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澗

（焦作師范高等?？茖W(xué)校 白居易文化研究所，河南 焦作 454000）

顧況字逋翁，《舊唐書》卷130 有傳，中唐時期著名詩人。白居易以歌詩謁顧況“居大不易”逸事，千載以下仍為世人津津樂道。中晚唐時期著名古文家皇甫湜《顧況詩集序》云：“李太白、杜甫已死，非君將誰與哉？”[1]將顧況詩歌方面的創(chuàng)作成就譽為李、杜之后第一人。其在當時文壇地位由此可見一斑。顧況唐肅宗至德二年（757）進士及第，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后為鎮(zhèn)海節(jié)度使韓滉判官，貞元三年（787）入朝為校書郎。貞元五年三月末或四月初，“不能慕順，為眾所排”[1]，由著作郎貶饒州（今江西省鄱陽縣）司戶參軍。四月十九日，途經(jīng)宋州，寫下了這篇名作《宋州刺史廳壁記》（下簡稱《宋州壁記》）。

唐代廳壁記，亦稱壁記，是題寫或鐫刻在唐代官府機構(gòu)墻壁上的一種記事文體，具有重要的文學(xué)和史學(xué)價值。唐人封演《封氏聞見記》卷5 《壁記》云：“廷朝百司諸廳，皆有壁記。敘官秩創(chuàng)置及遷授始末?！甲耘_省，遂流郡邑耳?！盵2]唐代地方節(jié)鎮(zhèn)、州郡壁記，多由時俊名流題撰，而南宋著名目錄學(xué)家和藏書家晁公武以為“顧況、元結(jié)之文最為著”[3]。元結(jié)《道州刺史廳壁記》人所悉知，而顧況也有湖州和宋州兩篇刺史壁記傳誦至今?！端沃荼谟洝肥茄芯刻拼沃莅l(fā)展歷史的重要文獻，關(guān)涉到安史之亂后宋州社會經(jīng)濟恢復(fù)狀況、宋州職官、顧況生平交游以及宣武軍徙治等相關(guān)學(xué)術(shù)問題。遺憾的是，長期以來多將其作為文學(xué)作品加以賞析，對其蘊涵的豐富的歷史信息卻未能引起學(xué)界的足夠重視，特別是宋州刺史廳壁的創(chuàng)置者“范陽君”，受制于材料的不足，更未見涉及，湮沒了此文的文學(xué)史料價值。故筆者不揣淺陋，擬以新出三方石刻材料為切入點，取證史籍，對《宋州壁記》中“范陽君”其人其事及相關(guān)問題略作探討。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一、“房梁公”與“相國彭城劉公”

顧況《宋州壁記》，《文苑英華》卷801、明顧名端輯《華陽集》卷下、《全唐文》卷529等有載?！度A陽集》似輯自《文苑英華》，二者文字相同。將《全唐文》所載與二者相較，個別文字略有出入，而措辭更佳，當另有所本。故據(jù)《全唐文》迻錄原文如下，以便討論：“商丘之地，辰火之宿，孟諸之湄，閼伯所遷，微子所封之國也。厥貢絺紵，厥篚纖纊。有蒙盧二門，有睢渙二水。炊骨易子，隕星退鶂。仲尼之伐樹，子罕之棄甲，皆此地焉。梁孝王時，四方游士鄒生、枚叟、相如之徒，朝夕晏處，更唱迭和，天寒水凍，酒作詩滴，是有文雅之臺，清令之地，雁鶩之所棲集，園苑三百余里。制度法于長安。漢末始置為雎陽郡。皇家大臣房梁公嘗牧此州。今相國彭城劉公勛德有光，亦典此郡，前破李靈曜，后破李希烈，為梁開路。而東方諸侯，井賦鹽泉所入，歲約三千萬緡，商在其外。明年，西朝天子。天子嘉之，俾平水土，乃拜司空。俾敷五敎，乃拜司徒。入?yún)⒋笳鲫淄?。范陽君以智略佐之。由御史中丞、行軍司馬、節(jié)度留后而領(lǐng)于是邦。幕府得人，于斯為盛。下車之日，無土不殖。桑麥翳野，舟艫織川。城高以堅，士選以飽。詩所謂誰謂宋遠、誰謂河廣者矣。自貞觀以來，列名氏者，以房梁公為首，存乎東壁。大歷之后，繼聲躅者，宜司徒公為首也，遂刊于座右。貞元五年四月十九日記。”[4]

