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中 效

﹙陜西理工大學(xué) 兩漢三國文化研究中心，陜西 漢中 723000)

司馬遷的人生悲劇與《史記》的文化經(jīng)典地位，使司馬遷成為千百年來文人墨客崇拜的偶像、學(xué)習(xí)的楷模和同情的對象、惋惜的同類，唐宋詩詞中留下了許多歌詠司馬遷及《史記》的詩詞，展示了司馬遷的人格魅力與《史記》的崇高地位，值得我們研究和珍視。

一、“司馬遷文亞圣人，三頭九陌碾香塵”

司馬遷的悲劇人生和《史記》的不朽著作，使得百世同情，千載敬仰，成為中國文化史上永恒的話題?！妒酚洝繁霍斞赶壬u(yù)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被列為“前四史”之首，因此司馬遷被后世尊稱為“史遷”“史圣”，與司馬相如合稱“文章西漢兩司馬”。唐代追求大一統(tǒng)的盛世，需要借助司馬遷的《史記》大一統(tǒng)精神；宋代文人高舉批判大旗，重建儒家道統(tǒng)，也需要司馬遷的獨(dú)立人格榜樣?！拔囊暂d道”“文以明道”，司馬遷的雄文與《史記》的文化精神，自然成為唐宋文人學(xué)習(xí)的楷模。

唐代開疆拓土，文治武功超過漢朝，尤其是科舉取士，《史記》與《漢書》《后漢書》一起，被列為“三史”科進(jìn)行考試，以《史記》為代表的“前四史”地位空前提高。《唐會要》卷七十六記載：長慶二年二月，諫議大夫殷侑奏：“歷代史書，皆記當(dāng)時善惡，系以褒貶，垂裕勸戒。其司馬遷《史記》，班固、范曄兩《漢書》，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jīng)，堪為世教。伏惟國朝故事，國子學(xué)有文史直者，宏文館宏文生，并試以《史記》《兩漢書》《三國志》，又有一史科。近日以來，史學(xué)都廢，至于有身處班列，朝廷舊章，昧而莫知，況乎前代之載，焉能知之。伏請置前件史科?！薄澳芡ㄒ皇氛?，請同五經(jīng)、三傳例處分?！薄捌淙方酝ㄕ?，請錄奏聞，特加獎擢。仍請頒下兩都國子監(jiān)，任生徒習(xí)讀?！薄半分肌Ｒ艘?。仍付所司?！盵1]1398唐穆宗批準(zhǔn)了殷侑的建議，“史科”得以延續(xù)。值得注意的是，唐人認(rèn)為“三史”僅次于“六經(jīng)”，地位崇高，其“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jīng)，堪為世教”。正是在此大背景之下，司馬遷受到唐人的崇敬。唐代詩人貫休在《上盧使君二首》中說：“司馬遷文亞圣人，三頭九陌碾香塵。”唐代詩人同情司馬遷的不幸，白居易《雜感》詩云：“君子防悔尤，賢人戒行藏。嫌疑遠(yuǎn)瓜李，言動慎毫芒。都尉身降虜，宮刑加子長。呂安兄不道，都市殺嵇康。斯人死已久，其事甚昭彰。是非不由己，禍患安可防。使我千載后，涕泗滿衣裳?！鼻лd之后，仍為司馬遷受刑而感傷。他的《詠懷》詩云：“冉牛與顏淵，卞和與馬遷?；蝾咎炝鶚O，或被人刑殘。顧我信為幸，百骸且完全。五十不為夭，吾今欠數(shù)年?！庇懈杏谒抉R遷“被人刑殘”，珍惜自己的生存現(xiàn)狀。他的《讀詩五首》詩云：“馬遷下蠶室，嵇康就囹圄。 抱冤志氣屈，忍恥形神沮。當(dāng)彼戮辱時，奮飛無翅羽。 商山有黃綺，潁川有巢許。何不從之游，超然離網(wǎng)罟?！泵鎸λ抉R遷遭受酷刑，他想借道家的退避來免禍。但司馬遷沒有選擇逃避，因此是時代英雄。唐人牟融的《司馬遷墓》詩：“落落長才負(fù)不羈，中原回首益堪悲。英雄此日誰能薦，聲價當(dāng)時眾所推。一代高風(fēng)留異國，百年遺跡剩殘碑。經(jīng)過詞客空惆悵，落日寒煙賦黍離?！痹娙嗽跒樗抉R遷悲傷時，更敬仰他的英雄氣概。唐人常將司馬遷與班固放在一起，稱為“班馬”，贊美他們是文章高手、文學(xué)大家。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我家公相家，劍佩嘗丁當(dāng)。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多是撫州寫，今來五紀(jì)強(qiáng)。尚可與爾讀，助爾為賢良。經(jīng)書括根本，史書閱興亡。高摘屈宋艷，濃薰班馬香。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近者四君子，與古爭強(qiáng)梁。愿爾一祝后，讀書日日忙。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2]5941-5942杜牧喜愛侄子，精心培養(yǎng)，教導(dǎo)他讀經(jīng)史子集。希望侄子學(xué)習(xí)屈原、宋玉與司馬遷、班固，成為文學(xué)大家。白居易在《談氏小外孫玉童》詩中說：“中郎余慶鐘羊祜，子幼能文似馬遷。”用司馬遷之文，東漢蔡邕、西晉羊祜來形容談氏父、女、外孫的文學(xué)才華。皎然《講古文聯(lián)句》詩云：“屈宋接武，班馬繼作?！币矊ⅰ扒巍迸c“班馬”相提并論，稱為文學(xué)大家。唐人黃滔的《遇羅員外袞》詩云：“綺園難貯林棲意，班馬須持筆削權(quán)。”贊美“班馬”的史學(xué)成就。唐代也有人贊成司馬遷為李陵辯護(hù)，司空圖的《狂題十八首》詩云：“交疏自古戒言深，肝膽徒傾致鑠金。不是史遷書與說，誰知孤負(fù)李陵心?！笨隙怂抉R遷為李陵辯護(hù)。韓、柳倡導(dǎo)的古文運(yùn)動，以司馬遷《史記》為榜樣。韓愈認(rèn)為，漢朝人莫不能文，獨(dú)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yáng)雄之為最。認(rèn)為司馬遷作品的風(fēng)格是“雄深雅健”，《史記》成為韓愈作文的樣本。柳宗元認(rèn)為《史記》文章寫得樸素凝練、簡潔利落，無枝蔓之疾；渾然天成、滴水不漏，增一字不容；遣詞造句，煞費(fèi)苦心，減一字不能。因此，司馬遷對唐代古文運(yùn)動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

