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我新出了一本散文集,前無序,后無跋,光溜溜的只有正文。有朋友對我說,你這書出的倒挺別致,有個性;不過還是覺得有個序跋才好,這么著好像少點什么似的。
一本書前有序后有跋(后記),似乎已成標(biāo)配。序有自序和他序之分,跋則多由作者自己寫。其實,在要不要有序跋這一問題上,我也有過考慮,但終歸覺得麻煩,索性一概省去——赤條條無牽掛,妍媸美丑,一任讀者評說。
一本書有無序跋,是作者的自由。但稍加琢磨,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潛在的“江湖規(guī)矩”:自序也就罷了,如果是他序,作序者在成就、名氣上大都高于、至少不低于作者,很少見到出書者找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寫序。同樣,也鮮見哪個大作家找人寫序的,譬如王蒙、莫言、賈平凹等等,他們的著作,或者自序,或者只有后記,交代一下寫作緣起、過程、想法或?qū)懛ǖ取U颐覍懶?,自然有火借風(fēng)威、以壯聲色的意思。若是朋輩,談人論藝,唱和揄揚(yáng),倒不失為一件雅事;若是前輩,在序中指點迷津,春風(fēng)化雨,對晚生是一種鼓勵,甚至于創(chuàng)作方向或人生走向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也未可知。但也不能否認(rèn),有些人的動機(jī)是不好擺到桌面上的,找名家寫序不過是為了讓不夠亮眼的金屬外表鍍上一層金,漲漲行市,添添價碼,獲取炫耀嘚瑟的資本,滿足一下虛榮心。
這樣的事并不少見,還有更過分的。記得一位作家跟我說起過一件給人作序的煩心事。
以當(dāng)年這位作家在文壇的影響力,自然求序者眾;但她一貫為人低調(diào)、做事嚴(yán)謹(jǐn),一般不輕易給人寫序。一次實在礙于情面,就給一個青年作者的新書寫了序,其中自然包含給年輕人鼓勁打氣的意思在里邊。她認(rèn)真讀了書稿,又認(rèn)真寫了序,一點都沒有敷衍應(yīng)付,對作品的優(yōu)劣做了分析,既有鼓勵,也指出了存在的不足。沒有想到的是,書出版后,著實令她吃了一驚!那序已不是自己的原文,作者擅自做了改動,增加了溢美之詞,刪去了批評之語。對這般偷梁換柱的行為,她很是失望,也很痛心,一番明月無奈照了溝渠。從此,她給自己定下規(guī)矩,“慎序”,或者不寫。這事過去多少年了,而今她的名氣更大,估計求序者更多,但我還真沒有見到過她給別人寫的序。
序,作為一種文體,古已有之,有書序、贈序、宴集序等。所謂贈序,是詩友之間的離別贈言,表達(dá)惜別、勸勉、祝愿、鼓勵等依依深情,如我們熟知的明代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等。宴集序,是文人雅士宴會雅集,一同賦詩,公推一人作序,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王勃的《滕王閣序》、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等。而今所謂序,即指書序,也叫敘、引、前言、導(dǎo)言等,是關(guān)于著作的“說明書”,交代有關(guān)情況、過程、背景,或者提出理念、評價等。不管是自序還是他序,應(yīng)該說對讀者閱讀作品、了解作者有很大的幫助。序文或在書前,或在書后,后來一般稱書前為序、書后為跋。文學(xué)史上也產(chǎn)生了序跋的經(jīng)典篇章,如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文天祥的《指南錄后序》、李清照的《金石錄后序》等等。
現(xiàn)代文壇“盟主”魯迅先生是寫序的高手。他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序,稱作“題記”“小引”“序言”“導(dǎo)語”不等。他的許多序文成為不朽的名篇,如《〈吶喊〉自序》,是閱讀這部小說集的金鑰匙,是研究魯迅極為重要的資料;如《野草·題辭》,起首就是金句:“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通篇語言奇崛,哲思迸發(fā),為人激賞。魯迅的自序不只是書的“說明書”、附著物,更具有敘事抒情、闡發(fā)思想理論等獨(dú)立自足的文本功能。除了給自己的書寫序,魯迅還給許多青年作者的新作寫序,如蕭軍、蕭紅、葉紫、柔石、殷夫等。作為文壇領(lǐng)袖,他自己“也知道有做序文一類的義務(wù)”,他是甘為人梯的。這些序文如同一道奇異的光,照亮了這些青年作家的人生世界。靠了魯迅這只巨手的托舉,他們名垂文學(xué)史冊,為人們所熟知。魯迅的序要言不煩,切中肯綮,精當(dāng)準(zhǔn)確,又不乏熱望和希冀,讀來讓人如風(fēng)鼓船帆勇氣倍增。如他給白莽(殷夫)寫的《白莽作〈孩兒塔〉>序》,短短幾百字,卻文情并茂,金聲玉振,堪稱經(jīng)典小品,其中有一段話我?guī)缀跄鼙痴b下來:“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jìn)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qū)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yuǎn)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睂⑿蛭膶懗闪私?jīng)典名篇,這等功力,五四以來百年間無人出其右。