唐之宋州屬河南道。唐高祖武徳四年（621）平王世充置。天寶元年（742）更名睢陽郡。乾元元年復(fù)（758）為宋州。治宋城，領(lǐng)宋城、襄邑、寧陵等十縣。宋州地處平原，人文薈萃，經(jīng)濟發(fā)達。隋朝大運河的開通，使唐代宋州成為連接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的重鎮(zhèn)。特別是在安史之亂后，宋州人助朝廷數(shù)次平叛，保護了江淮財賦漕運的暢通，對穩(wěn)定和鞏固唐朝統(tǒng)治起到了重要作用[5]。《宋州壁記》大致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概述宋州悠久的歷史文化。第二部分為主旨和核心，具體記述“自貞觀以來，列名氏者”中“房梁公”“司徒公”“范陽君”三人特別是后兩人的勛德?！胺苛汗睘榇筇泼喾啃g。唐太宗貞觀十一年（637）六月戊辰，定制勛臣十四人為世封刺史。魏國公、尚書左仆射房玄齡“以本官為宋州刺史，改封梁國公”[6]2462。當時以佐命功勛所授代襲刺史之州，如司空長孫無忌授趙州，任城郡王李道宗授鄂州，或為通衢大郡，或是戰(zhàn)略重鎮(zhèn)，俱為當時緊要之州。房玄齡以皇家大臣出刺宋州，彰顯宋州在當時的政治地位?！笆戮共恍小保瑓s影響深遠，故壁記仍將其列名東壁之首。

那么，座右西壁之首“相國彭城劉公”即“司徒公”又是哪位重臣呢?鄭順婷先生云：“《宋州刺史廳壁記》歌頌了劉太真在宋州的豐功偉績‘勛德有光’?！盵7]吳河清先生也持相同觀點[8]。雖未明言，但顯然認定“相國彭城劉公”為劉太真。劉太真，宣州人，《舊唐書》卷137、《新唐書》卷203有傳。據(jù)《全唐文》卷528顧況《劉府君集序》，劉太真為其從表兄。顧況與劉太真過從甚密，有詩歌唱和。但劉太真朝中所任職官最高為刑部侍郎，居方伯也僅信州而已，未曾出任宋州刺史，更未拜授相國和司徒這樣的高官。因此，此“相國彭城劉公”決非劉太真。郁賢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編》宋州卷劉玄佐條下注引顧況《宋州壁記》，當以“相國彭城劉公”為劉玄佐[9]776，應(yīng)該是可信的。據(jù)兩《唐書·劉玄佐傳》記載，劉玄佐為滑州匡城人。彭城劉氏為中古名門望族。天下劉氏攀附高門往往以彭城劉氏為首選?！缎绿茣じ咧貍鳌匪^“言李悉出隴西，言劉悉出彭城”是也?！端沃荼谟洝贩Q“彭城劉公”，自是出于攀附，不足憑信。劉玄佐，本名洽。先為永平軍節(jié)度使李勉衙將。大歷十一年（776），李靈曜據(jù)汴州叛。劉洽將兵乘其無備，徑入宋州，遂詔以州隸永平軍。次年十月乙巳，以劉洽為宋州刺史[6]313。建中二年（781）正月丙子，從永平軍舊領(lǐng)汴、宋、滑、亳、陳、潁、泗七州中，“分宋、亳、潁別為節(jié)度使，以宋州刺史劉洽為之”[10]7414，治宋州。同年二月“丙午，以宋亳節(jié)度為宣武軍”[6]328。隨后，將治所移至汴州，直至唐亡。史籍或稱宋亳節(jié)度，或謂汴宋節(jié)度，或書宣武節(jié)度，三者名稱不同，所指其實一也。