宋朝守內(nèi)虛外，重文輕武，經(jīng)濟(jì)繁榮，文人地位高，敢于議論時政，但國力不強(qiáng)，更加同情司馬遷為李陵辯護(hù)。宋代詩人林同《司馬遷》詩云：“悲哉執(zhí)手泣，論著謹(jǐn)毋忘。豈識遷它日，能紬石室藏?！蓖樗抉R遷的遭遇，贊美《史記》的不朽。王安石的《司馬遷》詩云：“孔鸞負(fù)文章，不忍留枳棘。嗟子刀鋸間，悠然止而食。成書與后世，憤悱聊自釋。領(lǐng)略非一家，高辭殆天得。雖微樊父明，不失孟子直。彼欺以自私，豈啻相十百?！盵3]38贊許司馬遷忍辱負(fù)重，完成名著。秦觀的《司馬遷》詩云：“子長少不羈，發(fā)軔遍丘壑。晚遭李陵禍，憤悱思遠(yuǎn)托。高辭振幽光，直筆誅隱惡。馳騁數(shù)千載，貫穿百家作。至今青簡上，文采炳金雘。高才忽小疵，難用常情度。譬彼海運(yùn)鵬，豈復(fù)顧繒繳。區(qū)區(qū)班叔皮，未易議疏略?！鼻赜^認(rèn)為司馬遷的人生挫折，導(dǎo)致他發(fā)憤圖強(qiáng)，完成巨著。這兩首詩都將司馬遷的“憤悱”與“高辭”相聯(lián)系，其人生的巨大災(zāi)難，變成了其文章的奔放不羈。秦觀的《無題二首》詩云：“君子有常度，所遭能自如。不與死生變，豈為憂患渝。西伯囚演易，馬遷罪成書。性剛?cè)ず蜆?，淺淺非丈夫。”因獲罪的悲憤，才有了《史記》的巨著。趙希逢《和寄苕溪故人》詩云：“蠶室史遷非有罪，從來文士例多窮?！眲⒖饲f《夜讀傳燈雜書六言八首》詩云：“麟經(jīng)之筆既絕，蠶室之書遂行。聃非二子同傳，齊魯兩生失名?！边@里的“麟經(jīng)”指的是孔子《春秋》，“蠶室之書”應(yīng)該是《史記》。宋人在同情司馬遷的同時，更贊美司馬遷是文學(xué)巨匠。宇文虛中的《題平遼碑》詩云：“百年功業(yè)秦皇帝，一代文章太史公?！睂⑺抉R遷的文章與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相提并論。宋代文人大都推崇司馬遷的史傳文學(xué)，稱他為文章高手。黃庭堅《寫真自贊五首》詩云：“吏能不如趙張三王，文章不如司馬班揚(yáng)。”他的《東坡先生真贊三首》詩云：“子瞻堂堂，出于峨眉，司馬班揚(yáng)?！睂⑻K軾與司馬遷、班固、揚(yáng)雄相提并論。辛棄疾《沁園春·靈山齊庵賦，時筑偃湖未成》詞云：“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狈Q贊司馬遷文章“雄深雅健”。陸游在《感興》中云：“文章天所秘，賦予均功名。吾嘗考在昔，頗見造物情。離堆太史公，青蓮老先生，悲鳴伏櫪驥，蹭蹬失水鯨；飽以五車讀，勞以萬里行，險艱外傋嘗，憤郁中不平。”[4]1433陸游的《夜觀嚴(yán)光祠碑有感》詩云：“生陋范曄，瑣瑣何足錄！安得太史公，妙語寫高躅?！标懹握J(rèn)為司馬遷的雄文，既與他游歷天下得江山之助有關(guān)，更與他“憤郁中不平”的生命歷程相聯(lián)系。方回《贈朱師裕》詩云：“故因高韻如袁粲，豈但雄文似史遷?！蔽耐摹斗钏蜕僭G還青神》詩云：“詞章直如子長健，辯論不比仲連黠?！眱晌辉娙硕假澰S司馬遷是文章高手。讀書是做文章的前提和基礎(chǔ)，宋代文章學(xué)把讀《史記》作為學(xué)習(xí)文章的主要范本。朱熹《朱子語類·論文》：“司馬遷文雄健，意思不帖帖，有戰(zhàn)國文氣象?！盵5]3299宋人認(rèn)為，司馬遷胸中有俠氣，作傳則“分外精神”。樓昉《過庭錄·史公有俠義》云：“太史公作蘇秦、張儀、范雎、荊軻傳分外精神，蓋子長胸中有許多俠氣，所謂爬著他癢處，若使之作董仲舒等傳，則必不逮，以其非當(dāng)行也。”說明作者胸中之“氣”，影響文章風(fēng)格。李流謙的《峽中賦百韻》云：“杜陵半九州，詩史入嘉話。馬遷多經(jīng)踐，有文資博雅?！痹娙藢⑺抉R遷博雅宏放的文章與杜甫憂患天下的詩史相媲美，反映了宋人對司馬遷文學(xué)地位的認(rèn)同與推崇。

