比君之為國”。廟堂亦為屋室,本指太廟明堂,乃古代帝王祭祀、議事之所,后慢慢演變成國家代稱、確稱,如莊子“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句,范仲淹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句。以風雨喻世道紛亂,亦是古典文學的隱喻傳統(tǒng)之一?!对娊?jīng)·風雨》有“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等句,《毛詩序》注曰“《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可見此時“風雨”已有亂世之喻。到現(xiàn)在,風雨如晦、風雨飄搖等詞語也都引申出局勢動蕩、社會黑暗之類固定的意義取向。詩作“群童抱茅”的隱喻很難從隱喻傳統(tǒng)里找到支撐,卻能從行文邏輯的矛盾處發(fā)現(xiàn)依據(jù):杜甫對南村群童的唇焦口燥之呼與天下寒士的庇護之愿的態(tài)度差異太過明顯,甚至讓杜甫表現(xiàn)出口是心非的情感分裂。如果從群童隱喻化的角度看,這樣的邏輯矛盾與情感分裂則被消弭——他們不僅是盜家抱茅的孩童,還是竊國取利的宵小之輩,是安祿山史思明之流亂臣賊子,是黨項吐蕃等趁火打劫番邦。群童“公然抱茅”的無所顧忌、明目張膽與杜甫“呼不得”“自嘆息”的有心無力輝映,無言的高下匡比立見,這是詩圣的筆力所在。由此觀之,杜甫筆下“茅屋”“風雨”“群童”意義便豐富起來,它既是杜甫流徙不斷、困頓窘迫的現(xiàn)實生活寫照,又是對當時家國動蕩離亂的隱晦表達。詩中風雨群童便不再只是一種自然氣象、鄰家熊孩子,以無意之舉加劇杜甫生活的困境;它還是國事紛亂的隱喻抒發(fā),是“為盜賊”的亂臣賊子。此時,杜甫雖然偏居成都,但他并沒有“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并未沉浸在個人生活的柴米油鹽之中,他的心中依然裝著家國天下,依然希望“了卻君王天下事”。詩讀到此處,那個憂國憂民的“詩圣”才慢慢立了起來。
隱喻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下,對此類事物的談論。如果缺少此類事物的談論,那對彼類事物暗示的隱喻意味便難以實現(xiàn);如果一味拘泥于暗示的彼類事物,對此類事物的關注減少,那隱喻的意義鏈條便被打斷。《茅屋》中,杜甫有對家國、動蕩、宵小的隱喻暗示,這是他深化詩作的意義的核心;他也對茅屋、風雨、群童,甚至家中小兒睡態(tài)的詳細談論,這一方面關系著詩作隱喻意義的生成,同時也在展示杜甫作為寒士的艱難窘迫。唯有如此,詩作尾段的情感升華才能實現(xiàn)。
二、安得廣廈:杜甫的政治憂思與受難精神
“自經(jīng)喪亂”兩句無論從寫作內(nèi)容,還是寫作手法都是極特別的言語存在,而它們對于串聯(lián)和理解整首詩的導引是不可估量的。在此之前,雖有隱喻介入,但都是圍繞“茅屋”等眼前事物的談論。從寫作內(nèi)容上看,“喪亂少睡眠”幾字直接將眼前困窘艱難生活的描寫推進到社會動亂時局的確認,寫出了杜甫對時局的憂慮,這點變化印證了前文“茅屋”描寫的隱喻可能。從寫作手法看,詩作開端至此一直以記敘、描寫手法點染描繪杜甫的“茅屋”生活,“自經(jīng)”兩句則倏然由具體描寫轉向抽象論述,文學手法也從記敘描寫切換到議論,這點變化為詩作走向尾段情感的集中抒發(fā)做了走向上的預熱。
“自經(jīng)”兩句句末“徹”字,教材將其注為“到,這里是‘徹曉(到天亮)的意思”。從整體文意看,如此注釋有其不妥處:首先,此注消弭了“自經(jīng)”兩句的從內(nèi)容到手法的轉換努力,使文意再次回到前三段駐留的眼前生活層面;其次,此注造成“自經(jīng)”兩句自身的語義矛盾:既然喪亂以來,睡眠是少之又少,和這秋風秋雨便無太大關涉;如何應付漫漫長夜,與“沾濕”的秋雨關系亦不那么緊密。馮蒸主編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中“徹”字有“盡;完;徹底”的義項,并配以《茅屋》“自經(jīng)”句為例?!皢蕘y少睡眠”寫出了杜甫活脫脫的憂國憂民形象。以“徹”字此義項解詩,在消除“少睡眠”“何由徹”語義矛盾同時,瞬間賦予了“長夜沾濕”強烈的隱喻暗示。沒有月華星光的暗夜,漉濕粘滯的世界,也是杜甫時刻放不下的家國時局。何時終結這樣的世道,既是杜甫眼前生活的感慨,也是他對家國天下隱隱的期待。“自經(jīng)”兩句的承接渡引,為杜甫后續(xù)的文學操作做好了充分的言語與情緒準備。