二、汴州歸隸宣武軍及宣武軍移治汴州的時間

宣武軍節(jié)度使何時由宋州徙治汴州，汴州何時由永平軍改隸宣武軍？《新唐書·方鎮(zhèn)表二》載大歷十四年（779），永平軍節(jié)度徙治汴州。興元元年（784），“永平軍節(jié)度以汴、滑二州隸宣武軍，尋復(fù)領(lǐng)滑州，徙治滑州。貞元元年（785），永平軍節(jié)度更號義成軍節(jié)度?！盵11]1810-1811又云：“（建中）二年，置宋亳潁節(jié)度使，治宋州，尋號宣武軍節(jié)度使。興元元年，宣武軍節(jié)度使徙治汴州。”[11]1809-1810按照《新唐書》所載，汴州隸宣武軍及宣武軍徙治汴州俱在興元元年。吳廷燮《唐方鎮(zhèn)年表》卷2 從之[12]。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47引新表，按云：“時劉洽破李希烈，取汴州，即以其地與之?！盵13]更將汴州歸屬宣武軍及宣武軍移治汴州的時間明確在是年十一月。此說相沿已久，影響廣泛。然梳理史料，此說未必得實。

宣武鎮(zhèn)是安史之亂后位居中原的重鎮(zhèn)，管轄范圍常有變動。其建鎮(zhèn)之初，轄宋、亳、潁三州，汴州屬永平軍。建中四年（783）十二月，李希烈攻陷汴州，永平軍節(jié)度使李勉將余眾萬人奔宋州，滑州刺史李澄“以城降希烈，偽署尚書令，兼滑州永平軍節(jié)度使”[6]3656。興元元年（784）二月，澄密表歸朝，德宗“以滑州刺史李澄兼汴州刺史、汴滑節(jié)度使”[6]340。此時汴州為李希烈所據(jù)，德宗此授但許之耳，并未之任，但汴州歸屬永平軍汴滑節(jié)度甚明。稱汴滑節(jié)度，蓋有別于李希烈之偽授永平節(jié)度。是歲閏十月，“李澄知大梁兵少，不能制滑州，遂焚希烈所授旌節(jié)，誓眾歸國。甲午，以澄為汴滑節(jié)度使”[10]7566-7567。此時雖實授李澄汴滑節(jié)度，但汴州仍為李希烈掌控，汴滑節(jié)度徒具名號而已?！杜f唐書·德宗紀上》：貞元元年（785）三月二十三日戊午，“以汴滑節(jié)度使李澄為滑州刺史，充鄭滑節(jié)度使”[6]348?？梢娭敝链藭r，汴州仍為汴滑節(jié)度即永平軍屬郡，并不在宣武節(jié)制之內(nèi)。而從此間汴州刺史的任職考察，同樣可以證明這一點。

唐代中葉以后設(shè)置的節(jié)度使，按慣例皆兼治所所在州刺史[9]29。按照《新唐書》所載及錢大昕所釋，若興元元年（784）十一月劉洽收復(fù)汴州后“即以其地與之”，宣武節(jié)度徙治汴州，那么劉恰隨例當兼任汴州刺史。但史實并非如此?！杜f唐書·薛玨傳》：“宣武軍節(jié)度使劉玄佐署奏兼御史大夫、汴宋都統(tǒng)行軍司馬。無幾，李希烈自汴州走，除玨汴州刺史，遷河南尹?！盵6]4828《新唐書》本傳略同。《通鑒》卷231 興元元年下載之更詳：“宋亳節(jié)度使劉洽遣馬步都虞候劉昌……等將兵三萬救陳州，十一月癸卯，……擒（翟）崇暉以獻。乘勝進攻汴州，李希烈懼，奔歸蔡州?！煳?，李希烈守將田懷珍開門納之?！t以都統(tǒng)司馬寶鼎薛玨為汴州刺史?！盵10]7567證知興元元年十一月宣武軍收復(fù)汴州后新晉汴州刺史并非宣武軍節(jié)度使劉玄佐，而是汴宋都統(tǒng)行軍司馬薛玨。興元元年正月戊戌，唐朝為抗擊李希烈，設(shè)立汴、滑、宋、亳都統(tǒng)，“加劉洽汴、滑、宋、亳都統(tǒng)副使，知都統(tǒng)事”[10]7518，統(tǒng)帥宣武宋亳和永平汴滑兩鎮(zhèn)之兵。劉洽收復(fù)汴州后任命薛玨為汴州刺史，汴州兵馬雖屬劉洽都統(tǒng)，但汴州在行政上并不屬宣武管轄，而受汴滑節(jié)度使李澄節(jié)制?！缎绿茣し芥?zhèn)表二》及錢大昕顯然將宣武節(jié)度和汴宋都統(tǒng)混為一談了。