二、“馬遷信史炳丹青，黃老攙先六籍名”

唐朝建立后，貞觀君臣以史為鑒，總結(jié)隋亡唐興的經(jīng)驗教訓(xùn)，設(shè)館修史，以司馬遷的《史記》為榜樣，《史記》的正史地位得以確立。唐代科舉有“三史”之目，即《史記》《漢書》《后漢書》列為科舉考試科目，鼓勵士人研習(xí)“三史”，并通過科舉選拔治史人才，對于《史記》在社會上的普及起到了推動作用，在文人士子中掀起了研究《史記》的熱潮。羊士諤《郡中即事三首》：“青門遠(yuǎn)憶中人產(chǎn)，白首閑看太史書”，衰老之身，仍讀《史記》。因此，在唐代詩人筆下，普遍肯定和推崇《史記》的史學(xué)地位。唐太宗李世民《詠司馬彪續(xù)漢志》：“二儀初創(chuàng)象，三才乃分位。非惟樹司牧，固亦垂文字。綿代更膺期，芳圖無輟記。炎漢承君道，英謨纂神器。潛龍既可躍，逵兔奚難致。前史殫妙詞，后昆沉雅思?！边@里的“前史”，即司馬遷的《史記》，證明李世民熟讀《史記》。唐代詩人黃滔在《遇羅員外袞》中說：“綺園難貯林棲意，班馬須持筆削權(quán)。”強(qiáng)調(diào)了司馬遷的秉筆直書的“史德”。崔湜的《春日赴襄陽途中言志》：“一朝趨金門，十載奉瑤墀。入掌遷固筆，出參枚馬詞?！币餐瑯淤澰S司馬遷的秉筆直書。皎然的《講古文聯(lián)句》：“屈宋接武，班馬繼作?！睂喙膛c司馬遷相提并論，強(qiáng)調(diào)了他們并駕齊驅(qū)的史學(xué)與文學(xué)地位。沈佺期《三日獨(dú)坐驩州思憶舊游》：“禊堂通漢苑，解席繞秦樓。束皙言談妙，張華史漢遒。”在贊許張華史才的同時，將《史記》與《漢書》相提并論。高適的《過盧明府有贈》：“我行挹高風(fēng)，羨爾兼少年。胸懷豁清夜，史漢如流泉?！辟澝辣R明府精通《史記》與《漢書》。宋之問的《游禹穴回出若邪》：“著書聞太史，煉藥有仙翁?！碧饭此抉R遷。王維的《和尹諫議史館山池》：“洞有仙人箓，山藏太史書。”趙嘏的《江亭晚望》：“無愁自得仙翁術(shù)，多病能忘太史書？”戴叔倫的《曾游》：“碑留太史書，詞刻長公調(diào)?！边@三首詩中的“太史書”即《史記》。王起的“滯周慚太史，入洛繼先賢”，羅隱的《封禪寺居》的“周南太史淚，蠻徼長卿書”，指的是司馬遷與司馬相如。從唐人的詩可以看出，由于唐太宗等唐朝皇帝的率先垂范，由于科舉考試中的“三史”考試，在唐代社會盛行讀《史記》、學(xué)《史記》、用《史記》，所以唐人大都贊美司馬遷的《史記》。