無論是自序還是給人作序,魯迅都堅持知人論世,客觀公允,甚至他的自序多有自嘲類低調(diào)謙遜的筆調(diào)。他對于序文中自序的“吹?!焙退虻摹芭鸟R”一類惡習(xí)十分厭惡,尤其對“自己替別人給自己的東西作序”的行為更是鄙夷不屑。他的《序的解放》一文對此冷嘲熱諷,嬉笑怒罵,就揭露了當(dāng)時的一件丑聞公案:一個叫曾今可的小文人,出了一本詩集《兩顆星》,“代序”署名“崔萬秋”,“一開卷就看見一大番頌揚(yáng),仿佛名角一登場,滿場就大喝一聲采,何等有趣”(魯迅語)。這崔萬秋是《大晚報》副刊主編,如果他與曾今可是朋友,寫序替哥們兒吹捧一番也說得過去,誰知,這序壓根兒不是他寫的,是曾今可本人操觚署了他的名。可能是兩人之間沒有溝通好,抑或翻了臉,崔萬秋不給曾今可面子,鄭重其事地在《大晚報》《申報》刊發(fā)了啟事,聲明此篇序文非他所作。這下,曾今可的丑可就出大了。順便交代一下,同年,曾今可在他主編的《新時代》月刊上,出了一期“詞的解放專號”,刊出他的一首《畫堂春》,里邊有“打打麻將”“國家事管他娘”“樽前猶幸有紅妝”的句子。1933年正值日軍攻陷山海關(guān),國事艱危,曾今可這般論調(diào)立即遭到魯迅、瞿秋白、茅盾等人的猛烈批判。一介不自量力的小文人,哪里架得住這幾位大咖的炮轟,只得乖乖繳械投降,“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弱者,我無力反抗”,宣布“悄悄地離開文壇”。他提倡“詞的解放”,魯迅又給他加了一個“序的解放”,這兩個“解放”,讓曾今可徹底獲得了“解放”——從此在文壇銷聲匿跡了。
曾今可的所為令人不齒,教訓(xùn)也足夠慘痛。然而,這樣的事當(dāng)今是否就絕跡了呢?我想不會的,“曾今可第二”依然大有人在,只不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罷了。當(dāng)然也有人臉皮厚過城墻拐角,不以為恥,不以為怪,干脆毫不掩飾地予以坦承:嘿嘿,那個序其實是我自己寫的!其奈我何?盡管時代不同,具體原因也千差萬別,但幽微的心理、幽暗的人性總會讓有些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我遇到過一件類似的事。一個熟人出了本寫地域文化方面的書,想請一位當(dāng)?shù)氐墓賳T作序。但問題是,官員哪有時間看書稿,更無時間也無興趣寫文章,只能讓作者自己捉刀。熟人陷入兩難的糾結(jié),既想借助官員的序文有利于書的發(fā)行,又覺得自己代寫序言總是有點“那個”。他找我商量,我直言勸他不要這樣做:一是個人作品找官員寫序,有攀附權(quán)貴之嫌,而且獲益只是暫時的,官員流動性強(qiáng),一旦去職,換了身份,此序還有何價值?二來自己代人給自己的書寫序,傳出去總歸有損清譽(yù),會讓人腹誹小覷。他聽了我的勸告,找了位作家寫序,結(jié)果這書還獲了獎。而原來想請作序的那位官員“進(jìn)去了”,你瞧這事!
與此相比,還有更令人吃驚的。一個熟人有本集子要出版,想請我作序,明白告訴我,不會白寫,會付給一筆錢。見我詫異,他笑了,說,這有什么奇怪的,以前出過一本書,找某某名人寫的序,給了他多少多少錢,開始不肯,給的多了,也就答應(yīng)了。我孤陋寡聞,還真是沒聽說過這樣的事。花錢買序,這不是赤裸裸的金錢交易嗎?這樣的序文鐵定是睜著眼說瞎話了。作為作者,花錢買序,可以想見書的質(zhì)量,馬桶即使鑲了金邊還是馬桶。
序文多為名家所寫,本應(yīng)或為美文,或為妙論,或二者兼而有之,在眾文體中一花嫣然。然而在當(dāng)下卻是鮮有名篇佳作,何也?原因大抵有三:一、人情之作。作序者受人托請,應(yīng)命而為,情分的意義大于作文本身,即使全力而為,內(nèi)心也很難當(dāng)作一次自洽自足的寫作。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剑弘m為己出,卻好似為別人養(yǎng)的孩子。二、敷衍之作。如果作序者與著作者之間差距較大,那作序者難免會居高臨下托大,難以悉心研讀書稿,寫起來就會東拉西扯,自說自話,敷衍成篇,言不及義。三、浮夸之作。序文一味變?yōu)楸頁P(yáng)稿,這與當(dāng)下文學(xué)評論存在的弊端是一樣的,序文比評論更甚,因為里邊有更濃的感情因素、人情因素。寫序往往變成了赤裸裸的吹捧,如魯迅所說的“拍馬”。有此三弊作祟,能將序文寫出名堂倒是一件咄咄怪事呢!每年的各種年度文選以及各類評獎,基本難覓序文的芳蹤,從另一個角度也說明了問題。
一本書自然是作者的心頭肉,凝集了心血和智慧,想找個名家寫序來個錦上添花,這無可指摘;如果能從中獲得啟發(fā),說不定點石成金,茅塞頓開,更是善莫大焉。但是話說回來,這名家的序就像新娘子的蒙頭紅,再花團(tuán)錦簇華麗鮮艷,其實都跟新娘子關(guān)系不大要緊,最重要的還是新娘子的真容真顏。人們鬧洞房,品頭論足的是新媳婦,而不是那塊紅布。同樣,看一部書,人們月旦臧否的是作品文本,不是序。因此,一部作品的硬核歸根結(jié)底靠的是硬實力,書中有無他序,實在無關(guān)宏旨。