更為確鑿的證據(jù)是陸贄《劉洽檢校司空充諸道兵馬都統(tǒng)制》。制云：“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持節(jié)宋州諸軍事兼宋州刺史，充宣武軍節(jié)度、度支、營田，宋、亳、潁等州觀察、處置等使，仍權(quán)知汴、滑、宋、亳等州都統(tǒng)兵馬事，懷德郡王劉洽……可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依前宣武軍節(jié)度、度支、營田，宋、亳、潁等州觀察、處置等使，仍充宋、亳、潁等州管內(nèi)諸軍兵馬都統(tǒng)，散官勛封如故?！盵14]

據(jù)《舊唐書·德宗紀上》，貞元元年三月“戊午，宣武帥劉洽檢校司空”[6]348?！端沃荼谟洝吩疲骸敖裣鄧沓莿⒐珓椎掠泄?，亦典此郡，前破李靈曜，后破李希烈……明年，西朝天子……乃拜司空?！眲⑶⑵评钕Ａ以谂d元元年，明年，即貞元元年。與《舊唐書》所載劉洽拜司空之年吻合。由此可證，陸贄此文作于貞元元年三月。此制清楚表明貞元元年三月，宣武軍所轄仍為宋、亳、潁三州，劉洽所兼仍為宋州刺史。可見，直至貞元元年三月，汴州仍未歸屬宣武。其后，是年“五月丙申，劉洽更名玄佐”[10]7572。同年六月“辛已，劉玄佐兼汴州刺史。壬午，……以汴州刺史薛玨為河南尹”[6]349。直至此時，汴州刺史始為劉玄佐兼領(lǐng)。其治所，當也在此時由宋州徙治汴州。

綜上可見，汴州歸屬宣武及宣武移治汴州的時間，并非《新唐書·方鎮(zhèn)表二》所載的興元元年，而當在貞元元年。劉玄佐出任宋州的時間，也非《唐刺史考全編》所系止于興元元年，而當遲至貞元元年六月。貞元五年，顧況作《宋州壁記》時劉玄佐正任宣武節(jié)度。宋州既為宣武屬郡，劉玄佐又曾在大歷十二年至貞元元年間出任宋州刺史，即《宋州壁記》所謂“大歷之后，繼聲躅者”。將其刊于西壁之首，與其在當時的名位相符。

三、“范陽君”其人其事

上面考察了“房梁公”和“司徒公”的名諱，以此為基礎(chǔ)，下面討論以智略輔佐劉玄佐創(chuàng)置宋州刺史廳壁的關(guān)鍵人物“范陽君”。此“范陽君”為誰？《唐刺史考全編》未考出，僅云：“乃繼劉玄佐為宋刺者。姓名不詳?！盵9]776其它論著也未見涉及。所幸地不惜珍，近年湯賁、侯莫陳約、湯珂三方湯賁家族人物墓志的相繼出土為我們探究這一問題提供了有價值的新史料?，F(xiàn)將三方墓志有關(guān)內(nèi)容節(jié)引如下。

湯賁墓志由汴宋等州觀察推官王真撰，志題《唐故宣武軍節(jié)度副使正議大夫檢校尚書戶部郎中兼御史中丞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贈汝州剌史范陽湯公（賁）墓志銘并序》（下簡稱《湯賁墓志》）。志云：“公諱賁，字文叔，范陽人也。曾祖允，沙州刺史；生思齊，福州侯官縣令；生子融，杭州鹽官縣令……公即鹽官之第四子也?！榷l(xiāng)舉進士，未登太常之科，識者咸嘆其屈。無何，為使府所辟，解褐試春宮校書，巡覆西北邊屯田。罷務(wù)有績，名聞于諸侯。司徒乃表公授太子通事舍人，巡按本道。又善公文理精通，奏充掌書記，攝監(jiān)察御史，賜以銀印。轉(zhuǎn)監(jiān)察里行，改殿中侍御史。奏章閫外，通意宸極。拜祠部員外郎，充節(jié)度判官，兵車益理。遷御史中丞，充宋州留后，錫以金章，戎政有經(jīng)。授行軍司馬，尋以幕府多闕，征公詣使，宋人思之。又以上聞，授公正議大夫、使持節(jié)領(lǐng)宋州刺史。居二歲，復(fù)征公為副。且公之理郡也，司徒待公而為政；公之倅幕也，則宋人望公以求安。如此者或以攝，或以正，至于再，至于三，翩翻□旟，往而復(fù)返者，蓋五六年，所君子以為司徒之任賢至矣?！载懺吣晔率娜辙坝诳x縣之官舍，春秋四十有九?！就侥松瞎?，思報其勤。朝廷嘉之，式追寵贈，此所謂存榮沒哀者矣?！蛉撕钅愂?，德備闔門，刑于家室，痛公之不幸，克保諸孤?！载懺四暾率巳辗钸w神宮，將赴洛訥，以從權(quán)也。以其年二月廿七日葬于歷山之原，禮也。”[15]148