宋朝雖然文化發(fā)達(dá)，文人士大夫待遇優(yōu)厚，但軟弱無能屈辱外交和屢戰(zhàn)屢敗的對外戰(zhàn)爭，迫使文人士大夫?qū)W習(xí)漢唐盛世開拓進(jìn)取的龍馬精神；知識分子主體地位的提高，也使得他們主動學(xué)習(xí)司馬遷浩然獨(dú)行的人格。這二者使得宋代詩人對《史記》與司馬遷的研究遠(yuǎn)遠(yuǎn)超過唐代。

首先，宋代文人敬仰司馬遷的人格，贊美他著史的品德。宋代詩人常將蘇武、李陵、司馬遷這三位重然諾、有氣節(jié)、敢擔(dān)當(dāng)?shù)挠⒉欧旁谝黄?，彰顯了文弱書生司馬遷的人格與品德。趙希逢的《和讀蘇武李陵司馬遷傳》：“不愛其身過易于，盡判一死外無余。麒麟閣上沒公議，卻把芳名最后書?！眲⑦^的《懷古四首為知己魏倅元長賦兼呈王永叔宗承載》：“煌煌太史公，逸氣橫八方?！秉S然的《題涪翁亭》：“清音妙絕東坡老，方響名高太史公?！边@兩位詩人都將司馬遷視為名滿宇宙的文化巨匠，將他與文豪蘇東坡相比。司馬遷不惜為真相、為朋友一死，這不僅是做人的品德，更是良史的美德。華岳的《讀蘇武李陵司馬遷傳》：“河梁一別子卿歸，刪后無詩始有詩。若把李陵從反漢，馬遷膏鼎亦何辭?！币矠樗抉R遷鳴不平。吳龍翰的《讀十七全史歲久而徹》：“燈火青編結(jié)興長，可能歷歷記興亡。董狐筆底風(fēng)霜重，班馬書邊蘭蕙香。往事輸贏棋幾局，浮名今古紙千張。重重公案休拈起，中有靈臺定否臧。”將《史記》與《漢書》視為十七史的楷模，但詩人更崇敬司馬遷的人格。宋人常將司馬遷的通史與杜甫的詩史相提并論。徐瑞的《元日題仲退漫游四后》：“奇探馬遷作史意，老氣杜陵出峽年。何當(dāng)囊筆挪杖屢，與君題篇名山川?！崩钐帣?quán)的《亨仲家兄擢居諫省詩以賀之》：“詩似少陵多教化，文從太史有波瀾?！敝芏顺嫉摹端臀藤e旸荊湖》：“莫如子長子美但能事文章，蚤歸來獻(xiàn)平戎策?！边@三位詩人不約而同地將司馬遷與杜甫相并肩，實(shí)際上司馬遷與杜甫雖然異代，但憂國憂民的情懷與人生坎坷的經(jīng)歷大體一致。他們是德操與才學(xué)俱佳的漢唐文學(xué)與文化的標(biāo)志。