從言語邏輯看,尾段“安得廣廈千萬間”兩句,是由“茅屋”生活而來的情感勃發(fā)。但這樣的言語邏輯經(jīng)不住更深的追問:杜甫對南村群童“抱茅入竹去”的“唇焦口燥”的大聲喝止,與他“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美好愿望總有割裂之感。如果杜甫的寒士里容不得這鄉(xiāng)村群童,那他“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里的道德人心就是虛偽的。由詩句標點標注方式(,?。┛?,“安”字是作疑問副詞,表達出反問的感嘆語氣,“哪里得”實則“難得”!“廣廈千萬間”既對杜甫來說是難以實現(xiàn)的空口白話,后文“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就顯得有強蹭熱度的道德虛偽,教參“渴望廣濟蒼生的博大胸懷”的情感定性則毫無來由。杜甫是一位有真性情大胸襟的文學家,他的“詩圣”之名并非浪得虛名!按照詩作表面的言語路徑理解杜甫的抒情邏輯滯塞不通,掘進到詩作言語的隱喻世界,便成了理解杜甫抒情邏輯的必然。
“廣廈”是傳統(tǒng)文學屋室隱喻的重要范例。唐人薛據(jù)《懷哉行》“明時無廢人,廣廈無棄材”中“廣廈”以此確指朝廷。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中“廈”亦有此取意?!按髲B”的隱喻義項由《自京》延伸至《茅屋》,則體現(xiàn)出了杜甫言語取義的一慣性。如果“茅屋”喻指家國衰蔽的現(xiàn)狀,“廣廈千萬間”則飽含著杜甫對國家強盛的美好期許。詩作尾段杜甫拋棄了對“茅屋”的談論,直接深入到反復暗示的“彼類事物”而以直白的情緒化言語呈現(xiàn):怎樣才能消弭戰(zhàn)亂,如何才能讓國家步入正軌。杜甫深刻地意識到,只有家國中興天下士人百姓才能各得其所俱歡顏,只有朝局穩(wěn)定如泰山才能抵住諸般如晦風雨的侵襲。這些家國之感里,有杜甫殷切于心的政治憂思,也深藏著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儒士政治抱負。想到眼前,于國于身皆是一地雞毛。二字“嗚呼”是杜甫的無限悲憤,他悲國悲民悲自己,他憤君憤寇憤戰(zhàn)亂。一切都是那么的遙遙無期,而一個真正的儒士便是永不絕望?!昂螘r眼前突兀現(xiàn)此屋”,杜甫渴望家國安定、百姓安康,但他并不是一個延宕的哈姆雷特。即使作為不受重用的棄臣,杜甫仍愿意以受難者身份代國與家、替君與民承受如晦風雨的洗禮,哪怕廬破受凍死,這是他的捐軀赴難以取義的人格宣言。這里隱藏著杜甫對仕用幽微心思,但有其難得處?!伴L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蘇軾《臨江仙》)是傳統(tǒng)士人的精神軟肋,但杜甫的仕用“營營”卻是“了卻君王天下事”的大仁大義大德大擔當。這正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傳統(tǒng)士人精神再現(xiàn)。這不是卑鄙污穢之言,而是受難擔當之志,“詩圣”之名由此觀方才不虛。
以“隱喻”為門徑,窺探杜甫言語的多層意義,重構詩作的抒情邏輯。這樣的教學嘗試對于學生理解杜甫精神、理解文學運作無疑的是有益的;這樣的教學思考對于教學內(nèi)容的發(fā)掘、課堂教學的建構無疑是有益。由此觀之,隱喻與《茅屋》算是最好的教學相遇了。
[作者通聯(lián):江蘇錫山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