湯賁妻侯莫陳約墓志由其婿京兆少尹郭行余撰，題曰《唐故宋州刺史湯府君（賁）夫人滎陽郡君河南侯莫陳氏（約）歸祔志》（下簡稱《侯莫陳約墓志》）：“（夫人）間八九歲，良原以義斷恩，始選士君子之賢者配焉。故宋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賁，即其人也。中丞大歷末舉進士，不如意，……遂發(fā)憤，從知己之命，奏授太子校書。由校書掌宣武軍奏記，為評事，為御史。改節(jié)度判官，累更中臺郎。兼邦憲而貳戎帥，刺大郡而統(tǒng)留務(wù)。才兼文武，識洞古今。”[15]150夫人大和二年（828）四月二十三日卒，春秋七十二。同年八月十九日葬。

另一方乃湯賁曾孫湯琮為其兄湯珂所撰并書之《唐故潁州汝陰縣尉范陽湯府君（珂）墓志銘并序》（下簡稱《湯珂墓志》）：“公諱珂，字鳴玉，先范陽人也。皇宋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諱賁，公之大父也?；侍油ㄊ律崛恕⒍戎а补僦M師儒，公之王父也。朝議郎、前守丹州長史兼監(jiān)察御史處章，公即侍御之長子也。”[16]大中十四年（860）九月廿九日卒，享年廿一。石咸通九年十月五日立。

上述三方墓志，世系相連，為揭開“范陽君”的神密面紗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稖S墓志》數(shù)次提到賞拔自己的“司徒”未具名。從志題湯賁職銜“宣武軍節(jié)度副使”可知，此司徒為宣武軍節(jié)度使。劉玄佐建中二年至貞元八年任宣武節(jié)度。貞元七年湯賁卒時劉玄佐正在任上。故知此司徒同《宋州壁記》所謂“司徒公”一樣，俱即劉玄佐。

前已考及，貞元元年六月，宣武軍由宋州徙治汴州，劉玄佐由兼宋州刺史改兼汴州刺史，是湯賁之領(lǐng)宋州必在劉玄佐改兼汴州之后?！稖S墓志》稱其刺宋州“或以攝，或以正，至于再，至于三”“往而復(fù)返者，蓋五六年”?！熬佣q，復(fù)征公為副”，貞元七年十月十四日薨于汴州浚儀縣宣武軍節(jié)度副使官舍。證知貞元元年至貞元七年期間，湯賁或正授或攝職，三為宋州刺史，時間長達五六年。由此可見，顧況貞元五年作《宋州壁記》時，湯賁恰當宋州刺史任上?！稖S墓志》云湯賁“遷御史中丞，充宋州留后……授行軍司馬……使持節(jié)領(lǐng)宋州刺史”、《侯莫陳約墓志》謂湯賁“兼邦憲而貳戎帥，刺大郡而統(tǒng)留務(wù)”，其仕履與《宋州壁記》所稱“范陽君”“由御史中丞、行軍司馬、節(jié)度留后而領(lǐng)于是邦”完全吻合。《湯賁墓志》及其曾孫《湯珂墓志》均稱湯賁為范陽人。時地、職銜、郡望俱合，故知此宋州刺史“范陽君”必即湯賁無疑。范陽稱其郡望，君乃尊稱也?！短拼淌房既帯匪沃菥韺ⅰ胺蛾柧迸c湯賁分列，未審二者實為一人，其任職時間及名字俱當訂正。