其次，宋代詩人認(rèn)為司馬遷是超越左丘明的史學(xué)巨匠，《史記》是名垂千古的信史。歐陽修是北宋文壇領(lǐng)袖，也是史學(xué)大家，他學(xué)習(xí)司馬遷。他的《新營小齋鑿地爐輒成五言三十七韻》：“興亡閱今古，圖籍羅甲乙。魯冊謹(jǐn)會盟，周公彖兇吉。詳明左丘辯，馳騁馬遷筆。金石互鏗鍧，風(fēng)云生倏忽?！彼摹毒G竹堂獨(dú)飲》：“予生本是少年氣，瑳磨牙角爭雄豪。馬遷班固自歆向，下筆點(diǎn)竄皆嘲嘈?？蛠砉沧f今古，紛紛落盡玉麈毛。”有時也不免輕狂。柴元彪的《送侄一齋游武林》：“長安草木成焦枯，暗暗落日棲平蕪。凄涼往事增欷噓，子長一部太史書。寄在名山大澤區(qū)，之子安肯侶樵漁?！痹娙斯膭钏闹蹲酉蛩抉R遷學(xué)習(xí)，寫出像《史記》那樣藏之名山的巨著。王安石的《王子直挽辭》：“多才自合至公卿，豈料青衫困一生。太史有書能敘事，子云于世不徼名?！闭渭业耐醢彩€是希望以司馬遷、揚(yáng)雄為榜樣顯達(dá)于世，有用于時。曾豐《寄題雙清亭》：“馬遷史里萬古具，張說詩中四時俱。詩編史帙一關(guān)目，姑掇余甭清冰肉。床頭拈出周易讀，更悟太清清蛻骨?！痹谠娙说拈喿x中，將司馬遷《史記》放在首位。陳起的《史記送后村劉秘監(jiān)兼致欲見之悰》：“囑以馬遷史，文貴細(xì)字雕。名言猶在耳，堤柳凡幾凋。茲焉得蜀刻，持贈踐久要。會晤知何時，霽色審來朝?！标惼饘⒆约旱玫降氖窨獭妒酚洝匪徒o朋友，因為司馬遷的史書文史俱佳。胡寅的《和范元作五絕》：“馬遷法左氏，實(shí)錄系日月。孰傳經(jīng)世學(xué)，儻可論絕筆。”認(rèn)為司馬遷《史記》可與日月共輝。張明中的《延昌觀道紀(jì)堂》：“馬遷信史炳丹青，黃老攙先六籍名。清凈元非人紀(jì)有，虛無幻出道家聲?！闭J(rèn)為司馬遷《史記》可以彪炳千古。李覯的《讀史》：“子長漢良史，筆鋒頗雄剛?！辟澝浪抉R遷是大史學(xué)家，而且文史優(yōu)長。張镃的《次韻王耘之秋興二首》：“派自王摩詰，才分馬子長?！辟澰S司馬遷才氣縱橫。大文豪辛棄疾以讀司馬遷《史記》為精神享受。他的《漢宮春·會稽秋風(fēng)亭觀雨》說：“千古茂陵詞在，甚風(fēng)流章句，解擬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書報，莫因循、忘卻莼鱸。誰念我，新涼燈火，一編太史公書?！卑樵~人度過寒冷長夜的是溫馨的《史記》。

最后，唐宋文人推崇司馬遷與班固，常將二人稱為“馬班”或“班馬”，將《史記》與《漢書》并稱為“史漢”。陳鑒之《陪守齋至玉湖書院作》：“讀易發(fā)妙蘊(yùn)，不惟評馬班。著述五百卷，星芒照人寰?！辟澝浪抉R遷《史記》與班固《漢書》，文化之光照人寰。曾鞏《之南豐道上寄介甫》：“方投定鑒照，即使征馬班。相期林蘭楫，蕩漾窮川灣?！弊鳛樘扑伟舜蠹抑坏脑枺运抉R遷為楷模。方岳《次韻張錄攜書見過》：“君家自有神奇在，底用濃熏到馬班。黃石一編燈火外，紫芒雙劍斗牛間。”將司馬遷與班固視為文史群星中最耀眼的星座。蒲壽宬《純陽洞讀書和中山陳禮郎韻》：“羞羨鶴俯仰，空悲馬班醒。終南在何許，得去何須還?！睘樗抉R遷的遭遇而悲傷。唐宋詩人也常用“班馬”指代司馬遷與班固。唐人皎然的《講古文聯(lián)句》：“屈宋接武，班馬繼作?！迸c杜牧一樣，也將“屈宋”與“班馬”并提。溫庭筠的《病中書懷呈友人》：“班馬方齊騖，陳雷亦并驅(qū)。”宋人程公許的《送別魏校書借參預(yù)李先生韻》：“詞華班馬富，道術(shù)魯鄒醇。”推許“班馬”是文章高手。喻良能的《送洪右史赴召三首》：“上追班馬真輩行，下視燕許如兒嬉。”將漢代司馬遷、班固與唐朝“燕許大手筆”張說、蘇颋相提并論。方逢辰的《題盧文峰十二知丞文集》：“駢花儷葉妙天下，文賦直追古班馬?！辟潛P(yáng)班馬的文章妙天下。彭龜年的《和臨江庚子鹿鳴宴詩韻》：“筆下雄深過班馬，馬中灑落似張程?！币彩琴澰S班馬的雄文宏深。唐宋詩人常將《史記》與《漢書》并稱為“史漢”。梅堯臣的《依韻答宋中道》：“史漢抉精深，文字光粲粲?！薄妒酚洝贰稘h書》是精深的史學(xué)巨著。陸游的《散懷》：“遺文誦史漢，奇思探莊騷?！彼摹稌臼咀禹病罚骸拜d筆敢言宗史漢，閉門猶得讀莊騷。”可見陸游不僅自己讀《莊子》《楚辭》與《史記》《漢書》，而且也讓兒子閱讀。方回的《后秋思五言五首》：“詩與風(fēng)騷迫，文兼史漢長?！币矊ⅰ帮L(fēng)騷”與“史漢”相提并論。晏殊的《癸酉歲元日中書致齋感事》：“卻展舊編探史漢，更慚高步接夔龍?！贝笤~人也常常研讀《史記》《漢書》?？傊?，司馬遷《史記》是唐宋文人案頭必備的文史著作，特別是唐代科舉有“三史”科目，促進(jìn)了唐宋文人對《史記》《漢書》的閱讀與研究。

三、“何異周南太史家，西上九疑東訪禹”

唐宋時期文化的繁榮，主要體現(xiàn)在思想領(lǐng)域的三教爭衡與兼容并包，更得益于科舉制之下文人向司馬遷學(xué)習(xí)，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覽山川之勝，得江山之助，寫錦繡華章，抒凌云壯志。

首先，唐宋文人學(xué)習(xí)司馬遷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書寫祖國山川的豪情壯志。王安石的《擬寒山拾得二十首》：“我讀萬卷書，識盡天下理?！狈交氐摹端涂祻┎┪姆蚣萁涕L句二十韻》：“子曾精讀萬卷書，子又遠(yuǎn)游萬里路?！标懹蔚摹堵劰慕歉袘选罚骸捌缴兆x萬卷書，白首不識承明廬。時多通材臣腐儒，妄懷孤忠策則疏?！彼未某壌笪暮溃加邢袼抉R遷那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人生歷練。宋人裘萬頃的《送范光伯北行》：“有客當(dāng)此時，中流駕風(fēng)檣。欲學(xué)太史公，窮汶泗沅湘?！毕Ｍ袼抉R遷那樣探索湘江流域。樓鑰的《次韻翁處度同游北山》：“伊余歷聘佳山水，愛奇切慕太史遷?！彼摹队锡埲饘m》：“子長直愛奇，萬里探禹穴?！痹娙擞麑W(xué)司馬遷對山水有好奇心，以此游天下。趙蕃的《登岳陽樓》：“太史南游上會稽，愛奇端欲助文辭。蕭騷白發(fā)離騷國，不到巴陵終欠詩?！痹娙艘矊⑺抉R遷的南游會稽視為“愛奇”，詩情得江山之助。曾豐的《廣東黃漕改除廣西帥過郡送行》：“包籠天地孟軻篇，收管山川馬遷記。仰觀俯察易象真，更勘畫前精入神?！币舱J(rèn)為司馬遷遨游山川之間增添了《史記》的魅力。文天祥的《長溪道中和張自山韻》：“夜靜吳歌咽，春深蜀血流。向來蘇武節(jié)，今日子長游。”他的《有感》：“故舊相思空萬里，妻孥不見滿三秋。絕憐諸葛隆中意，羸得子長天下游?！蔽奶煜榈挠螝v既有憂患，更有苦痛，所以他最能理解司馬遷游歷天下時的內(nèi)心世界。馬元演的《游洞霄紀(jì)實(shí)》：“雖慕子長游，未學(xué)子真逸。”詩人仰慕司馬遷游歷生涯，但希望能超凡脫俗。周端臣的《送翁賓旸荊湖》：“君不見司馬子長志橫秋，少年足跡不肯休。胸中盤屈奇?zhèn)?，筆力直與造化侔。又不見杜陵子美夸壯游，一身幾走半九州。吟懷吐納天地秀，作為篇章光斗牛?！弊髡哒J(rèn)為《史記》與“杜詩”之所以能“篇章光斗牛”，與司馬遷、杜甫在游歷時“胸中盤屈奇?zhèn)狻庇忻芮嘘P(guān)系，可謂抓住了司馬遷、杜甫游歷天下的奧秘，這正是他們與常人游歷山川的最大不同。丘葵的《呈張尚友》：“吏部文章懸日月，子長史記在山川?！币彩菍⑺抉R遷、杜甫游歷天下相提并論。陳著的《次韻梅山弟醉吟七首》：“隱處是甪里先生，放游是司馬子長。試問梅山老居士，判斷兩家誰最香?！笨赡芩抉R遷的放游比“商山四皓”對于國家民族更馨香。王奕的《呈申屠御史忍齋二首》：“壯游久負(fù)子長才，斥鷃幾成困草萊。”詩人認(rèn)為司馬遷以博大的胸懷壯游天下。喻良能的《次韻馬叔度再用前韻見寄》：“善弈從來數(shù)弈秋，勝游今作子長游。”向往司馬遷的勝游。陳長方的《贈畫者徐琛》：“我行江南江北山，真賞會心那可數(shù)。獨(dú)愛黃陵古廟前，四水粘天迷浦溆。胸中歷歷著山川，有句如枝不容吐。欲將寫作無聲詩，筆底愧非韋與許?！薄昂萎愔苣咸芳?，西上九疑東訪禹。君能點(diǎn)染出江山，造物爐錘困掀侮。李成不作郭熙死，誰謂今人不如古?！痹娙苏J(rèn)為繪畫的“點(diǎn)染出江山”與詩文的“得江山之助”有異曲同工之妙?？傊?，宋代文人生活優(yōu)越但精神苦悶，在憂國憂民之時寄情山水，學(xué)習(xí)司馬遷壯游天下，但很少能體會到司馬遷、杜甫放游天下時的奇?zhèn)ブ畾狻?/p>