范陽湯氏，今存唐代譜牒專著林寶《元和姓纂》雖未見記載，不能與雄冠天下的范陽盧氏比肩，但在當時仍是名門望族。鄭樵《通志·氏族略四》云：“《南史》道人湯休，唐貞元道人湯靈澈、宋州刺史湯桑，并吳人。宋湯氏為著姓，望出中山、范陽?！盵17]“湯桑”即湯賁之訛[9]777?！逗钅惣s墓志》云：“其湯氏族系，中丞出處，具詳于吏部奚侍郎陟神道碑云?！鞭哨焖珳S神道碑未見文獻著錄，當佚無存，其所載族系、出處不得而知，我們只能從《湯賁墓志》中了其大概。湯賁之曾祖沙州刺史湯允、湯賁之祖福州侯官縣令湯思齊、湯賁之父杭州鹽官縣令湯融均不見典籍。湯賁其人，兩《唐書》無傳。《新唐書·文藝志四》著有《湯賁集》十五卷，注云：“字文叔，潤州丹陽人。貞元宋州刺史?！盵11]1604墓志云為范陽，新書稱其丹陽，蓋一謂郡望，一云占籍，二者并不抵牾[18]。據(jù)志文，湯賁大歷末年舉進士不第。為知己司徒劉玄佐所辟，先后任宣武掌書記、節(jié)度判官、宋州留后、行軍司馬，宋州刺史、節(jié)度副使?！锻ǖ洹肪?2 載方鎮(zhèn)使府文職僚佐有掌書記一人，掌表奏書檄。判官二人，分判倉、兵、騎、胄四曹事。行軍司馬，申習(xí)法令。副使一人，副貳使。俱為方鎮(zhèn)幕府重要屬員。湯賁短短十數(shù)年間，職位一路攀升至宋州刺史、節(jié)度副使，足見劉玄佐的信用。宋州經(jīng)安史戰(zhàn)亂，摧殘殆盡。復(fù)經(jīng)李靈曜、李希烈叛逆，社會經(jīng)濟再遭重創(chuàng)。經(jīng)過劉玄佐、湯賁前后兩政治理，待貞元五年顧況作《宋州壁記》時，宋州社會經(jīng)濟已恢復(fù)發(fā)展得相當可觀，“桑麥翳野，舟艫織川。城高以堅，士選以飽”“井賦鹽泉所入，歲約三千萬緡，商在其外”。所以，貞元七年十月湯賁卒后，劉玄佐即“上公茂績，思報其勤”，“朝廷嘉之”，追贈湯賁為汝州剌史。

四、顧況與宣武軍的交往

顧況作《宋州壁記》，恐非偶然。湯賁雖非科舉出身，但曾出任“非閎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韓愈《徐泗豪三州節(jié)度掌書記廳石記》）之宣武掌書記，且有文集十五卷，同顧況一樣，自是才學(xué)出萃之士。湯賁生長丹陽（今江蘇省丹陽市），顧況出生于蘇州[19]403，二人地緣相近。而對于湯賁一生主要供職的宣武軍，顧況似也相當?shù)氖熘O。

《文苑英華》卷825載顧況《陪江西李大夫東湖賦詩送宣武軍趙判官還使序》。序云：“相國大司徒統(tǒng)戎于汴，汴之介者，有長鬛廣顙，乘遽四方，交驩諸侯，以利軍實。我大夫待以加等，問其所欲。蓋相國于其君，義疎而后有誡，誡存而后有別。此敬相國而及子。其告復(fù)，乃賦平字之什以寵之。春秋之義，凡君子之嘉一善接一士，皆欲有所用，必相其宜而比之。昔代之阿、鄄，燕侵河上。晏相之薦穰苴，文能附眾，武能威敵，果卻燕晉之師?！盵20]3761題中“江西李大夫”，戴偉華先生以為即貞元元年至六年任江西觀察使之李兼[21]。然具體作于何時，戴先生未加說明。今按：江西觀察使治洪州，轄洪、饒等八州。東湖為洪州景物，顧況有《同裴觀察東湖望山歌》詩可證。顧況貞元五年秋日始至江西屬郡饒州貶所[22]。則此序之作，當在貞元五、六年間顧況謫居饒州之時。其時宣武軍治汴州，節(jié)度使為相國、司徒劉玄佐。與序稱“相國大司徒統(tǒng)戎于汴”相符契。序稱李兼對趙判官“待以加等”，顯然是看重其在宣武軍的身份。晏嬰為春秋時齊景公相，晉伐阿、甄，燕侵河上，齊師敗績。晏嬰乃薦穰苴，燕、晉兵解。序以劉玄佐喻晏嬰，自然是以李兼比穰苴。顯有企望趙判官復(fù)告劉玄佐提攜李兼之意。這或許出于李兼授意。但劉玄佐位高司徒，雄霸一方，若顧況與劉玄佐素昧平生，何以貶謫之身無所諱避地出此薦言?筆者推測，兩人先前已有交往。我們不妨從顧況任職鎮(zhèn)海軍時期鎮(zhèn)海軍與宣武軍友善往來中作些分析。