其次，唐宋文人效法司馬遷之父司馬談滯留周南要求司馬遷繼承遺志完成《史記》的精神，用“周南太史”來激勵自己。《史記·太史公自序》：“是歲(元豐元年，前110)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指司馬談)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fā)憤且卒?！焙笠蛞浴爸苣狭魷睘閴阎疚闯?。杜甫《寄韓諫議注》詩：“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yīng)壽昌?！盵6]1510羅隱的《封禪寺居》：“周南太史淚，蠻徼長卿書?！标懹蔚摹堵勌斦y掃蕩有期喜成口號》：“博士已成封禪草，單于將就會朝班。孤臣老抱周南恨，壯觀空存夢想間?！彼纹畹摹陡袘选罚骸案┦字苣蠝I未干，驚開魚素得雙盤?！眲⒖饲f的《用厚后弟強(qiáng)甫韻》：“歲晚歸休老學(xué)庵，敢嗟白首滯周南?！边@些唐宋詩人的詩作，都有壯志未酬之意，從而借司馬談的“周南留滯”來贊美司馬遷繼承父志，完成文史巨著《史記》。唐宋詩人也借“周南留滯”來表達(dá)司馬遷行游天下或羈旅他鄉(xiāng)，借以抒發(fā)詩人的感情。唐代詩人岑參的《送史司馬赴崔相公幕》：“珍禽在羅網(wǎng)，微命若游絲。愿托周南羽，相銜溪水湄。”杜甫的《敬簡王明府》：“葉縣郎官宰，周南太史公。神仙才有數(shù)，流落意無窮?！卑拙右椎摹对伾怼罚骸爸苣狭魷Q遺老，漢上羸殘?zhí)柊肴??！碧圃娭械倪@些詩句，表達(dá)了司馬遷行游天下對后世的影響。宋人也有許多類似的詩作。宋人張耒的《出京寄無咎二首》：“長安城里誰相識，只有周南太史公?！彼摹肚才d次韻和晁應(yīng)之四首》：“露下風(fēng)悲螢火流，周南羈客意悠悠。山川老去三年淚，關(guān)塞秋來萬里愁?！彼摹豆偕釟q暮感懷書事》：“北風(fēng)吹雁去翩翩，流滯周南又一年?！边@些詩都表達(dá)了行游或羈客之意，既不失原典意義，又表達(dá)了新的寓意。劉克莊的《送陳叔方侍郎二首》：“君歸定訪耆英社，問訊周南太史公?！彼摹对俸退氖住罚骸傲袈渲苣媳?，蕭條冀北空。”李若水的《次顏博士游紫羅洞》：“逸興未忘河朔飲，羈蹤已分周南留?！标愰Φ摹端袜嵥磁e赴闕》：“酒病詩愁應(yīng)有夢，鳥啼花發(fā)正爭妍。君空冀北今行矣，我滯周南豈偶然?！绷涡兄摹逗退善聞⒂卦娝氖住罚骸捌缴１瞩豸?，一笑周南底滯留。豪放不妨詩李白，崢嶸何意吏朱游?！边@些宋代文人的詩作，雖然創(chuàng)作的時間不同，心境各異，但都表達(dá)了“滯周南”的意境，從而抒發(fā)了對“周南太史公”司馬遷父子的敬意。

四、結(jié)語

詩人們對司馬遷和《史記》的贊美、歌詠應(yīng)該是唐宋“史記學(xué)”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但以往學(xué)術(shù)界對此關(guān)注不夠。

唐宋是“史記學(xué)”繁榮發(fā)展的時期，對司馬遷《史記》的研讀與普及，為唐宋人才的培養(yǎng)和文化的繁榮奠定了基礎(chǔ)。唐代科舉考試的“三史”之一即《史記》，《新唐書》卷四十四《選舉志上》云:“凡弘文、崇文生,試一大經(jīng)、一小經(jīng),或二中經(jīng),或《史記》《前后漢書》《三國志》各一,或時務(wù)策五道。經(jīng)史皆試策十道。經(jīng)通六,史及時務(wù)策通三,皆帖《孝經(jīng)》《論語》共十條通六,為第?！盵7]128宋代科舉繼承唐代的“三史”考試，《玉海》卷四十九引《兩朝志》：“國初承唐舊制，以《史記》、兩《漢書》為三史，列于科舉。有患傳寫多誤，雍熙中，始詔三館校定摹印。”[8]卷49正是科舉考試這個神圣的“指揮棒”，使得唐宋文人將《史記》的研讀變成了“童子功”，進(jìn)而促進(jìn)了唐宋詩詞中對司馬遷和《史記》的贊許，也出現(xiàn)了以《史記》為題材的許多詩詞佳作?！疤拼破鸬墓盼倪\(yùn)動，舉起了向《史記》文章學(xué)習(xí)的旗幟，使《史記》所蘊(yùn)藏的豐富的文學(xué)寶藏才得到空前未有的認(rèn)識和開發(fā)?！盵9]4而唐詩與宋詞深受《史記》的影響?！疤圃娮鳛橹腥A五千年文明史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閃爍著奪目的光輝，而其中就有《史記》的功勞?！盵10]115

唐宋是中華原典創(chuàng)新的第二個高潮，詩人們在學(xué)習(xí)《史記》的基礎(chǔ)之上固本拓新，在以《史記》為詩詞創(chuàng)作題材的同時，還將司馬遷的心路歷程、人格德行、行游天下、秉筆直書等方面作為學(xué)習(xí)榜樣，尤其敬仰太史公“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這種獻(xiàn)身精神和“三不朽”的追求，讓唐宋詩人敬佩不已，因而在他們的筆下司馬遷的形象高大而神圣、真實(shí)而崇高、多才而悲壯！主要表現(xiàn)為：

其一，“司馬遷文亞圣人”。唐宋是中國文章學(xué)的巔峰時期，司馬遷則是以唐宋八大家為代表的文學(xué)家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唐人認(rèn)為“三史”僅次于“六經(jīng)”，地位崇高，其“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jīng)，堪為世教”。在大唐三教爭鳴和宋朝儒家重整的時代，司馬遷特立獨(dú)行的人格與百科全書的《史記》，給文人樹立了“三不朽”的榜樣和“內(nèi)圣外王”的楷模。宋代宇文虛中的《題平遼碑》：“百年功業(yè)秦皇帝，一代文章太史公。”

其二，“馬遷信史炳丹青”。唐宋是中華歷史學(xué)的繁榮時代。唐宋詩人們都認(rèn)為司馬遷是一代“良史”，宋人劉克莊在《題雜書卷六言三首》中說：“論篤惟昌黎伯，史法止太史公?！彼Ｍ袼抉R遷那樣遨游天下寫信史。他的《謁南岳》說：“茫茫鬼神事，荒幻難窮悉。吾師太史公，江淮遍浪跡?！编囉泄凇端驮尤A游贛》中也說：“昔年子長游，落筆妙信史。”詩人們希望像司馬遷那樣漫游名山大川，成一代信史，寫錦繡文章。

其三，“子長史記在山川”。唐宋是文人遨游天下，將詩文寫在山川的時代。司馬遷寫《史記》得江山之助，為唐宋文人樹立了榜樣。[11]唐宋文人效法司馬遷，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寫千首詩。裘萬頃云：“欲學(xué)太史公，窮汶泗沅湘。”正是這種寄情山水的文化之旅，才使得唐宋文人“得江山之助”，胸中歷歷著山川，筆下滾滾抒情志，詩詞華章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