建中二年（781）正月，德宗任命劉洽為宋亳潁節(jié)度。同年六月庚寅，以韓滉為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浙江東西道節(jié)度使。建中四年十二月，李希烈攻陷汴州，乘勢進攻宋州寧陵和陳州，形勢危急。《舊唐書·韓滉傳》載：“（韓）滉乃擇其銳卒，令裨將李長榮、王棲曜與宣武軍節(jié)度劉玄佐掎角討襲，解寧陵之圍，復(fù)宋、汴之路，滉功居多。”[6]3600顧況同樣將此事作為韓滉勛業(yè)寫進了《韓滉行狀》：“李希烈眾軍東下，志吞淮濟。公即日遣兵馬使王棲曜、李長榮、柏良器以勁卒萬人，泝流千里，倍程救援。才及睢陽，賊已陷襄邑，攻寧陵。棲曜等突圍乘城，矢中元惡，兇徒懾遁，不敢東顧。……及大駕還都，進封郡公。時希烈盡銳攻陳州。公命諸將與宣武軍合勢，

破賊數(shù)萬人?！盵20]5118-5119可見，劉玄佐前期立足宣武，完全得益于韓滉鎮(zhèn)海軍的鼎力襄助。劉玄佐賜履之宣武軍，正是韓滉所領(lǐng)江淮財賦漕運入京所經(jīng)之咽喉。而韓滉與劉玄佐私交也篤。《通鑒》卷232貞元二年十一月下載：“劉玄佐在汴，習(xí)鄰道故事，久未入朝。韓滉過汴，玄佐重其才望，以屬吏禮謁之。滉相約為兄弟?！盵10]7594韓滉留汴三日，在韓滉及其母的勸說下，劉玄佐始入朝盡臣節(jié)。值得注意的是，恰恰此時顧況在鎮(zhèn)海軍中擔任判官。據(jù)傅璇琮先生考證，顧況建中二年至貞元二年間在韓滉幕中任節(jié)度判官，并深得韓滉信用[19]408-409。鎮(zhèn)海軍與宣武軍交往密切，淵源極深，而顧況作為鎮(zhèn)海軍高級幕僚又深得主帥賞識，像宣武軍趙判官出使江西一樣，顧況以判官之身份與劉玄佐以及長期在宣武幕府擔任要職的湯賁有所接觸應(yīng)該是可以想見之事。顧況為湯賁創(chuàng)作《宋州壁記》，并在其中高歌渲染劉玄佐和湯賁的勛績，似也可佐證他們先前已有交往。因此，貞元五年顧況貶謫饒州時，很有可能曾在汴州宣武軍中停留，然后順道前往宋州，應(yīng)時任宋州刺史湯賁之邀寫下了這篇《宋州壁記》。

進入20 世紀以來，唐代文學(xué)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然而，作為享有盛譽的唐代著名詩人顧況，學(xué)界對其研究卻不太深入[23]，這與其在當時的文壇地位很不相稱。通過《宋州壁記》的考察，我們不僅可以完善唐代宋州地方官吏資料，也可以通過顧況與湯賁、劉玄佐等人交游的分析，探討其對顧況生活、心理、創(chuàng)作的影響，達到知人論世的目的。同時，對促進唐代中原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唐代中期幕府文學(xué)及宣武軍行政與軍事建制情況的研究等，也都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